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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坟

2018-07-09周秋良

草地 2018年3期
关键词:爷爷母亲

周秋良

在我的家乡一直传承着上坟的习俗,一次是正月的十七或十九,一次是农历的七月十五。以前家家都穷,一年下来,难得支起几次油锅。趁着过年和十五的积攒,都还有可做贡香的油炸祭品。而第二次放在夏秋季节上坟,主要是担心雨水多容易冲毁墓地,所以要到坟上拢一拢土再拜祭拜祭。每年到了这几天,不论是在家还是在外奔波打拼的男人们都要约上家族兄弟,携上儿孙去自家的祖茔地拢坟、烧纸、叩拜。虽是对先人的祭奠,却也是对后人的慰藉。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对逝去的亲人抱有怀念、歉疚、遗憾之心,当我们想念他们时,到墓地看望一下他们,扫扫墓,尽点心意。表达感恩、学会孝道,传承家风,教育后代,促使家族绵延昌盛,代代相传……

周家这一支脉的人就住在村内的周家胡同,家谱记载清朝中期广东籍一周氏赴任洛阳县令在这儿居住延续了香火,传至当今。周姓县令是否是从中原迁徙到广东的客家,我还没做考证。但周氏后裔起源于西周文王,传谪于洛阳周公这是没有任何异议的。

记得很小的时候,是跟着本家的遂成爷爷一块去的,遂成爷爷是父亲的长辈,在旧社会时当过伪保长,文革时被当做牛鬼蛇神被揪斗,被戴过高帽子游街,传说中全村就属他胆大,鬼子进村了,别人都躲着跑,只有他敢站在寨墙上看,关南寨门并与鬼子周旋,所以父亲很敬慕他。上坟时遂成爷爷领头,还有个叔叔,父亲和我。我家祖坟距村里大约有四五里,茔地就在龙门的东山上。路是崎岖和窄窄的山路,感觉要走好长好长的时间,有时自己走,有时被父亲拉着手,而大多时间是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去的时侯大人们说着话,时不时的逗着我,记忆中是欢快的,朦胧中还有些许印记;到了茔地,看到一片片土堆不太规则的排列着,都长满了野草,大人们认着自家的坟,依次把坟拢上新土后,就开始了有仪式的祭拜。我只记得跟着他们不停的磕头,磕累了也就困了,回来的路上是迷糊的,大概是爬在父亲的肩头睡着啦。长大了些才知道那些坟都是爷爷的上辈们的周家的祖坟。后来遂成爷爷走了……父亲也走了……曾经我上过的老坟,现在可能都无从寻找了。

又过了几年,也就是从上小学开始吧,是跟着母亲上村南头曾经是自家地里爷爷奶奶的坟。当时上坟被认为是“四旧”,不像现在可以正大光明。这一时期的父亲心情是郁闷的,大气都不敢正出,只有在夜里唉声叹气,我就是在父亲的叹气声中相伴着走过了童年。记得有一段时间,晚上我是跟着父亲在大队信用社里住着的,有一天夜里,天黑的早,听着父亲长长的叹气声,我迷迷糊糊就入了梦乡,当我一觉醒来要撒尿的时候,摸摸床铺感觉父亲不在身边,我就叫“伯”……,没有回应,大声喊叫:“伯”“伯”……,仍是一片寂静。此时的夜,黑的吓人,伸手不见五指,我仿佛就掉在了深深的黑洞里,任我怎样的喊叫都传不出一丝的动静,因为那房子是石头砌的,老厚老厚、密不透风,直到第二天中午,母亲感觉到了不对,寻到这里,敲碎窗户玻璃后,透过一寸见方的格格窗孔,塞进去卷成细长的薄饼让我吃,水是用细长瓶嘴,我把脸贴上去对着喝的。直到第二天的晚上,父亲才托人把钥匙带回,出来后母亲抱着我大哭,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哭声,嚎啕而声嘶力竭!

