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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里的甲子

2018-07-09谷运龙

草地 2018年3期
关键词:口袋肚子日子

谷运龙

今年十月,我已是花甲之老鸡,我这只老鸡经历了从饿坏肚子到吃饱肚子再到吃坏肚子的不同时代。60年的日子都奇形怪状,苦辣酸甜全部装在肚子里,有些日子是一辈子都消化不了的,成为肚子里的结石。有些日子又是一辈子都回味无穷的,成为反刍的佳肴。有些日子像带倒钩的刺扎在心里,只要一动,就会生痛。

因此,肚子如是说:

我与主人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时代就疯狂发展,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伙食团应运而生。我听见人们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的簇拥在伙食团里,完全是衣食无忧、美好生活从此扬帆远航的光景。我当然也喜不自胜。要知道我当时刚从主人母亲的母乳上脱乳不久,却已被食不果腹弄得不堪度日,本就不大的肉纤维口袋在装不满之中饿得难以忍受,与身俱来的莫大张力完全被功能以外的魔力给毁灭了。起初的伙食团伙食真可谓美味佳肴、层出不穷。好景不长,接踵而来的是物资的稀缺和极度匮乏。人们的脸一下被拉长,成为马脸,成为鬼脸,我当然也不能幸免。好在主人的爷爷当了伙食团的事务长,在稀缺资源的分配上掌握了不压于生死予夺的大权,我便受到了这种权利的庇佑。当很多人都饥肠辘辘时,我这皮口袋还可以基本装满或装个半满,这已经是无与伦比的幸福了。就在我为此自豪和骄傲时,一件事发生了。伙食团的好些人找到主人的爷爷捍卫他们肚子的尊严,有些父母为自己的儿女发出愤怒的诘问。这不是一个孩子与肚子的关系,这是对公平与正义的践踏。主人的爷爷本就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大力士,可以在野地里将一头百余斤的活野猪抓住后退在空中轮圆了掼在地上,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与这种人去讲理去争输赢呢?面对那些毫无血色的脸和充满血性的饿鬼,主人的爷爷将大铁铲在灶头上砸得惊天动地,振聋发聩的吼道:我们六、七个全劳力做活路,难道连一个小孙子都不能有个饱肚子吗?饥饿的人们谁还听得了这样的话,受得了这样的不公平,团结起来,将主人的爷爷从事务长的台上轰了下去。从此,我的神经纤维就痛苦的收缩了,主人也和我一起收缩,成为形销骨立的一个骷髅,我在不停地咕咕呻吟和对食物的呼唤中奄奄一息。

伙食团消逝以后,苦命的我有大命,我在“苦”和“大”中日夜等待着自己微不足道的满足和舒心愉悦的膨胀。那样的希望在我大命差点丧失时依然没有来临。让我不明白的是那些大手大脚却瘦骨零丁的土地,要么如结扎了的男人,要么如绝育后的女人,根本给这个世界生不出像样的东西,让这些用血汗喂养他们的人完全的绝望。

这个时刻终于如伙食团成立时那样敲锣打鼓的来了。起初是主人的一个小朋友的妈妈被饿死了。我不相信她那么鼓胀的肚子为什么还饿,难道她的肚子里钻进了孙悟空,他用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将她的肚子装满了妖风而一点没装上食物。那个苍白而又鬼魅的女人摆在那里,村人都畏而远之,他们都怕她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那时,我就猜测,有什么样的时代就会有什么样的我吗?我本能的会为一个好时代发出最强音,也本能的会唱着挽歌为一个不好的时代送葬。

