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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晚上的月亮有点圆

2018-07-31刘渊

伊犁河 2018年1期
关键词:水生大哥

刘渊

几乎每天的黄昏时分,水生才能下完他的十来张挂网。下完了网,心落下了,這才慢慢悠悠地划着他的卡盆回家——家,其实就是拱在草湖边的一个不大的苇棚。新疆这地儿少雨,苇棚是就地取材,全是用那苇把子拱成的。里面抹上一层草泥,外面也抹上一层草泥,再安上门窗,很别致,也很适用。这种不大的苇棚,零零散散地撒落在草湖边上,像是苇滩上雨后冒出的一朵朵草蘑菇。

水生划着卡盆,穿过一条又一条芦苇簇拥的水道,浆片有节奏地拍打着水面,哗——哗——尖尖的卡盆,前头激起一簇簇浪花,后面曳着一条长长的雪浪。卡盆掠过水波,灵活、轻盈,恰似一只水鸭子,扑楞楞地扇动着翅膀飞翔。

划着卡盆打鱼,算得上是草湖上的一道风景。

卡盆,是草湖打鱼人的通常叫法。当地的维吾尔族老乡这么叫,外来的人也跟着这么叫。卡盆,其实就是独木舟,是用塔里木盆地粗大的胡杨树挖成的——一般六七十公分宽,四五米长,两头尖尖的,像早些年乡间织布的梭子。卡盆小巧、轻便,在湖上打鱼,想划到哪儿就划到哪儿,是打渔人的一个好帮手。

水生到草湖打鱼快两年了。像是一只远飞的鸟儿,水生是从大巴山下的流溪河边飞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草湖的。快奔三十的人了,水生心里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盘算——等攒够了票子,回老家盖几问房子,再讨上一个媳妇,安安逸逸地过自个的小日子。

草湖这地方,在塔里木河中游,成年汪洋着大片的水域和湿地,人们叫它草湖。草湖,大的水天茫茫,一眼望不到边际;小的其实也不小,起码有几个足球场那么大。一到夏天,塔里木河来水很多,草湖的水也很多,深不见底,蓝得醉人,算得上是戈壁滩上的一处风景。

草湖除了疯长着无边无涯的芦苇,还出产很多鱼——草鱼、鲢鱼、鲤鱼、裂腹鱼……多的是。草湖人是大沙漠的子孙,只要有一汪水可以打鱼,即使在这地老天荒的地方,也生活得有滋有味。

一门心思打鱼挣钱的水生,成年累月水里来浪里去,风吹日晒的,什么苦呀累呀倒不在乎,只是闲下来的时候心里涩涩的不是个滋味。一天,跟水生在一个大湖里打鱼的老根大哥来水生的苇棚串门,见水生一张脸灰灰地苦着,知道水生是想媳妇闹的,悠长着声音对水生说:哎兄弟,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像你这样精精壮壮的小伙子,还愁找不上媳妇?!

水生听了老根大哥的话,怔怔地望着老根大哥,心里热了一下,吸溜着鼻子说:老根大哥你是在宽我心呢。

老根大哥上上下下把水生盯一眼,又盯了一眼,朗着声音说:怎么不可能?停了一会儿,翻着眼皮说:说不定啥时候会有人自动送上门来呢!

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一气,又聊了一气,老根大哥才起身走了。

水生望着老根大哥的身影消失在水气濛濛的远处,不知心里的什么地方轻轻地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心便乱了,一下理不出个头绪。

这会儿,夕阳已经沉进湖里了,湖水一色清亮,透出天空的蔚蓝,落霞的绯红,像锦锻一样美,像水墨画一样生动。那一只只晚归的卡盆从接天的芦苇水道中摇出来,飘飘悠悠,像那野鸭子剪碎水波,使得黄昏的草湖又多了一份诗情画意。

