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一

窗外又传来小朋友们嬉闹的声音了，他们在玩官兵捉强盗，脚步声“噔噔噔”，边喘气边笑得“咯咯咯”。

风把窗帘吹得鼓起来又瘪下去，窗帘上的Kitty猫被扭曲得一点都不可爱了。

我像被大风刮落的树叶那般急速从飘窗上掉下来，顾不得揉一揉在地板上摔疼的屁股，用最快的速度在写字桌旁坐好。我听到妈妈往我的房间走来了！

“王歆涵！”妈妈连名带姓地叫我，好像情况不大妙。她的声音变大变尖了，像是跟谁生着气。每次妈妈的声音变成这样，我都觉得她像《白雪公主》里的那个坏皇后。

“坏皇后”已经站在门口了。

“今天试卷发下来怎么没跟妈妈说？！試卷呢？”妈妈一把抓过我的书包，两只美丽的大眼睛都快跟眉毛凑一块了，真担心她眉毛中间会拧出一个疙瘩来。

“妈妈，我只错了三道！”哈！我的同桌孙乙豪有四个叉！

妈妈拿着试卷看了又看，指着其中一个叉，问我这么简单的题为什么错了？我小心翼翼地瞧了瞧妈妈的脸色：“我看不懂题目。”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嗡嗡”的，像蚊子叫。我想起午休时，老师让我们朗读，好多同学都能大声读出来，老师就奖励他们聪明卡。可有些字我不认识，需要拼拼音，我特别急，急得想哭……

我突然觉得委屈，“哇”地哭出声来，眼泪吧嗒吧嗒滴在了试卷上。妈妈把我搂进了怀里，摸着我的头：“不哭不哭，妈妈又没怪你！”妈妈垂下的长长的睫毛缝隙里散发出柔柔的光，我身上暖洋洋的，真想眯上眼睛睡一会儿。

但是很快，我从温暖的怀抱里被拉开了，妈妈双手搭在我的肩上，重重地。“涵涵，你的同学都太厉害了！你必须得努力，知道吗？”妈妈的大眼睛看着我，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妈妈今天没有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做作业，而是急急地走进了卧室。

我听到门轻轻掩上了。

妈妈在给爸爸打电话。声音忽高忽低，重重的叹气声穿过木门在空气里打着转。

“现在的家长和孩子都太拼了！全班40个学生，37个优秀啊！哦，37个里还有13个是满分！我们涵涵错了三道题，良！垫底了，唉！……对，就刚才收到的学校短信，唉……”

妈妈为什么不告诉爸爸孙乙豪错得比我多呢？

二

孙乙豪真是太讨厌了！

他把蜗牛的事告诉他妈妈了，于是，我妈妈就知道了。妈妈经常跟孙乙豪的妈妈在微信上聊天，说我跟孙乙豪是难姐难弟，要互相监督共同进步，谁要跟他姐啊弟的？真讨厌！

小蜗牛是我在操场上发现的。蜗牛一定也跟我一样喜欢淋雨，细细密密的小雨丝落在我的辫子上、我的手心里时，它也在操场的角落里淘气地扭动着，背上灰色的小壳跟着一颤一颤，像在痛快地洗澡。它有两对触角，一对长一对短，长的那对上面有两个芝麻般的黑逗号。它爬得很慢很慢，背着那么大一个壳一定很累吧？我蹲下去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它，马上，它就把头缩进壳里去了。

我把它握在手心里飞快地跑回教室，偷偷放进铅笔盒里。上课的时候，我忍不住打开铅笔盒瞧了一次，却被孙乙豪发现了。唉，送了他三支水彩笔，他才答应不去向老师告发。

妈妈罚我立在墙角，又把语文书拍在我手上，让我站着熟读课文。我捧着书，那些字好像都变成了小蜗牛，在书页上爬呀爬，还摆动着它的触角跟我打招呼呢。

妈妈把小蜗牛藏到哪去了呢？客厅电视柜上的那个大玻璃瓶里，还是茶几上的那个陶瓷罐里？小蜗牛饿了没？它喜欢吃饼干吗？……

“王歆涵！”

妈妈恼怒的声音在我头顶炸开，我吓了一大跳，手里的书“啪”地摔在了地上。妈妈捡起了书，“砰砰啪啪”，我的肩上、背上、手臂上、屁股上一阵疼痛。我还没来得及哭出声就被妈妈的模样吓到了：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一半的脸，露出来的那一半脸涨得通红通红，鼻子好像也歪了。

“王歆涵！你到底想怎么样？上课玩蜗牛，读个课文错了一大半，心思都在哪？”妈妈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像一串鞭炮爆裂在我身边，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门铃响了，是小娜阿姨来了。

