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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农民的四季

2017-08-03胡大平

阳光 2017年8期
关键词:妇人水生大爷

水生把秧田做迟了。

料峭的春风抖动软泥上的一汪水,像抖一块薄绸布似的。水生高挽着裤管,感到皮肉被割得疼,不时爬上田埂,搓着手跺着脚:这多冷啊。他低头看一双毛腿杆冻得红呵呵的,像从油锅捞起的虾。

嗬嗬,老乡做田啊!

一个问候声传来。水生忙抬起头,只见一个肩挎挎包的人,袜子鞋整齐地站在田埂上。来人称是农科部门的干部。水生就冲干部憨憨地笑笑。干部向陷在泥田里的水生说:老乡,还没下种呢?水生答:没呢,没呢。忙端起簸箕:这不正要下了嘛。水生正要撒种,干部客气地递上一根香烟。水生揩手接了,转转看看,乖,金皖呢,一根烟抵三个鸡蛋。水生端着簸箕没手吸,把烟夹在右耳朵上。

干部伸手拈拈簸箕里的种子,问水生道:老乡,这老种一亩能产几吨稻子?

几吨?水生回答:打个七八百斤,顶了天。

为什么不相信科学改良最新品种呢?干部说,科技创新,太空稻亩产超过三吨半啦!

三吨半是多少?水生扳指头算了一下。七千多斤,怎么可能?惊得直吐舌。

老乡,宇宙飞船登月火箭早上天了你晓不晓得?干部向天空指指。

水生仰头望天,顺着干部的手指,天蓝蓝的,就像一大块蓝布。嫦娥在天上,水生说,嘿嘿,嫦娥住在月亮里呢。

老乡你其实蛮懂科学的嘛!干部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摞材料,翻着对水生道,你说得对,嫦娥飞天,老乡你看,高科技稻种从嫦娥月宫里带下来的,太空稻,亩产三吨半,就是你说的七千斤。

亩产七千斤?太空稻?水生重复着,觉得眼前忽然像霞一样亮。

太空稻种全市只有我们高科所有的卖。干部掏出名片来。达不到效果包赔损失的。干部说。

水生想了一想。扔下箕子,蹦上田埂,伸双手来接。他虾红的毛腿杆上爬着黑泥,蚯蚓似的往地上爬。手上有水,忙在衣上来回揩擦了。捧住那片子,伸鼻嗅嗅,一股扑克牌香,也有点儿南瓜花味儿。水生嗅着说真好闻。便咧嘴对干部笑笑:家去坐坐吧,上家里喝杯茶吧。干部谢绝了。

太空稻长势喜人,棵子又高又壮,绿油油的田畈里,太空稻鹤立鸡群,比邻家禾苗高半个身,把二大爷家的稻禾也赶超了。水生家的太空稻。荷锄的乡邻都来瞧夸,都想打探种子秘密。水生种的什么仙种,给大伙儿推广推广呢。水生张张嘴说:太……黄眼珠儿一转,憨憨地笑笑,词儿拐了个弯儿。水生对众乡邻说:太普通的稻种子嘛,和大家的一样。

东风一阵阵吹,绿浪一阵阵滚,水生的太空稻苗子像一大床奇厚的毯子。二大爷担粪经过,弯着腰儿,使搭杵撑了地,喘着气儿,眼望着太空稻拈须:痴活一把年纪啊,天下哪见过这么赢的苗子!二大爷跟水生打赌:一亩打不到一千二三,水生,你拔二大爷的胡须。水生两手拗屁股后,干部般地巡视着,嘴上说道:大爷高看,哪能哪能呢。心里作一声鼻哼:太空稻,嫦娥仙宫下凡,亩产三吨半,干部给俺打了包票呢。

水生给二大爷上烟,是那根金皖,水生说:王奶估气卵哟。大爷您哪,留着长寿胡子哦。

二大爷担起粪担子,放一泡喽喽屁:娇儿不孝,赢苗出瘪稻哦。

水生听见了,鼻子里哼一声。

双抢双抢!抢收抢种,抢割又抢插!