这会儿,水生感到肚子咕咕地叫,他知道该吃饭了。打鱼人忙,通常早饭、午饭都是瞎凑合,只有到了晚上,才有工夫舒舒坦坦地饱餐一顿。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打鱼人几乎天天都吃鱼。水生不但爱吃鱼,还会做鱼。这是他到草湖打鱼后跟老根大哥学的。什么清炖鱼、红烧鱼、酸辣鱼、糖醋鱼……全都会。尽管每种鱼风味有别,可水生还是觉得清炖鱼最对自己的口味——湖水炖湖鱼,那才叫个鲜啊!水生从鱼池里抓了条两斤多的草鱼,开膛破肚后,剁成几大块,放进锅里,点燃红柳柴火,用文火慢慢地炖。活水炖鲜鱼,用不着放多少佐料,只放了一些姜蒜、辣皮子,可那香喷喷的味儿,还是让水生直咽口水。

约莫半个小时,一锅清炖鱼就炖好了。水生舀了一大碗,坐在苇棚前的一截胡杨树墩上,就着一张白面饼吸溜吸溜地吃起来。鱼汤清清亮亮的,上面还浮了一层绿绿的野葱花,不用说吃鱼了,就是喝口鱼汤也够香的。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薄霭,白茫茫的薄霭,悄无声息地扩散着,而一种隐秘的暗香却在夜雾中弥散开来——那是正在悄悄拨节生长的芦苇、红艳艳的红柳花,还有野蒲苇、野薄荷散发出的气息,野花野草的气息,清香的气息。原来,在湖风抹去阳光的灼热和风沙的痕迹之后,湖滩竟然也是无比美妙的。

吃过晚饭,水生正坐在门前,点燃一支香烟吸着,深一口浅一口的,消停地享受着这一天中这一段惬意的时光。此刻,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不徐不疾地从湖边小道上传来。水生以为哪个打鱼的哥们来串门,扯着嗓门喊了一声:哪个老哥啊,快来坐!没有人应声。水生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皮,定睛一看,不由一下子楞在那儿了。

慢慢吞吞走到水生跟着的,不是打鱼的哥们,而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

年轻女人看上去二十啷当岁,手里掂着一个不大的包袱,中等个儿,模样不错,只是脸上让汗水糊得五麻六道的,好像走了不少路,显出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水生楞怔着,一瞬间,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大气都不敢喘了。倒是慢慢走到跟前的年轻女人先开了腔,她苍凉着声音喊了一声:哎大哥呀——

年轻女人怔怔地望着水生,颤着声音说她走了一天的路,才走到这儿,不知道这儿是哪儿啊?

水生扔掉烟屁股,朦胧着眼睛,迷惑地望着年轻女人,虚虚实实地问了句:你咋来这儿啦?

女人哽着声音说:哎大哥,我是偷跑出来的——

水生仿佛刚刚从一场冗长的梦里回过神来,一下明白了什么,嘴里轻轻地哦了一声。随着,递过一条小板凳,瓮着声音说:你坐!接着,又问了一句:你还没吃饭吧?年轻女人轻轻地点点头。水生扭身进到苇棚里,三下两下,盛了一大碗清炖鱼递给她,又递给她一张白面饼。女人望了水生一眼,埋着头,只顾呼噜——呼噜地吃起来。不大一会儿工夫,一大碗清炖鱼、一张白面饼全干光了。

水生打算再给女人盛些清炖鱼,她摆摆手,嗓子眼里湿乎乎地说了声:饱啦!接着,用手背抹了抹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大哥,你可真是好人哦——

可别这么说,水生摇摇手,朗着声音说:碰巧了吃顿饭,这没啥。

年轻女人没等水生问什么,自己倒先讲起自己的事儿来——女人说她叫尕英,老家在祁连山下那搭,是被骗婚骗到骆驼庄子的。介绍人给她介绍了个对象,说那男人是个不错的男人,到这搭一看,原来是个四十来岁的大胡子男人。她说她死活不愿跟他去领证,就在昨天夜里偷偷跑了出来。跑着跑着,不知怎么,就跑到这儿了。

尕英说罢,摸摸索索,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她的身份证让水生看。

水生听罢尕英的话,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胸膛小鼓般地擂着,急三火四地说:哎骆驼庄子离草湖不多远,也就二十来里地,说不定那老男人会追来呢。

尕英一听,脸一下白了,眼里的亮光暗了下来,哽着声音说:那、那……咋个好?

