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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落在星夜的笑声

2018-07-09龙本才让

草地 2018年3期
关键词:老婆

龙本才让

多巴到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索卓隐约感觉到老公打開房门的动静,但她早已习惯老公的这种晚归晚睡,那点动静就像一阵轻风似的未能在她沉睡的水池上引起一丝浪花。多巴迅速脱衣上了床,躺在床上,他没能一下子合眼入睡,想起刚才赌场上自己输得很狼狈的样子,他的眼皮不由得又抬起来。

昨晚他刚吃完,就接到朋友罗才的电话。“快点来啊。”电话那头朋友爽朗地说。

“今晚不来了,最近手气很背,再说我也不想天天给你们送钱。”他笑道。

“怕了是吧,不就是输了一万嘛,说不定今晚你不但能捞本,还会赢几万呢。”朋友接着说:“三缺一,别磨蹭。”朋友这样一催促,多巴的手也痒了起来。对,今晚再去试一下,如果走运的话,正如朋友说的那样会翻本赢利。再说那个放高利贷的退休干部又三天两头给他打电话催账。今天下午那老头子竟然到单位里找他来了,幸亏当时他一个人在办公室,要不然非让他当着同事们的面难堪(他从别人嘴里听说过这个退休干部如何如何的厉害。人们说别看这老头一脸慈祥样,工资少了几元几角的话,如果得不到合理的解释,老人会毫不顾忌地给对方掴耳光)。在多巴求饶般的再三解释下,那冷血动物最后似乎动容了,看着欠债者哭丧的脸不再死缠,但临走时说:“明天中午之前不还款的话,我直接去找你们领导。”所以多巴一下班,就跑到银行自助服务室里,取出了本月六千块的工资。多巴打算把这笔钱先付给放高利贷者,让他缓一缓剩下的欠款。可这个还款的主意,没过多久就被朋友这个电话动摇了。我这样认输退缩岂不是会丢了脸面吗?一股莫名的自尊牢牢抓住了多巴的心。多巴咬咬牙说:“好好,我马上就来。”

老婆见他准备出去,便说:“今晚你别去了,早点休息,看看你熬夜都瘦成什么样子了。”经老婆这么一说,他下意识地朝卫生间墙上的穿衣镜看。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窝下去而眉骨更加突出,加上胡子拉碴,身材矮小的他瘦得更像个猴子。他对着镜子苦笑了几下,然后转向老婆。“你等我的好消息就行。”他挺起胸膛说。

老婆说:“我看你今晚不走为好。”

这时趴着写作业的儿子也抬起头,说:“爸爸,你何时请我吃串串香?我好长时间没有吃了。”

“阿贝帕罗(藏语,是父亲所疼爱的宝贝的意思),爸爸一定会满足你。”

“哼,儿子你就做梦吧,我们还欠着暖气费呢。”妻子说着撇了撇嘴。

这句挑衅似的话使他浑身发热了起来。他看了看儿子,然后扭着头盯了会儿老婆,“你这个丧门星说什么呢?”红着脸低声骂了一句,之后迅速开门溜了。这个臭婆娘,就是这样,赢钱的时候,好像她自己赢了一样兴奋得合不拢嘴,眼睛放光地看着摆在茶几上的钱,还反复摸着呢,输钱了就知道不停数落,多巴一边走一边想不通似的摇了摇头。多巴每次把赢的钱都挥霍到饭馆里,让妻儿一饱口福,有时还顺便叫上几个朋友一起吃。说来奇怪,多巴初学时赌神好像更倾向于这个生手似的,他要什么牌就能摸到什么牌,可时间一长,开始熟练起来时,赌神反而背对着他而不再眷顾他。连续几天,他输得连本都进入别人口袋里了,无奈之下,他瞒着妻子从一个放高利贷的退休干部手里贷了四万块。那笔债现在像越滚越大的雪球一样连本带息已经五万多,可他口袋里的却像越滚越小的土块似的所剩无几,手头紧张得有时候私车只好停放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得靠脚步行走。暖气费都还欠着呢,刚才老婆揶揄他时,气得他正想冲着她怒吼几声,但最近的现状却没给他这个底气。今晚我一定要把前面输掉的都要挣回来,多巴疾步奔向罗才家。