六月的天热得扒人的皮。水生在田里弯腰收割太空稻,汗水从头顶心浇下来,黄眼珠儿热辣酸咸,都快给汗腌瞎了。娇儿不孝,赢苗出瘪稻。死二大爷茅厕起火——真叫他一屁弹着了。站得直直的稻棵子,不勾头,割下的稻把子轻飘飘的,挨着脱粒机嘶嘶地放屁,稻谷迎风扬上天,落地全是一堆灰灰的瘪壳儿。过秤一称,还不到往年的四成。指望中的太空稻,嫦娥飞上太空了。水生也想飞上太空,可是天红赤赤的,就像一块大红布,晕眩得一屁股跌坐下来,只觉心口烧得慌,烧得慌。水生使劲地揩汗,额头却焦干,一点儿汗丝也没有,身子直打冷战儿。水生感到惶恐,心空落落的。一季收成啊,灰灰的一堆瘪壳,就这么飞掉了。怎样也想不通,却只好自劝自:庄稼不好一季,老婆不好一生。要么,要么……他奶奶的,早稻不行还有晚稻嘛。

大毒日头当顶,水生一边扬谷,一边乱想,思绪纷纷着……倒在了晒谷场上。

心闷气短,水生一步步挨到镇卫生院。白墙白地白衣裳,白白的风从一个白柜子里往外直冒。好凉好凉,水生抱住膀子对一个大夫说:好像有点儿中暑,想开点儿十滴水。白大褂的白大夫,正低头对白手机笑,不抬头问水生:老乡,你参合没参合?水生答应:参了参了。忙递上红皮本。大夫扒扒水生眼皮,又叫张嘴啊一声,便在处方上写字。水生瞧那字像蛇虫蚂蚁,像一堆灰灰的瘪壳儿。大夫说水生:你得住院噢。水生表示身体没大碍,开点儿药就行,人丹十滴水,以往吃点兒就好。你懂个什么?大夫贴心地劝道:老乡,你参加新农合了,不住院划不来。

水生恓惶着,说:新农结合?不想住院,还要抢收抢种呢。

开了住院单。大夫吩咐道:你要家去双抢也行。但我们必须算你住院。水生问为什么呢。大夫拿住院单点一下水生:笨啊,不住你划不来的。水生歪着脑袋想一想,还是住吧,不住白不住。

住了五天,结账竟要八九担稻。一个小小不言病,怎要掏这么多啊?水生说,在口袋里摸捏着,舍不得拿钱出来。收费的大夫道:不晓得鸟,横了吵。你是发财啦!挂了水吃了药,新农合给你掏了大一半呢!参合,买红皮本儿,水生只交了二十元。药费加住院费,反算算呢,好像占了便宜,新农合给掏了好几百。正算算呢,一个小小不言病花去小千把,抵得上八九担稻子。

水生回到田畈时,二大爷家的稻秧早发棵了。二大爷边耘头遍草,边说着水生:早稻一晚几天,晚稻一晚一季哦。水生咬咬嘴巴摇摇头。天又旱得紧,晚秧插不下去了,暂且抛荒吧。东方不亮西方亮,水生想,奶奶的,好在还有棉花嘛。两亩田棉花很争气,“澎”得人头高,为它除草施肥整枝,水生蹲在棉林里,像侍候宝贝一样侍候。棉也不亏人,用一树粉朵向他微笑。但是,水生发现花朵很疲惫,笑着笑着,要睡觉似的蔫头耷脑。一看,有好些小虫子趴在枝上,黑胖黑胖的,喝血的蚂蝗。

水生上城买农药。见街面上敲锣打鼓,人们簇着一辆花花绿绿的车,车子走得极慢,载着好多张牙舞爪的“虫子”跳舞。突然,飞出一只巨手高擎喷雾器,“哧哧”直喷,虫子节节败退。不一会儿,歪歪倒倒全躺下“死”了。再过一会儿,虫子脱下伪装竟变作一群女孩儿,花枝招展的女孩儿齐声呼:扫除世间害人虫——天下无敌。水生听见女孩儿唱道:天下无敌,高效低毒。杀虫施肥,双效合一。

眼睛受用,耳朵受用,水生对自己说:真好看真好听。

卖农药的小姐一张小红嘴儿,笑眯眯地对水生一开一合:用天下无敌,保准您的棉花开得像天上的云朵。水生抬头望天,果然有一片云朵,又大又白。就想起嫦娥,就想起太空,就摇摇头,水生往外走。小姐拉一把道:可以见效付款,等到秋天您棉花丰收了再收钱。水生抓头想一想,这还差不多。小姐拿张纸,让水生打欠条,水生表示写不来,于是小姐刷刷代劳。

“欠条,今赊欠天下无敌公司农药五瓶二百五十元(每瓶五十元)。赊欠人:……”

