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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澡堂

2018-08-13吴全礼

都市 2018年7期
关键词:澡堂大伟宾馆

吴全礼

阚大成买断工龄时刚49岁半,离提前退休的杠杠就差那么6个月,这6个月还是父亲为了让他的年龄能在顶替上班的年龄范围内,费了很大的劲找人改小的。谁想到呢,好事难成双,赶着了上班,耽误了退休。他怎么解释说明,档案上的记录有年成了。你再能,还能让岁数再长上去?好事还都让你算着了,那还不神了你!副厂长的嘴半天就没合上过,吐出来的话就像一把利刃,阚大成觉得自己被分割成了无数块。改年龄顶替父亲上班一直是个天大的秘密,阚大成没想说,偏巧就差这6个月,几乎是无意识地被人从记忆里扔了出来。

整个人就这么塌了!女儿阚莲刚考上大学,老婆连福珍在父亲的理发店理发,他买断工龄的那点钱还不够缴养老保险和医保的费用,能领上退休工资还得等五年半。父亲阚永发早早退休后,四处扑腾,跟着一个南方老头学会了理发,出师后開了个小理发店独自经营到现在,还是那一间房,只是一把理发椅变成了四把。父亲始终守着靠窗的那把,和店里的招牌一样,老客看见他那不笑也笑的脸,不用招呼就进来了。往里就是他两个弟弟的,最里面是他老婆连福珍的。进来理发的人,有些宁可等他父亲手里完活了再理,或是不想耗时间就找他两个弟弟理,连福珍再热情吆喝,肯把脑袋交给她的顾客也是有限的。也就怪,连福珍的手艺至少比他小弟要好,只不过他小弟比连福珍早守了几年理发店。连福珍旁敲侧击地在公公面前提了几次想调换位置,公公包了孙女阚莲的一半学费,连福珍就不好下狠手了。每月到分钱的那天,总是和连福珍的经期赶到同一天,公公有意多给她算几个人头,还是换不来她一副笑脸。

父亲的南方理发店不在闹市区,坐在店里理发能听到不远处的商业街上,那些喇叭和人嘴喊出的活广告,对面就是一片待拆迁的社区,变了色的平房和楼房混搭出一块灰秃秃的暗伤。周围新起的那些高高低低的楼盘,就那么不屑地对它竖眉瞪眼。拆迁喊了两年还在接着喊,老住户大部分搬走了。来了走,走了又来的这些租房客,谁也没有把这里不当家。拖家带口的比单打独斗的要多,在外面跑惯了,原有的习惯渐渐就丢了,跟着现住地的习惯走。洗澡在他们看来以前不是啥大事,现在就成了一种习惯,至少每周得洗一次。这些老房子的设施残废了,暖气不热,下水常堵,尤其到了冬天,洗澡就成了问题。有头脸的洗浴中心对他们来说,门槛太高,洗澡再重要也不能和吃饭放到一块比。

几年前阚永发就在对面这片社区里买下了三间平房。老伴去世那年,一个常来理发的老顾客说要卖房,让他帮忙打听一个合适的买主,他去看了看位置就买下了。想给老二开个分店,可距离他这个店太近。阚大成跟着父亲看了这个房子,父子俩合计了半天就决定改造成澡堂,就这一片住户养活两张嘴是够了。谁都不能告诉,连福珍也不知道这房子是公公的,公公答应房租由他出,她还能说啥?阚大成没有想到,这个澡堂会给他带来那么大的灾祸,阚永发只想为儿子好,谁也没长着后眼,看不到后面的路是坑洼不平,还是险象环生。

半个月,阚大成没有多少肉的脸成了两片瓦刀,眼光疲沓地能拉倒人,好在这些杂七杂八的活计他能自己干。锅炉安装调试好了,工商、环保部门的手续办齐全,也就到了初秋。前前后后在外面打零工有大半年,钱没挣几个,攒下了半肚子的苦,好在漂浮到半道被父亲拉下来扎了根。

从离开工厂的那天下午起,他的心就一直是飘着的,惶惶得无依无靠。父亲就是一块土地,七十多岁的人还为他们把持着生计,拼尽几近虚空的身体供养子嗣的成长。阚大成不想去理发店,理发店要是没了父亲,能不能开下去都难说,更何况就连福珍那张发面馒头似的脸上的那两片刀子嘴,还不一天把他凌迟几遍。

澡堂对面是一座五层老楼,底下是印刷厂,上面是住房。印刷厂倒闭后闲置了几年,先后变身为服装厂、加工厂、游戏厅、台球室、轮滑……无论怎么转身,华丽都在规划变为现实后破灭。几经易手变成了招待所,招待所听起来总觉得和公家有脱不了的关系。苟从良接手就改成了良宵宾馆,除了名称,内里没啥变化。多少有些讲究的人,走进去一只脚还没落稳当就会转身离开。便宜,就是便宜,图便宜的人有的是,春天卖果树苗木的,收头发的,贩蟑螂药的,进进出出的也不冷清。阚大成的澡堂点了一挂开工的鞭炮,苟从良站在门口就笑了,即便为疏通下水,在他宾馆的门口路面开膛破肚,也没提出影响他生意要补偿的要求。就为这,阚大成在清理下水时,顺带着把宾馆连着他澡堂的那段也清理了。苟从良要请他吃饭,说死他都不给面,人家就扔给他一盒烟,不是啥上档次的,他就接了,免得再扯来扯去。

天气渐冷,来澡堂洗澡的人多了。

两间房分设男女浴室,“凹”字啥样澡堂就啥样,陷进的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放了把椅子,坐到那里收费和歇脚都不耽误。另一间房隔成两个半间。前半间有水池和锅炉,后半间放了一张单人床,实在太迟了,阚大成就不回去了。干啥都得有熬劲,眼看快到晚上12点来了一个半个洗澡的,你照样得等着洗完走人,再说关门闭户的事。晚回去了几次,连福珍埋怨吵醒了人家,听她数落一通,你就彻底别想睡了。他不回去,连福珍的呼噜声照样该多大多大,反正她每天都要到澡堂上几次厕所,少看一眼她心情还能好一些。

阚大成对老婆连福珍越来越觉得陌生,女儿就像一根撑杆,两头抵在他们身上,随着女儿的长大,这根撑杆就逐渐握在了连福珍的手里,由她掌控。有时,阚大成觉得自己在一池水里挣扎,连福珍划着小船停留在附近,眼看着他浮浮沉沉地挣命,不但不把手里的撑杆递过来救他,反而不时拿起撑杆面无表情地把他往水里捺一下。直到现在,连福珍挑起话头还会说,要不是自己没工作,说破天都不会嫁给他。

说实在的,阚大成压根就没有想过娶连福珍这样的胖老婆,当姑娘就胖,结了婚还不胖得没了边。好在连福珍胖得没超过边,还意识到了自己胖的度量。或许是每天进出理发店的那些女人口口相传的说教,还是两个小叔子的背后嘲弄中感觉到了胖的可耻,开始通过走道和缩减晚饭,朝着既定的目标努力。什么样的目标她能达到实现的可能?偶尔,阚大成会在心里描摹一番,或许皮包骨头还不如那一身肉好看呢。对连福珍的身材,阚大成起初没有一个具体准确的定义。无意中看到女儿将一个肥厚滚圆的面包插在一双筷子上时,他差点笑喷了一嘴的炒米饭,憋红了脸。那红像涌动的水波,在他的脸颊上波动至少有几分钟,还是让他抹去了影子。连福珍也看到了面包,也看到了两条腿似的叉叉在面包上的筷子,对阚大成的反常脸色和抖动的肩头,还是保持一贯的冷静和厌恶。端起女儿不想吃的炒米饭,像给狗倒食似地倒进了阚大成的碗里,几粒飞出来的米沾在了他的鼻头和脸颊。从沾附的力度上,他看见连福珍炒米饭时,只在锅底象征性地滴了几滴油,还是豆油。她早料到女儿不吃,连一根一块钱的火腿肠都没放,胡萝卜丁放大成块了,尽管蔫巴了,那生味还在。吃在嘴里,牙齿要抓抱不牢,就像走在冰上的脚一样会打滑。阚大成就把胡萝卜当成连福珍身上的肉,将每一粒咬紧压牢,并发出啃咬骨筋的咯吱声。

连福珍的形象具象为一块面包上插着一双筷子后,阚大成看到连福珍不再是连福珍,就是一双筷子上顶着一块面包。不回去也好!

连福珍每天从理发店下班回家前到澡堂,不管人多人少就伸手把阚大成兜里的钱全部掏走。手往兜里插的又急且狠,每次都碰到了连福珍不想碰到的物件,阚大成的脸总会红一下,像当着别人的面脱光了衣服。连福珍的手是冲钱去的,他还不知道,就是不由着自己的控制,脸红了也是他自己的感觉,也没看到过是不是真的红了。后来洗澡的人给他五块钱,他连一块钱也没得找,慌慌地跑到宾馆找苟从良换零钱。苟从良笑话了几次,也觉得没意思了,就随他来去。连福珍在晚上也突然袭击了几次,也没有收着多少钱,那十块八块的还不够她走那半个小时的路。她还要在家里忙乎减肥的事,就阚大成那烧锅炉的埋汰样,谁看得上他?

葫芦还带着嘴呢!阚大成嘴上不说,心里不糊涂。别的不说,就苟从良宾馆里最近出出进进的那几个女人,他不细看也知道干的啥营生。宾馆里每间房子就一张床,一个小床头柜还东摇西晃的,床单上不知叠了多少人的身子,颜色反正说紫不紫,说黑还有点颜色,看不出脏到了啥程度,抻平展了也能看得过去。洗澡就别提了,一晚十块钱,讲讲价也就七八块,你还想洗澡?上厕所还得轮流上。阚大成后来才明白,当初苟从良看他在对面开澡堂为啥笑,为啥对他那么大度。澡堂开张的第二天,苟从良就在巷口那个灯箱广告上添加了可以洗澡的几个字。看着那几个字住下来的客人,问他在哪洗澡时,他就指着阚大成的澡堂说:对面。他们以为不用掏钱就可以洗,阚大成一般都是等人洗完了出来交钱,为这事没少发生口角,好在就几块钱,吵吵几句也就过去了。

那几个女人在苟从良的宾馆住了有一阵了,有时一天洗几次澡。出来进去都穿着一样花色的睡衣,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哪个行业的职业女工。她们一天就睡觉一件事?阚大成问过苟从良,苟从良哈哈笑笑说是附近打工的女人,在等活。这几个女人从宾馆出来,疲倦着一张脸,描描画画的也看不出多大,脖子上的道道有多有少。阚大成闻不惯她们身上带出的那股味儿,有宾馆房间里的馊霉味,还有一股闻到就会让他忍不住要打喷嚏的香水味。睡衣是那种不太宽松的,不用摸,就能感觉到她们的身体和挤干了水分的老豆腐没啥差别,甚至有点渣地捏不结实的感觉。和连福珍身上的肉不一样。连福珍胖是胖了些,看着她你不会觉得干燥。等她们从澡堂出来,各个都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将脸遮挡得只剩下鼻子宽的那么一绺,匆匆忙忙地往宾馆里跑,后面有人拿刀追赶着一样。阚大成蹲在门口,他收留的那三条流浪狗端坐在那张破沙发上,在同一条视线里看着那几个逃命的女人。屁股都快掉到腿弯里了,还装什么年轻!阚大成不出声地笑了,那三条狗跳下沙发摇着尾巴,在他面前卖弄媚态。他知道它们饿了,起身将墙边破柜子上,那半盆剩饭扔到地上,看着它们争抢的样子,心里有些凄凄的凉意。

连福珍从女儿上大学后,几乎不吃晚饭。弟媳妇给弟弟送饭,或是父亲阚永发从附近饭馆订饭,都会多出来一些。连福珍不吃,就找个盆或碗掂到澡堂門口,顺手就扔在澡堂门口阚大成还没有当劈柴烧掉的破桌子上,从来不会递到他手里。

“老板,搓澡。”

“来了。”阚大成答应着就进了澡堂,看也没看那盆里的饭。

“咣当”桌上的饭盆被狗扑腾得倒扣在地上,那三只狗一个不让一个地抢开了。连福珍瞪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地上的饭就被狗打扫得干干净净,水泥地面留下一滩汤渍,最小的那只狗还在不停地舔着。还没等连福珍蹲下身子,狗就跑得没影了。捡起地上的饭盆,连福珍的胸部就和喊叫的青蛙嘴巴下的气囊一样一鼓一鼓,腮帮子抖了几抖,转身向理发店快步走去。

等阚大成给两个洗澡的男人搓完后背,换掉溅湿的裤子,看着空荡荡的桌子也没有觉得有啥奇怪的。三条狗抬头看着他,舌头间或伸出来在嘴两边涮来涮去,如同用块软布抹着嘴角。地上的那摊汤渍还没有完全干透。肯定是汤面,直接扣地上了。这还是女人吗?他想着连福珍把饭扣在地上时的表情,怎么没听见骂声?看来今天肯把头交给她的人不少。父亲阚永发和儿子媳妇一样,以理发的人头多少计工资,每个月都是连福珍垫底。偶尔一天能比小弟多理一个头,连福珍的心情就能好一些,看来今天多的不止一个。要不然,至少要站在澡堂门口骂一个时辰,反正也不在乎一时半会,看着别人手里有头,她空着两个手还憋气。

“大成,你就雇个女的搓澡么。男的有你搓,女人你搓不成,你挣不上的钱也让别人挣几个。”

“不用你管。你看好你的宾馆就得,你又不是女人,还管开了女人搓澡的事。”

“你个死脑筋,雇人又不用花钱,你还可以提成。不用管吃管喝管住,搓一个人三块,你提一块,没人的时候帮你打扫打扫澡堂的卫生,多好的事。”

苟从良的话掰开了,阚大成醒窍了。就是,自己怎么没想到?阚大成看着苟从良那熊样,比抽大烟的短命鬼样还多了几分色鬼相,脑子的弯弯道比肠子都多。哼,那些女人不知是他咋唬弄来的,走马灯似地换着,外面的人谁也不会注意这些女人的面孔,单从走路快慢不一上,阚大成也能分辨出来一二。在这方面,苟从良也不一定比他精明,前几日悄悄走掉的那个女人,苟从良都说不清她具体长相,还是阚大成告诉他这女人的左眉梢有颗痣,别的女人都喊她莉莉。平日脸上抹着厚厚的化妆品,洗澡后才看得见,尽管她们掩饰得很紧,难免被阚大成看清一次两次的。阚大成的眼睛很毒,只要他见过的人,就像放了一张照片在他眼前,随时可以拿起来瞧。