那些年,我被不同的东西填充。起初我还知道苦苦菜的味道、地丁草的味道,车前草的味道,以至于飘带葱、石竿菜、六耳韭、春芽、漆尖的味道,以后,我就干脆什么味道都不去分辨了,我也分辨不出来什么味道了,来者不拒。再以后,好像这种鲜嫩的东西也少了,玉米天花、玉米壳、玉米核、红薯皮等死踏踏的东西就有限的给我塞进来,棉花砣、泥土块一样的让我十分难受。他们像讨口子一样请进来就不肯走了,留恋忘返。再以后,更沉重、泥腥味更浓的石面(观音土)也就大行其道了,我就成了它的目的地,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横行霸道的强盗行为,我全力以赴,死而后生的将其往外驱赶。它赖在那里滞迟不去,我哭着闹着哀求它,刚柔相济,它才死皮赖脸的缓缓往外移动,这种移动将沉郁之力蓄积,在出口处形成巨形的报复。将我的小主人折磨得痛不欲生。医生来了,摇着头苦笑。主人的父母到处去找蓖麻油,那哪里是有油水的年代,连蓖麻的影子都随了那些日子土隐和水遁了。脱肛的危险让所有的人惧怕。我后悔不该那么不择手段的将石面们赶出去,如果主人脱肛,肠子滑出去时,我不也一并被扯出去了吗?我实在不敢想象扯出去以后我会怎样。虽然我怕这样的日子再持续,但我更怕就此而死去,好死不如赖活着。死虽然是一种理论上的解脱,但活才是现实中的一场盛典。更何况我还没有见到世界上好多我应该见过但命里注定要见的东西,只有见了那些东西,死才会变得重要和有意义起来。我想会有那一天的,不管那一天有多远,我都必须等待。等待一个美好的希望,我相信我会变得兴奋和不老。

虽然那样的日子没有来,但日子仿佛也在向好的方面行进。我要感谢我的主人在內忧外患中成为窃贼中的高手,不仅可以去集体的地里偷豆角、萝卜、红薯,也可以去私人的地里偷黄瓜、番茄、核桃,更可以在家里偷麻饼子等上好的东西,让我遍尝天下美味。一次,他在炒菜时,将还没完全被压干的油渣子送下来,那股无与伦比的奇香让我陶醉和沉迷。我不知道居然还有那么美味的食品让我受用,虽然仅有那么小小的一点,但那是油渣,是百般干裂的滋润、是多少年寡味的浓香。至今回味起来,都还听得见它从喉管一路踏歌而来的欢乐,我的肉纤维兴奋得竭尽全力的伸展,为一块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油渣去拥抱。

再以后,我的主人有些大了,不得不去参加集体劳动、去土改队、水利队、林专队等等专业队劳动。好些精明的人都成了抢饭的妖魔,老实的主人起初不懂这些。但我有什么办法呢?主人无能,我只好跟随他一起受罪。我抱怨主人时,他也只好腿脚手软的坐在地上,让反刍出的一口口清水往我的肉口袋里装,我只好接受主人善意的欺骗。渐渐的,主人知道了那些抢饭魔鬼的招势,一学便会。开饭了,他抢在前面,先抢半碗,三下五除二穷捞饿虾的将其消灭,在别人一碗还来不及吃完时,我的主人已开始抢第二碗了,这时,他可以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将碗装满。在舀第一瓢时,他将饭轻轻倒于碗中,这一瓢不能太多,太多了会松松的满碗,只能有半碗或略多一点,舀起第二瓢时,先将瓢背从碗里用力压过,让已有的饭压实压紧,给马上倒入的饭让出更多的空间,不能一次性倒完,必须边倒边反复碾压,使整碗饭都压实。有了这第二碗,我不仅会被装满,而且还会有胀的感觉。这时的胀不是一种痛苦,而是一种由心的幸福,我为有这样的主人而自豪。当那些没有吃饱的民工吼天闹地的指桑骂槐时,我忍着,怪谁呢?有什么样的日子,就会有什么样打发日子的人。

再以后呢?记得第一次下馆子,可怜的主人把所有的衣裤口袋翻过来反复的抖落也只有买一碗面条的钱。想来也只有吃一碗面条的命。有了油辣子、酱油,甚至味精的面条简直成了一辈子难以忘怀的美味。面条当然如有生命的流水,哗哗的就钻了进来。我知道味在汤里,我唆使主人必须将汤全部干净彻底消灭掉,不得留下一颗油珠粘在碗沿。不知从何学来的高招,主人为了将汤里的油粒悉数归我,他将碗斜着朝向嘴边,一丝不苟的嘟着嘴不轻不重、不大不小(轻了、小了将油珠吹不离碗边,大了、重了会将油珠吹起来或粉碎后四散)的匀着气,由外横扫着往里吹,当气流将油珠子赶至离嘴唇一定距离,经预判可以一网打尽时,主人便深深的小心翼翼的使外功和内功恰当好处的同时用功发力,只听唏嘘嘘的一曲欢歌,肥滚滚的油珠子你追我赶的来了。多么动听的歌,多么美妙的旋律啊,油来了,汤来了,将我浸润起来,温舒起来。我感谢这个时代的饥不择食,我悟道,只有饥不择食的时代才会有这无与伦比的无食不美无物不鲜。现在谈起这些还真有点羞于启齿,甚至让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认为我太过渲染,或者干脆以为我打胡乱说。他们怎么想象得到我这二十一年的痛苦煎熬呢?我完完全全的如一个在严寒中赤裸在冰天雪地中的孩子,缩手缩脚,呆头呆脑,只有一个劲的往里收,将自己收至无,却根本不能往外放,完全没有一点可以放的活力。为了我的生存,主人学坏了,他怎么也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他以牺牲更重要的东西保全我,保全一条生命,保全一粒种子。在当时,那是被逼无奈唯一正确的选择。