那晚刚开始时,多巴真的走了运似的,摸牌的手简直就是金手银手,连续几把自抠,几个赌伴都不得不惊羡了。罗才说:“看来今晚你非要让我们放出点血了。”

多巴也兴奋地说:“也该轮到我了吧。”但好运不长,快到凌晨一点时,他的手气遭了谁的恶咒似的开始下滑。前面一沓沓摞起来的钱就一会儿工夫长了翅膀似的唰唰飞到赌伴跟前。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那个放高利贷的电话又来了。多巴出去接电话时,搓麻将的碎声不小心被对方听到了。

“你还有打麻将的钱啊,限你明天一天。是你自己送来,还是我自己来取?”老人带骂和暗讽的嘶哑声音更让他恼羞成怒,他脱口道:“明天,明天中午就还你,不就是区区五万块钱嘛。”说完他立即挂了电话,但拿什么来还呢,他后悔刚刚说了个气话。手气差,加上情绪不稳,接了那老人的电话后他的本钱眼看就要全部飞走了。罗才看见他有点气馁,便提议大家休息。但多巴对此无法同意,“拿了钱就想溜走吗?这样不好吧,输家还没有开口呢。”挤出笑容说。

罗才也笑了笑,说:“今晚差不多了,明天还要上班呢,咱们之间何必讲规矩,以前你和我都输家不开口前也溜走过嘛,明天继续战斗如何?”这时朋友旁边的那个人也看了手表,“啊啧啧,快到凌晨三点了。”说着起了身,其余两人一听到这个提醒似的话,也跟着起身。作为输家的多巴对于这样的散场是一万个不甘心,但一想到自己曾经也如朋友说的那样提前溜走过,也不好意思坚持下去。现在他虽上了床,头挨到枕头上了,但身仍旧在赌博场里一样,眼前不断地闪现着那一个个长方形的牌和一双双钳子般的手,耳畔回响着放高利贷的催账的声音。管他呢,反正后悔也没有用,多巴索性把被子盖到头上睡了。

第二天曙光照进窗户里,洒得房里明晃晃的。索卓从厨房里出来,去开卧室的门,探出头叫多巴起床。但床上的人“嗯”了一声后,只是蠕动蠕动而没有起床的意思。索卓急了,跑到床前,“快到上班时间了,你还不起来。”边喊边摇了几下老公。多巴这才把被子从头上拉下来,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窗外,打着哈欠起床了。

多巴洗漱完来到客厅里,像以往一样坐在妻子的对面。老婆已经把早餐摆到茶几上了。但他只是动了一下而没有吃,不知为何,他胃里塞满了什么似的沉沉的。老婆见他不吃,说:“快些吃啊,不然就迟到了。”但他勉强地吃了几口后停下。“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说着看了看老公的脸,发现老公眼圈发黑,很憔悴,活像患了病似的。老公摇了摇头,说:“没有事。”这时那个放高利贷的声音又在他的耳畔响起了,“限你明天一天。是你自己送来,还是我自己来取?”他不由得长长叹了个气。老婆见他不进食而痛苦和发愁的样子,也放下了手里的碗,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问:“你到底怎么了?”

“没有事。”他继续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但眼光尖銳的老婆从他的神态里发现了一丝破绽。“你一定瞒着我什么。”老婆这肯定的语气,让他心虚地低下了头。过了会儿他勾着头瞄了一眼老婆,嗫嚅了几下嘴。老婆见状,说:“多巴,你别瞒了,说吧。”

再也不能瞒下去了,她一定知道了一些,多巴想。可他一看见妻子那追逼的目光,他就无勇气说出口。“多巴,你是不是欠了别人的债?说呀!”

多巴犹豫了一会儿后,终于把贷款的来龙去脉及最近赌输的事都一一告诉了她。他说出之后身上像卸了个包袱似的轻松了许多,可不久又后悔了,他怕妻子承受不了而哭喊起来,弄不好还歇斯底里地扑到他身上来。不料,老婆只是叹了叹气,低着头想了会儿,然后说:“你不说,我也大概猜到了一些。”除了声音有点颤抖以外,脸上的表情不紊不乱。沉默了许久,妻子才说:“既然欠了,必须得还,这怎么也躲不掉的。”

但拿什么来还呢?多巴心里没有一点底。他抬眼望向妻子。索卓见老公那求主意的目光和哭丧的脸,失望伴着气愤在心底升腾了,她忍不住跺了跺脚,提高嗓门说:“现在吊着脸有何用?当初为何没考虑到后果?!”