水生虽说是一个粗皮黑草的男人,却也是一个特别心软的男人。见到尕英一脸惊惶的神色,想了一气,又想了一气,嘴里喃喃地问:那你、你……打算到哪儿去?

尕英长长短短地叹着气,哽着声音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家是不好回的——她说她老家的村主任看中了她,软的硬的办法都使上了,硬要她给他那瘸腿的儿子当媳妇,她这才跑到新疆嫁人的。

水生听了,心里风霜雨雪的很不是滋味。

说话的工夫,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水生让尕英到苇棚里坐。

水生打开太阳能蓄电瓶,苇棚一下亮堂了。过了一会儿,水生忽然想到,尕英今晚肯定是没地方去了,可留下女人吧……又实在不大方便。

没等水生说话,尕英倒先开了口。她怔怔地望着水生,飘飘忽忽地说:哎,大哥,今晚我在你这儿住一宿行不?

水生想到尕英会这么说,可当尕英真的把这话说出口,一时倒让水生犯了难。瞬间,水生的胸膛小鼓般地擂响着——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年轻女人,而且又是一个落难异乡的年轻女人,一时间,他心头云里雾里的,不知如何是好。

这会儿,尕英悠长着声音说:哎,大哥别犯难,你睡苇棚好了,我在外面铺个苇席也能睡。

这哪行,水生瞅了尕英一眼,悠长地嘘了口气,说:哎,住就住吧,那你住屋里,我睡外面好了,我这人喜欢凉快。

听水生这么一说,尕英望着一脸憨憨的水生,朦胧着眼睛说:哎这可苦了大哥你啦——

水生摆了摆手,有些口吃地说:苦啥,倒是委曲你了。

说话问,水生打来一盆水,放在尕英面前,又从一口箱子里翻出一条新毛巾,递给尕英:那你先洗把脸吧——

尕英把头伸进水盆里,捧起水,仔仔细细地洗起来,还不时把乱了的头发捊一捊。站在一旁的水生,这会儿闻到一种特别的气息——这气息是从尕英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女人特别的气息,这气息一个劲地直往水生的鼻孔里钻。水生吸溜着鼻子,心一下乱了,理不出个头緒。

洗好了脸的尕英,慢慢地抬起头来,朝水生浅浅地笑了笑。仅仅一会儿功夫,尕英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让人不认识了——白净的鹅蛋脸,像抹了一层油似的,闪着亮光;一对眸子像那清清的湖水,亮汪汪的,却又看不出有多深浅。水生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花,心里的什么地方,轻轻地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这个晚上,静静的,草湖上空的月亮有点圆。

沙枣花开过了,野麻花也开过了。草湖四周的沙包沙梁上,只有嫣红的红柳花东一簇西一簇地盛开着,那淡淡的幽香在这静谧的夜晚随风飘散,似乎,透露着一种隐秘的情色。

整整一个夜晚,尕英和水生似乎都睡得并不踏实。尕英知道水生没有好好睡觉,夜里起来了好几次,不是抽烟,就是喝水。水生也听见苇棚里的床铺不时有响动,似乎,尕英也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清晨,水生早早地就起床弄好了早饭——饭是玉米粥和白面馍,还有两个煎鸡蛋和几条煮咸鱼。

尕英看到小桌上丰盛的早饭,又瞧了瞧着水生那张梭角分明的国宝脸,嗓音清亮地说:哎,大哥,你做饭的手艺真不孬啊——

水生听了,尴尬地笑了笑,嘴里干干涩涩地说:啥不孬,打鱼人在外,瞎凑合呗。停了停,又说:别客气,多吃点——

两个人吃着早饭,好像早就认识的熟人一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

尕英说:哎,大哥,你就一个人打鱼啊?

水生说:我一个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戈壁滩上混日子呗!

尕英说:打鱼是不是挺苦啊?