再这样下去,我实在是撑不住了。沉默是死亡,爆发也还是死亡,我别无选择。然而,运气不错,在我还没有死去时,大福临头了。

假阉的土地被一个个饥饿的个体拥抱以后,便发情了,排出这些年被困阻在子宫里的所有卵子,如我主人一般的人用汗水的精子去与土地的卵子结合,所有土地的生殖力就妖魔似的让人不可思议。终于,我可以不再那么下贱和低劣的让所有的东西都无理由的进入我这皮口袋,我可以在干与稀、粗与细、好与劣中进行选择。几十年从未让皮口袋装满的日子,现在终于可以天天装满、顿顿装满。不仅如此,还可以随不同的季节变换不同的品种。我高兴,我欢喜,我神清气爽。这时,我才清楚的看见和我挤在一室的其他兄弟姐妹也和我一样跳啊唱啊的高兴极了。所有血道里的血都欣喜的奔走相告,汹涌流淌。我的主人再不像以前那样走路偏偏倒倒,出气细若游丝,说话毫无元气。我才那么自信的感到我是这一切的太阳,我吸收能量又释放能量,让所有的兄弟姐妹可以充满生机与活力。这样一想,我就真正的有几分自豪了,我成了生命体的主宰。然后我又有些底气不足和力不从心了。

我被玉米蒸蒸、烧馍馍、酸菜、洋芋撑得有些出奇了,我被这些粗砺和低营养的东西揉着搓着,如一双老茧纵横的手不厌其烦的撕扯,那些酸水盐汤浇在上面,像硫酸等烈性物品倾倒在新鲜的皮革上,慢慢的泛出难以忍受的味道。没有油在其中调和与滋润,和以前习惯了,练就了的饿没多大区别。

我很无奈的体会到,在物质不能满足需求时可以生长出两种东西,一种是高尚,一种是卑鄙。那些年,在那样的人群中我几乎看不到高尚如花而放,即使有,仿佛都不能开成花,反倒成为一种人们都理解不了的罪过。

主人的母亲,终于如愿以偿的挤进了灶房里,那里是一整天饭菜的供给中心,最为重要的是相帮的小伙子们从山上扛木头回来以后的那餐晚饭,最最重要的是那晚餐有肉,关键的是肉是不能让所有相帮弟兄充分享用的。为了这顿饭可以吃到肉,尝到香,所有的小伙子都乐意去做这一天的苦力,哪怕把平时没有使出的力全部使出去也在所不惜。主人的母亲恰好掌握到了给桌上分肉的大权。她心存私欲的给她的儿子盛饭的碗底悄悄的舀上半瓢肉和油以后再盛上饭掩盖她作为一个母亲无可厚非的罪恶,并亲手将碗双手捧给儿子,耳语着让儿子独自去见不到人也见不得人的地方享用。在这种时候、这种人群,这种场景下谁还容得下任何人把半瓢肉以任何形式分给任何人。因此有人抗议了,主人不高兴了,尽管事体没有闹大,我的主人的人却丢大了,成为不要脸的人,比窃贼更胜十筹。主人的面子被扫以后,我也跟着受苦,好些日子都没有一顿好肉待我了。

