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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克岐“正误”与《桐花凤阁评批〈红楼梦〉》

2018-07-05

关键词:回目正误吴氏

张 云

吴克岐以《庚午老人修改本红楼梦》*吴克岐《庚午老人修改本红楼梦》收于《读红小识》,手稿,藏于南京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录副。据悉,南开大学出版社正在出版中的《民国红学要籍汇刊》辑录了《读红小识》。和《犬窝谭红》*吴克岐以广皕宋斋排印的《增评补图石头记》(吴氏称为徐本或今本)为底本,参照宣统末上海有正书局影印的八十回《红楼梦》钞本(吴氏称作戚本),及其假借的一个残钞本(学界称作四象桥本),撰成《红楼梦正误》及《红楼梦正误拾遗》。“日昨又得午厂本(系就高氏百二十回本评改,姓名不详,惟卷末有‘午厂点校一通’字样,姑以午厂本名之)”“乃合戚本、残钞本”作《红楼梦正误补》。这些正误系列再加上《红楼年表》,合成了《犬窝谭红》一书。广陵书社2003年影印出版的《犬窝谭红》,包括《红楼梦正误》一卷、《红楼梦八十回后》一卷、《红楼梦年表》数卷(不详)、《红楼梦正误补》四卷(卷二遗失,缺第廿一至四十回,止于第八十回)、《红楼梦正误拾遗》一卷等五种。对上海广皕宋斋出版的《增评补图石头记》进行了两次从回目到字句的细致修改,其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正误”,去解决文本时序、人物年龄等的前后牴牾。吴氏的“正误”习用小说评点的方法,逐回逐字细读评改,对文本矛盾“重加厘定”以求“首尾完善。其有情事不合者,取诸本校正之,开附己意,稍加修改,总期前后无牴牾为止”*见《庚午老人修改本红楼梦》序,手稿存南京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录副。本文引用的《庚午老人修改本红楼梦》文字,均取自国家图书馆录副本。。他阅读过的前人评点,从其《忏玉楼丛书提要》所录可知,至少有护花主人(王希廉)、大某山民(姚燮)、太平闲人(张新之)三大家评点及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的批评。平心而论,这些修改,多是从一般小说阅读或叙事的角度,在一个较低的层面上补苴罅漏,既无益于创作,也无补于原小说的先天不足,只是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评点者的好事与读者的好奇而已。因为,评点是旧时文人读书的一种近乎本能的方法和习惯,所谓“不动笔墨不读书”。有所发现,有所感悟,有所批评,有所联想,便随手于书的眉、边、脚和空白处记之。

吴氏对诸联《红楼评梦》和涂瀛《红楼梦论赞》也很熟悉。陈其泰的桐花凤阁评文包括:“回目拟改”“眉批、行评”“回总评”和《吊梦文》一篇,及“桐花凤阁跋语”,共计约二十万字。吴克岐在解决小说中的矛盾与疏漏时,应该是受到陈其泰评点的影响的。考察他们的关注点和着力处,我们可以发见,吴氏改文似是对陈氏评文的深化、细化或更具体化。

一、 回目修改

陈其泰批点《红楼梦》,使用的本子是萃文书屋木活字本《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乙本),较之于其他评点家的独特之处是,他特别重视回目,不仅有“回目拟改”,在逐回评点中也特笔批改点评回目文字。在前八十回中,桐花凤阁评文关涉的回目共33回,吴克岐修改的则多达60回。因吴氏《犬窝谭红》和《庚午老人修改本红楼梦》的两次回目修改大体一致,而且庚午本较犬窝本的回目修改还要多些,故这里取《庚午老人修改本》为例。两厢对照,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吴氏的回目修改明显受到陈其泰的启发。吴氏之改对陈氏之问,存有隔空对话的关系。现将陈、吴共同关注的回目及修改情况列表如下:

表1(续)

表1(续)

表1(续)

表1(续)