我不喜欢小娜阿姨，她又拿来一堆楚楚姐姐一年级时用过的学习资料。她老说楚楚姐姐又报了哪个学习班啊，考试又考了多少多少分啊，好烦！

妈妈罚我回房间在那些汉字卡片上都注上拼音，唉，有好大一堆呢！

转身时，恰好看到我的小蜗牛。它乖乖地待在电视柜上的玻璃瓶里，触角懒洋洋地搭在瓶壁上，它一定在看我吧？

三

孙乙豪说他想离家出走。我一放学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妈妈。哼，谁让他上次告发我蜗牛的事。

趁妈妈在卧室跟孙乙豪妈妈聊微信，我蹑手蹑脚地跑出书房去看望小蜗牛，小蜗牛好像在睡觉，一动不动的。我赶紧把手里的半块饼干轻轻放进去，摸了摸它的壳——它的壳好像比前几天颜色深了些，一圈一圈的纹理更清晰了，好可爱呀，像个巧克力蛋卷。

卧室里的说话声逐渐变大，我飞速回到书房。

我发现孙乙豪妈妈被我妈妈传染了，一说话就唉声叹气。

“王歆涵现在五分钟大概能做70多道，基本达到良了。”妈妈今天心情好像还不错，没叹气。

“那已经不错了！孙乙豪还不到60道呢，唉！真怕他月底过不了关！”

“多练习呗，做多了总会快的。”

“问题是我们家孙乙豪不配合，唉！还是女孩子好管。你看看，都想着要离家出走呢！唉呀，真是烦死！我们这些当家长的真是太辛苦太痛苦了唉！”

孙乙豪妈妈真是奇怪！你们大人怎么辛苦痛苦了？做大人多好，不会有人天天看着你管着你，不用做作业不用考试，想跟蜗牛玩就跟蜗牛玩，想去楼下荡秋千就去楼下荡秋千……

四

我的背上又痒又痛，像有什么东西要拱破我的皮肤。我用手挠了几下，有一块硬硬的凸起，我不断地挠它，越挠越大，越挠越光滑。我高兴极了！我想我后背肯定长出壳了，像蜗牛那样的壳！

我累，想进去睡一觉。

我刚蜷起身子准备钻进去，却被一只手使劲拽了出来，扭头一看，孙乙豪！他向我扮了个鬼脸转身就想往壳里钻，我拼命拉住他的衣服喊：“走开！那是我的壳，我的壳！”

“壳什么壳？再不起床就迟到了！”咦？声音好像有些不对！

我竭力睁开眼睛，妈妈正不耐烦地拉扯我的被子：“我发现我对你真是太宽容了！每晚八点半就催你洗漱睡觉！刚看到群里聊天记录，有些同学那么优秀还学习到十点钟呢！起来，赶紧起来了！”

穿衣服的时候，我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唉，什么都没有！我一下子难过起来，想到待会儿还要见到孙乙豪，心情真是糟透了！

趁妈妈往我的保温杯里装开水时，我拿水果偷偷贴近小蜗牛。小蜗牛像是感应到了似的，触角颤悠悠地伸出来向我晃了一下，待在那么大一个瓶子里它肯定很孤单。我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夾起它，装进了我的口袋。

五

妈妈说这次口算如果五分钟内再少于70道的话就要把蜗牛扔掉！

想起小蜗牛黑逗号般的眼睛，它一定在眨巴眨巴地望着我，我的手和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我的鞋底跟地板狠狠地磨出刺耳的“吱吱”声，这样一来，我的手竟不抖了！于是，我的鞋底不停地在地板上搓来搓去，不可控制……很快，我的后背就遭受了一击……

“你知不知道这是在计时啊？可想而知，你上课时有多么不认真！还不抓紧做啊！”这怒不可遏的声音似巨大的洪流从我耳边奔腾轰鸣而过，我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到一整张密密麻麻的算式，我不停地写下2、3、4、6、10……

似乎有类似计时器的“丁零零”声，肯定是我太紧张，听错了。我头也没抬，手不停歇地写，直到妈妈摇我肩膀：“停！停！停！”

我觉得自己像睡了一觉，我想站起来，可是为什么我的屁股跟腿忽热忽凉的，我用手摸了摸裤子……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难为情，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上课时真的只是偶尔摸一下口袋里的小蜗牛，只有下课时才让它在课桌上透透气。可老师跟妈妈说我上课开小差。今天的过关测验我只做对了59题，不及格，那是因为这张卷子跟妈妈复印的那些不一样，我还没有做熟练。为什么她们都说是因为小蜗牛呢！

“居然还有脸哭！做了90道，错了将近30道，你还给我尿裤子！你特意耍泼是不是？我要把你怎么办啊，王歆涵！”妈妈疯了似的把口算卷子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还上去狠狠地踩了几脚。

她真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她一定会把小蜗牛扔掉的！顾不得湿哒哒的裤子，我叉着腿跑到客厅把小蜗牛握在手心。