还是为了肉。

我和主人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个不再与土地打交道而与数字打交道的世界。很好的一个单位---商业局。这可是掌握好些計划物资的部门。然而,每月32斤粮食哪里能让我过好日子呢?甚至还不如与土地共舞的日子。最可气的是每次站在购饭菜的窗口,我的主人眼巴巴的盯牢那个六十多岁的死老头,别看他面善目慈,可在给主人盛饭菜时却完全的恶到极致。好不容易等到一周一次的打牙祭,他的存在也变得异常的重要。不知他是职业性的手抖,还是练就了一手好抖,不仅抖得均匀,而且还会在关键时候抖出威风、抖出让所有人都不敢小看他。他哪里是单位的炊事员,完全是局长以至于比局长还局长。我感到主人很紧张的站在窗口,眼睛都快落到肉盆里了,我也等得实在忍不住了,就不断反刍出让主人下咽的口水。他看着那只肉滚滚油滑滑的手向肉盆里伸去,黑瓢落入肉堆中,手腕长了眼似的沿盆圈划出一个小弧,瓢便从肉盆里探出头来。那手就抖开了,起初是重重的抖两下,接下来是减力的抖几下,好些大肉片子就被抖下去了。然后才是细致入微而又揪心扯肺的抖,眼看瓢沿边的一片肥肉就在死老头有意识将瓢向盆里倾的抖动中渐渐的往下滑去,速度越来越快。我的主人心都揪紧了,但他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住那片肥肉向盆里滑去。突然“啪”的一声巨响,将我的主人的心给碎裂了,他差点无力的依在了窗口上,终于他没有,只是狠狠的愣了老头子两眼。

这以后,我的主人找到了讨好老头子的办法。他有的是力气和时间,这恰好是老头子不具备且需要的。那么多的柴要锯要劈,我的主人就在饭后,在周日帮他锯帮他劈,以力量去换得老头子的少抖和不抖。果然以前那些本该抖到盆里去的肉片子反倒违反常态的抖到了他的碗里,让我好好的享用了。用这份辛勤的劳动去换得些许的补偿成为那时的时尚或者必须。

然而,我的得到仍然相对单一,除了猪肉以外,还有那么多种类的肉我无法获得,有许多肉连做梦都不敢想。要是离开这个世界时,我还那样连许多东西见都没有见过,我不是很冤吗?不是枉和主人来世上走了一遭吗?

然而,那真是一个伟大的创造和改造的时代。那么短的时间内,生活的世界就那么奇异而神速的变化着,琳琅满目、异彩纷呈、种类繁多的物资把世界装得满满当当。我也成为那些物资的小仓库,以前我恨自己怎么有那么大的空口袋,如今我又恨自己的皮口袋怎么这么小,基本上装不下什么好东西。更让我生气的是,我这皮口袋不仅没有因这个世界物资的增加而变大,反倒因那些好东西的不断涌入而收缩变小了。变小了算不了什么,关键是皮口袋运转不畅,积劳成疾,什么问题都魔鬼一样的被放了出来。这样的感受和以前那21年的空皮口袋的感受有过之而不及。

我真的病了,厌食了。我知道我得的什么病,但我依然庆幸这三十多年的好,这个好的意义太宽泛太深沉了。我的主人说他和我的感受完全是两码事,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天上是什么意思呢?我说不明白,我肥胖得挪不动,难受死了。我想应该警醒了,否则,我就什么也不想要了。

突然有一天,我那么生生死死的思念起以前让我大眼翻小眼的车前草、苦苦菜、狗地芽,甚至还想到了玉米花、玉米芯。那些东西都是可以刮油的,我分分秒秒都希望他们的集体光临,在秒刮中把我分分秒秒的搞定。那天,主人让我与核桃花和灰灰菜幸会,我敞开怀抱去迎接他们,他们还是给我自然本底的味道,不怎么样。但我知道我不能拒绝这种本底的味道。果然,我被它们“刮”得有些难以言说的舒逸:清爽、通透、轻便、灵巧。仅此而已,我又被主人无所不用其极的糟蹋,他根本不管我的感受,生吞活剥的硬往皮口袋里塞那些我不想要的食物。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厌倦以至于憎恶城里或单位的生活了,又怀念起曾经让我恨之入骨的家乡了,不,应该说是我的故乡了。