但多巴没有回敬。他知道这时候回敬几句等于是火上浇油。看到自己老公像个认错的孩子,索卓心中的怒火也渐渐小了。“也怪我,最初尝了甜头,以为你能天天赢钱,有时还有意无意地让你参加,赌博就是赌博啊,我这人太愚蠢了。”

过了会儿她接着说:“现在埋怨也没有用,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把那老人的账还上。我这里有一万,这你清楚的,是我打工挣来的加上你给的五千,原想买个金耳环戴,但现在算啦。”说完老婆起身走到卧室里,一会儿她拿着存折和身份证出来。“还要凑四万,你看下你那些朋友手里能不能借上。”老婆一边说着一边把存折和身份证放到他手中。他正要出门时,妻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喊住了他。她说:“你向阿吾(安多方言,哥哥的意思)华泽借下如何,听说她老婆开的音像店收入不错,怎么说我们也是一个村的,我想他会借的。”这话一进耳朵里,多巴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呀,华泽和他俩是老乡,但两人关系最近几年疏远了许多,这是多巴感觉到的。想到这,多巴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说去借,也没有说不去借,就出门了。

多巴也曾不止一次听说过华泽妻子经营的音像店利润不少,而且他亲眼见过那音像店里几乎天天挤满了人。他们除了一个人的工资之外,还有妻子的经商盈利,其家庭收入能少吗?但想不通的是这两口子居然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两人的穿着土里土气不说,每次从菜市场里提来的菜也就那么几个。这县城里,华泽算是有点名气的人,因为他出了几本书。但有文化有何用呢,在县机关单位里,除了华泽等几个人步行以外,上班族基本上都开公车或私车去上班。有了钱,舍不得享用,所以多巴打心眼里瞧不起华泽。在几次乡友聚会上,多巴仗着酒醉说:“来到这个世上,就要吃喝玩乐,不然临死时后悔不已。”这话其实是说给不沾烟酒的华泽听的,但后者根本没有听见似的,对前者的话置之不理。

有一次下班后,多巴开车回家途中看见华泽雨中走路,他立即鸣响喇叭叫华泽搭车。华泽上车后,多巴说:“你也该买辆汽车了,有车干什么都方便。”但华泽没有迎合他,笑了笑说:“现在交通发达,哪里去都有班车和出租可坐,挺方便呢,不必买车。”这话让多巴哭笑不得。过了会儿,多巴试探性地问:“今晚去打麻将如何?”

“不去,你也知道我不喜欢打麻将。”

“你既不打麻将,又不喝酒抽烟,就知道一天到晚看书写作,这不是把苦从地上捡起来贴到自己额头上吗?你看你头发都脱得差不多了。人生短短该享用的时候就要享用。”说完他很得意地用手拍了拍前面的方向盘。

“对你来说打麻将是一种享受,可对我而言是消耗生命,无异于向自己身上堆土堆石头。”

多巴再也无话可说了,气得心里骂他是个不开窍的顽石。

自从那次后,多巴在路上怎么叫,华泽再也不肯搭他的车,若没有看错的话,华泽一看见他,就会露出厌烦的眼神。渐渐的俩人除了正面相遇不得不打招呼以外,就没有多少来往了。现在我好意思向他开口吗?多巴打算不向华泽开口。在这座边远县城里,多巴还是在工作交往或其他场合中结交了好些朋友,他相信今上午凑到四万块钱应该没有问题。想到这,多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多巴一到单位,首先给罗才打了电话。多巴原想罗才至少也给他借一万(因为这两口子都在机关里,在多巴的朋友中算是条件最好的)。远远没有想到的是电话那头的朋友却跟他说:“因城里房子正在装修,前天把存折上的大部分打进了老板的账户里,现在没有剩多少,这样吧,我给你帮两千。”并把最近如何拮据的苦处诉说给电话这头的人听,让听者恨不得反倒借给他。多巴不敢耽误,继续四处打电话。但打遍所有朋友的电话,结果只落实了八千。好像他们商量好了似的,平时一起喝酒热闹时相互称兄道弟的,现在都找各种理由搪塞他。捏瓦喔(藏语,咒骂下地狱),多巴忍不住骂了一句,真是一帮狐朋狗友。多巴失望了,同时也很气愤,但有何办法呢?人家不借就是不借,你总不能从人家手里抢过来吧。多巴打完电话,垂着头想了一会儿后,就去找单位同事了。还好,两个同事讲感情伸出了援助之手,一个两千,另一个三千。但这远远不够,再过一个小时就要下班了,多巴急了,他一会儿坐在沙发上,一会儿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走。这时的多巴像个心急火燎的落水者似的,为了不被这深水大浪淹没掉,多巴使出全身劲挣扎,最终他在水中看见岸边草丛中一个很眼熟的草正在摇曳着。