打那以后,每天晚上睡觉我是不敢关实窗帘,我怕黑,怕黑的夜不会再亮。后来才知道“四清”时。住村工作队一个叫大老陈的十三级干部,不懂业务“乱放炮”,给父亲扣上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运动”一来就受牵连,那晚父亲就是被带到城里关了几天的牛棚……父亲不愿出面,上坟的事情自然就落到了母亲的头上。爷爷奶奶的坟是平地里的坟,怕水淹总是夏秋季节去上坟,母亲提着篮、扛着锨领着我们去,到坟地后,先把周边的土往坟上堆,压上白纸后,开始供香,嘴里念念有词,说着父亲教给她要说的话……爷爷的名叫狗屎,字天申,取狗屎为名,也许就是寄希望图个好活、活得长寿、不招惹大小鬼的惦记,然而爷爷其实活得并不长寿,父亲十五岁那年,爷爷就走了。爷爷在时家里是殷实的,有田、有房、还在村边开有饭铺。说起饭铺这里还有个典故,奶奶说给了父亲,父亲又说给了我们听,爷爷开了很多年的饭铺,常听食客们吃好后说:“掌柜的,给孩子再买俩油旋”,当有一次听到一个人说:“我得给我爹带几个油旋回去”时,爷爷一感动说:“放开拿,今天不收你钱了,只听说别人都是给孩子带,应记着给爹带的,我开了这么长时间的饭铺,还是第一次听到,拿、拿、拿,只管拿……”中年时爷爷病了,爷爷撒手走了,爷爷走后家道就衰落了,赶上土改划成份时,我家也就成正当的贫农了。

奶奶陈氏名讳白女,性格好,心态好,为人善良,是个有福的人,寿终正寝——享寿八十四岁。

这时母亲上坟的坟地已不是自家的地了,已经变成村里的苹果园,看苹果园的人是老家对门叫王锁的老伯,听着母亲在坟前说得伤心,就过来说:“听到了,听到了,老人已知道了你们娘儿们的心,活着的时侯,你们都尽心了,带点树上的苹果吧”。那时侯苹果是极稀罕的,回来后一家人切分一个,吃得格外香甜。剩余的苹果放在装衣服的箱子里,每次开箱都芳香扑鼻……

一晃自己长大了,别离父母到省城读书,随后就参加了工作。临行前父亲说:常写信回来……母親说:上班了要听掌柜的话。九月报到上班,到了春节放假第一次回家,刚进家门,父亲阴着个脸:“八分的邮票钱都没有吗”?母亲拉着我的手说:“瘦了、瘦了”……眼圈就红了。此时我才知道是我不懂事,少写信了、让二老担心了,让他们挂念了。父亲是个极严厉的人,平常和我少有语言上的交流,有时我也总和他顶牛,置气,父亲读过五年的私塾,在村里算是个台面上有文化的人,日本人来时,共产党地下组织在洛阳县看上了当时青年的父亲,要不是奶奶的哭闹说是独苗苗、不让走,早就投奔了革命,六十年代山东的省委书记韩林就是和父亲一块被瞄上的。当然,当时父亲要是早早的偷着走了,也许小命都丢了,更没有了我们……

母亲姓焦名玉华,是个贤惠的人,更是个勤劳的人,一年四季除了下地干各样的活,挣着工分,还承担着我们一家八口人的吃饭、穿衣,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听着鸡叫起床的,而夜晚总是在昏暗的油灯下纺纱织布至很深很深的夜里。母亲总是不遗余力的呵护着我,心疼着我,关爱着我,当我和父亲怄气时,她总是周旋说和,私地下哄我,当我生气不吃饭,父亲会冷冷的说:“不吃是不饿”,我会赌气:“饿就是不吃”时,母亲总会逗着我,宠着我,最终都是让我小胜并高高兴兴吃饭的。记得一次父亲为了激将我下地干活说:“人呀!不管啥时候不管是多大的干部,都要去地里劳动的”。我一咬牙一生气,不吭声,硬是从早上到午后一个人割了一亩多的麦子,当母亲见到家里的镰把上染满血迹,又看到我的手滿是破了的血泡时,忍不住和父亲生气了“孩儿都不是干那活的手,你硬逼他。”心疼的拉着我到村医务室抹了红汞、做了处理。

母亲更是个极善良的人,记得一次我和伙伴打架,头被打破血直往下滴,母亲用她常围的咔色(或酱色)沙巾缠紧我的头,拉扯着我一路快走,从大北地直往村里奔,其间打我的伙伴和家长不停的认错道歉,母亲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责备和抱怨。就是后来感染了,医治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找过人家,要人家的医药费什么的。

离家之后每每想起母亲心里总是暖暖的。每年过年探亲回家,有时看到母亲多起来的白发和额上越来越深的皱纹,心里总是酸酸的,看到母亲满是老茧的手,和指头上的多处裂口,心里头也总是阵阵的隐痛着……期望著以后报答母亲,让母亲能过上不受累的日子,正当我这样憧憬期盼着的时侯,老家玉华叔发来电报:“母病速回”。母亲病了,母亲得上了不好的病——食道癌。赶回家里的当夜我独自一人跑到河边,对着夜空放声大哭、任泪水不停地奔流……一年后,天底下那个最疼我的人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那年母亲59岁(八五年的农历七月初九),是带着没有能看到她的孙女、孙子的遗憾走完了她最平凡朴实的一生。