回来了,曾经长出玉米、小麦、洋芋、油菜、南瓜的好些地方都让树林郁郁葱葱的覆盖了,只有那些边边角角还种着一些菜菜瓜瓜。那些野菜无所顾忌的完完全全长出了大地的气势。我就想那曾让我翻肠倒胃的酸菜,我驱使主人找到酸菜桶,我让他将盖子挪走,再将盖布掀开,一层洁丽的盐花开在水面上,那股既不同于醋又不同于果酸的酸味歌唱着飞了起来,轻盈明快又回环隽永,我一下就被鼓舞了。我赶着主人找来家什,盛上满满的一碗,酣畅淋漓地将其迎接进来。我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妙味征服了,被一种无障碍穿越的明快陶醉了。我让主人发出了由衷的赞美。我又青春活现的向往酸菜搅团了。

但不管我绞尽脑汁的让自己不至于生病,或者只生点小病。然而我防不胜防,某一天,毒大米进来了;又有一天,毒面粉也进来了;主人不知道,我嗅得出来,所有土地里长出的东西都没有了泥土的芬芳,大都散发出浓烈的农药的味道。没有办法,这些生病的食品抓住我和它们一起生病,我忍无可忍又束手无策。凭经验,我让主人去市场专买叶片上有虫眼的、菜心里有虫屎的菜,就有人让主人去专卖有虫眼和虫屎菜的地方,那里却专门养了菜青虫,那些菜青虫妖精似的迷惑了所有的人。

我还有什么选择呢?好看的香蕉是药水泡过的,好吃的脆枣也是毒药水浸过的。整个世界好像都被浸泡在毒药水里,我别无选择。我真的不知道还有哪里的東西可以进我的皮口袋,还有哪些东西可以进我这皮口袋。那么多原产地、那么多地理标志,那么多有机食品基地不知都哪里去了。我和土地和毒食品的这种遭遇何时可以了呢?

我真羡慕那些被唤作农民的人,他们可以专门为自己精心的喂养三两头猪,不喂饲料,不喂添加剂,体健形美,肥瘦得当。那肉真真的透出泥土、粮食、青草以至于阳光、月亮、山溪水相融相杂的味,那种肉香才是真正的自然而然的香。他们还可以划出一小块地专门为自己生产瓜瓜小菜、香葱蒜苗,不洒农药、不施化肥,农家肥侍候,既时令又鲜美,连那些菜青虫都有几分悠然自得,毫不担心。他们才是最幸福的人,完全按照自己的现实需求,自主地在供给侧调结构、优品种、佳质量。

我现在担心的是我的神经纤维会不会被毒死,我的收缩功能会不会被毒瘫。如果那样,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会怎样呢?

就像几十年以前我警告我的主人我快被饿死了一样,如今我也警告我的主人我快被毒死了。他听进去了,而且还害怕了,他对我说,现在解决这种问题易如反掌。我知道他在骗我,我也知道还有待时日,但我相信办法肯定是会有的。

果然,他对我的警告重视有加了,从进口的食物结构着手,科学调配,营养兼济,我的感觉开始变好,再从食材的安全性上加以考虑,始终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我被毒的程度大大的减轻了。真的,我以为比以前好多了,这种感受是从未有过的。我想,我是幸福的,从此以后会生活在美好的生活中。

如今,我也六十年了,要是我可以活九十岁,已经活了三分之二了,要是可以活八十岁,已经活过四分之三了。主人说他把六十年的日子都装在了我这皮口袋里,我好像受之有愧。但我清楚的记得挨饿的日子比挨打还难受,人们都说站起来了,那只是精神上的,实体上却完全两样,饿着是始终站不起来的。那二十一年,我的主人从没有站直过,他的脸上从来都是困苦和挣扎。日子是需要喂养的,所以必须装进我这口袋里。随后,我又清楚的记得吃饱的日子比恋爱还幸福。那三十多年,我的主人总是精神抖擞,脸上经常洋溢着幸福的笑。日子是需要记忆的,所以必须装入我这皮口袋。再以后,我又清楚的记得吃好的日子比皇帝还体面,那是一份金银财宝都买不到的尊严。我的主人总是指点江山,无人能比无人能及,说话响当当的,走路头昂昂的。再再以后,我又清楚的记得吃出病的日子活着不如死了,那不是因为饿、因为饱,而是因为好,因为好过了头。现在,我的主人说:那些年是日子牵着人们的鼻子走,想把人们变成啥样就变成啥样;如今往后是人们牵着日子的鼻子走,想把日子过成啥样就过成啥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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