多巴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时,华泽有点惊讶。也许是不习惯不打招呼突然来访之故,华泽定睛看了对方一会儿。华泽还未迎进,多巴已经抬脚步入了。来者看上去像是无所事事的样子,但其眼珠子骨碌碌转动,嘴皮也不停抖动,叫人不难看出来人到此地无疑有什么目的。两人寒暄了几句,多巴急不可待地进入了正题。华泽心不在焉地听了会儿。看着来人那逃兵似的束手无策的着急样,既可笑又可气。华泽一想起多巴曾经针对他的那些有贬低味道的明嘲暗讽,真想立马把人赶出门外去。

多巴从华泽表情里看出了些什么,颤着音说:“阿吾华贝(华贝是华泽的小名),这次你一定要帮我了。”

年龄相仿却叫自己阿吾,华泽强忍住笑声。“你有那么多朋友,可以向他们借嘛,何必来找我呢。”故意刺了他一下。

“那些不是人,是一帮畜牲,我这次总算看透了他们。”多巴激动得脸红红的,说时唾沫星子往外溅。过了一会儿,多巴带着哭腔说:“我没办法,只好找你来了。”说着看了一下华泽。

看着多巴哭丧的样,华泽也不忍继续刁难了。亲不亲一个地方人,同喝一个水源长大,再说他也是走投无路了才到这里来的,华泽的心软了。

一听到华泽答应了,多巴眼圈都湿润了,使劲握了握华泽的手。

“但你必须一个月内还我,因为城里房子需要装修。”华泽刚说完还款期限,多巴就不加思索,很干脆地说:“一个月内不还,我就喝了自己父母的血,吃了自己父母的肉。”立了如此严重的誓,华泽浑身都麻麻的,甚至产生了犯罪之感。但多巴不肯就此罢休,为进一步表示诚恳和决心,说要写借条。华泽摆了摆手,笑着说:“不必了,因为我们是藏人,以言说为准。走,这就去,刚好卡带在身上。”两人于是出了门。

中午到家时,索卓发现多巴显得很精神,与早上那沮丧的样子相比,简直是两个人。“事办成了?”索卓随便问了一下。

多巴昂起头说:“哈哈,我多巴出门办事,哪有不圆满完成的。”老公一坐到沙发上,索卓边忙着给他递茶,边问都有谁帮忙了。多巴把谁谁借钱的都告诉了妻子。

罗才他们真不够意思,来咱家吃肉喝酒时口口声声说:“需要什么帮忙,就尽管开口。”他们就这样帮忙吗?还是阿吾华泽好,一个地方的就是不一样。老婆说完。多巴也紧跟着说:“万万没有想到啊。”感慨了一句后,接着说:“抱希望的让希望落空了,反而……哎,这世上人真捉摸不透,可笑。”多巴摇了摇头。“你那些朋友真捉摸不透,靠不住。”妻子也感慨了一下。

过了会儿,多巴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给华泽那秃头口开的小了,应该多借点儿才对。”说着拍了下自己的头,并露出惋惜的神色。

“你该满意了,人家解决了燃眉之急,你心生感激才对。”妻子瞪了他一眼。

“我的意思是说他家有钱,所以我这样想的。”

“我聽阿姐拉吉(华泽之妻)说过,他老公为自己老母亲治病,一人承担了全部医药费,并在最后的丧事也付出了不少,他这样做是出于减轻当家哥嫂两人的负担。”妻子这解释性的话丝毫没有感动其老公,他不以为然地说:“这有啥值得提,平时舍不得享受的话,这方面就应该花。”