水生说:苦!不过,苦一点还能挣上钱,比在四川老家乡下种地强多啦。

尕英扑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瞥了水生一眼,又一眼,唱歌儿似的说:哎,大哥,那我一会儿跟你一块儿下湖行不?

水生一听,咧嘴笑了,目光一飘一飘地落到尕英的脸上,急慌慌地说:这下湖打鱼可不是女人干的活——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水生还是硬着心肠,把憋屈了一晚上的心事说了。水生犹犹豫豫道:哎,妹子,这儿戈壁沙漠的不方便,你是不是今儿找个地方去——

尕英听出水生话里的意思,白净的脸上立时升起一团愁云,她颤着声音说:哎,大哥,我、我……我不知道该去哪——

水生听了,耷拉下脑袋,不敢看尕英一眼——他知道,这一刻,尕英脸上一定是一种失望的表情、一种孤苦无助的表情。水生心里一时沉沉的,像压了一块厚厚的云。半晌,水生把手伸进口袋里,摸摸索索,掏出两张百元大钞,递到尕英面前,瓮着声音说:这点钱,你拿上……话没落音,尕英伸手把钱挡了,哽着声音说:不不不……钱……钱我还有一些。停了停,红着眼圈,凄惶地说:哎,大哥行行好,让我再住一宿吧,让我好好想想该咋办?

水生完全懂得尕英眼下的难处,可他实在没办法帮她——自己只是一个漂泊在外的人,一个在戈壁滩上讨生活的人,能帮上她什么呢?水生掏出一支烟来,点着,深一口、浅一口地吸着。半晌,嘴里才干干涩涩地说:好吧,那就再住一宿吧。不过,你得在苇棚里呆着,千万别乱跑。接着,朝湖上嘹了一眼,说:我得进湖收网了。

解下拴在湖边胡杨树桩上的毛绳,水生纵身一跳,就跳上了他那条窄窄的卡盆。卡盆晃荡了几下,身子一平衡,卡盆就平稳了。水生划卡盆的技术是两年前跟老根大哥学的——其实,说不上什么学,只是跟着老根大哥进过几回湖,下过几回网,水生就成了划卡盆的一把好手。在一望无边的湖上,窄窄的卡盆,在年轻的、熟谙技巧的水生手上,竟有了一种优雅而轻盈的飞翔感。水生划着卡盆进了湖,越过一条芦苇簇拥的水道,回过头,对着站在岸边的尕英摇摇手,咧嘴一笑,洁白的牙齿在晒得黝黑的脸膛映衬下,瞬间显出了一种凛然的耀目。

今儿个的运气还不错,水生收了三十来公斤鱼,一会儿功夫,全让鱼贩子收了。

划着卡盆返回的时候,水生把遇到尕英的那点事,一五一十地跟老根大哥讲了。老根大哥是那种大不咧咧的乐呵人,一听,倒若无其事呵呵地笑了,喜滋滋地说:兄弟,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么,这不,真有大姑娘亲自送上门来了——

水生倒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张脸绿绿的愁苦着,说:哎,老根大哥,我是给你说正经事呢,你倒取笑我——老弟哪有那样的福份啊——

嗨,这么点儿小事看把你愁的,老根依然乐滋滋地笑着说:不就是丫头遇着点麻烦么,嗨,水大漫不了船,火大烧不坏锅。走,老哥陪你一块儿瞧瞧去——

两条卡盆并排着一块往岸边划,刚刚划出一条芦苇水道,湖风里飘过来一串清脆的声音,叮咚叮咚的铃铛声。水生搭眼一瞧,远处大沙梁那边,正跑过来一辆马车。哪来的马车?水生一惊,脑子里立时跳出一个问号——到草湖的人全是鱼贩子,鱼贩子开的全都是带拖斗的三轮摩托,怎么会有马车呢?会不会是抓尕英的大胡子男人追来了……想到这里,水生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心头像有一群呱啦鸡在蹦达着。