红英就住在澡堂这一片,那是她自己说的。

阚大成给人搓澡是有底线的,只搓后背,其他地方你甭提,尤其是裆部,想也别想。每次搓前他会加一条说明:只搓后背。愿意就搓,不愿意算完,不勉强,双方自愿。给人搓澡他不像职业搓澡工,只穿条内裤,他是长衣长裤,哪怕溅湿了他再换都行。脱得精光,旁边站一穿戴齐整的人,怎么都别扭。不过,来这样的澡堂洗澡的人,也没那么多讲究,再说,只搓个后背。女人比男人要事多些,红英明码标价,全搓5块,只搓后背3块。全搓的很少,有几个女人一个月只来一次,和来例假似的,足够搓下小半盆泥灰,搓一个比搓十个都累,红英看到她们出现在澡堂门口,心情就和看见仇人差不多。

在澡堂搓了两个月澡,红英不那么听话了。连福珍第一次看见红英,话里就带出了刀子,死活让阚大成辞了这个看着就让人心跳的女人。阚大成看到苟从良给他领来的这个女人,的确心跳得快了那么几下。说红英长得好看,那是瞎说。要说不好看,可也不讨人厌。再细看那么两眼,还挺顺溜。心为啥就紧跳了那么几下呢?说不上,只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连福珍叨叨了几天,从阚大成兜里掏出了比平时多出来的那十多块后,她剜红英的目光就不那么利了。阚大成身上的衣服比以前干净了,就是他自己洗,也没这么利索过。权衡了又权衡,连福珍算是从嘴里将红英放在了地上。

红英动不动就说家里有事,哪怕有人喊着搓澡,她都不管不顾地走人。阚大成没有法子,手里的小鸡长大了,不能随自己的意愿想捏就捏。红英刚到澡堂,一口一个老板地叫他,老顾客什么都不叫,只有生客在嫌水冷或水热时,才偶尔叫他一声老板,他很不适应。本身是仆人的身份,被喊成了主子,真是无法适应。他从来没有答应过,只是按他们的要求把水温调一调。红英整天价喊,他阻止过,红英问他该咋叫,他又说不上。本来就是老板么,还谦个啥虚?他答不上来,红英就老板老板地叫开了,过了耳逆期,他就自然而然地随口答应了。

有了老板的感觉后,他怎么看红英都是闲人,四处找活不让她闲着。红英刚来时,阚大成像对待客人一样,有活就自己干。红英看他擦灰抹桌子时,就说这哪是老板干的,交給我好了。听她这么说,阚大成还红过脸。在家里,连福珍往沙发上一坐,手把着电视遥控器,阚大成就像挑在她手里木棍上的抹布,指到哪,阚大成就擦到哪。是红英让他找到这种指挥别人干活的快感,老板就要有老板的样子。对面良宵宾馆的苟从良就很有老板的派头,把他那个年龄不大的服务员支派得特别有眼色,端茶递水,言听计从。他也想把红英训练成那样的标准。

红英的变化来势有些凶猛。

“这怎么行?”

“这怎么就不行了?”

红英抬起头,吊起了眼梢,一副誓死决斗到底的状态。阚大成的头先扭向了别处,转动着手里的一胳膊长的柜撑子。那截柜撑子是摆放炉具旁边的碗柜之类的家具上的,油渍渗进木头内里,烟火气很浓,看着它你就会感觉到很多日子都渗进它身体里了,你却抖落不出一丝。

“我操!”阚大成将手里的这截柜撑子砸向破沙发,躺着的那三条狗似乎早就料到这一手,一跃而起地躲开了。等它安静了下来,还是灰灰过去叼起来,送到了阚大成的脚边。

“有本事砸到我头上来,还把你能得不行了。”红英仰着头走了。

阚大成捏把着自己的手,看着红英拐进良宵宾馆右角的胡同后,恨不能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这手怎么就会到了红英的身上了。是她拉上去的,还是自己的手爬上去的?阚大成打死也不会相信这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是把连福珍碎了尸,也没有一块能料到和相信,就阚大成这样没男人气的人有搞女人的念头。事实就是事实,红英硬起来是有底气的。

不修边幅,也不怪阚大成。几年买件衣服,穿几年再换都是没准的事。家里家外都是连福珍掌控,连福珍对自己的穿戴都是省了还想更省,对阚大成整天就是工厂和家这两头,再就是他父母家,没啥社交可言,上班有工作服可穿,下班穿干净的工作服也能说得过去。下了岗,阚大成死活不肯再穿工作服,哪怕是崭新的,还没来得及上身的。阚大成在柜子里苦苦地翻了又翻,就那几件说不上年代的衣服,还皱巴着,反正就是烧锅炉。头上再顶上纺织女工戴的那种样式的帽子,深蓝色镶红边的,又像是八十年代女警察戴的无檐警帽,个头不大,还稍微驼着背,走路叉着腿带出些女人味,连福珍骂他不男不女,来洗澡和他讲价吵架的,也这样骂他,气得他跺脚。

这双从来就没洗干净过的手,红英是怎么接受的?手伸到盆里,已经沾湿了!红英搓澡的钱,阚大成再也提不出一毛钱,连福珍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

“没人搓澡吗?”

“搓澡。”

阚大成还没想到怎么回答,就从女浴室传出来喊声,红英扭身就进了澡堂。

连福珍晚上到澡堂突袭渐成常态化。

“苦恼了吧?我早就提醒过你。”常来洗澡的杨科是另一个派出所的社区民警,家在外地,不想住单位就在这片租了间平房,和澡堂隔两排。

“你吹吧,我有啥可苦恼的,又没怎么样。”

“勾肩搭背乘机乱摸,还不够?告诉嫂子试试效果,怎么样?”

“你咋看见的?”阚大成还是不相信,公安局的人,嘴里也没实话。

“我只看见了一次。就上周六,我执勤回来洗澡,扭头进澡堂时,我从你墙上的那块镜子里看到的。天快黑了,周围没别人,镜子就是一个大眼睛。红英没告诉你?她发现我看见了,不然能很快把你的骚手打掉。”

锅炉烟囱灰大,阚大成用七八扇带一块玻璃窗的旧门,在浴室门口搭了一个小隔间,在进门墙上装了一块大镜子,通过镜子显得浴室门口巴掌大的地方大一些,坐在里面不憋屈。男女浴室的门相对着,再连起这个透亮的小隔间,看着干净多了。他和红英在小隔间里的暧昧举动,镜子告诉了还没有跨进男浴室的杨科的眼睛。

“我早就觉得你看红英的眼光不对了,就是没想到你还来真的。这又让我吃了一惊,你这个澡堂看来迟早得改姓。”

“你是专门来告诉我的?”

“不错。看你不容易,今天不洗澡。”

“改姓?你吓唬我。这房子还不知道姓啥呢!”

“你别以为这不是我们所的辖区,我想知道的事,有办法调查个底儿掉。这是你父亲的房子。”

阚大成什么话也不说了。杨科也不是单纯来告诉他这件事的,澡堂改不改姓关他啥事。还是苟从良这个良宵宾馆的事,有人举报宾馆里有人卖淫。这种事可以直接交给辖区派出所的,也可以不交。举报的人将举报电话打到所里,所长没说移交,知道杨科就住在这一片,就让他搞搞。上班还没一年,又不是公安院校毕业的,招考进来培训半年就上岗,需要历练的事太多。

“良宵宾馆里面有女人吗?”

“女人?当然有。那个服务员不就是女人。”

“你少给我装,你知道我说的女人是啥女人。”

“女人还有不一样的?那是啥女人?”

杨科随意地地问了问,阚大成把话说到头了,杨科笑笑就转身回去了。

想诈我,哼,想要挟我!阚大成笑得有些自得,对自己的回答第一次觉得有水平。他也举报过,可是没人过来问,催了几次都说去了,没发现他反映的那种情况。想想都后悔,管那么多事有啥好的。苟从良说得对,我们这是双赢的事,双赢就是对谁都有利。澡堂的一小半,有时是一大半的收入,就是从那些女人身上洗来的。那些女人的钱,自然是从男人身上划拉来的。他突然就抖了一下,红英会不会也从他身上划拉钱呢?真要划拉了,连福珍那里没法过关呀!经济危机?对,经济危机闹的。做生意的没生意可做,没生意可做就不雇人,不雇人这片租房客就找不到工作,他们找不到工作就会减少开支。饭不吃不行,澡可以少洗。

凡事就得提前打算,阚大成紧张的皮肉松弛了下来。实在不行的话,就拿私房钱垫上。说到藏在煤里面罐子肚里的那些钱,是阚大成给女儿攒的陪嫁,到女儿出嫁,万八千块钱能有。这些钱是从那半间单间浴室里抠出来的,说起来还得感谢苟从良的点化。

那天,一个洗澡的都没有,他就压住锅炉里的火头,躺在后半间里睡觉。茍从良要洗澡,在门口拽着脖子喊他,应了几声,苟从良才从锅炉那边绕进来。左看看右看看,说是多好的地方,就这么浪费掉,那不和舍财一样么?不管他带理不理的,苟从良当即就给他规划好了。一个简单实用,还花不了几个钱的单间浴室就出现在了眼前。想想也是,没人洗澡时,把这当成卧房也不错,就是碰到公安突击检查,就说是自己休息的地方。有淋浴喷头怎么了,我自己和家人洗不行啊!

将这后半间里的破烂拾掇出来,该卖的卖,没人要的扔。正好院里还有几卷半旧的地板革,洗一洗,剪掉边边梢梢有裂纹的,像墙纸一样绷紧订在墙上。别说还真比大浴室看着有样,多收几块钱你也说不出个啥。淡绿色的地板革图案磨的有些花,用软刷子蘸着洗衣粉一点点擦洗后,屋里感觉亮了很多。苟从良建议他把那个白炽灯换成造型好看一些的壁灯,灯罩最好是有色的,粉色或淡黄的都行,总之让人觉得有欲望的那种。有啥欲望?苟从良哈哈了几声,说不是让你有啥欲望,是说到这个单间洗澡的人。床要软硬适中,既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啥意思,还要有那么一点意思。苟从良见他磨叽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利索话,干脆就告诉他买多厚的海绵,上面绷啥样的塑布面。也一再强调颜色花样,谁看就是一张躺着搓澡的澡床,再想点别的啥,那是你自己的事。

连福珍听男人咕囔了半天,大体听明白了。

“挣不了几个钱吧,你还穷折腾。一年多了,你没算算自个挣下几个吃饭钱,还要买啥好点的床单,亏你想得出来。”

“钱不是都在你兜里么,我这也是为了多挣几个,有错?”

“看把你能的,我看你跟着苟从良那个嫖头,没学上啥好的。啥本事没学下,学会顶嘴了。”

连福珍骂够了,从家里的柜子里翻出来三条床单,恶恶地扔到男人的身上。

这几条床单还是阚大成在厂里当了几次先进得的奖品,花色是老一点,可那是真正的棉布,躺在上面不刺痒。现在啥不掺假?想找着买这么好的棉布床单,怕是找都没处找了,铺在那个床上有些可惜。连福珍从女儿很小的时候,就从碗、盆、床单、毛毯这些零碎的日用品开始给女儿备嫁妆。那个老式的立柜快撑不住了,没事就拉开捋捋,算计算计还差啥,比娶媳妇还要准备得充分。就她那些存货,女儿从初二就开始嫌弃,让她赶快拿出来用,不要在她出嫁的时候,摆出来丢人现眼。连福珍肯拿出这三条床单,可能也是被女儿说动了心。就是女儿不说,连福珍参加亲友娶媳妇嫁闺女的场合也见了不少,积攒的那些东西抵不上一台大彩电气派,就是摆成一片也看不出分量来。钱,还是钱的事。想到钱,她就拧紧了眉头。阚大成没有等老婆从眉头掉出怒气,抱着床单就回了澡堂。回澡堂比回家更让他有家的感觉,脚步轻快了起来,背也不那么驼了。

连福珍的算计比专业的会计还要考虑周全,问她收费怎么算,只能多,不能和大浴室一样。这一点阚大成也提前做了准备,不用苟从良教,就说刚开始和大浴室一样,半个月的优惠价,然后再提高两块,剩下的那两块,阚大成是留给自己的。靠平时每天抽一个两个人的澡费,实在是太慢了,有时一天就来三个洗澡的,一分也不能抽了。有了这个单间,流向钱罐子里的钱就多了。连福珍打破头都不会想到,这个扔了都没人多看一眼的男人,心思早就生出了杈杈。

“把你里面的这个门打开。”一个瘦高个警察指着锅炉后面单间浴室的门,面无表情。

“老板,我上趟厕所。”红英从外面喊了一声,就听见她恨不能踏破地皮的脚步声走远了。

“里面就是我睡觉休息的地方,没啥。”阚大成貌似镇定的语气里,不留意就觉察不出那一丝的颤动,犹如一根头发丝在轻轻抖动,只能靠感觉,无法抓握。

“让你开就开,哪那么多话。”旁边一个矮胖的警察又向阚大成挪近了一步。

阚大成打开了门,闪在门的一边,伸手进去打开了门边的开关。一屋粉红色的肉肉的灯光就从门里挤了出来,挡也挡不住,还夹杂着潮湿的气息和一脉什么香。

“进去。”阚大成几乎是被那个矮胖的警察推进屋里的,头皮里渗出了一层挤挤挨挨的水珠,但他能感觉到一粒粒铺排的秩序,每一粒都在头皮上扎下了根。

“不错嘛,只是和你穿着打扮的风格不搭调。”

“小胡,我们是来干啥的,办正事。”瘦高个警察刹住了话头

问来问去,还是苟从良的良宵宾馆有没有外来女人的事。他们没有明说是卖淫的女人,阚大成也就顺着说。女人当然有了,住宾馆的男女都可以住,是不是外来的说不准,周围这一片都是租房客,长久租房的除了孩子上学陪读的论年,其他都是论月租。换人和换衣服似的,要说面孔生熟,熟的还真不多。

“你们认识杨科吗?我俩熟。”阚大成其实知道也认识这两个警察,就是管这个片的派出所的。也见过管这一片的那个女民警,他澡堂开业不久就来问了问情况,四处看了看,还登了记。莫非又有人举报了?为啥不直接到宾馆里查看查看,有没有不就清楚了。

“刚才走的那个女人是干啥的?哪里来的?”

“那是我雇来的搓澡工,顺带着打扫卫生的。就住在附近,也是租房住的,具体是哪里来的没问过,听口音有点像外地的。”

“你用的人都搞不清底细,把你杀了都没地方去找,还做生意呢,真够实诚的。”

“杨科你们认识吗?”

“我们局里的民警?小胡,你听说过这个人没?”

“杨科?好像是去年招录的那批大学生,听说过没盯住是哪一个。这两年招进来的有几十个,大多都不熟。你忘了上次所里抓进来那两个酒后肇事的,有一个就是刚上班不久的大学生。什么素质,还大学生呐,喝点酒就把持不住了。”

“这些年轻人就没个把握,不知道轻重。他们以为干公安就可以什么人都能结交?有些人是千万不能沾呀,不然,被毁了都还觉不着。”

我是什么人?我是毁人的人吗?那两个警察还没有走远,阚大成就气哼哼地冲地下啐了一口。

“老板,警察来问啥事?”