“你说的倒简单,落到自己头上不一定能做得到。”索卓不客气地顶了一句。

索卓这样一否定,多巴也无话可讲,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

片刻之后他又笑嘻嘻地说:“那秃头真是个书呆子,我主动打借条,他却不让打,他不怕我……”话音未落,老婆圆睁着双眼说:“你说什么?想赖账吗?想把茶水之恩用尿来报答吗?亏你想得出来。”义正言辞地说完后,接着道:“你现在开始想方设法把人家的账还清掉。”

我拿什么来还,家里的底细你也不是不清楚,多巴想道。但看到老婆那一脸严肃的表情,多巴不再继续斗嘴了。

最初几天,多巴确实按着自己老婆说的那样每天都想着还账的事,同时那笔账像个无数虱子一样爬满了他身上,使他难受得日夜不安宁。但不久,多巴想还有二十多天,有的是时间,渐渐的身上那些虱子也自生自灭似的让他复原了舒服状态。当然,这期间罗才他们也没有邀他打麻将。所以到了晚上,多巴一改往日出门的习惯,像个闭关修行者一样窝在家里。为了打发晚上这个时间,多巴拿了多年未碰的书看,不管拿了任何书,不到一个小时眼皮就不由得耷拉下来,随着呼噜声滑落到地上。书像个索然寡味的食物,多巴再也没心情拿在手上。想看电视呢,一家三口喜好各异。老婆喜欢看电视连续剧,儿子把动画片视如生命,他喜欢看点新闻和纪录片,一家三口有时为了看自己喜欢的频道,围绕遥控的占有,免不了争吵。本来打算家里拉宽带,但仅有的四万块积蓄买了那辆二手车以后,考虑到两口子的花销和车油等支出,最终放弃了拉宽带的念头。到外面去消遣吧,这座全县人口不到三万的边远县城里除了饭馆和铺子,没有任何娱乐场所供人享用。虽说多巴喜欢喝酒,他本可以用喝酒来打发晚上的时间,但多巴是属于爱合群而难以离群的一类。他从来没有独酌独饮的习惯,对多巴这类人而言,喝酒必得有个伴,有了伴酒喝起来才有劲,才能热闹。他想过找几个熟人喝喝酒,但偏偏那几天有的外出学习或办事不在;有的虽在县上,可是正在加班而脱不开身;还有的一如既往地打着麻将。多巴只好硬着头皮熬晚上的时间,话虽这么说,但远不是无法打发的那么严重,因为身边有了老婆和孩子的陪伴,多多少少排遣了他无聊的苦闷。还款期限眼看就要马不停蹄地逼近了。这期间,索卓几乎天天提醒着他,甚至比他还着急起来。但除了本月六千块的工资,多巴已经无能力支付其余款项,这是明摆着的事实。索卓出主意说:“把这个月的工资先还上,看能否延长其余账的还期。”但这个主意索卓自己立马否定了,“你发过誓这个月要还。”

索卓沉思了一会儿又说:“这样吧,我们把车卖掉。”

“车先不卖了,我们看看有其他办法没,还有五天时间呢。”车不只是这个家唯一值钱的东西,最主要是多巴把它当作自己的脸面,心里舍不得卖,所以那样说的。也许是抱了侥幸心理,见自己老公不同意,她也不再坚持卖车。其实多巴能预料到这短短五天内出不了任何解决的办法,除非去偷去抢,只有一个可行的办法,那就是和上次一样拿工资去赌一把。

多巴取出工资之后,先主动约上了罗才他们。到了晚上,他给老婆编了个谎出来了。那晚一开始就手气很糟,才打了六把,多巴本钱中的一半就流到了赌伴那里。正当四人兴高采烈地打麻将时,罗才的手机突然响了。罗才把手机一挨耳旁听了几秒钟就放下,说:“赶快收掉,我一个熟人说公安局今夜突然搞了扫击赌博活动,现在正在清理一个个赌博场所,还拘留了一两个人。”四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了赌具后,迅速地四散了。第二天听说这次打击赌博活动为期一个月。昨晚本钱输了一半不说,匆匆收场了,早几个月前为啥不搞打击活动?若早点搞了,我也许落不到欠债的地步,多巴越想越气。