小姐让水生签字。水生捏着笔疑惑:咦,不是标价三十元吗?小姐哦了一声,告知每瓶三十元现金价。赊欠嘛就得五十元。公司规定的,小姐说,您想啊,银行贷款还得付利息不是?水生抓头想想,觉得是这个理儿,贵就贵一点儿,坚持赊欠。小姐的脸儿往下沉了沉,让水生拿着欠条先回乡村盖公章。

盖公章干什么啊?水生说。

张不认李李不认张,万一你逃账怎么办?我们到哪儿找您去?所以公司规定,赊欠的一律得政府盖章担保!小姐说。

唉,真够麻烦的。

是啊,谁叫你选择赊欠呢?一旁很多人付了现金,拿上农药就走。小姐说你看他们多爽快!付现金还便宜呢……

抓抓头,水生付现款买了。早晚得给钱不是,何必!

天下无敌,高效低毒。不到半月工夫,棉桃儿开始坠落,下蛋似的扑通扑通从棉枝上往地上跳。水生看着桃落,一颗接一颗,捡都来不及。棉桃在地上跳,水生的心也在地上跳。水生急得慌,跪爬在棉棵里打药,下死劲地按压,把喷雾器当枪打。虫子们欢蹦乱跳,不拿药水当回事,无敌非但不毒它们,还似乎解渴。水生伸舌尝一尝,甜甜的,有点儿像红糖水。

城里,原先卖农药的店面改卖花圈了,但仍然摆着不少天下无敌药瓶。也不问青红皂白,水生揪住一个家伙的领子……水生昏死了很久,终于坐起身来,只觉眼前红彤彤的,像挂了一床红帐子。几个家伙一齐动的手,使水生一脸的血。

卖花圈的告诉水生:打你的和你一样,也是上当的农民。

柔软温暖的棉花,由粉红开到大白,老天爷赋予两场花事。水生的棉花由粉红直接开到紫黑。又扯又晒,总算收了减产的云朵儿。独女不舍嫁。棉价沉沉浮浮,水生想等个好价钱。

擦黑时分,秋月在棉花云里躲着,不好意思露脸。一辆收棉车开进了村庄,下来一帮人,脖挂金链个个阔兮兮的,他们称来自大型纺厂,出口订单急需用棉。为首的梳大背头,拎个密码箱,拍着箱子道:计划外高价收棉,过这村没这店啊!如一颗炸弹扔进了水塘,顷刻掀起一片白浪,计划外高价,农人一窝蜂卖棉。二大爷他们先“计划内”卖了,现在都悔青了肠子。水生卖棉得五百元,新刮刮红彤彤的票子,伟大的毛老头捏在手上,小小的高兴一回。水生自说:算是找补回一点儿了。

春上购太空稻种借的钱,拖到现在才归还。水生点给二大爷。二大爷拈须直乐:还钱就还钱,还拎些吃的干嘛呢。水生笑笑说:頭茬果儿给二大爷尝个鲜。就算付您利息啦!水生前脚刚到家,二大爷后脚撵进门。脸如借黑稻的,二大爷气得胡子乱抖。水生,你拿假票子废纸坑别人去吧!二大爷临走忿忿跺脚,好人做不得呢!

进村的“计划外”,黑心的骗子,趁夜色付的全是假币,村民捶胸顿足。水生来到市里的银行,拿张百元币递进窗口,听见点钞机尖叫,水生吓得一缩头。机子说话了,学舌鹦鹉般说道:这是一张假币。水生又缩了一下。职员向水生厉问:从哪儿弄来的?你身上还有没有?水生哭啼啼说路边捡的。职员抓起红戳子,如高举匕首。水生一抖一抖,小声地哀求:还给我。还给你?还想去骗人是不是?职员要水生签字。水生溜了。

老天阴着一张脸,要哭未哭的样子。在一处街角站着,水生的脸和天一个样。一个妇人影子般地贴近。衫袖被她牵了一下,水生吓得后退一步。那妇人说:嘁,又不吃你。妇人胖乎乎的,右脸颧颊处有块黑瓷,竟然长了毛,酷似黑猪皮。猪脸女问水生想不想发财。水生恐惧地望望她,把头摇摇,却又点点。