来不及多想,水生把他的想法给老根大哥一讲,老根大哥点点头,说:哎,有可能。

两条卡盆像长了翅膀的水鸭子,贴着水波,哗哗——哗哗——飞也似的向岸边划去。

卡盆一靠岸,水生就一头推开自家的芦棚门,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尕英:哎,快跑,好像有人抓你来啦——

尕英一听,脸立时白了,嘴里嗫嚅着,一句話也说不出来了。

水生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拍到尕英手上,呼哧带喘地说:哎,妹子,快,你顺着湖边小道往西走,走十来里就是小草湖,那儿能搭上班车或摩的到轮台县城。快跑,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站在一旁的老根大哥,虚虚实实地瞄了尕英两眼,瓮着声音说:哎,没事,你走吧,这里有我们挡着呢!

这时,尕英才如梦初醒似的,慌慌张张地朝水生和老根大哥深深地一鞠躬,哽着声音说:二位大哥好人哪,我会一辈子记着你们的——

尕英急慌慌地走了,水生呆呆地目送着尕英渐渐远去的背影,眼里的亮光就暗了下去。瞬间,水生的心空了,碎了。他慢慢地蹲了下去,去抠地上的沙土,一下、一下的……

就在尕英离开十来分钟光景,一辆马车踢踢踏踏跑到了苇棚跟前,几个粗皮黑草的大男人从车上跳了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大胡子男人,拐着鸭子步走到老根跟前,递上一支烟,翻着眼皮说:哎,老哥,有个二十啷当岁的丫头到过你这儿没有?

老根大哥瞥了大胡子一眼,又瞥了一眼,飘飘忽忽地反问道:什么丫头?草湖打鱼的全都是吊蛋的男人,哪来的丫头?

大胡子男人嘴里哎哎地应着:那是,那是。不过,大胡子男人还是绕着苇棚转了一圈,又钻进苇棚找了一气。

大胡子男人从苇棚出来,瞧着水生,虚虚实实地问:哎,这位小兄弟,你也没见着?

水生早明白大胡子男人的用意了,摇了摇头,反问道:丫头她怎么啦?

操他娘的,大胡子男人嘴里骂骂咧咧地嚷道:找了个老婆,她娘的偷偷跑啦?

哦,是这样,水生变声变调地说:那你可得找找——

这一伙人,折腾了半晌,自然连个尕英的影子也没见着,最终,只好气咻咻地赶着马车沿路返回了。

第二天,水生把上午收的鱼批给鱼贩子以后,就再也没有心思进湖下网了。不知咋的,尕英的影子老是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虽说他跟尕英非亲非故,只不过是一面之缘,可他总是放不下尕英,心里酸酸涩涩的,好像还有一种丝丝缕缕、扯不断理还乱的东西在心里滋生着——他不知道尕英跑出去没有,跑到哪儿去了。下午,他爬到苇棚后面高高的沙梁上,怅怅地、久久地向远处张望着,心头的那一份念想,全闪亮在他那久久凝望的目光里。

过了好久,又过了好久。水生感到有点累了,这才迈着沉沉重重的步子,慢慢踱回到他的苇棚里。湖上的风,凉悠悠地吹过来,可怎么也吹不走他心头的郁闷。于是,他脱掉褂子,赤裸着上身,倒上一杯古城老窖,就着一盘咸鱼独自喝了起来。

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来,喝干了半瓶老窖的水生,恍恍惚惚中,忽地听到苇棚门“吱呀”地响了一声,又响了一声。水生扭过头朝门口望去,一下傻眼了——慢吞吞地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是尕英。

水生朦胧着双眼,看着一天不见的尕英——让他掂挂着的尕英,让他放心不下的尕英。瞬间,尕英就像一团谜似的在他心里盛开着。半响,水生才疑疑惑惑地问:怎么你又回来了?

哎,实在没地方去,就回来了。尕英哀哀地说着,端起桌子上的凉茶缸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一气。望着水生,饱满的胸脯一耸一耸的,嗓子眼里湿乎乎地说:哎,大哥,你不是还没找媳妇么,你看我给你当媳妇行不?