“你半天死哪去了?你还问我,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哪里来的,租的谁的房?”

“吆,查谁呢?我还想问你怎么给我算账呐,就想这么不明不白地占着我?那你是打错了算盘念错了经。你要是不讲究呢,我也就将就着干。不然,哼哼!”红英讥嘲地撇了撇嘴,胸脯往阚大成的跟前挺了挺。

“你看你,着的哪门子急。警察就这么问的,我管你那么多图啥?”阚大成扯着的脸赶快摆出了笑

“警察打听我?你怎么说的?”听到阚大成这么一说,红英挺着的胸脯就像失去了支撑的水气球,立马疲塌了下去。阚大成没有看到红英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脖领里拉胸罩带子的动作,红英年纪不过三十几岁,自夸长着二十岁的双乳,嫌胸罩麻烦,很少戴。看她拉不拉胸罩带子,就知道戴没戴。连福珍盯着红英晃动的胸,骂阚大成不要脸,红英满不在乎,不想戴就不戴。

“也不是打听你,还不是苟从良宾馆里的那些卖淫女,不知谁又举报了。没事,例行检查。有举报的,他们不来也不行。你也看见了,每次来还是啥也查不到。不知道苟从良把那些女人藏到哪里去了?那些房间我都进去过,也留心看过,没发现能藏人的地方。莫非都藏到他的屁股里了?”

“你的屁股里能藏人吗?说你不如人家,还真是端不到一个台面上。不叫连福珍看不起你,脑筋僵硬得用刀都砍不开。别的不说,就那个单间,人家只要你情我愿,就不要问人家是不是两口子。多少生意让你那一句话问没了。房间是小点,可比苟从良的那些房间干净,还有气氛。不要小看只有一间,只要生意不断,挣得也少不了。”

“你说的我又不是不懂,还真以为我是只呆头鹅?连福珍不会答应我像苟从良那么干的。”

“你眼里就连福珍一个女人?不用你费力去找,只要你同意,其他的事我出面。不过,钱我要占六成。”

“你,你是干这个的?”阚大成骇得身子矮了下去,站直了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怪不得有那样的感觉,嗨,这叫什么事呀!

“你也用不着那么看我,我也有我的原因。不到万不得已,哪个女人愿意干这个?我不强迫你,干不干另说,我们先试试?就一个月,半个月也行。有空我澡照搓,不耽误。”

“我,我——”

不管阚大成愿不愿意,红英看到洗澡的人就问要不要单间,女的洗单间可以收双倍的钱,男的只要红英能进得去,那就不是双倍的洗澡钱了。来人由红英抢先出面招呼,阚大成变身为锅炉工和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角色。只要连福珍出现在澡堂,红英还是注意自己的身份,尽量把连福珍抬得比阚大成高一些。见了连福珍改口为老板,把后面哪个不知是谁的娘,直接就让她从嘴里消失掉了。連福珍在理发店排在末位的位置上,突然变成了澡堂的一把手,似乎没有过渡期,眉梢眼角那敞亮着一个舒服。

阚大成把握着收入的增长速度,让连福珍在细细的水流中体会着阳光灿烂的日子,闪闪烁烁的阳光撒进了她布满雾霾的心空。要不是红英求财心切,这条财路对她、连福珍、阚大成来说,还能光明一段。

澡堂在巷子口的把头,阚大成将院门扩大,运煤倒灰方便车进出,看着也像个公共大场所。院门最初开在小巷子里,他改成和良宵宾馆对面,都冲着那条宽道。过来过去的人不费劲就看见了。阚大成在院门口的左边支起了一张麻将桌,在大门柱子上拉了一盏灯,周围那些上了年纪的没事可干的人过来摸几把小麻将,也有几个中年人,偶尔过来玩玩。看着就有了人气,阚大成不占桌把位,就是差人缺手凑个数,块儿八毛一把,输赢一天也就十多块钱的事。苟从良看着澡堂门口的热闹气氛,夸阚大成越来越会做生意了。杨科有时也来凑个手玩几把逗个闷子,或是直接把阚大成赶开,接着阚大成的手玩。输赢都是阚大成的,杨科输得多,不管多少离开时都会扔下十块钱,阚大成推让不要,杨科还是扔给他。好多人不知道杨科是警察,红英见着杨科就说,警察来了。杨科从来就没理睬过她,可红英每次都会说上这么一句,口头禅似的。

阚大成存钱罐里面的钱,就剩下十多块,其他的都不见了!

到底有多少钱,阚大成说不清了。以前抠抠扒扒的攒不下几个的时候,他溜空就偷摸地拿出来数数,每增加一块钱心里都明镜似的。红英掌控了澡堂之后,他几乎每天都要往罐子里掖点钱。红英进进出出地碍眼,他就不方便经常拿出来数,也怕被红英发现。每次往进塞钱都装作铲煤填锅炉,用煤块遮蔽起来的那个小洞,其他人轻易不会发现。百密一疏!谁会挂眼了呢?他是乘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塞钱,那双眼睛在哪里?阚大成推测了半夜,打麻将的人?红英?

那天,红英和那个洗澡的男人一起离开澡堂,阚大成压好了锅炉,捏着手里的那卷钱就到了藏存钱罐的煤堆上。他特意选了一个靠墙角的安全位置,把那口齐膝高的瓦罐埋在煤里,罐口用块黑色的油漆木板盖严,上面再垒些块煤。在盖子上挖了大拇指粗的一个洞,把钱卷成一个小卷插在洞里,用手一按就掉进罐子里了。可能当时周围没啥响动,那卷钱掉进罐子里的声音格外响。回到屋里,阚大成觉得声音不对,至少有大半罐子钱了,不应该是这种空荡荡的声音,好像掉在了瓦罐的底子上,声音有些发硬,不是掉在钱堆上的那种蚕吃桑叶的动静。这么一想心就慌了,当他把手伸进罐子里时,五脏六腑几乎都掏空了,抓在手里的那几个钱卷卷,比冰还要凉,手指手掌,甚至半截胳膊都木了,头上的汗好像被人泼了一盆水,顺着发梢往下流。怎么走回屋的都不知道,抱着脑袋枯坐了一夜。

“你就说怎么了结吧,反正你啥都干了,话说得再多顶球用?”红英一手捏着衣领下的衣襟,一手薅着那个秃顶的男人。

“我干什么了?你说我干就干了?能不能干我不知道?”那个秃顶的男人拉扯着红英的胳膊,红英的手长在了他的身上。

好在天黑透了,洗澡的人就剩下女澡堂里的那个老太太。阚大成闹心了一天,想了再想,还是先打消了问红英拿没拿他罐子里的钱的念头。可他再想不出其他可以怀疑的对象,听见红英有意压低声音的吵嚷,他就进了单间浴室。

看到那个秃顶男人,阚大成就后悔没有提前给红英提个醒。这个秃顶男人是附近工地做饭的老黑,喝酒和喝水一样,包工程的是他同房的侄子,看他可怜才让他在工地食堂打杂。老黑喝醉了和没喝醉的状态轻易看不出来,阚大成看他走路就知道他醉到几成了。罐子里的钱没了,走着站着心思里全是这件事,就没看见老黑进来,又怎么进了单间?老黑就不是洗单间的主,就是他有想法,他裆里的家伙也不给力。快六十的人,喝酒把家喝散了都快二十多年了,一个人谁也不耽误挺好。老黑拎瓶酒和他聊过一个通宵,他不想知道的,也全部告诉了他。阚大成有时也不收老黑的澡钱,有段日子不见的老黑,今儿怎么就来了?

“大成,你说,你说我还能干吗?”老黑看见门口出现的阚大成,比找到了证据还激动。

“你不要说了,我知道,我知道。”

红英不情愿地从老黑的身上撒下了手,莫名地看着阚大成说:

“你们,你们睡过?”

“睡过?什么呀!”阚大成看着红英奇怪的表情,就忘了丢钱的事一样,看着老黑还没有彻底放松的表情,就笑了。

“反正我不管,他就是干了!”红英不依不饶

“不行你亲自验证一下?”老黑来劲了

“你不要脸,你的手也不要脸!”红英有些急了,又想往老黑身上扑。

“你要逼我,我就报警。就是警察也不能说我是婊子吧?我不怕检查,我还要求他们检查呢。”

“你说谁是婊子?你的手把我都摸遍了,还干了,还干了——”

“摸了你?有啥证据,你拿出来,拿出来呀!想抢劫是吧?”

……

阚大成调解了半天,老黑和红英都不松口。老黑拿出手机要报警,阚大成把红英拉出门外,掰开揉碎了给红英讲报警后可能发生的结果,可红英就把阚大成当作了老黑似的,商量的余地不留一分。

“还能洗澡吗?”杨科看到红英和阚大成面对面地站在门口,脸不是脸的样子。

“能洗,能洗,你进去就是。”阚大成赶快换了副表情,招呼杨科进男浴室。

“那我就報警了。”

“怎么了?谁要报警?”杨科听见老黑的声音就折过身来问,阚大成想拦也拦不住了。

杨科大致听了听老黑和红英的陈述,将卖淫和嫖娼,以及容留妇女卖淫的法律条款逐一讲解,并对他们各自的行为进行了条分缕析。老黑走了,红英也走了,阚大成看着杨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走了。

“这个女人,你必须赶快开掉。还是我那句话,澡堂要是不想改姓的话。你想想,今天这事儿不是老黑,是你会怎么样?”

“可是,可是,怎么开?她不会走的。”

“你只要想开掉她,我帮你。不过,你也得帮我。”

“我怎么帮你?我又不是警察。”

杨科把自己的计划还没有彻底说完,阚大成就摇头不干。他突然就想到了自己丢钱的事,杨科是警察,他要是能帮自己把这件事查清了,说明他还真有两下子,到时再考虑赶红英走的这件事。钱丢了,这可是一年多冒着风险苦心攒下的。要是让连福珍知道了,他的半条小命就会毁在她手里。即便是说给闺女攒的嫁妆钱,谁信呢?发现了是嫁妆,发现不了谁知道是啥呢!也是,那些钱在他心里的名堂,也是一阵一阵的发烧,一会是嫁妆,一会是啥他也说不上,烧糊涂了。

杨科听了阚大成丢钱的结果,也没有当场就提出怀疑是红英作案。他说“作案”的口气,阚大成听着就像发生的是一起杀人案。那些钱凭阚大成讲述爬上煤堆的频率,杨科推断至少过两千块了。杨科说出这个数目,阚大成的心就有被秤砣砸了一下,往下那么扯着疼。连福珍看过阚大成并在一起的双手,指着他如筛的指缝,说他没有当家的命,他是只管刨食的公鸡,自己能吃多少连福珍说了算。没成家前,工资交给家里,成了家,工资折就一直握在连福珍的手里,连折子长啥样都没太见过。开澡堂的那些大小的开支,连福珍就是会计兼出纳,他只管说出来就行。好家伙,那可是两千多块,捏在手里也是有点分量的!

阚大成不再觉得“作案”两个字太重,反而觉得杨科应该说出比这两个还要有分量的字,才和自己丢的那些钱数相当,听起来就感觉到很严重,是个大案子,谁也不能小看和不在乎。

红英和什么事没发生一样,看到杨科还是那句口头禅:警察来了!

“不要叫我警察。”杨科不仅脸冷,话里含着冰碴,“不要在这个地方叫我警察。”

“那叫你什么?哥,叔,还是同志?”红英的语气里泛着嗲。

“你什么都不要叫,就当没看到我。”杨科还是不看红英,是不正眼看。那晚给他们几个“普法”的时候,红英觉得杨科看了她。

红英讪讪地进了澡堂,没女人喊她搓澡。阚大成不想让连福珍知道丢钱这件事,也不想让红英知道。他从丢钱那天起,看见红英就想到那些钱,还不由得瞄眼红英右侧的那个裤兜。澡堂平时除了他,就是她,澡堂里里外外放什么东西,有时他自己放的都想不起来,红英不用想顺手就拿出来了,比主人还主人。究竟她还不知道什么,阚大成说不上,人家连他哪里有颗啥色的痣都讲得清。就左屁股上的那三颗米粒大的痣,一只大些的上面还长着两根胡子似的黑毛,阚大成对长在自己身上的东西都是陌生的,红英却像熟人一样说得有模有样。在红英面前,阚大成总觉得自己一丝不挂,就有意无意地避开红英的眼睛。红英不躲不闪,他却觉得那是一团迷雾,近在眼前,又说不出色香味。他的钱就陷在那团迷雾里,对杨科也没有说出他的怀疑,他想杨科第一个就会想到是红英作的案,那是杨科想到的,不是他说出来的。只要不是从他口里出来的,就和他没关系,红英知道了也不能把他咋样。

“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嫌疑?”

“就是谁最有可能作案。”

“我不是警察,怎么知道?又不是挨顿打,知道哪儿疼。”

阚大成听出杨科想让他说出怀疑是红英干的,就是红英人不在跟前,他也觉得红英的耳朵还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真要闹到撕破脸皮的地步,红英啥事都干得出来,澡堂改姓,那还不要了父亲的命!

从老黑离开那个单间浴室之后,工地上几个常来的熟面孔也不再露面。阚大成没觉得,红英感觉太明显了,不要小看那几个人,十天半个月不来,红英的裤兜就瘪了一些。另外靠近老黑工地的搅拌厂和预制厂,那四五个常来的,难道也受了老黑的挑唆?红英让阚大成去找找老黑,探探他的口风,他敢胡传言的话,她就送上门去。怎么个送法,红英说不用他管。

“大成,咱哥俩没梁子,我不该给你透的底都透了。我是个爷们,那个婊子太欺负人了,乘我酒醉糊涂,把我硬拉进去。我再傻,也不能傻到亮自己的丑吧?”