猪脸女把脸贴向水生,水生闻到一股肉香。有一种假币比真的还要真,猪皮女说。那块黑瓷占右脸三分之一多,水生看起来,却比整个脸还要大。是台湾过来的,她说,人家想搞垮大陆,把假钱造得比真的还要真……没等听完水生抬脚就走。妇人忙拉水生一把。水生感到那手儿肉乎乎,暖烘烘的。妇人说:姐儿送你一张,给大哥免费试用。晚上,水生踟躇街头,鼓起勇气拿出姐儿给的票子,在一家小吃摊上,竟很顺利地花掉了。摊主小老板向着路灯照来照去,水生迈步就要溜。却见摊主又瞧了瞧,欢喜地收进了腰包,翻出零钱找给了水生。

水生诚实地对猪脸女说:我有假币卖给你你要吗。猪皮女接了水生的卖棉币,拿手指摸了摸,捏了捏,又抖了几抖,还很内行地查试水印。妇人验钞机般,一个个程序地检验。水生身子一矮,向后一退,准备逃跑。却见猪脸女笑着道:大哥和我开玩笑,分明你这是真钱嘛!水生掐掐耳朵,以为听错了,他让猪脸女重复一遍。妇人郑重道:大哥这样吧,一比三,你的一张真的,换我三张台湾版,干不干?水生哪能不干呢。喜出望外,却装着不情愿。妇人问水生,明明是真钱大哥怎会当假币呢。水生对妇人说了卖棉的事。妇人笑,颧骨上的猪皮开朵黑俏花,她说:把夜明珠当狗卵子,大哥不但心好,还真幽默。

水生用妇人的台湾版购物,他选择黄昏时去报刊亭卤菜店,他认为这些地方好糊弄。店主接了仔细地查检,渐渐的,水生接过找零额头不再冒汗。

水生给妇人打电话,喂……奶奶的,水生要做笔大买卖。

那条街靠近劳力市场,摆了一排溜招工摊子,金底红字的招工板,像个皇榜:国家大型建企,招收农民工,包吃包住。水生挤了进去。招工人员问:你会啥活?水生说:我是农民,只会种地。又问:会不会挖土?水生说,我是农民,天天挖土。

大买卖输光了老底,猪脸女麻利的胖指儿点数水生的三万块。水生心慌慌地说:是我娶老婆钱,你,点的是我老婆啊。猪脸女搬出台湾版,笑笑地对水生道:原来大哥还是条光棍啊。一比三,水生买到的是真正“假币”,一扎一扎,上下各一张红版毛老头,小心呵护着九十八张白纸。那时水生才明白,猪脸女给“免费试用”的全是正宗人民币。你是一条可爱的光棍。猪脸女给水生抛个媚眼儿,摇手说后会有期哦!

水生干活不惜力,大家都夸这小子能干。干了一段时间,大家都去找老板支钱,水生也想支,老板摊手作难:眼下周转困难,年底一并结好吗?水生硬着嗓门嚷:不好!太奶奶的!水生嗓门最大。都没支到钱,老板让水生留下“有话说”。很快,水生当上了小头儿。时近腊月底,西北风飕飕的,水生一脸的伤,背个铺盖卷儿,佝腰落索像个花子。老板颠儿去了,水生被工友们揪住,愤怒的拳头——招待这个小头儿。赶春运的人堆如摞饼,鼻青脸肿,被招待得发了胖的水生,在人潮里挤啊挤。他要扒火车。

又一个春天。二大爷打赤脚做秧田,料峭春风吹动田水,抖薄绸子似的。二大爷的白胡须飘啊飘的,毛腿杆子冻得虾红。水生穿袜子鞋站田埂上,像个干部似的。二大爷边挥锄边说:水生,再不做秧田,又晚了。望望整个空空的田畈,水生说:大家都不做了,我做它干啥?说着,敬根烟给二大爷。是金皖,一根抵三个鸡蛋。二大爷舍不得吸,夹在右耳朵上。呵呵,水生发财啦!水生把包包往肩上一挎,咧咧嘴儿道:您哪,从今往后,我水生再也不种这点儿破田喽!

水生歪歪扭扭的背影,二大爷看见,一个妇人在大路口等他,那妇人笑笑的,右脸皮上有块黑瓷。

胡大平:笔名大平、非我,1965年10月生,安徽枞阳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山花》《安徽文学》《北京文学》《飞天》《阳光》等,发表作品约90万字。散文《放娘一条生路》被《散文选刊》2005年度提名,入《为了母亲的微笑》丛书;出版小说集《火辣阴森的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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