一个月的还款期限只剩两天。华泽开始催账了,打了两三次电话,多巴每次都应应诺诺说快了快了,可是不见来兑现。华泽本想直接到他单位去找他,但走到半路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就叫他到单位门口来见面。多巴远远地见了华泽,脸上堆着笑跑过来,“我这几天正凑着呢,今天还不了,明天一定还给你,你放心好了。”

“但愿你明天能还上,我准备请假去装修房子呢。”华泽一说完,多巴连连点头说:“放心好了,一定能还。”除了电话里那样的口头承诺以外,还是什么也没得到,华泽只好灰溜溜地回来。刚才他从多巴的表情和廉价的承诺里隐约觉察到这笔账如期偿还的希望极其渺茫。

不出所料,第二天也不见来还。华泽想立过誓的人,总不会赖账吧,他决定再等几天。

在等的这几天里,华泽打了几次电话,多巴干脆就不接了。到他单位里去找了,也不见其影。一次偶然,华泽刚进入一个巷道里,多巴的身影就出现在巷口了。多巴一见到自己的债权人,就慌了,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在两面水泥墙壁上了扫几眼后,他慢慢的朝这面过来。快到华泽跟前时,多巴仍旧不停步,这时华泽叫住了他。“你为何不接电话?”华泽盯着他的脸问。

“你再三再四地来电话,我懒得接。”多巴说着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华泽走近一步说:“你当初借钱时什么态度?嗷,现在开始催账了,你就开始烦了是不是?”但这次多巴只听不作答。华泽接着说:“你以为能躲得了账吗?”

“我们没有钱还什么。”多巴再次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华泽也失去耐性了,“既然没有把握,当初为何那么信誓旦旦地说?”

但这质问似乎没有影响到多巴,多巴看向别处说:“当时急用钱,所以我……”

听到这句,华泽感到自己受骗了,一股怒火从心里咝咝作响了,但他最后压压火势没让爆发。“我知道了,你一开始就……”过了会儿,华泽说:“你到底还不还?”

多巴仍然朝着别处说:“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刚才好不容易压住的怒火这时迅速蔓延到华泽的全身,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但这时两三个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其中一人还向华泽打了招呼,接着又来了一帮人。华泽看见这巷道里不断地来人,就放弃了动粗的念头。等过路人稀疏后,华泽说:“你只要还上我的账就行,你用命来抵赖,只能说明你无能无耻。”这缓缓一句好像击中了多巴的哪个要害,他脸上的肉抖动了一下,但他什么也不说。华泽又说:“你别忘了,自己发过的誓。”

但这提醒般的话,对方不但不肯接受,反而说:“发了誓又怎样?没有钱就是没有钱。”

华泽最后通牒说:“好吧,既然你是这个态度,那我只好诉诸法律了。”

多巴好像一直等着这句话似的,昂着头哈哈一笑,说:“你尽管诉诸好了,但我告诉你,没有书面借条谁胜谁败还不知道呢。”说着歪着头看华泽,嘴角还露出轻蔑地笑。

华泽这才恍然大悟,也开始后悔了。他以前也不是沒有听说过朋友之间因借钱而打官司的事例,以及最终债权人因无书面证据可供而败诉的结果,他真是一时冲动昏了头,居然没让他写书面字据。华泽眯着眼久久看着跟前这个人的脸,咬咬牙说:“纳散(藏语,指食誓或毁誓的人),你等着瞧。”并用食指指了一下对方的脸转身就走开了。

“看你得意洋洋的样子,有何好消息?”索卓看见多巴一脸兴奋地进门,就禁不住问。多巴说:“我们还账的事不用发愁了,幸亏我们没有卖车。”

听到还账不用发愁,索卓一直紧皱的眉头自然地舒展了。但过了一会儿,索卓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满脸疑惑地问:“怎么个不用发愁?难道你已经还上了?”于是多巴把刚才和华泽相遇的事说了一遍,接着还补充似的说:“当时是他不让我打借条的,现在他一定在家里后悔得用手砸胸腔呢,嘿嘿,这下该他哭丧着脸了。”

索卓等多巴说完后,盯着他的脸,说:“多巴,你是狗还是什么?”多巴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怒睁着眼睛,咆哮道:“我带来了好消息,你还骂我是狗?”

索卓却沉稳地说:“我们藏人最讲究的是立过的誓,难道你没有听过狗不啃石头,人不食誓言这个谚语吗?”

