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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流水飞长歌」评从药汀先生著《屈原赋辨译》

2018-07-16

紫禁城 2018年7期
关键词:屈子屈原

曹 虹

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屈原赋辨译》书影

从药汀先生在八十四岁至八十八岁的高龄之年,完成了百万字巨著《屈原赋辨译》,此书不仅是两千多年来屈原研究史上的新创获,而且包蕴着多方面的学术智慧。其中,辨译结合的创体,尤其是对古典今译准则的总结与践履,超迈前贤,值得体悟与弘扬。近代以来,中国文化遭遇了古与今、中与外的撞击与交融,相比于以往任何历史阶段都更为剧烈,甚至不乏艰难与荒谬并见。如何坚信和坚持「通则久」、「通古今中外之邮」,既是译学的时代新课题,更是妙证本源、面向未来的使命与责任所在。

在《屈原赋辨译·九章卷》卷首,录有从药汀先生《叹奈何》一诗的手迹,其中有「知我心兮叹奈何,高山流水飞长歌」的诗句,令人联想到屈子式的旷古高怀。作为诗人的药汀先生,始终与异化的现实相抗争,坚持「寻觅那丢失的心」(《寻心—— 一场怪梦》)。他笔下塑造的「蓝狐」意象,不啻是药汀先生追随屈原醒世精神的自画像:「一切都陷入麻木/血红暮色空旷着苍茫/声音死了惟有/蓝狐凄厉着……」(《蓝狐》)高山流水,知音难得。药汀先生凭着卓异的诗性心灵与学术理性,在对屈赋的完整解读辨译中,恰似「高山流水飞长歌」,突显的是心心相印的知音之情,堪慰屈子的英灵与文采。

从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以来,历代积存了众多的屈赋读本。古人往往以究心经学般的热力投身于楚辞文献辨析疏释,各个时期第一等的学问家中往往不乏染指楚辞者,如南宋理学宗师朱熹有《楚辞集注》、清代乾嘉汉学大师戴震有《屈原赋注》等。进入民国以来,闻一多、游国恩、胡小石、姜亮夫、刘永济、汤炳正等贤达继续推进屈赋研究,除了承袭传统的义训考证方法,还浸润于近现代学风之变,尤其在《天问》等篇的解读中,结合了神话学、古史考证、社会学、人类文化学诸方面的知识与方法,开拓了思维与想象。但不可否认,莫衷一是之见尚多,待发之覆犹存,学者或扭于细部,愈考愈惝恍迷离,或大胆假设,不惜附会穿凿。另外,把两千多年前的屈子作品通译为现代语体,自一九五三年郭沫若先生首加尝试,经验与教训并存,数十年过去了,人们惊炫于其恢奇译风,却未能认真检视其不应有的失误。进入二十一世纪,如何征言覈论,综理旧说,创通大义,正俗解蔽,仍然大有可为!这正是药汀先生《屈原赋辨译》后出转精所具有的划时代的标竿意义。

以屈子的知音自期,这是学术求真、艺术求美的心灵之约。药汀先生在考辨中所发现问题锐利深远,解决问题审慎透达,书中二百余条「辨」语具在,颐神益智,读来不觉考证文的繁重之苦。令人惊叹的还有他的译文在贯彻「信」、「达」、「雅」的准则之际,精心总结、升华出符合翻译对象的理论步骤—— 一方面「体现屈子作为哲人思想家、政治家、文学艺术家的情怀、境界与思想脉络」,另一方面「力求贴切呈现屈赋之辞义、辞情、辞势、辞气及其诗化的情色意绪」,在审美上为了收「以诗译诗」之效,全文叶韵,甚至以步原韵为主体。(从药汀《屈原赋辨译•九歌 招魂 卜居 渔父卷》后记,故宫出版社,二〇一七年版,三一五页)

如果说判断原作的辞义、辞情,大致还属于求信、求真的内容层面,那么辞势、辞气、辞色、辞韵则更多属于求美的艺术层面,译者于这两个层面不应偏失,但恐怕后者因难于把捉而常被忽视。药汀先生基于成功的翻译实践,以作为诗人对辞气语色的敏感,才能够在翻译理论上作出这一番「亲切」的梳理。具体来说,至少有三方面的意义。首先,传统的所谓「信、达、雅」的译学三字诀,「雅」怎样理解和体现?如果没有恰切地传递原文在藻采韵色上的风格创造,那么译作就是不得体的,就谈不上译人的从容雅润。药汀先生作为语言艺术的大师,深谙辞语意内言外的生命力,因而才写得出「一群辞藻呼啸而来」(《深圳日月》)这样的诗句,也因而更懂得译文语态句调配置的意义。举例来说,《天问》第四十一节:

天式纵横,阳离爰死。大鸟何䲨(一作「鸣」),夫焉丧其体?

