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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时候

2018-08-14叶广岑

特别文摘 2018年6期
关键词:十块钱离家行李

叶广岑

1968年的一个早晨,我要离家了。

黎明的光淡淡地笼罩着城东这座古老的院落,残旧的游廊带着大字报的印痕在晨光中显得黯淡沮丧,正如人的心境。老榆树在院中是一动不动的静,它是我儿时的伙伴,我在它的身上荡过秋千,捋过榆钱儿,那粗壮的枝干里收藏了我数不清的童趣和这个家族太多的故事。我抚摸着树干,默默地向它告别,老树干枯的枝,伞一样地伸张着,似乎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力图把我罩护在无叶的荫庇下。

一想到这棵树,这个家,这座城市已不属于我,内心便涌起一阵悲哀和战栗。启程便在今日。母亲還没有起床,她在自己的房里躺着,其实起与不起对她已无实际意义,重疴在身的她已经双目失明,连白天和晚上也分不清了。

我六岁丧父,母亲系一家庭妇女,除了一颗疼爱儿女的心别无所长。为了生计,早早白了头,更由于“文革”,亲戚们都断了往来,只有我和妹妹与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还有一个在地质勘探队工作的哥哥,长年在外,也顾不上家。1967年的冬天,母亲忽感不适,我陪母亲去医院看病,医生放过母亲却拦住我,他们说我的母亲得了亚急性皮肤红斑狼疮,时日已不多了,一切需早做打算。巨大的打击令我喘不上气来,面色苍白地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说不出一句话。我努力使自己的眼圈不发红,那种令人窒息的忍耐超出了一个十几岁孩子的承受能力,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当时的家中,我是老大,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依赖,甚至于连倾诉的对象也找不到。

从医院回来的下午,我在胡同口堵住了下学回家的妹妹,把她拉到空旷地方,将实情相告。我告诫妹妹,要哭,在外面哭够,回家再不许掉眼泪。一进家门,妹妹率先强装笑脸,哄着母亲说她得的是风湿,开春就会转好的。我佩服妹妹的干练与早熟,生活将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推到了没有退路的地步,我这一走,那稚嫩的肩担得动么?

我来到母亲床前,站了许久才说:“妈,我走了。”母亲动了一下,脸依旧朝墙躺着,没有说话,我想母亲会说点什么,哪怕一声轻轻的啜泣,对我也是莫大的安慰啊……我等着,等着,母亲一直没有声响,我迟迟迈不动脚步,心几乎碎了。听不到母亲最后的嘱咐,我如何走出家门,如何迈开人生的第一步……

哥哥说:“走吧,时间来不及了。”被妹妹拖着,我向外走去,出门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古旧衰老的家,看了一眼母亲躺着的单薄背影,将这一切深深地印在了心底。

走出大门,妹妹悄悄对我说,她刚关门时,母亲让她告诉我:出门在外要好好儿的……我真想跑回去,跪在母亲床前大哭一场。

赶到火车站,天已大亮,哥哥将我的行李搬到车上就走了,说是三轮车的主人要赶着上班,不能耽搁了。下车时,他没拿正眼看我,我看见他的眼圈有些红,大约是不愿让我看见的缘故。

捆行李的绳子由行李架上垂下来,妹妹站在椅子上把它们塞了塞,我看见了她外套下面破烂的小褂。我对她说:“你周三要带妈去医院验血,匣子底下我偷偷压了十块钱,是抓药用的。”妹妹说知道,又说那十块钱昨晚妈让哥哥打在我的行李里了,妈说出门在外,难保不遇上为难的事,总得有个支应才好。我怪她为什么不早说,她说妈不让。“妈还说,让你放心走,别老惦记家。你那不服软的脾气得改一改,要不吃亏。在那边要多干活,少说话,千万别写什么诗啊的,写东西最容易出事儿,这点是妈最不放心的,让你一定要答应……”我说我记着了,她说这些是妈今天早晨我还没起时就让她告诉我的。

知女莫若母,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母亲担忧的正确。我至今不写诗,一句也不写,怕的是触动那再不愿提及的伤痛。为此我愧对母亲。

那天,在火车里,由于不断上人,车厢内变得很拥挤,妹妹突然说该给我买两个烧饼当午饭。没容我拦,她已挤出车厢跑上站台。我大声阻止她,她没听见。这时车开动了,妹妹抬起头,先是惊愕地朝着移动的车窗观望,继而大叫一声,举着烧饼向我这边狂奔。我听到了她的哭声,也看到了她满面的泪痕……我再也支撑不住,趴在小桌上放声大哭起来。火车载着我和我那毫无掩饰的哭声,驶过卢沟桥,驶过保定,离家越来越远了……

在我离家的当天下午,哥哥去了赣南。半年后,妹妹插队去了陕北。母亲去世了。家乡一别二十七年。

(摘自“文學陝軍”搜狐号 图/子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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