水生压根儿没想到尕英会这么说。他觉得,像尕英这样淳朴的妹子,这样善良的乡下妹子,应该找一个好男人才般配。瞧着眼前的尕英,水生一时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了。

刚到新疆那会儿,水生听人说过,早些年有人在乌鲁木齐碾子沟长途汽车站“捡”过老婆的事,难道这种好事也让自己遇着了?水生看着尕英,心头像有一头小鹿在冲撞着,半晌,才瓮着声音说:我一个打鱼的,没啥子文化,挣钱也不多,你不怕跟着我受苦啊?

尕英痴痴地瞧着水生,盼着,望着,盼望着,瞬间,有一种暖暖的东西在她心里一漾一漾的——

水生个头高高的,又帅气,又挺拔,像塔里木盆地遍地生长的一棵白杨树。

水生身板结结实实的,胸前那两疙瘩肌肉,像黄铜一样闪着光,熠熠的。

水生对人实在,心眼好,一副热心肠,看得出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

过了一会儿,尕英忽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嗓音清亮地说:我看你人好心眼好,你就收留下我吧——

水生嘴里嗫嚅着,再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姑娘,能够说出这样一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啊。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水生梦呓般地说:要是你不嫌弃,那就留下吧。瞬间,水生云里雾里的,心里还有一种暖暖的东西一漾一漾的……

第二天下午,下完网,水生划着卡盆去了湖心岛,叫老根大哥到家喝酒,顺便让他帮自个儿拿拿主意。

喝酒,其实没什么下酒菜,只有水生托鱼贩子捎的一块卤牛肉,水生又炸了一盘花生米,还炒了一个野蘑菇。酒也不是什么好酒,只是地产的古城酒。有酒,又有菜,老根大哥和水生就坐在炕头上喝开了。

老根大哥让尕英也来喝酒。尕英笑着,摆摆手,悠长着声音说:我不会喝,你们喝吧。

水生说:不喝酒,来吃点卤肉嘛。

尕英说:不啦,你们慢慢喝。

老根大哥说:那多不好,一块儿喝酒才热闹嘛。

水生给尕英也倒了一杯高粱酒,让尕英也来陪老根大哥一块儿喝。

别看是地产的高粱酒,也挺有劲。喝着,侃着,侃着,喝着,酒劲就慢慢地上脸了。老根大哥和水生脸上就放出了红光。尕英虽说只是浅浅地呷了几口,瞬间,似乎也变了个人似的,黑黑的眸子闪闪发光,脸上也红润了许多,由里到外,整个人像打了一针兴奋剂似的。

老根大哥虚虚实实把尕英打量了一番,朦胧着眼睛说:哎,你们俩多般配啊,我看挺好的。扭过头,又对水生说:哎,老弟,别犯傻了,像尕英这样的妹子,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哦,不知道是你哪辈子烧了高香啦——

霎时,尕英的一双大眼睛里涌出了两滴亮晶晶的泪水。

水生心里热热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过了一会儿,水生瞅着老根大哥颤着声音说:那……那……那这样就可能没法在这儿打鱼了——

嘿,东方不亮西方亮。老根大哥嘿了一声,说:这儿呆不下去就去别处嘛,听说,罗布海子、博斯腾湖那边也好打鱼,就去那边好了。

水生点点头,瓮着声音说:看来只有走这条路了——

这个晚上,草湖上空中的月亮有点圆。

沙枣花开过了,野麻花也开过了。草湖周边的沙包沙梁上,只有那嫣红的红柳花东一簇、西一簇地盛开着,那淡淡的幽香,在这静谧的夏夜里随风飘散,似乎,透露著一种隐秘的情色。

第二天傍黑,水生跟尕英坐上老根大哥帮忙雇来的农用车,带上鱼网、卡盆和全部家当,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草湖。戈壁滩上昼夜温差大,到了夜里有点微微的轻寒,水生和尕英坐在车上,两个人挤挨着,披着一件老羊皮大衣,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农用车开走了,突突突的声音虽说不太大,可还是惊醒了湖边刚刚入梦的野鸭子,野鸭子咕嘎——咕嘎——直叫了小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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