从译也采用大致整齐的四句式:「天道法则是阴阳纵横交织,阳气脱离生物便立即致死。金乌阳气旺盛其何等敦实!它哪能够轻易地丧失其体?」古人认为太阳因阳精之凝聚而显象为三足乌,从译的表达以深浑整饬的节奏与文采,对太阳之为太阳,作了热烈礼赞。郭氏《屈原赋今译》(下简称《今译》)则处理为:「自然的法式,阴阳的消长,那是无可抵抗;阳气一脱离了身体,任何生物都只好下场。哪里有钟山之神,死后化为大鸟而大张喉嗓?假使神的本领能够那样,为什么神又要死亡?」姑不论发问的神话背景对接错了,句式的节奏感也缺乏对应,药汀先生还示意,「将『爰死』译成『只好下场』,把『大鸟何鸣』译为『哪里有死后化为大鸟而大张喉嗓』,皆背离辞义辞情,而又无文采。」褒贬之际,可以体会到药汀先生的译笔译风和精益求精之致。

第二,从前的文艺家,例如桐城派的姚鼐对「辞章」之学很重视,在《古文辞类纂序目》中拈出「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八字,称:「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清】姚鼐《古文辞类纂》卷首,中国书店,一九八六年,二六页)虽然为文理想是「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但受他指授的弟子陈用光说:「格律声色,古文辞之末且浅者也,然不得乎是,则古文辞终不成。」(【清】陈用光《答宾之书》,《太乙舟文集》卷五,清道光二十三年孝友堂刻本)这应当也是桐城派长于辞章之学的心法所在。另一位弟子方东树在《书惜抱先生墓志后》记载学习古文的关键方法是通过「精诵」而达到「闇(暗)通其气」:「夫学者欲学古人之文,必先在精诵,沉潜反覆,讽玩之深且久,闇通其气于运思、置词、迎拒、措注之会,然后其自为之以成其词也,自然严而法、达而臧,不则心与古不相习,则往往高下短长,龃龉而不合。」(【清】方东树《考槃集文录》卷五,清光绪二十年刻本)那么移用来看译学,如果不重视与翻译对象「闇通其气」,就不能在格律声色的传递上占有敏锐优势,则「达而臧」的译文终隔一间。不止于此,「神理气味」与「格律声色」二阶之间相互含摄,不乏转换,辞面的声息节奏往往透露诗心的脉动。当代诗家北岛《时间的玫瑰》注意到了译者的诗性所带来的长处:「翻译中诗人与一般译者的区别,主要是语言的敏感度和节奏感。」那么,像药汀先生这样重视「诗化的情色意绪」在辞底到辞面的表现,谋求译文尽可能完满再现屈子生命气息的芬芳,避免意韵气调「龃龉而不合」,这既是诗艺之美,也是「信」「达」之译。举例来说,《天问》第四十九节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厥萌在初,何所亿焉?璜台十成,谁所极焉?

从译传达出既深沉又不失明快的语风,以体现原文跳脱出现象又不离象喻的哲理归纳:「事物最初萌芽之时,谁因而预料其是凶是吉?筑造瑶台高达十层,谁因而想到其终极台崩?」历代学者对此小节的辞意注释众说纷纭:一说屈子是言舜事,一说言纣事,一说言女娲,莫衷一是。但药汀先生抓住了屈子的哲理语感,以为「大抵是从《易·坤》所言:『履霜坚冰至』、『见微知著』等事物规律的发展趋势上,以问的形式透露出的辞意即是:历代统治者,凡是不懂『见微知著』,在『厥萌之初』不能防微杜渐,只是沉溺于穷奢极欲,一意孤行,其结果必然灭亡。总之,此小节当是屈子以其哲思对前文启、羿、浇、桀的行为始末,以问的形式所作的喻言性警诫。」郭氏《今译》落脚于专指纣王,译为:「他的奢侈开始萌芽时,为何便有人能料到后果?终于筑就了十层玉石高台,完工的又是谁个?」药汀先生分析了其中的不妥,姑不论前两句译笔「背离了」原文的辞义,后两句应理解为「是承上问谁因而想到筑玉台的后果—— 台崩王灭」,「郭先生给译成『完工的又是谁个』,睿智的屈子,会傻乎乎地问这不是问题的『问题』?」更有甚者,后来的李朝晖《屈原楚辞正宗》把后两句译作:「殷纣王建起十层玉台,谁能知道将来如何?」这样的语意语态不仅偏失于原文警诫的语感,而且「误解了博学多才的屈子」,有损屈子「以哲人的沉思」思考事物发展规律的胸襟与智慧。再如《天问》第二十四节以明知故问式的语气提问:「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兽能言?」郭氏《今译》处理为:「究竟有什么地方冬天温暖,什么地方夏天也冷?」药汀先生严谨地指出:「从『究竟』、『也』之译笔中可以看出:沫若先生也是认为屈子是因为真的不知才发问。」即使是句中副词的处理,也是极需斟酌的,因为原句是语含反讽的明知故问,还是因不知而发问,事关屈原的抒情形象之理解。药汀先生作了通盘的考察,他指出:「细读《天问》,所问大多为不期回答之问,意涵批判、否定,或意在怀疑,发人深省,或者意涵讥讽嘲笑。硬是以为屈子是出于真的不知,而为屈子找答案,岂不是太书生气啦?」所以,用什么样的语态语感体现《天问》中的问意,可以说是关系到诗人生命的色彩和份量。