“先喝一口,我也没别的意思。你那件事也算过去了,我还要继续做生意,去的人少了,我连一天的煤钱都挣不回来。”

老黑一口一个“婊子”,阚大成听着听着就别扭。红英是婊子,自己成啥了?将剩下的半瓶酒墩在老黑的面前,啥话没说就出来走人。老黑没起身来送,阚大成想着他应该有句话送出来,走出门也不见话头,心里就起了雾。看来红英看人比自己眼睛里有水,那就让红英“送上门”,看他咋应对。

等阚大成赶到派出所,红英披散着头发坐在询问室接受办案民警的询问,老黑垂着头,坐在候问室,撕破的衣领耷拉在胸前,脖子有几道抓挠的痕迹。红英和老黑各执一词,民警不追问别的,就处理他们打架一事。红英显然理亏,跑到人家门口找事,两个人都不提说卖淫嫖娼的根由,只说欠钱,至于欠什么钱,红英说是肉钱,老黑在食堂,这个理由说得过去。老黑苦着脸就认了,杨科的话他们都听明白了,说出真相对谁都没好处。民警说这事可以协商调解,老黑脖子上的伤不重,红英被扯掉了一点头发。阚大成悬着的心落在了半腔子里,还是悬悬着,走路没根。老黑认是认了,他给阚大成暗示自己不会真拿出钱给红英,不然,他就来个鱼死网破,反正自己就进出一个人,待在哪里都无所谓。红英本想再诈诈老黑,哪知老黑就不是个怕事的人,只好就坡下驴听了阚大成的话。

澡堂的锅炉跑水,检修了几天,连福珍扔给阚大成几百块维修费,骂了他足够过千的话。好在这次是把钱交到了他的手里,连福珍气得三天没来澡堂上厕所,她知道来了也搜不到钱不说,看到行将关门的澡堂还堵心。阚大成从地上撿起钱,嘴张开放出了腔子里的闷气,除去维修费,剩下的百十块钱堵堵红英的嘴。她限期五天,不管多少,阚大成再不给他想法补偿一些损失,就有一场大戏等着看,到时别怪她绝情无义。

阚大成还是见天往钱罐里塞点钱,就像没有发生丢钱的事一样,装作还没有发现的样子。手里没钱,就折些报纸往进塞,一边用眼角的余光上上下下地将四周扫视一圈。苟从良的宾馆大门的左边,有一间房的窗户正好对着澡堂院里的那堆煤,不过窗户上的窗帘好像从来没有拉开过,很厚实的那种不太透光的布料。按照杨科教的办法,阚大成坚持了一个月就失去信心,日子长了,丢钱的疼就像伤口结痂了,疼得不再钻心掏肺。

红英拿着了阚大成给的那些钱,也不再吵吵埋怨,没事就跑到良宵宾馆里,说是找那些女人聊天,有人搓澡就让阚大成吆喝一声。红英不守在澡堂招呼人,阚大成心生怨气,只好自己对来洗澡的人吆喝:要不要洗单间?这话从他嘴里出来,男人听着别扭,女人听着不舒服。红英莫非要跳槽?苟从良对红英撬客的行为视而不见,还训斥宾馆里的那些女人没红英本事大,阚大成听见过,那些女人来洗澡,有时还喊红英给她们搓澡,说说笑笑的,连吵架也没有过。

“发现啥线索了?”杨科来的次数比先前多,没事就找阚大成聊聊。红英看到杨科,就到对面的宾馆去了,杨科不走,她就不会回来。

“我把眼睛都快看烂了,啥也没发现!”

“看来你是不想找到你的钱了。”

“我想,可想不回来。除了对着煤堆的那个窗户,你看,就对面宾馆那个,别的地方也藏不住人啊!”

杨科顺着阚大成的手,就看到了那个掩着窗帘的窗户。老式的钢窗,有一块玻璃裂出横七竖八的口子,用黄色的胶带几乎把整块玻璃粘严了。烟熏色的窗帘上挂着灰尘,墙壁是破旧的水洗灰色,钢窗原本的铁锈色漆只剩下个别的地方能看到,从澡堂的院子里看上去像闭着的一只疲惫不堪的苍老的眼睛。杨科看到透过窗帘映出的那盏昏黄如蛋的灯。

“那间房是干啥用的?”

“我没进去过,是客房吧。有时候能看见亮灯。”

苟从良不轻易让周围的人进宾馆,就是阚大成也不那么随便进得去。宾馆里水电出问题,苟从良向来都是找那个固定的维修工,万不得已才让阚大成帮忙看看,能修好就给点钱。那二十多间房,阚大成只进去过三间,有一间是苟从良的办公室兼卧室。派出所的来检查了几次,阚大成想跟在后面看看,被苟从良拦了出来。他问过红英,红英说都是客房,没啥不一样的。再问,红英就不耐烦,让他自己进去看。

莫非有人在背地里跟踪我?我有啥可跟踪的,不可能。“跟踪”两个字跳进阚大成的脑海里,他就想到了红英。这个女人是苟从良领过来的,还说是在这一片租房住的,问过她也没问出个具体的地方,我怎么就没想到跟踪呢?

红英和宾馆里的那几个女人一块洗完澡出来,天快黑透了。几个女人跑回宾馆,红英懒散地坐在浴室门口的椅子上,左梳右梳地抱着头发玩弄着,不时地照照镜子,拿出她那包描眉画眼的东西,漫不经心地又画了好一会,换上衣服就说回家了。阚大成应了声,听着红英的脚步声出了大门,就快速地锁了澡堂,悄悄地跟在红英的后面。拐了几条胡同,在一个巷子口停了下来,转过身看了看,往里走了走,在一扇门上敲了两下,就见从门里出来两个女人,跟着红英往外走。阚大成躲在一棵槐树的后面,红英走路有意放轻了脚步,三个人都不搭言,前后错开一段,谁看着都以为是各自走路的人。

这不是老黑他们的工地吗?阚大成有些疑惑,工地上的那条狼狗叫了起来,就见老黑从工棚把头的食堂里出来,向红英招招手,红英就带着那两个女人进去了。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阚大成隐住身子蹲下来。上次两个人出手如仇人,这才个把月就化敌为友了?怎么都不可能呀!我被他们算计了?

红英还是老样子,阚大成满腹心事。

连福珍踢开女浴室的门进去撒尿,里面洗澡的两个女人不愿意了,就说了几句难听话。被踢门声吓了一跳,又被连福珍肥胖的大屁股吓住了,也是经常洗澡的老客,连福珍不能说不认识,只是没搭过几句话。这哪是屁股,是磨盘吧!这么说也有开玩笑的意思。谁知连福珍提起裤子,冲上去就甩了那个小个子女人一个大嘴巴,小个子女人的笑声尖脆,针一样扎在她的屁股上。在理发店和小叔子为争顾客犯了言语,公公压制了小叔子,可她听着那话是说她为大不尊,一生气就尿急。进大门看见阚大成劈木柴,红英站在旁边嗑着瓜子,那浪样怎么看都不顺眼,她想等尿完出来了再理论。是你们两个不识相的女人抢上来找事,怪不得我!

女澡堂里噼噼啪啪的声音混杂着哭骂声,要不是红英拉得快,阚大成差点就闯了进去。红英拽着连福珍的胳膊往外走,连福珍的身体抵得上一个半红英,红英像一段皮筋,在连福珍的胳膊上扯长又缩短。好容易出了女浴室的门,阚大成拉着连福珍的另一条胳膊,两个人才把连福珍从浴室里剥了出来。连福珍跳着脚骂,每跳一次几乎要把他们两个人拽倒,阚大成实在气闷,就在连福珍跳起来还没落下脚的时候他放开了手。连福珍趔趄着身子倒在了地上,顺带着把红英压倒在身下,红英被刀捅了一样惨叫着。澡堂那两个女人穿好了衣服跑出来,一起扑到连福珍的身上撕扯了起来,红英的叫声更加凄惨,连福珍的身子重,滚来滚去地翻不起身。

“阚大成,你个死人!”连福珍大叫着,一边用手挥来挥去地抵挡着。

阚大成似乎还没来得及搞清眼前的状况,听到了连福珍的骂声,才紧赶着上去往开拉那两个女人。手还没有伸到人家胳膊上,就被那个胖些的女人反手在他脸上拉出几道血印,一阵辣疼还没有过去,他就感觉到血在脸上流动的温热感。苟从良不知是听到了动静,还是有人喊了,带着两个女人过来,几下就把纠缠在一起的几个人分开了。红英躺在地上喊叫,其他几个就那么愣愣地看着,也不吵不打了。

“还不赶快送医院,肯定骨折了!”好像是苟从良说的

连福珍跑到理发店旁边的诊所,喊来了大夫。大夫把红英的身子放平,开始一点点地捏,边捏边问疼不疼。捏到右肩部,红英打开大夫的手不让碰。大夫让阚大成和苟从良把红英从地上扶起来,连福珍搬出来一个凳子塞在红英的屁股下。大夫乘红英不注意,猛地往上一抬,只听“啪”的一声伴着红英的喊叫,分不清哪声在前哪声在后。大夫让红英试着动动胳膊,红英慢慢动了动,手指握成拳头再伸开,脸色也过来了。连福珍扭头看了看,那两个女人早就没影了。

“阚大成,你看热闹呐,你还算个男人吗?”连福珍呼呼喘着气,刚才着急忘喘了一样,“给大夫拿钱。”

阚大成掏了上兜摸下兜,还没掏出来,就听大夫说不要了,都认识,下次再说。连福珍瞪了阚大成一眼,跟在大夫后面走了。红英没闹,也没吵着要赔偿,揉着胳膊去宾馆了。

“这叫什么事儿?原指望你的澡堂能给我带来好运,看看,不是骂就是吵,害得我不清静。还不定要招来啥事呢。”苟从良牢骚着踢倒了红英坐的那把凳子,气哼哼地走了。

阚大成的跟踪和他丢钱的事没有一点关系,一次,两次,三次以后,好奇心彻底征服了一切。对他的突然失踪,连福珍使出掐拧骂的全套手段,他还是那句话:上厕所了 。澡堂收入减少的原因,她不能说和自己一点关系没有,少习惯了就不觉得奇怪了。

阚大成发现红英敲响的不是同一扇门,带走的女人也是不一样的。她们去的地方,大多是工地,也有住户,活动范围以这片待拆迁的小区为主,偶尔也有用车拉走的。

最让阚大成吃惊的是,他看到了杨科和红英在一块说话。是碰巧遇到的,还是约好的呢?距离较远,他听不清说的什么,看样子不像杨科特意约的,红英话还没说完,杨科没有接红英递到他手里的东西就走掉了。红英的手僵在半空,站在那里看着杨科的背影,好像还啐了一口。红英会给杨科什么东西?是钱,看不真切。她为啥要给杨科钱呢?阚大成整天就琢磨这件事,看红英的目光不再躲闪,红英反而躲着他的眼神。

“我不干了,你这没啥生意,我吃喝都成问题了,还有个球干头。”红英嘴里叼着烟,很油条地吐着烟圈,一个大大的烟圈如同一个绳索慢慢套在了阚大成的头上,还没有落到脖子上就隐形了。

“你个女人抽什么烟?我以前没见你抽过。”

“你沒见过的事多着呢,我得活。再说,我要不走,迟早得被你那个肥婆生吞活剥了。不过,你不能就这么让我怎么来再怎么走,是吧?”

“那你要怎么走?”阚大成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这还要我教你?”又一个烟圈从红英嘴里袅袅而出,再次向阚大成的头上罩去,还未待降落就溃不成军四散逃去。

“我没钱,你也知道的。”阚大成勾下头不再吱声

“你有!只要你想就有。”红英说的干脆果断

“我有?想就有!我又不是神仙能变出来,说笑呢。”阚大成还想把话绕开,绕远。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不逼我,我可以留点面子给你,不然,咱们就撕开来说,看最后谁的损失大。”红英轻轻一弹,手里的烟蒂划了一道弧线,落在了阚大成的左脚背上。

看他跳了起来,红英拧身走了。

“怎么了?”杨科如从天降,阚大成眼里还滑动着红英的身影。

“没啥。”话头里满是无奈和疲惫,阚大成看也没看杨科。对杨科说不上了解,他跟踪红英发现的那些事,起初是想告诉杨科的,后来就不想说了。杨科太年轻,就像一根还没有筋骨的嫩柳枝,看着好看,可拄不上劲给不了力,总之让他没有依靠感。

“还是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算了,我不想查了,反正澡堂也快关门了。没这挣钱的命,关了门,我再找别的工作,太费神!”

“老板当腻了?这不生意还可以么,关什么门呢。关门?这话是怎么说的?”杨科顺嘴说着,就听出了阚大成的话里有话。

“真的不查了,这一年多真够我糟心的,没想到的事都碰上了。”

阚大成不作声,杨科引导了半天,他就是叹气,死咬着不查了,钱丢就丢了,丢了好,再也没啥惦记的。阚大成也不管杨科,进屋拿出半瓶白酒揣在手里,一口一口地喝,眼睛里迷蒙一片,索性就坐到煤堆边的一捆劈柴上,喝着喝着就小声啜泣起来。杨科抬脚走了,走了几步又回来,拎过阚大成手里的酒瓶灌了一口。两个人就干坐着,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那半瓶白酒喝完了

“我好受多了。谢谢,你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阚大成抹了把眼睛,掂着那个空荡的酒瓶。

“搓澡。”

“自己凑合搓搓得了,我今儿没精神,不搓了。”

“我们三个都搓,你不想挣钱?”阚大成没再理洗澡的那几个人,那三条狗依偎在身边,就像他的三个年幼的孩子。

“你不信任我?没关系,我还是会帮你的。”杨科看着阚大成手里的酒瓶,自顾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起身送走杨科,站在门口看着宾馆那盏迎客的灯,红英的笑声在宾馆里游荡,犹如闷在一张肚皮里,能看到那笑声在来回游动,拖着肚皮起起伏伏。那盏灯散发着清冷的光晕,阚大成迷迷糊糊地就觉得光晕变成了一个漩涡,在逐步扩大,几乎要把他整个吸进去了。弯腰捡起门口半截砖头就冲那盏灯去了,随着灯的碎裂声,一片黑暗将阚大成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往大门口的门柱子后挪了两步,就见苟从良带着几个女人冲了出来,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宛如几个黑木桩子挤来挤去。阚大成拉开了澡堂门口的灯,再次来到院门口,看着苟从良几个还在四处找砸灯的人,他悄没声地笑着,看他们耗子似地在附近的胡同巷口窜来窜去。

“爸,澡堂那几间房子是咋回事?”连福珍听到小叔子阚大伟问公公,停了手里正在理的头。

“租的,怎么了?”阚永发没看儿子,专心地给一个老头刮着胡须,不紧不慢地。

“我知道是咋回事了,你瞒着我们买的房。”阚大伟不依不饶。

“你再胡说就给我滚出去,老子干啥还得跟你商量不成?”阚永发甩掉剃刀上的肥皂沫,冲着阚大伟喊。

“买就买了,为啥瞒着我们俩,我们不是你亲生的?”

“你——”阚永发从屋角拿起笤帚,阚大伟没有像以往那样跑出去,愣眼看着父亲,一副奉陪到底的神情。阚永发举起的笤帚被连福珍从手里抢下去,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说好。

“爸,澡堂的房子真的是你买的?”连福珍也是一脸惊讶

“还装啥呢,都给你们挣了多少钱了?”小叔子气肠憋肚地没好气,“都是亲儿子,再偏也不是这么个偏法。”

“我是买了,是给我将来防老的。理发店的收入都分给你们了,我还能理几年?将来干不动了,指望你们谁来养活我,看看你们哪个日子好过?”阚永发的声音有些颤,二儿子阚大同一直没言语,好像这些事和他无关。

“你还不知道吧,有人想卖这房子?”阚大伟如同受了多大的委屈,喊声里带着哭腔。

“卖房?谁说卖房?”