一阵急促的“嗒嗒嗒”声伴着气急败坏的吼声：“干什么去？你干什么？！”妈妈像阵旋风似的在我旁边突然刹住，身子晃了一下，一只拖鞋甩在了一边。

“快去换裤子，想感冒啊！”

我打了个冷颤，却还是站立着不动，拿蜗牛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一下。

“你手里拿着什么？”妈妈脸上的怒色渐渐转为疑惑，我的头上开始冒汗，牙齿却在打颤，我握了握拳头冲着她喊：“不要你管！”很快，妈妈瞥了一眼玻璃瓶后，像有一把火烧沸了她脸上的血液，我好担心火星会从她的头发里冒出来：“好啊，到现在你还想着玩蜗牛，我今天非把它扔掉不可！”

“不要！不要！”我昂着头梗着脖子拼尽全力大喊大叫，好像这样，我心里的恐惧会减少一些。

妈妈一个箭步冲上来时，我敏捷地闪进了沙发跟茶几的缝隙里，她的腿撞到了茶几，“哎哟”了一声，顾不得揉一下撞疼的腿就过来抓我的右手，我怕弄疼了小蜗牛只得松开，蜗牛掉在了茶几上。

它还在轻轻打转，就被一只手粗暴地抓起，我觉得自己的心像要从嘴里跳出来，却堵在了喉咙里。我看见小蜗牛像一颗被随意扔出去的石子，孤零零地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消失在阳台外。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到客厅门口的，我在妈妈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用了最大的力气说话，声音嘶哑：“你这个魔鬼妈妈！”在我倔着头扭过脸的瞬间，好似瞥见妈妈在用手擦拭眼角。

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爸爸下班了。

我的心一下子从嗓子眼“咚”地掉了下来，却好似没回到原来的地方，空空的，又像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扎它。我的眼睛很热，像有谁在我眼睛里烧开水。突然，水开了，热水沿着脸颊滚滚而下。

六

我的头很重，脑子里似有根针在捣乱，一会儿刺一下，一会儿又刺一下。好像有双手摸了好几次我的额头，然后，又用温水擦拭我的后背、手臂、大腿……

小蜗牛黑逗号似的眼睛和笨拙挥动触角的样子交替出现在我眼前，反反复复。慢慢地，眼前变黑了，黑得跟涂了墨汁似的。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子渐渐轻盈起来，我想飘到上午在操场见过的那朵白云上去……

可是，一些混乱却熟悉的声音猛地把我拉了回来……

“当初说要给涵涵一个快乐童年，不要她上学前班的是你，现在拼命折腾她的也是你，你这变化也太大了点吧？我看你现在已经走火入魔了！”

“我这叫走火入魔？我对涵涵的要求不过就是别——垫——底！她基础本来就差，再不努力的话只能天天承包最后几名。”

“我看根本就是你虚荣！天天把表扬卡啊老师又在群里夸谁啊挂在嘴上，涵涵没被表扬让你特没面子是不？涵涵又不笨，会慢慢赶上的，你要给她时间。”

“哈，说得真轻巧！都跟你一样什么都不管，她自己会赶上去？这世道真是不公平，一个什么都不管的人凭什么指责我这个辛辛苦苦付出的人？”

“我怎么不管了？我白天上班已经够烦了，每天下班后还要听你大呼小叫，涵涵哪天不被你骂哭一回？为了学习那点事，天天闹得鸡犬不宁，有意思么？”

“你上班就了不起了？好像谁没上过班似的！当年我放弃工作，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涵涵和家里，到头来，什么都不是！好好，我今天腿被撞得乌青，手被咬出血，通通都是我活该！”

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什么东西“咚”地扔在了地上。

“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我听到卧室开门，又关门，还有爸爸烦躁的脚步声。没过一会儿，又听到“砰”的关门声。爸爸出去了。

卧室里像有抽泣声，隐隐约约的，不一会儿，又变得很安静很安静，安静得令我想起操场上见过的那朵白云……

我看见小蜗牛了。它在楼下的草丛里慢条斯理地爬动。原来爸爸说的是真的，蜗牛从阳台摔下去是不会死的，它会钻进壳里把自己保护起来，就算背上的壳摔裂了，它也有自愈功能，会慢慢把壳修补好的。可是，小蜗牛好像不认识我了，不管我怎样叫它，它再也不用那火柴梗似的触角跟我打招呼了。

我趴在地上对着它大喊：“小蜗牛，我是涵涵，我是涵涵！”

“涵涵！涵涵！”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回头一看，好多好多的人：小娜阿姨和楚楚姐姐、五楼的小文跟她奶奶、孙乙豪和他妈妈、对面那幢楼的欢欢还有他爸爸……

“涵涵，你五分钟可以做多少道口算题啦？”

“涵涵，你第三单元测试是优还是良？”

“涵涵，期中拼音过关你拿到表扬卡了吗？”

“涵涵……”

这些人和声音围着我快速旋转起来，我的脑袋好晕，我想大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就像蜗牛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