母亲走后十个年头,父亲查出了同样的病,父亲不愿做手术:“回吧,瞎花钱,你见谁彻底治好了”,“不能人财两空呀”……在我的再三坚持下父亲才住了院、做了手术。三年以后父亲病情扩散,其时孙女,孙子,外孙女,外孙们都陆续长大,绕在他的膝前……让他最牵挂的老三,在他的催促下完成了婚典,这在我们兄弟三个中算是最隆重的。父亲是欣慰的,弥留之际我们姊妹五个,兄弟三个常陪在他的身边,这个时侯我才真正读懂了父亲,其实父亲是健谈的,是生活让他变得沉默寡言,那些天和我们说了很多的话,说了许多小时侯以前他经历过的事,说着他的知足。

父亲是豁达的,当我说出我记忆中谁整过他、欺负过他,我曾耿耿于怀都记着时,他说:“我都忘了,过去了”。父亲也是乐观的,当我不无遗憾地说,父亲在我那儿住的时候,过了几个生日只是买了烧鸡、做顿鸡蛋捞面,没有去过饭店、吃过大餐时,父亲笑着:“天天都是生日,天天都是过年呀”。此时,癌细胞己全面扩散转移到了脑部,父亲的神志己断断续续,但话语仍很清晰:“让我能躺在你爷爷奶奶的脚头,这辈子就知足了……”。于是我们兄弟三个到东山上选了坟地,回来和他商议,他听后说“好,好,居高临下,这地方能看到村里……”几次昏死过去,几次唤醒又迷离,梦呓着:“别给我穿那些衣服”……我知道父亲讲究,父亲不愿穿老去的人的冥衣,我说:“穿制服,镇干部制服?”父亲点了头。子夜时分,父亲走了,那年是九七年的农历三月初九,父亲享年七十三岁,走时身上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他的发小老哥哥胡成伯来招呼着理了发、洗了脸,我的干亲家军良给父亲合了眼,让父亲瞑目,玉华叔漆了棺木,在档头上写上了“奠”字,保林叔、还有村里许多人参加着料理了后事。

父亲三周年过后,我们开始东山上上坟,这一上就是二十年,风雨都没有间断过,早期几年是赶清明节时上,想着城里人都这时侯上,我和老三也能赶上,有假期、有时间,后来老二和军良都说了咱这里是十七、十九上,市里头才是清明上。是呀,十里不同俗,月是故乡明,一方水土养着一方人呐,打那以后就按着家乡的风俗时节上坟了。

今年的正月十七,上苍像知道了我的心愿,天色阴沉细雨绵绵,上山的路上想着多年来一直困绕着我的心结:母亲走了是那个病,父亲去了是那个病,周家胡同我的长辈们好多都是因为那个病,是这里的水土有问题,还是老辈人的饮食习惯?直到昨天,走了村东头新扩展的玄奘路,上了万安山,尝了倒盏的美食,看到了那热闹的场面,我才彻底释然!家乡的山这么好,家乡的水这么甜。患病的缘由都不可能会和这山水有直接的关联。是生活让他们疲于奔命,是少时苦于应对刀客、匪患、兵荒马乱时的环境所养成的吃快饭、吃烫饭的习惯,也是赶上了大炼钢铁,三年自然灾害,十年浩劫和那只争朝夕的年代,为了拉扯孩儿们成人,为了让孩儿们能多吃上一口饭,他们难能细嚼慢咽,只有取义而飞蛾扑火,就是砸锅卖铁、舍着减寿也要一直地奉献着、奉献着……

爷爷奶奶的坟上,父母二老的墓前,冒着细雨都压上了白纸,虔诚地挂上了白幡,点上香火,烧上纸,燃着铂,送上钱,嘴里默默诉说,心里默默祈愿。兄弟三个和侄子按长幼依序磕三个长头,点响鞭炮,让震耳的响声长久的齐呜,同时,我也在心里顺致已做古人的遂成爷爷、姑母姑父、玉华叔、保林叔、还有胡成伯都能收到我的歉意,不孝的晚辈在您们去世时因身在他乡,没能回来给您们送行,看上您们最后一眼。原谅吧!我的前辈啊,原谅吧!也告慰着我的祖先!

长歌当哭,泪珠在我眼眶里几度打转,亲情、血缘和血脉相连的亲人们,在脑海里鲜活的对话不时的闪现,像雕塑伫立在我的面前,让我久久不能平静,甚至抑制不住而失声痛哭,我知道长辈故去,我也逐步在老去,这是规律谁都无从抗拒,但我的心一直在这样默默地期许:逝者己逝,愿逝者安息;生者健在,盼生者欢喜!这老辈上传下来的上坟的习俗能薪火相传,代代不息。后来者能弘扬他们的美德,传承他们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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