“问老大去!人家把买家谈好,定金都付了。”

连福珍扔下手里的理发工具,几乎是一阵风地刮到了澡堂,阚大成正端了一铁锨煤块往锅炉里添,被她扑上来就薅住衣领,喊破天的声音响在了阚大成的耳边,他只觉得耳底刺痒,还有一点痛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说啥,啥给你说清楚?”

等阚大成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阚永发和阚大伟先后到了澡堂,阚大同没出现。

阚大伟硬是被父亲阚永发挟制在理发店,才渐渐和那群狐朋狗友脱离开来。此前没少给阚永发惹是生非,动不动到派出所领人,给别人赔钱。年过三十才好歹成了家,媳妇在商场给别人卖衣服,每个月到开支的时候,阚永发算好钱,给阚大伟一些,大部分钱让儿媳妇过来拿走。阚大伟的家就是阚永发蹲在门口给守下来的,儿媳妇一直不肯生小孩,说是阚大伟那样没个定性,生下来谁养?阚永发不能保证负责养,他过七十的人了,还能保证啥。只要阚大伟不回家,儿媳妇就找阚永发,紧看慢看阚大伟隔三岔五就整夜不归家。老大和老二虽然给他顶不上劲,至少不给他在外面惹麻烦。谁知道他是从哪里打听出那三间房子的事,老大下岗,孙女上大学,不帮怎么办?

“老大,卖房这话是你说的?”阚永发看着阚大成嗫嚅的样子,抬手就扇了他一个嘴巴,气得浑身颤抖,连福珍赶快过去架住公公的一条胳膊。

“我没有,爸,我没说,这房我怎么做得了主,是谁瞎说?”阚大成捂着脸争辩

“大哥,你还不招?苟老板把定金都交给红英了,不是你让红英去谈的吗?”

“老三,你瞎说呢,爸的房子,我怎么会让红英去谈。”

“爸,你听见了吧,这房子就是你的,你还说给大哥租的。”

阚永发这下明白了,阚大伟是诈和!

连福珍牵着公公的胳膊走了,扭头骂了阚大成一句:“没脑子!”

“爸,那三间房得有我一间。既然我大哥在用,澡堂挣的钱就应该给我们分分,都是儿子,不能两样对待,你说呢,二哥?”

“你看我身上还有几根老骨头,不行你找把刀来劈开也分了。”阚永发憋着没说话,直到理发的人走了,这话才出口,“你不怕理发的人听着丢人,家里的事不要在店里讲,该给你的啥时少了你的,你说?”

“爸,您该给他讲讲了,越来越不像话!”阚大同清理着理发的工具,闷声说了这么一句。

“老二,还是算了,他都是有家的人了,说不说还有啥用。”阚永发脸色一变,又稳下心,拿起门后的笤帚清理地上的头发。

“爸,你还有啥瞒着我的?你不说是吧,我有办法搞清楚。房子的事,你瞒得比包子都严,还不是露馅了?”阚大伟跷着二郎腿坐在理发椅上,嘴里叼着烟。

“阚大伟,这个店里没你撒野的地儿,你给我滚出去!”阚大同扔下手里正清洗的毛巾,满是洗衣粉泡沫的手薅着阚大伟的脖领子,连拉带拽地拖出了店门。

“阚老二,你给我放开。你一天就会装好人,只会享受我斗争的果实,从来不帮我,别以为我怕你,老头我都不怕,还怕你,放开。”阚大伟在这个家里最怯的就是阚大同,别看阚大同话不多,也不多搅和家里的事,他要出面管的事,绝对不会半道放手,他就是家里的“定海神针”。阚大伟从小就觉得和阚大同生疏,不像大哥阚大成那么宠他,要啥给啥,处处护着,和父亲一样,有啥吃的喝的穿的,都先让着他。

阚大伟在门外喊,就是不敢进店来叫板,他知道自己不识相的话,阚大同会对他下手的。旁边卫生所、配件店、五金店的人都出来看热闹,阚大同拎着拖布把刚拉开门,阚大伟转身就没命地跑了。

哥仨就是长得不一样,老大老二倒还有些眉眼上像,老三阚大伟纯粹就找不到老阚家人的一点影子,个头不高,大眼睛,性子急。阚永发听到邻里,还有理发的人叨咕三个儿子,只是笑笑,很少搭言,就像他们说的是别人家的事。被追问得急了,只是说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长相又不是用模子套出来的,话是这么说的,脸上也有些讪讪地不得劲。三十多年的光景怎么就这么快呢?

“爸,你儿子又没回家。他要是再这么下去,别说生孩子了,我不打算看着跟他过下去。上一次是从良宵宾馆把他揪回去的,还是我大哥发现的。那宾馆是做啥生意的你也知道。他染上脏病会害我,离了他我照样能过。”阚大伟的媳妇秋紫宛如受了天大的委屈,每一次都声泪俱下地哭诉一通,擦掉眼泪就像到邻居家串了个门,啥事没有掉头走了。

秋紫出门碰上了刚到门口的阚大成。

“大哥,你家老三是不是又到良宵宾馆嫖女人去了?”

“我没看见,今天锅炉出毛病,我没出澡堂的院子。老三也就是去找苟从良聊天喝酒,哪干那事,钱不是在你兜里揣着么。”

“你弟弟你当然护着,等哪天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我看你们是给他娶回来呢,还是藏起来呢?”

阚大成不想再和她说下去,就没接话进了屋。

当初为了相互有个照应,阚永发和三个儿子的房都买在一个小区,错前错后,谁想到反而不清静。

“爸,老三那样说了,您说咋办呢?澡堂也挣不了多少钱,不行就关门算了,我再找点别的活干。”

“啥还由着他了,你也五十多的人了,哪里能找上活?年轻人都不好找工作,出力大的活,我还不放心你身上的病。别管他,再凑合几年,你拿上退休工资了,莲莲毕业了,就是不出去干啥,日子也能过。老三那里你别管,我每月再多分给他几个人头,估摸着也不会纠缠个没完。”

阚永发看着头发比自己还要花白的儿子,心就汪在了眼泪里,苦的酸的,老大都跟着吃遍了。老二一直对他把工作让老大顶替心生埋怨,就是现在不说啥,他自己也觉得对不起儿子。当初要想想办法,老二也就不会错过两次招工的机会。那时实在是没办法,老三几次住院,把家里清得一分不剩,还倒借了不少钱。好在后来开起了理发店,也算是给儿子找了一个吃饭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该阚大伟提前来温水蒸毛巾磨刮脸刀,阚永发想着他跑了,也不会按时来,就自己起早来理发店做阚大伟该做的事。远远的他就看见理发店门口的蜂窝煤炉子上坐着锅,边上已经开始冒热气了,阚大伟拎着两把拖布出来在门口抖着,看样子地也拖完了。

“爸,我想吃包子,早上还没吃呢。”阚大伟就这样,和父亲吵得再凶,过去就过去,照样在父亲面前耍狗皮赖。

“吃几个?喝豆浆么?”阚永发习惯了,转身就到附近的早点铺子去买。对阚大伟,他心里总是有一处柔软得无法变硬的地方留给他,哪怕他怎么伤疏自己,连块薄冰都冷不出来。那一声“爸”就是一把火,再厚的冰都被它化了,对老大、老二的关照加起来,也达不到对他的二分之一。

“三儿,澡堂那几间房子你就甭惦记了,那就是你大哥的。你二哥和你的房子都比他那旧房大还新,莲莲还上学,你嫂子也没工作,在店里挣得少。你大哥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没了澡堂,你让他干啥去?浑身是病。再说,你也看到了,澡堂挣不下几个钱,能维持就不错了。”

“爸,我也不是非要分那几个钱。你买房何必偷偷摸摸?我大哥就莲莲一个姑娘,将来嫁出去了,我大哥领到退休金,日子肯定会好的。我二哥家也是一个姑娘,秋紫要是给你生个孙子,你还不得为你传宗接代的孙子考虑考虑?秋紫嫌我挣得少,说没法养活孩子才不生的。”

“你还是惦记那几间房子不是?”

“那几间房拆迁是迟早的事,要为你孙子着想的话,要换房就给我一套,要么补偿款就给我一半,至少有二十万,不用你说话,秋紫肯定会生孩子。”

“那就等你们把孙子给我生出来,我就按照你说的办。不过,眼下你想啥都是白想。”

“看不着钱,秋紫肯定不生。到时我哥他们不乐意,那孙子不就白给你生了吗?”

“我就是这句话,看到孙子再谈房子。”

阚永发不再理睬阚大伟,老二和大儿媳先后进了店,理发的客人接后脚也进来了。理发店里的情景就像演了无数遍的老电影,有一部分永远不换的老演员,也有偶尔过来跑龙套的。阚永发的手艺传统,发式没有与时俱进,吸引的也多是一些怀旧的中老年人。花钱让阚大伟出去学习了一段时间的新式发型和烫染漂技术,半生不熟的手艺没增加店里的收入,还赔了人家的钱,给店里带来一定的不良影响。老二和大儿媳妇都反对他派老三出去学习,他想老三年轻学起来应该快些,老二不想去学那些花里胡哨的烫染漂,大儿媳连福珍要照顾娘家妈走不了,也就只好让阚大伟去了。学了三个月,只学了皮毛,还怨人家不教实功,几千块的学费等于打了水漂。

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阚大同在父亲面前明着骂,阚大伟能忍就装听不出来,实在忍不住就吵吵几句。父亲给他的是学全套的技术钱,他交的是初级学习费,其他的钱全被拿来吃喝转悠了。说是三个月,他只学了一个半月,好多染烫技术只能看而不能上手,看和做是两回事。高中毕业啥学也没考上,提出要学电器维修,花了两万多块钱在一个职业学校学了三年,出来要开店,父亲东拼西凑了三万,给他租房开了一个电器维修店。刚支撑了半年,房租钱都挣不够,每月还要往进贴钱,他自己也嫌开店捆人不自由,只好关门。彻底成了自由人,就跟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喝酒打架闹事,可讓父亲阚永发不省心了几年。好歹给他成了家,就让他到理发店学理发,才渐渐有个人样子。

那天晚上,阚大伟就给秋紫学了父亲的话,秋紫和阚大伟的想法一样,也要等看到钱再谈生孩子的事。

“要不你先怀上,爸要不兑现,我们就到医院打胎,我不信爸眼睁睁地看着你把他的孙子给打掉。”

“说得倒轻松,怀孕你以为是往肚皮上塞个包袱那么简单,说拿掉顺手就拿掉了。打胎一次我会老掉好几岁,为你,为你爸?趁早不要做梦了。要么是现金,要么是房产证,否则免谈!”

阚大伟是两头嚼甘蔗,都没有尝到甜头,他不死心,秋紫也不死心。孩子就那么虚幻着,看似就在眼前,用手抓不着。

十一

快到年底了,红英嘴上说不想干了,还是照常来,不过,良宵宾馆成了她的常驻地。澡堂有女人搓澡,她高兴了还过来搓搓,不高兴就说没空,明明就坐在宾馆里瞎聊天。阚大成轻重都说不得,他有一句,红英就有十句等着他。在红英面前,他当老板的感觉一点一点被红英掐幼苗似地从头掐到了根部,直到看不见一丝影子。红英只要开口说话他就有些怯,身子经不住地软下去,想硬还没底气。这叫什么事儿?他有些气恼。

有时,有女人喊搓澡,阚大成就直接说搓澡的没来。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人们好像都要赶着提前过年一样,洗澡的人猛然多了起来,连周围新楼盘的那些人也过来洗,嫌家里洗得不痛快,洗得时间长了心疼水费,到澡堂来洗,花几块钱想洗一天你也不能说啥。屋里的那个大水池几乎天天得往进补水,池底的水垢积下了一层,他想清洗清洗又怕停水供不上洗澡,只能等过年那几天歇业了再说。红英也觉出搓澡的人多了,只要苟从良不过来喊她,她就守在澡堂搓澡。

那三条狗只剩下大一些的灰灰,其他两条先后都不见了快有一个月了。阚大成收养的流浪狗和猫不少,有来的,也有离开的,只有这三条狗留下的时间最长,中间也有离开又回来的,前后断断续续有近一年了。阚大成到周围巷子胡同里找了找,问谁都没看到过,他以为是狗又离开了,也就没往别处想。说实话,他吃饭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喂狗的那些东西,多数还是宾馆里那些女人吃剩下的东西多。澡堂来往的人多,三条狗从来不挡人,尤其是那些女人,见了她们还摇头摆尾地献媚讨好,好像知道是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没有一点骨气。阚大成有意拿那些吃食考验过它们,吃一口就打一下,给它们还是吃,为了活命忘了廉耻羞臊,只好由着它们去。

灰灰动不动就跑进锅炉房,顺着水池走来走去地哼哼唧唧,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召唤。阚大成刚开始都有些不习惯,别说灰灰了。三个在一起也是个伴,吃饱肚子睡足了觉,就在澡堂门口嬉闹追逐,和三个小孩子似的,看着它们欢快的样子,阚大成的心情也会受到感染。他想自己也要是一条小狗多好,有人管吃管喝,还没有看家护院的责任重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啥也不用牵挂考虑,好轻松自在呀!有时,他就把自己想象成一条狗,和它们一起摸爬滚打。忘了连福珍,忘了澡堂,也忘了红英,可是回过神来,却觉得比爬了一座山还要累,想忘的人和事,一点都忘不掉,犹如长在后背上。

“又在那迷幻啥呢?我們的事,你到底想怎么解决?最迟我年后就离开。”红英从澡堂出来,抱着胳膊站在阚大成面前。

“你逼我?”

“是你逼我!”

“澡堂是我爸的房子,我没资格卖。”

“怎么没有,你至少有一间的自主权吧?”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都是我爸的。”

“那就看你想不想解决问题了。”

红英把手里已经有些冻僵了的毛巾扔在阚大成的脚前,气冲冲地进了宾馆的大门,两扇门一左一右地扇着一张隐形的脸噼啪作响。

宾馆的生意越靠近年关越冷清,外出的人都赶着回家过节去了,几个在街上躺着、坐着、跪着、抱着孩子要钱的乞丐,每天早晨从宾馆被一辆三轮车接走,撒在步行街和市场各处,晚上一个个地捡上送回宾馆。有年老的,也有十二三岁的,缺胳膊断腿的多。大冷的天穿得破破烂烂地守在街上,年老的见人就磕头,或是直接伸手讨,年龄小的面前摆块字板,不是父母得了绝症没钱医治,就是无钱失学。每天回来洗涮一番,有些残疾的就不残了,满脸苦楚的开始嬉笑吵闹。出门一个样,回来又一个样,阚大成后悔刚开始还免了他们洗澡的钱。红英骂他脑子进水,建议他把洗澡的价抬高一半,说反正他们也是伸手要来的,又没出力流汗,比婊子都轻松,为啥便宜他们。阚大成不听,理发店在年前都提价了,他还是原价不变。红英把搓澡的钱提高了一块,个别的人发发牢骚也就认了。

洗澡的人说水有股味,阚大成患鼻炎十多年了,啥味也闻不着,让红英闻,红英说洗澡的人瞎编溜,池子里的水多少都有些味道,有也是管子上的铁锈味,啥也不影响。说的人多了,阚大成就有些毛了。

“你闻闻池子里的水有啥味道?”连福珍中午给他送饭来,他舀了一瓢水让连福珍闻。

“这么大的味你闻不见?你多长时间没有洗水池了?上次有只野猫掉进去臭了,水就是这个味道。你一天忙乎啥呢?还等着洗澡的人喊,让他们传出去,看人家谁还来你这个破澡堂洗澡!打情骂俏你有时间,你有钱养活闲人——”

“我晚上等没人洗了就收拾,你还没完了?”