第三,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文献考据问题,也可以通过作品的系统辨译,得到进一步地确认。在这一确认过程中,实不能看轻通过「对屈赋辞义、辞情、辞势、辞气的深入体验」,导致对诸如文本错简、文本真伪、借鉴理论的合理助判,这也可以说是审美体验与考信需求的结合。「对屈赋辞义、辞情、辞势、辞气的深入体验」,犹如进入到屈原立体化的生命气息之中,这可以帮助研究者发现仅从考据角度难以发现的问题,而且某些纯理论或纯考据的问题也能得到审美层面的检证。例如《天问》第五十节:「登立为帝,孰道尚之?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从译如下:「女娲登上王位称天帝,其帝是谁导引抬举的?人祖造人自己也有体,其体是谁设计制造的?」「女娲」是神话人物,但传统的注释家往往由于封建妇道观把这个人物判断为「即尧之二女(娥皇、女英)」,如汤炳正先生《楚辞今注》就力证这个观点,故而把后两句理解为是问:「二女能以礼事舜,是谁培育教养的。」并以《史记·五帝本纪》、《列女传》「记二女甚有妇道」证之。药汀先生反驳这样的注释,他认为:「注释者没能进入屈子这位哲人思想家的心境,不知不觉地把屈子『注』进了庸人的行列,把屈子富有风趣的笑问,被封建社会才出现的『妇道』观抹煞了。」药汀先生所作的「女娲」非「二女」的雄辨,除了考据层面的勘察,更注意到屈子在政治学层面的反思精神,即诘问女娲造人说,幽默地加以否定,更从神话人祖登帝位,引出人间帝王的出现与兴衰的思考方向。出于对屈原赋的情色意绪、唇吻气息的深刻洞见,既克服了传统注释学局于儒家道统的某些附会之见,还可以破除现今某些时髦新说的虚妄。例如,《天问》第四十八节:「舜闵在家,夫何以鳏?尧不姚告,二女何亲?」从译如下:「舜妻原本就住在家里,凭何证据说他守单身?尧嫁女不告舜母姚氏,二女何以能与舜成亲?」前两句中的「闵」,据闻一多《楚辞校补》引《释名·释言语》曰:「敏,闵也。」又说:「卜辞时代,敏妻同字。」「夫」,属于语气词。上古帝王尧嫁二女于舜,需告知舜母姚氏,其中情委,药汀先生注明:「母系社会,男儿婚事由母亲做主。」但是吴广平《楚辞全解》给出的注释却说:闵即母,夫即父,「指舜父瞽叟……以上两句意思是说:舜明明有母在家里,他的父亲为什么是鳏夫?这反映了母系制度里,母权的显赫,男人地位的卑微。」并引用了恩格斯引阿瑟·莱特的报告,说母系制度里母权之大,大到「家对他变成了地狱」,之后说「瞽叟明明有妻子,却比鳏夫还可怜,还狼狈;形有实无,妻在而鳏」,又说「帝尧不告诉舜母姚氏,就让二女跟舜成了亲,这是对显赫的母权地挑战」。所谓「妻在而鳏」、挑战母权云云,看似依托了高明的理论,但免不了「拉扯」过度,不符合屈子作为「诘问夏、商、周统治者政情、人性的政治思想家」的角色与口吻。

清代最出色的经学家戴震的治学理念是:「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清】戴震《与是仲明论学书》,《戴震文集》,中华书局,一九八〇年版,一四〇页)药汀先生《屈原赋辨译》的辨释之精和译体之雅,既充溢着沛然自足于中的逻辑与生趣,也必能为学界带来学风审思与治学方法上的诸多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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