多巴听了后斜睨了一下索卓,轻慢地说:“达到了目的,管它讲什么信用。在这座县城里不信守诺言的大有人在,可人家过的不是好好的吗?”

没想到老公还有脸这样说,她又失望又痛苦。“那些毁了誓一时得逞的人被人们唾弃而从人众中排挤的时候好受吗?”因激动索卓嘴皮子不停地抖动起来。但多巴根本没有听见似的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索卓突然提高嗓音说:“如果阿吾华泽打官司了,我会出庭作证你欠他钱的事实,不管有没有作用。我一定会出庭的。”

多巴惊讶得目瞪口呆了,“你,你疯了吗?”说着站起来了,索卓也跳起来说:“我没有疯,疯了的是你,看看你的所作所为连个狗都不如,狗喂了一下饭还知道摇着尾巴感谢,你呢,反过来咬一口人家,呜——呜——,真丢脸啊。”索卓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伤悲和激动哭泣了起来,“你可以不要脸地活下去,可我呢,以后在众人前怎么抬起头?还有脸见阿吾华泽和阿姐拉吉吗?呜呜。”索卓这样一哭,搞得多巴不知所措,手忙脚乱的。

他忙不迭地说:“我这样做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别哭了。”

索卓停了会儿哭声说:“嗷,你就想背着良心持家是吧,我宁愿出门乞讨也不吃偷来的骗来的,多巴,你一点也不怕遭报应?”

多巴说:“别再哭了好不好,娃娃马上就放学回来,看见多不好,还有左邻右舍呢。”

“你以为我喜欢哭吗?我对你失望,伤心才哭的,呜——呜——。”索卓说着说着又哭开了。索卓哭了会儿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抓着多巴的手,“走,我俩现在就到阿吾华泽家道歉去。”说着往门口拉,矮瘦的老公被妻子这样一拉,摇摇晃晃往前拖了几步,多巴边挣脱边往回退,吼叫着说:“你疯了吗?”但妻子什么也不说,仍发疯地把他往外拉。这拔河似的一拉一退中,多巴终于敌不住妻子的力量,他认输了一场比赛似的说:“别拉了,我明天把车卖掉就是,还钱的时候再道歉不行吗?”说这话时多巴的声音也有了哭腔,索卓这才放开了手,她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对老公说:“那好,你现在就打电话,好让车明天能顺利脱手。”

“好好,我现在就打电话找买主。”多巴说完,开始打电话了。

第二天,那二手车经中介的帮忙,买卖双方讲价要价一番后,总算脱手了,索卓舒了口气。

晚上,饭一吃完,多巴和索卓两口子准备拿钱到华泽家去还债。打开房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多巴又记起了什么似的,回身跑到建造在阳台上的佛堂里,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条崭新的哈达回来。见老婆一脸疑问,多巴认真地说:“我还要赔个不是才对。”

“嗯,这就对了。”索卓对着多巴微微一笑,两人就出了门。

他们到了华泽家的住处。开门迎接的是拉吉。拉吉知道索卓两口子的来意后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华泽看见自己的债务人进了屋,就气冲冲地过来说:“你还好意思进我们家吗?出去!”说着推搡了一下多巴。这时索卓赶快从怀里掏出钱,放到华泽手里说:“阿吾华泽,你生气情有可原,是我老公做得不对,为难你了。”接着她用肘触了一下身边的老公,压着声音说:“还不赶快给阿吾华泽道歉!”老婆这样一提醒,旁边一直低着头站着的多巴才慌慌张张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条洁白的哈达,走到华泽跟前,向自己的债主躬着身,说:“阿吾华泽,我错了。

但华泽看了一眼双手捧着哈达的多巴,嘴里哼了一声后背转身去。拉吉见自己的老公仍不肯原谅,就说:“华贝,你也太过分了吧,人家诚心诚意来道歉,你还不接受。”说完就去抓着老公的手臂,让他转过身来。华泽看了看低着头的多巴,犹豫了一会儿才伸出双手接受了对方献给的哈达。看见自己老公终于原谅了欠债者,拉吉高高兴兴地说:“坐坐,站着干嘛。”忙不迭地请两个客人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坐。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主客双方聊些什么,在这星光灿烂的夜晚,华泽家的窗缝里时时传出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偶尔还能听见几声朗朗笑声散落在这宁静的星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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