阚大成将池底的水放干净,就看见池子底部泡得胀鼓鼓的两条小狗的尸体,每个身上都绑着两块砖头,狗身上的毛都生了绿苔,臭味在热烘烘的锅炉房里迅速填满了每一个角落。狗会惹着谁呢?不咬不喊,见了谁都跟见了亲人似的。阚大成蹲在水池里,看着小狗的绿毛尸体,用一根小柴棍棍拨开小狗的眼睛,小狗微张的嘴巴里露出牙齿,好像在微笑。它们看见宾馆里那几个女人就这样张着嘴,睁着两只明亮的眼睛,讨好地歪着头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和看阚大成的表情没啥区别。谁会害它们?

谁会害它们?阚大成躺在床上半夜都没合上眼,把骂过、踢过这两条狗的人挨个过了一遍,可谁也没有非要淹死它们的理由和根据。连福珍是讨厌狗,骂得最多,踢的也不少,但她不会把它们扔进水池里。红英也骂也踢,可她经常会从宾馆里把那些女人吃剩的东西拎回来喂狗,有时还羡慕小狗比她过得好,有人疼有人挂心。想着想着,这两条小狗就跑进了他的梦里,围在他的脚边欢快地嬉闹追逐。连福珍早晨锻炼完过来把大门快敲脱了门柱,他才醒了。

“死了好,你对狗比对我都有心。早就让你把它们赶走,你不干,伺候吃,操心喝,比看澡堂还上心。”连福珍看着门口的小狗尸体,“你还不赶快扔了,还摆在门口祭奠呢?洗澡的人看见了,谁还愿意洗?”

阚大成犹如领着两条小狗跑了一夜,全身的每一块骨头都透着酸疼。他抓起那个镶红边的蓝帽子扣在头上,掏了半推车炉灰,将两条小狗的尸体铲放在灰上,又掏了一些炉灰盖在狗身上,堆出一个坟头似的包,用锹拍了拍。

“那又不是你先人,还细细地起坟呢。眼看着洗澡的人快来了,锅炉里的水还没热,你——”

“你给我滚!”阚大成手里端着铁锹,两眼暴着红血丝,瞪着眼。

“好,我看将来谁滚得早,你弟弟要分这几间破房子了。房子分了,我看你干啥去,哼,我滚?到时候看谁滚!”阚大成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连福珍嘴上不依不饶,脚已经往澡堂院子外挪了。

“水热了吗?”连福珍差点撞在了杨科身上

“还没有,等着!”连福珍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杨科看着阚大成推着一车炉灰低头往巷子里面走去,埋着头,可他脸上的泪痕还是出现在了杨科的视线里。这又演的是哪出戏?杨科就站在澡堂门口等着,一脸的疲倦。他只要下班就换掉所有标志警察身份的衣物,谁看见就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小伙。

“这么早洗澡?”

“昨晚刮风,加班。实在太脏没法睡,下午还有事。”

“那就去单间洗吧,里面暖和点,就是水还不太热,洗着不解乏。”

阚大成将锅炉前面的炉灰清理干净,又添了煤,将鼓风机打开,锅炉里的火势猛地鼓涨了起来。杨科还想说什么,鼓风机的声音太大,看了看阚大成恢复如初的表情,没再言语。

单间澡堂比大间的浴室干净,杨科脱掉衣服放在床上,衣服还没有落到床面,他喊着让阚大成拿来几张报纸,铺在床上,才将衣服放在上面。他看到了床脚靠墙的垃圾筐里,好像有一个避孕套似的东西。放好衣服,近距离一看,还真是的。

“最近生意不错吧?”

“就那样,也没好多少。”

阚大成嘴上说的不经意,眼睛看着杨科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想坏了,昨天的垃圾筐没清理。那个东西怕是被他看到了,警察的眼神和其他人不一样。这是和杨科熟悉后,他慢慢感觉出来的。

“你这个单间是多功能的?”

“就洗个澡,有时就是两口子来洗。人家要一块洗,我也没法拦着。”

“你怎么判断是两口子?”

“周围这片的,我不认识的很少。”

“不该挣的钱,还是不挣为好。我先声明,有些忙我没法帮你的。”

“我知道。可人家来洗澡,我总不能要求人家带结婚证吧?”

阚大成自有预防的办法,他想杨科还是年轻,谁会把自己的舌头伸进别人的嘴里让咬?这些办法有他想的,大部分是红英教给他的。红英说这些办法的表情,老道家常,好像讲一个谁都听过的故事,每一情节讲得和对着书本念课文一样。警察这样问你该怎么回答,那样问你又该怎么回答,几乎把警察心里的疑问挨个记下编成了一本书。他有些佩服红英,经历的事,让他听起来和看万花筒似的。红英说要走,他不拦着,还希望她能早点离开,可心里却伸出一个小勾子,又想拉住她。依赖,还是依靠?他说不清。

十二

跟踪红英成了阚大成经营澡堂外的一件大事。丢钱的事他放下了,将钱罐里那几块钱清出来,还是原样隐藏好,想起来了就假装去塞钱,偷偷观察观察周围。还别说,他无意间发现,他上煤堆时,宾馆对面的那个窗户灯是亮着的,等他扭头观察时,灯就黑了。起初以为是碰巧,后来他就留心了。

他几次借着去给宾馆修暖气管道,那扇门都关着,他试着推了推,门上着锁。苟从良给他找管箍打开了那扇门,他看到里面放着拖布、桌子、管子,胡乱堆放着,上墙边放着一张床,看样子也时常有人在上面睡。苟从良见他看着那张床,就说是清洁工,就是那个小服务员有时不回家就睡在里面。那个小服务员阚大成见过,动不动就被苟从良训得哭天抹泪,一天手脚不闲,还常被那几个女人支派着买吃买喝。听她说话有点脑子跟不上趟,就那个样子还会偷到我身上?不可能!

灰灰的吃食多了,没有那两条狗分食,灰灰有些挑,有荤腥的吃,其他的就闻闻走开。要不是脑门上的那些长毛,灰灰看起来像一头袖珍的小驴,洗澡的人就喊灰灰毛驴狗,灰灰才不在乎喊啥,只要有人给吃的,你喊啥它都会颠颠地跑过来,对着你点头摇尾,一副没出息的样。阚大成矫正了几次,还是没人理他,见着灰灰就喊:过来,毛驴狗!灰灰都不在乎,阚大成也就不再坚持为它正名。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阚大成的澡堂热闹了起来。大冷天的有那么脏吗?看着这些进进出出的人,阚大成换下来的衣服挂在锅炉附近也干不及时,脱脱换换很麻烦。他就穿着杨科给他的黑蓝色分身雨衣,上面没有啥警察标志,裤子是裤子,衣服是衣服,穿脱方便,搓澡的人看着就笑。脚上穿着雨靴,衣服上连着帽子,全套包装鼓鼓囊囊,在一群光着的肉身子的里,他们说他像宇航员,他觉得自己像屠宰场里的屠手,水龙头下淋着的那些身体,在等他开膛破肚。有时,这样想着手的力度就重了,生怕轻了毛褪不干净,搓澡的人就喊叫着躲开了,看着人家后背上那一绺通红的痕迹,他嘴上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浴室里的水汽浓雾般隐匿着他讪讪的表情,搓澡的人只好叮嘱他轻一点。

红英搓完一拨又一拨,手掌被泡得有些皱皺巴巴,水汽把脸熏蒸得水润,新做的头发几天就没了型。搓澡的人多,她没有吵吵着让阚大成赔她做头发的钱,苟从良过来喊她,她正数着兜里的钱,头也没抬就说没空。苟从良说,流一身臭汗挣几块钱,放着大生意大钱不挣。红英没理睬,有人喊搓澡就转身进了女浴室。

快有二十天没有回家,阚大成不想回。连福珍和女儿过来,等澡堂里没人,母女俩洗完澡,女儿叫他回家去吃点东西,他大致收拾了一遍就跟着回去。阚永发从认识的顾客那里定了一只羊,分成四份,连福珍将骨头剔出来炖了,女儿说要等阚大成回来一起吃,她就没说啥。一家三口坐在一块吃饭,从澡堂开业这是第一次,转眼快两年了。阚大成看着女儿,上了大学后,女儿似乎一下子就成了大人,学会关心人了。女儿打开了一瓶酒,给他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陪着他喝了有少半瓶,要不是连福珍劝阻,父女俩至少能喝半瓶,他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量还不小。他觉得酒上头了有些晕,就睡在了家里,在连福珍震天的呼噜声里睡了过去。

天还没有彻底亮透,阚大成起来脸没洗就赶往澡堂,他昨夜又梦见了那两条溺死在水池里的小狗,醒来后,心直扑腾,没跑没跳的。

灰灰身子硬了,被人吊在大门锁钮上。两个前腿蜷蜷着,如同平时见着他就立起身子那样,看来它哀求了许久,眼睛圆睁,不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件事。阚大成解开绳子,将灰灰放在门口,心如静水,用手轻轻地抹了抹灰灰的眼睛,始终睁着不闭。他转身看看紧闭着的宾馆大门,周围胡同巷口都像闭着的眼睛,如同一块冻得僵硬得冰,没有一丝动静。他解掉灰灰脖子上的绳子,打开大门拿起门口的铁锹,一手抱起灰灰。在垃圾堆旁边,挖开埋着那两条小狗尸体的土坑,将灰灰放在里面填好土踩平,蹲在那里抽了一根烟,天大亮,有的住家出来倒垃圾、倒蓄了一夜的屎尿。

毛驴狗呢?常来洗澡的人进门就问。跑了,自己跑了。阚大成不想说被人吊死了,那样说就像灰灰是自己亲手害死的。

“你的狗都不见了?灰灰,灰灰!”杨科有时把买来忘了吃的快过期的火腿肠拿过来喂狗,灰灰和他最亲,看到杨科早早就迎上去,在他身边跳上跳下表达自己的心情。他嘴里问着,就向院里喊。

阚大成说灰灰被吊死了,他觉得告诉杨科真相免得他追问个没完。吊死的?杨科警觉地细问了阚大成看到的每一个细节,还有绳子的长短颜色,绾扣的方法,凡是他想到的都挨个问遍了,比自己的狗还上心。

“死了好,不然过年那几天还要给它送吃送喝。”说完这句话,阚大成突然觉得自己怎么成了连福珍,说话的口气都像。

“绳子呢?”

“我扔进锅炉烧了。”

“你没想这是为啥?那两条狗被溺死,你就该早点告诉我,要是当时查查,灰灰也不会这么快又被吊死。看来有人想给你点颜色看,得罪谁了?”

我就开个小澡堂,还能得罪谁?阚大成觉得杨科有些小题大做。那些流浪狗被车压死,被人用棍子捅瞎眼,打断腿,还有被人杀了吃肉,反正是个没主的东西。他收留也是收留自己跑到澡堂院里来,来去自由。只是那三条狗留下的时间长些,也怪,时间看不见留不住,有了这几条狗,时间就有了踪迹,看见了狗就看见了时间。阚大伟就是父亲喂养的一条小狗,他抱回家,父亲让他送走,他哭着不肯,那时他已经快二十岁了,母亲说要是个女娃就好了。磕磕绊绊,阚大伟还没有记事,母亲去世了,父亲又提出将阚大伟送人,他说父亲要不养他自己养,反正他开始挣工资了。他宠阚大伟,只要他想要的就想法满足,结了婚有了女儿,宠爱的接力棒就被父亲接了过去。连福珍第一次看家见到阚大伟才那么小,就怀疑是不是阚大成的孩子,介绍人保证了又保证,家里人也托人打听了,才算过去了。阚大成对阚大伟硬不起心,看着被父亲责骂哭泣的阚大伟抱着母亲的照片,他就会跟着流泪不止,连福珍就是骂破天,他还是老样子。看着那些进院子的流浪狗,他就想到阚大伟,多少给它们找点吃的,从来不驱赶打骂。

“这个问题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罐子里的钱丢得也不简单。两件事合起来分析,你不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你吗?”杨科说到有人盯着他,不再心不在焉,他抬起头看着杨科。

“有人盯着我?盯我干啥?”

“现在还不好说,不过你真得留心了。这么长时间你都没有一点感觉?不合常理呀!”

怎么能没有感觉呢?他每次跟踪红英,就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跟着他,可他隐藏起来仔细观察,或是原路悄悄返回查看,什么也没发现。红英带出带进的女人不下十个,靠近年关,红英出去的次数没有增加而是减少了,他很少能跟住,如同红英知道了他在盯梢,带着女人在这些胡同里转来转去,他稍不注意就跟丢了踪迹。这些事,他不敢告诉杨科,真要把红英逮了,供出来他这单间浴室里的猫腻,他还不得进去陪着红英?说啥都不能让杨科知道,憋在心里又难受,几次差点吐噜出去了。谁都不能告诉!

杨科看着阚大成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不想逼阚大成。洗完澡就走了,告诉阚大成春节他回家,和同事调换了值班的时间。你回不回家和我有啥关系?告诉我这些没用的,还不如帮我查查钱是谁偷的呢?阚大成觉得杨科太嫩,不认同杨科把他看成哥们。再怎么着,对杨科他有话留三分。其实,他知道杨科就是没有看到单间垃圾筐里的避孕套,也明白布置出那个单间的意思,只要他不说明,自己又何必挑明白?

良宵宾馆的夜晚比白天热闹,苟从良问阚大成哪天关门谢客过年,阚大成说啥时没人了啥时关门,苟从良忙着招呼几个蔫头蔫脑的年轻人进了宾馆,没再出来。宾馆里的几个女人就剩下两个,其他的都说回家过年去了。红英每天早晨从宾馆来澡堂,阚大成问她是不是住在宾馆里,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挖一眼说他吃得不多管得不少。

腊月二十三,阚大成清理完澡堂的卫生,红英早就不搭手清扫浴室了,锅炉的火还没压,就听外面噼里啪啦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还有人追赶的喊声。他还没有走出锅炉房的门,就见好几个警察冲了进来,四处查看,让他打开浴室的门,将所有的灯打开。澡堂里外一片灯火明亮,阚大成不言不语,知道杨科是警察,从杨科的言谈举止上,他改变了一直对警察心存畏惧的状态。警察也是人!这是杨科常说的一句话。是人,又不是老虎,怕啥!他这样想着就更不紧张了,再说,该收拾的他都收拾干净了,就是给人栽赃也得有证据才行。从澡堂里没有找见他们想找的,就带着从宾馆里揪出来的几个蔫头耷脑的年轻人,还有苟从良,都上了警车,红蓝色的警灯摇晃着脑袋向远处去了。苟从良被填进警车时,挣出脑袋对著阚大成说,帮我把门锁上!顺势还点了两下头。

阚大成进宾馆准备将房间里的灯都关掉,不是还有两个女人吗?他想着就在走廊里喊:还有人吗?苟从良点头的意思是那两个女人?等了一会,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出来准备从外面用链锁把大门锁上,锁链还没有穿好就听到几声脚步朝门口响来,他的头发立在了脑袋上。明明没人应声,哪来的脚步声?穿锁链的手不听使唤了,门缝里露出那两个女人惊恐的脸,差一点吓得阚大成从门前的台阶上掉下来。

那两个女人要住在单间浴室,答应给钱。阚大成不同意,她们就不住嘴地求,说明天就走,回家!阚大成想,就住一晚,好歹她们明天就走了,警察不会杀个回马枪吧,都这么晚了。两个女人让他陪着到宾馆去收拾东西,也没多少,就几件衣服和一些化妆品。昨晚就回去睡了,本打算今晚不回了。阚大成不回家睡也没办法了,压好了锅炉的火,就换了衣服锁门回家。大门是链锁,告诉她们明天早点起来收拾好,他天不亮就来开门,让她们离开。

十三

“你还回来干啥,死在澡堂得了!”连福珍看到阚大成进屋就坐在床上嚎开了,平时这个点她早就呼噜声声了。

“有病呐?我死了,看谁还要你?大半晚的吵吵。”阚大成有些累,嘱咐那两个女人小心煤气中毒,还是不放心,就把锅炉房门上的小窗子拉开一条缝。

“你爸答应阚老三了,要把那三间房子平分,你们三个一人一间。过完年就分,女儿还没有毕业,我看你咋办?”

“分就分,还不是迟早的事。”

“说的容易,阚老三说要卖掉分给他的那间,还说卖给苟从良都不会卖给我们。”

“他想卖给苟从良?苟从良还不知道他的宾馆还有没有明天,还卖给他?”

“你瞎操心,对阚老三比女儿都当紧,怎么样?你还不是那个暖蛇的农夫,还不是救狼的那个东郭先生!”

连福珍的记忆比同龄的女人要强,阚大成很少操心女儿的学习,都是连福珍盯着,也就顺带着从小学到初中重温了一遍课程。别的没记多少,语文方面掌握的知识比他丰富,阚大成早就忘了,连福珍张口就来。尤其,是那些可以用来教诲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事例,一点细节都不会出现丁点差错。

阚大成就给连福珍学了苟从良宾馆里发生的事,他省略了苟从良点了两下头,还有他让那两个女人住进了单间浴室的事。

“哼,你是真没记性,还是从你妈肚子里出来时忘了带脑子?苟从良坐警车不是一次两次,哪次不是头天坐着去,第二天走回来?你还指望苟从良救你的澡堂,做梦呢!”

“这次不一样。我看警车的号牌不是我们这里的,那些警察说话的口音也和杨科他们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都是警察,苟从良的老板在公安局有人,人家有靠山,只要是警察,人家还怕找不上关系,像你这个木头,死脑筋!”

阚大成听连福珍这样说,心里就翻腾分房的事,没心思和连福珍纠缠。连福珍直到把阚大成分析成一个流浪狗,四处找食不得,最后冻饿致死才罢休,躺倒就扯起了呼噜。阚大成半梦半醒,一会变成了流浪狗,一会又在澡堂,身子浮浮沉沉。苟从良真的又走回来了,从他手里接过的是澡堂的钥匙,并限他三天搬走澡堂里的东西,说他要想继续留在澡堂烧锅炉,必须从他的裤裆里爬过去。他拿起劈柴堆上的那个柜撑子,一下抡在苟从良的头上,苟从良的头被他砸得粉碎,溅了他一脸一身的血。苟从良无头的身子又向他扑来,他吓得转身想跑,脚却如同焊在地上,眼看着血呼啦的身子扑到跟前,他一惊就醒了,满头的汗。外面的天还黑着,屋里有些冷,他拉了拉被头,连福珍的一条肥胖的胳膊压在他的胸口。他轻轻挪开,放进连福珍的被窝,就那么躺着等天亮。

想分房得有房产证,想到房产证他更睡不着了。

父亲阚永发为了防止阚大伟偷走房产证,就悄悄把房产证和土地证,以及购买的手续都交给阚大成。放在家里怕连福珍看见,阚大成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他的那个存钱的瓦罐。偷钱的人可能不止一次来过,阚大成放进去两次十多块钱,随后就不见了,再后来就按杨科说的,卷些纸放进去,他观察只动过两次没发现钱后,再没有光顾过。他想偷钱的人再傻也不会把他想得傻到没边没沿,肯定也不会再来了,他就将房产证这些手续都放了进去,过了几天又把土地证拿出来藏在单间浴室的床板下面,裹好用胶带粘在下面,整个又包了一层地板革。哪里想到,罐子里的那些手续还是不见了,他不敢告诉父亲。托工友在房管局工作的儿子,要是发现有人拿着房产证补办手续就告诉他,最好不要报案,他想私下解决。工友的儿子劝他最好在报上登丢失声明,然后再补办一下手续,他死活不肯。那样还不如直接告诉父亲,父亲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报纸,自己订了几分报纸,不理发就看报。连夹缝里的广告都不放过,何况丢失声明呢?

阚大成趁天色昏暗就到澡堂,打开大门时往周围看了看,他又到宾馆的门前,昨天落锁时锁链他拉扯得紧,看样子有人推过门,锁头拉到靠近一边的门把手,不是在两个把手的中间。或许是昨晚刮风刮的。他轻轻敲了敲锅炉房的门,想先让那两个女人有个准备,免得吓着她们。敲了几下里面听不见动静,他就拿出钥匙打开门,锅炉里的煤还没有烧透,他拉开灯就见里间的浴室门敞开着。他故意咳嗽了一声,还是没见里面有响动,借着锅炉房里的灯光就看见里面的床上空着,伸手打开灯,那两个女人和她们的东西都不见了。大门锁着,她们是翻铁门走的?他满屋子又查看了一遍,啥踪迹都没有,转身看见了垃圾筐里的卫生巾。什么人嘛?他拎起垃圾筐走到大门口,钢管焊接的栅栏大门不高,女人要翻起来也不方便。他后悔昨天应该把锅炉房門上的明锁也锁上,想到这里,他扔下垃圾筐跑回单间浴室,伸手顺着床板底下摸了一遍,不像有被撬动的痕迹,手摸到了那个装土地证的袋子,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

说好的早点来,已经够早的了,还是等不住,这两个女人真是奇怪。他打开鼓风机,安静的澡堂醒了过来,还不到时候,洗澡的人再过一会才有。阚大成猛然觉得有些孤单无助,还有一丝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感,觉得到处都隐蔽着一双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鼓风机的响动打破了让他害怕的氛围,洗澡的人陆续来了,天渐大亮,他才觉得自己的身子彻底放展了。想到连福珍昨晚说分房的事,心里又填了一团乱麻。他想和杨科说说房产证的事,杨科会来洗澡么?算算时间,今天要是不来,那就到年后了。阚大伟过年还闹不闹,要为房子的事吵闹,一家人就谁也别想好过。

“老板,水太烫了。”

他打开冷水阀,往锅炉里添劈柴,柴火比煤火软,还能省些煤。周围拆迁的住户把不要的破柜烂箱、破沙发、椅子,还有积攒的不太好的板材都让他拉来烧锅炉。没事就将这些东西劈成长短一致,捆起来堆放在院子里,消防队的检查一次就要求他将这些劈柴清理掉,说是怕发生火灾。他嘴上答应,移到大门外,街道的人说影响环境的整洁。街道的人天天都来,他只好又挪进来。平时就可着烧劈柴,柴不经烧,没多长时间就烧掉了不少。

“老板,还是烫啊,你加没加凉水?”

男浴室喊,女浴室也有人喊。阚大成进去看了看水温计,可不,水温超过五十度了,能不烫么。冷水阀打开了,水泵也在嗡嗡响,水温怎么就不见降呢?他抬头看中间那段塑料管,里面的水不多。水池里的水才下去了还不到一尺,进水口堵上东西了?水池在门后靠墙那里,上面大部分用木板遮着,留下一米宽的缝。阚大成拿起立在池边的铁钩子,朝着池底的出水管口探去。池子将近他的肩部高,就踩着一个旧方凳,铁钩子碰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阚大成抬头看看木板架子上挂的几件衣服都在,又试探了几下,钩子挂住了里面的东西,他想着轻轻就提起来了,没想到挺沉,用力往上一提,阚大成就看见了钩子挂在衣领上,浮起来的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不用细看就是红英!

我的妈呀!阚大成从凳子上摔在地下,连滚带爬就出了锅炉房,喊出的声音都变调了。

谁报的警不知道,警察来了不少,洗澡的人全都跑光了。阚大成看着警察将红英从水池里捞出来,在院子里找到一块宽些的木板放在上面,拍完照,戴着手套口罩的警察解开红英的衣服,就像给红英做全面体检,手指脚趾都挨个搬着看了个遍。澡堂的大门关着,外面拉着一条带子,还有警察在守着,周围的人黑压压挤成了一片。

阚永发、连福珍、阚大同都在外面,紧贴着那根带子站着,阚大成看到父亲很镇定,连福珍和警察哭嚷着要进来,阚大同搓着手,看看父亲,又看看蹲在锅炉房门口的阚大成。阚大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就一直垂着头不言语。警察让他从昨晚离开澡堂讲起,一直讲到发现红英为止,他还等着警察问这之前的事,警察没问,他也就没说。

红英被送到了殡仪馆,阚大成被带进了公安局,家里人不让见。

会不会是那两个女人把红英淹死在水池里,红英怎么会知道她们在单间浴室里,她们之间有多大的仇?阚大成怎么也捋不出头绪。

阚大成把近三天的行踪全部讲了一遍,警察拿来他身上的那串钥匙,让他指出哪把钥匙是宾馆大门上的。问他澡堂大门的钥匙除了他谁还有,他说连福珍有。连福珍被警察传唤来,询问了半天,根据她所说的,都有人证明是事实,阚大成也讲了晚上将连福珍的胖胳膊放进被窝的事,警察让她在纸上签完字就放回去了。

阚大成不知道自己成了杀害红英的最大嫌疑。

十四

苟从良回来了!

那辆挂着外地牌照的警车上,下来三个警察,宾馆门口等着的那几个处理红英被杀案的民警,接过交接的手续,一起带着苟从良进了宾馆。澡堂的大门严严实实地挂着一把大锁,看热闹的人围在宾馆门口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那条警犬在宾馆里叫了起来,一阵撬动木板的声音过后,就听里面有人大声说,你不是说没有吗?这是什么,你给我解释一下?没有听到苟从良的声音。

其实,苟从良没有想过要贩毒,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去年冬天,宾馆里来了几个年轻人要午休,房间反正是空的,他就让小服务员给开房。四个人要开一间房,里面就两张床怎么休息?账也没法算。他看着没了主张的小服务员不知道怎么说,就让她去打扫房间,由他来对付。

“要开就开两间,你们四个人开一间怎么睡?”

“我们不睡,就休息一会。房钱可以算两间的。”

“嗨,早说不就妥了。开房。”

那几个人好像几天没有睡觉,眼睛快睁不开了,走路摇摇晃晃的,小服务员还没有从门口让开,他们几乎是扑进房里去的。苟从良想想觉得奇怪,等了一会也听不见他们说话,就拎着暖壶装作送水,直接推开房门就进去了。看到他们四个围在床上吞云吐雾,苟从良顿时明白这几人抽的不是普通的烟。看到闯进来的苟从良,他们几个吓得从床上跳了下来,细看是老板就满不高兴地说,不知道敲门,吓死人了!

“我的宾馆还不想关门,你们还是另外找地方,好吗,哥们?”苟从良还是有些担心,要让那个管片民警撞上,还不得关门歇业。

“我们可以加钱,就一会。别那么死板,抽两口就走,谁也看不见。”

“那就加一倍的房钱。”苟从良想着他们肯定不会答应,有意提高收费标准。

“不就一倍的房费,只要你看见不说就行。”

那几个人用火机在一片锡纸下烤,锡纸上的东西冒着淡淡的烟雾,他们低头用鼻子死命地吸着那些烟雾。

“这次的包子掺假太多,真他妈黑心。”吸完的还觉得不够,就嘟囔着骂。

“上次那货还行,这次太他妈坑人。”

苟从良没想和他们多说,听他们抱怨就接着聊了起来。从他们的口中,苟从良知道了那指甲大的一包就是几十元,以前他认识的那些人也有吸毒的,他尝过一回,被老婆骂了几天。他认识一个贩毒的叫青皮,青皮给他讲过毒品的利润很大,只要肯做就有发财的机会。苟从良那时被老婆看得紧,要不然早就入那行了。后来他离婚了,青皮犯事进了监狱,他到处找活,最后算是落脚到这个宾馆,他只是挂名,老板另有其人。

那几个人点燃了他心里一直没有熄灭的发财梦,守着这个半死不拉活的宾馆,每个月就那几个钱,日子啥时能好起来?不如拼一下!青皮就像一直在那里等着他的加入,出狱后重操旧业,干别的青皮嫌来钱慢。苟从良贩卖毒品的事做得很隱蔽,时常来往的就那十多个吸毒的,说好时间到宾馆来吸,吸完就赶快走人。大半年时间,苟从良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那伴着危险的好日子,有时也想收手,几次危机顺利脱险,膨胀了他的侥幸心。

本想乘节前抓紧挣些钱,没想到外地供货的被抓,人家顺藤摸瓜就找到了这里。外地警方没有联系本地的公安,老板也没得到任何信息,就被稳稳地抓了个正着,幸亏毒品藏得严密,他们进来抓住了那几个刚刚吸完毒品的人,连同他一起填进警车带走了。好在那些钱都打进了老家儿子的户头上,手里就是周转的几千块钱,早晚会有这一天,苟从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到了。他坚持不吸毒,就是为了儿子,老婆离婚扔下七八岁的儿子,独自离家。日子也能过下去,可他酗酒、闹事、小钱不想挣大钱挣不来,太多的不着调,老婆实在忍受不下去,也开始喝酒抽烟打麻将,凑合不下去,只好离了。把儿子交给老父亲,他就想出来打拼,可是他就是歪点子多,正主意想不出来,干啥长不了。大半个西北快走遍了,才在这个宾馆落脚。老板看上的就是他身上的痞劲,还有就是外地人,没有太复杂的人事关系,一旦有事就可以直接开掉,不沾不染。

他下车看到澡堂的大门锁着,烟囱里没热气,想着是过节关门。他不知道红英已经过了鬼门关,进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更不知道,阚大成此时正坐在一把特殊的椅子上,手腕、手指连接着传感器,回答着办案民警的提问,两个民警盯着那个机器的屏幕。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用来测谎的仪器。

阚大成对这些问题回答过四遍了,问来问去就是这段时间的行踪和来往的一些人。整天守着澡堂,大部分时间吃住都在一个地方,对有些洗澡的说不上熟悉,至少也知道就是附近的一些租房客,再说红英被杀,怎么到了澡堂的水池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偏偏就发生了。人不是他害死的,就是死在了水池里,那也是别人干的,他从刚开始害怕得要死要活,问过几遍,回答了几遍后,他从懵懂迷惑的杀人感觉里走了出来,清醒了,就不再觉得害怕,讲完了也就讲完了,就像讲别人家发生的事,心不再像棒打了的皮球狂跳半天才能静下来。

办案的民警从宾馆里找到一个拉杆箱,在阚大成面前打开,问他认不认识里面的东西。他看了看就认出都是红英平时穿的那几件衣服,经常穿出穿进的,也就那几件,随便扔在一堆衣服里,他也认得出来。从夹层掏出七八张身份证,问他见没见过这些人。他跟踪红英有段时间了,只是每次看到的都是背影和侧面,正面没看到,他认出有一张相片上是红英,但名字却不叫红英,明明就是红英。这是咋说的?这些女人能告诉你真实姓名?那个民警看了看一脸不惑的阚大成,甩下这句话,就收起箱子拎走了。

阚大成被带进候问室,他隐约看见阚大伟被带进了另一间候问室。三儿怎么会被叫来了呢?他站在候问室的铁栅栏门前,悄声喊:

“大伟,大伟,是你吗?”

“喊啥,喊啥!规定你白学了?”

“我想问那边进来的是不是我弟弟。”

“这是你该问的事吗?”

值班的民警从门口的椅子上站起来训斥了几句,阚大成只好悻悻地回到墙角坐下了。家里人谁也不让见,大伟犯事了?

十五

红英被杀死在澡堂的水池里,成了年节最大的热门话题,从澡堂向四周蔓延。一些知道澡堂是阚永发家老大开的,理过没几天的头又靠在了理发椅上,装作漫不经心地将话题引到这件事上。阚永发已经几天没有来理发店了,老大进了局子,他相信儿子不会杀人,还是手抖得拿不住理发的工具,只好天天到局子里打听消息,办案民警把家里的几个人都叫过去问话,签完字就让离开。连福珍把那晚阚大成在家拉屎的事都讲了,三个办案民警分别问了她一遍,她签完字都要说,就是借阚大成十个胆子,他也不会杀人。办案民警笑笑说,狗急了能跳墙,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你没听说过?

“理发就理发,哪那么多话?我们开的是理发店,不是报社?”阚大同被理发的人问急了,就扔下理发的工具,理发的人自知问的不合时宜,就讪讪地不再说话。

连福珍没心思到理发店,来人就说红英的事,阚大伟有问必答,被阚大同骂了几次才有所收敛。那天他正悄声给一个理发的讲红英如何被警察脱光检查,本来他就没看见,全凭自己的想象在编造。正说得起劲,进来两个民警问谁是阚大伟,他说,我是。随口又说,你们不是已经问过我了吗?他趔趄着不想走,还是被带走了。阚大同看也没看他,听他喊,二哥告诉爸一声,他还是没吱声。

往年都是一大家人聚在父亲家里吃喝,过了初五就开门营业。阚大成进了拘留所,家里少了一个人,又摊上红英被杀这件事,家里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年三十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就各回各家,阚永发在年前准备好的很多东西没人动,炮仗好好地原样放在阳台上,过了一个鸦雀无声的年。

过完年初三理发店就开门了,周围的店铺贴着喜庆的对联和福字,紧闭的店门依旧透出节日的气息,好像推开就会碰见一张张笑脸,传出一声声问候。理发店的门脸空旷,谁也没有心思张贴对联和福字,在那一排房子里突兀出一股清冷和孤寂。连福珍过来看看没人,就拉着脸回去了,阚永发拿来澡堂的钥匙,清理好水池和卫生,把锅炉点着,那根高高立在房顶上的钢管烟囱,喷出一股浓烟,附近的人都跑到澡堂,有人劝阚永发不要烧了,谁还敢来洗澡,晦气死了!阚永发不言不语。阚大同过来看着父亲吃力地掏炉灰,就接过铁锨将炉灰掏干净,拉出去倒掉。说,我去店里,就转身走了。

阚大成走出拘留所的大门,远远近近的炮仗声起起伏伏,父亲阚永发抱着一件大衣,阚大同朝路边的出租车招招手。父子三人坐在车上,阚大同坐在司机的旁边,阚大成和父亲坐在后排。从上车,他就一直躲闪着父亲的眼睛,谁也不说话。他身上穿着父亲带来的大衣还是觉得有些冷,就往父亲的身边靠靠,父亲伸出胳膊揽着他。阚大成再也忍不住了,死命地压着声哭泣,父亲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

“对不起,爸。”

“人又不是你杀的!”

“我让你不省心,对不起,对不起,爸。”

阚永发想起老大跟着自己从小过的那些苦日子,眼睛里漫起了雨雾,怪自己没本事,好不容易日子挣扎得好些了,又出这事。澡堂是没法开了,老大又怎么办呢?

“爸,老三呢?”

“问他做啥?进去了!”

“进去了?”阚大成不愿意相信,他宁可相信自己看错了,认错了。

“大哥,你就当我们家没他这个人,就是个惹事精。进去了省心,早该进去了!”阚大同头也不回,好像说给司机听的。

“老二,人都进去了,还说啥。打听打听看局子里咋处理。”

“我闲得慌!最好多判几年,免得祸害人。偷到自家人的头上来了,还算人么?”阚大同说得咬牙切齿,咯吱咯吱的挫牙声宛如阚大伟此时就在他的牙齿间放着,一下子就咬透了。

阚大成看看父亲,听不明白大同说的啥意思。

“就是你煤堆里藏的那个罐子,里面的钱都是大伟拿走的,还有房产手续,都是他拿的。”

“还说拿,警察都说那是偷,不管是自家人的东西,还是别人的,那就是盗窃。大哥,你也是,就那几千块钱还东掖西藏的,图啥?”阚大同边说边摇头

“他怎么发现的?”

“还不是你平时惯的,能挣钱了,还偷摸着给他。谁不知道大嫂看钱看得紧,你能给他钱,他就认为你有私房钱。他从澡堂出来看你上了煤堆,蹲在那里,还东张西望,就动了心思。”

“自家人,拿就拿了。我明天去局子里找找人,看能不能说说算了。”

“还自家人,他要是亲兄弟也不至于缺德到往罐子里撒尿。不过,还多亏他的那些尿,要不还让他赖到别人头上去了。现在的公安,办法就是多,用尿都能找着人,了不得。”

藏好了房产手续,过了快一个月,他乘天黑过去查看。掀开盖子就闻到一股尿骚味,伸手进去摸了一手尿,房产手续踪迹皆无。怎么会呢?事情趕得就那么巧。那晚,杨科加班搞案子回去的晚,路过澡堂见大门锁着,煤堆上有个黑影在动,他问了声谁,就见黑影站起身在撒尿,他用手电一照是阚大伟,阚家哥仨他都认识,阚大伟说和媳妇吵架在澡堂将就一宿。杨科知道阚大成丢钱的事,房产手续的事他没听说,再说是他弟弟,更不会往那方面想。阚大成被带到公安局后,说是认识杨科,办案民警找杨科问了问情况,杨科也问了阚大成澡堂发生的这些事。听说阚大成放在罐子里的房产手续也都丢掉了,他就想起来碰到阚大伟那件事。红英被害是否也和他有关呢?几件事串起来,就一项一项排除。阚大成说从来没有让阚大伟在澡堂住过,办案民警就更加怀疑。阚大伟百般抵赖,办案民警说提取的尿渍能证明就是他本人的,有理有据,听完他就泄了气,又想到被杨科撞见,就猜可能被杨科盯梢了,只好一一招供。

阚大伟是非判不可。杨科给阚大成讲了半天,他还是磨磨叽叽不走,同事喊杨科下去找人,他才离开派出所。

红英死了,苟从良说阚大成容留妇女卖淫,没有证据。那两个女人先后被找到,她们指证苟从良强迫、容留妇女卖淫,也证明红英在宾馆卖淫,至于红英有没有在澡堂那个单间浴室卖淫,她们都说不上,只知道红英在澡堂搓澡挣钱。办案民警拿出从红英拉杆箱里搜查出的那些身份证,其中的一个女人才说红英背着苟从良,给那几个女人牵线拉客,要是人手少,她自己也干。苟从良满以为宾馆里的女人早就跑完了,没人能证明他强迫和容留妇女卖淫。以往稍有不慎惹出事来,老板就扣他薪水,分明是他信息来得太晚,还怨自己行动不利索,他很气恼。原本想干到春节就收手回家,直接炒了老板的鱿鱼,回老家专门贩毒。哪里想到外地供货人被抓,当天就供出了他们几个下线,真是做梦都没那么快。他想把阚大成绕进来,只要红英承认,阚大成有嘴也说不清,本想两个人合计从阚大成身上诈笔钱出来,计划还没有展开,自己贩毒的事就被红英发觉了。红英死活要让他收手,还威胁要不收手就告发他,她跑单帮的事,苟从良早就有所察觉,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这个女人,我出去轻饶不了她!苟从良不明白办案民警围绕着红英问个没完没了,到底是啥情况?难道红英真把自己给告发了?就是告发了,也就这么多事,和红英有多大关系?红英还活在苟从良的生活里。

十六

那两个女人压根就不知道红英就睡在水池里面,看到苟从良被警察抓走,她们装作住宾馆的客人蒙混了过去,后悔没有和其他女人一起回家,为了多挣俩钱差点把人搭进去。两个人在单间浴室半宿都不敢合眼,怎么想都感到不安全。红英头天晚上出去就没回来,说是要有客人就回来叫她们,等了半晚上也没见红英的人影,苟从良气得大晚上的歇一会骂一会,睡觉时把门从里锁死,说谁敢给红英开门就打断谁的腿。

红英究竟是谁害死的?办案民警一筹莫展,最有可能的几个人都一一排除掉了。从周边的几个工地追踪红英行走的线路,还是断在了当天夜里回来的路上。她把撒出去的几个女人挨个收回来送到出租房,和最后一个分手离开是凌晨一时左右,距离宾馆和澡堂就隔了三排平房和两栋楼房。确定好时间点,几个办案民警将所有的谈话材料一份一份过目,有一个民警发现苟从良的材料里反映出,当晚有两个吸毒的是十二点左右离开宾馆的,有没有可能是那两个吸毒的干的?

苟从良怕出意外,常到宾馆吸毒的就那十多个,生面孔他不接待。民警问到那两个人,他就说和他一起被带走的几个当中就有那两个。根据苟从良的描述,办案民警从戒毒所提出那两个吸毒的,将他们带进询问室还没开口问,他们早就浑身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没费劲就招了。

那两个吸毒的从宾馆出来,商议着明天的毒资怎么搞,就在那一片准备下手,目标还没有确定就碰见了正往宾馆走的红英。他们怕红英认出来就掏出兜里的丝袜套在头上,红英从楼房胡同里拐出来,他们就扑上去掐住了红英的脖子。刚吸完毒精神头足,等他们把红英上下兜翻了个遍没发现钱,一个就动手解开红英大衣上的扣子,将手探进红英的胸罩,从里面捏出一卷钱。等他们松开手,红英已经晕了过去。看着瘫软在地的红英,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从宾馆出来看到阚大成在锁澡堂的大门,就想到要是能把红英填进澡堂锅炉里,一晚上肯定烧没了。两个人抬着红英悄悄地挪到澡堂门口,费了很大的劲把红英从大门下面的缝子塞了进去。试着推了推锅炉房的门,稍用劲就推开了,阚大成拉上门以为锁好了,门其实根本没锁上,水池离门近,门受潮关起来发涩。

锅炉里的火被阚大成压得很严实,添煤的口不大,根本塞不进一个人。他们正在发愁就听红英哼了一声,站在水池边的那个一只手摸到了池子里的水。他们想都没想就抬起红英扔进了水池,红英开始挣扎,一个反剪着红英的两条胳膊往水里压,一个按着红英的双腿,不一会红英就停止了扑腾,像一条干硬的面条入了水,慢慢沉了下去。明天浮上来就会被发现?一个脱掉身上的衣服下到水池,摸到了贯通池底的一根暖气管道,解下红英脖子上的围巾拦腰把她系在管子上。可能太过紧张,扣子只挽了一下就憋不住气上来了,草草穿上衣服翻过大门就跑了。

水池在门后面,光线弱,上面只留了一米宽的缝,上面还堆着一些破烂,阚大成除非清理水池,一般就把手伸进去看水的多少,反正每天都要蓄满,以防停水。红英挽在头上的长发在挣扎时就散开了,她的头靠近锅炉的进水管口,锅炉里加水,她散乱的头发就一绺绺被吸进了进水管。洗澡的人多,水加得勤,越来越多的头发就把进水管堵塞了。

案件真相大白。

苟从良后来判了几年,那两个害死红英的吸毒的怎么处理的,阚大成都不知道,他也不想打听。阚大伟判了一年半,拿到法院的判决书,他老婆秋紫就找到阚永发说,我怀孕了!手里攥着孕检B超单子。

元宵节刚过,拆迁的通知就在那片待拆迁的小区四处张贴上了,宾馆和澡堂门口的墙上,用白粉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又在拆的外面画了一个圆圈,到底是拆还是不拆?看架势是真要拆了。阚永发答应秋紫,要是她愿意把孩子生下来,那三间房就有她一间,要是不生就想都不要想。阚大同不同意,秋紫也知道了阚大偉不是阚永发亲生的,没底气强硬要求,只是哭,阚永发说自己定下的不会变。杨科帮阚大成在一家银行找到了烧锅炉的工作,天热就只负责五层楼里的厕所卫生。连福珍理发的位置自动前移,阚永发只是应老顾客要求才上手,大多数时间就坐在他的那把理发椅上,翻来覆去地看那些报纸上的新闻。

杨科搬到单位去住单身宿舍了。在银行门口偶然碰到阚大成,闲聊时扯起红英,说红英就是苟从良离了婚的老婆。一年后,苟从良才知道红英被吸毒的害死,苟从良在监狱自杀未遂,还被加了刑期。杨科走了很远,阚大成还站在银行门口发呆,他想起连福珍早上出门骂他是掏厕所的,就哑然地笑了一下,不管连福珍怎么样,他觉得都要对连福珍好,哪怕骂得多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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