说明:桐花凤阁的回目评改有两处:“回目拟改”和回前眉批。表中所录,即使有明显错讹,亦如实抄录,“回目拟改”的内容在上,相关解说使用仿宋体,回评中关涉回目者则录于其下

对勘已见的十三个不同抄本及程甲本、程乙本,不少回目可见差异,各本之间工拙有别。高鹗、程伟元排印本面世,读者剧增,细读文本的评家代不乏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原书人物年龄及文本时序等方面存在着牴牾。陈其泰所作《红楼梦回目拟改》,如上表所列,对程乙本回目提出了至少33回的修改意见。吴克岐则如对作答卷一般,对陈氏提出的33个回次的意见一一进行了相应的解决。这些基于经验之上的意见与修改,乃主观判断,本来各执己见是其必然,吴克岐出于个人阅读经验,或许也为了对话陈其泰,他重视并认真对待了陈氏的拟改,其回目修改,有其值得琢磨的意趣在。吴克岐对小说前八十回回目的修改达60回,几近陈其泰拟改的两倍。吴氏所改,有的是字句微调,有的则是重拟,多为独家特出。所改回目力争紧贴小说情节,形式上追求字句的准确协调。吴氏的修改既有原则,亦有其值得总结的修改方法。我们从陈、吴二人的改文中是可以考察他们的红楼文本观和批评观的。对照他们对回目的修改,共同点当是对回目的审美和修辞考量,吴氏则特别注重回目与内文的切合与否,他甚至依此准则将前后回目做调换。两人的修改,都有一个批评倾向,即把自家的红学观点强加在回目文字上来表达。然而他们为《红楼梦》回目进行的“正误”,不拘罅漏,是维护原作,为读者着想之举,虽认识和补写水平都不足以比肩曹雪芹,但其认真态度值得我们学习和纪念。

二、 时序、年龄的“正误”

吴克岐在《庚午老人修改本红楼梦》序中写道:“大某山民考定年岁以元妃卒年甲寅为根据,定黛玉入荣府为入书第一年己酉,其前则置之不论。既残缺之不完,且牴牾之迭见,非定论也,今重加厘定。”他自己则以宝玉降生之年为红楼纪年的开始,全书写了宝玉从一岁到十九岁,即是从戊戌至丙辰,“共计十九年,首尾完善,其有情事不合者,取诸本校正之。开附己意稍加修改,总期前后无牴牾为止。爱读红者谅不以妄人见讥也。”因为他对自己独创的这个纪年算法很是自信,加上《红楼梦》原作确实有人物年龄、时序等的错漏,吴克岐在修改文本时非常愿意彰显他的纪年本领,故着力于此类地方的改文甚多。

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在第十四回回评中也曾指出“盖人之年岁,及逐年之日月,是书之线索,不得紊乱,方见细密也。此书颇多忽略处”*陈其泰,刘操南.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84.,他用不少精力着意于《红楼梦》中的岁时、年龄。此节,将举例考察吴克岐修改《红楼梦》对桐花凤阁主人评批的深化与细化。

陈其泰在小说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回评中曾指出:

黛玉进京,时方六岁。宝玉较长,不过一岁。宝钗又长,亦不过一岁;则薛蟠长于宝钗二岁,不过十岁而已。何以说来已是成人光景。此书多失检点处,此其一节也。宝玉、黛玉之奶嬷,不过三十岁上下。今说成六七十老耄之人,试问安能乳哺六七岁之哥儿、妞儿耶?亦大失检点处。

作书者笔下太贪省力。于黛玉到京之次日,即叙宝钗入京,致有此大舛错处。须知薛蟠已能逞凶夺妾,至小亦在十六岁以上。宝钗已十四岁,则黛玉亦十二岁矣。上文不应说黛玉只得六岁也*陈其泰,刘操南.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57.。

黛玉和宝钗的入府时间,《增评补图石头记》表述含糊,看起来时间上似两人前后脚住进荣府。从上引文字可见,陈其泰很不认可小说对人物年龄的含混。为解决此类矛盾,吴克岐更是下了大量的细致工夫,且看针对第三回黛玉入府后的相关文字,《庚午老人修改本红楼梦》所作的相应修改:

却说黛玉自入荣府之后,每日除承欢贾府(母)外,与宝玉及姊妹们顽耍。或读书写字,或学习针线,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历尽几个寒暑。这日早起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

吴克岐解释道:“‘却说’至‘早起’,今本只有‘次日起来’四字。其后即接叙宝钗入荣府事玩。‘次早’二字是宝钗之来不独与黛玉同年且距离不久。考第二十回宝玉对黛玉说宝钗,有我们是自小儿长大的,他是才来的等语。厥后书中屡有宝黛从小在一处之说,是黛玉先来铁证。”他为圆其所改还申说道:“今依上回癸卯黛玉五岁为根据,推至乙巳入荣府为七岁,不得已于此段增小说旧套数语,作丙午丁未之过渡递入,戊申黛玉年十岁,宝钗入府年十三岁。既与从小才来之说不相牴牾,而全书诸人年岁亦自始至终一丝不乱,允称定论矣。”不能不说,吴氏此话说得太满,其“一丝不乱”的追求终归就是个难以实现的理想,因为原作本就是未定稿。

《犬窝谭红》的“正误”,大体与《庚午老人修改本》一致,写作:

却说黛玉自入荣府以后,每日除承欢贾母外,只和宝玉及诸姊妹顽耍,或读书写字,或描花刺绣,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历过几个寒暑。这日早起,省过贾母……*吴克岐.犬窝谭红[M].扬州:广陵书社,2003:3-4.

吴氏为“正误”的解说似要较《庚午老人修改本》谦和些:“考黛玉与宝钗到荣府,据徐本相距不逾一年,乃宝玉对黛玉屡说‘我们是从小在一起的,同吃同睡,他是才来的’。此等语调,实无法可以解释。得此一段,则此项焦点可以打破矣。”*吴克岐.犬窝谭红[M].扬州:广陵书社,2003:4.

吴氏明确改作黛玉“历过几个寒暑”之后宝钗才进贾府,确是浅易善解的改笔,姑妄存之。

第十四回林如海灵返苏州郡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陈其泰评道:

作一部大书,甚不容易。盖人之年岁,及逐年之日月,是书之线索,不得紊乱,方见细密也。此书颇多忽略处,即如秦氏之病,九月中已沉重,十二月初已垂危,则其死当在立春左右。冬至系十一月三十日,立春当在元宵。黛玉于冬底得父病之信,贾母命贾琏送去,则起程至速,已在新年初旬,到扬州当在二月初旬,林如海去世,若黛玉犹得相见,亦在二月初旬矣。贾琏到苏州后,才遣来昭儿回京,必在三四月间。今书中说如海系九月初三日死,贾琏要带大毛衣服至苏州。来昭到京,又在秦氏五七之后,出殡之前。种种时日,皆不相合,殊疏忽也。九月寿宴,贾琏在家,腊月初二日凤姐看望秦氏回来,即有贾瑞密约之事。贾瑞有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之问,倘即是送黛玉回南,则不应说冬底林如海因病重写书来接黛玉回去也。倘是贾瑞死之年(书中叙完贾瑞之事,即云这年冬底也),则贾瑞死于一年之后,不应秦氏之病,又延两载也。种种皆宜删改句语,以清线索。何以不说贾瑞即于是年冬春之间死,岂不简净明白,必要说贾瑞病至一年之久,实为无谓*陈其泰,刘操南.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84-85.。

陈其泰发现了黛玉冬底接信,如海九月初三日昭儿死,贾琏要小厮来昭回京带大毛衣服至苏州等,确是“种种时日,皆不相会,殊疏忽也”。

吴克岐对第十二回的回目和内文也都作过修改,特别醒目处就是将黛玉接信的“冬底”改为“八月底”,作“谁知这年八月底林如海因为身染重病寄书来特接黛玉回去”。延续这个情节到第十四回,吴氏还继续计算贾琏带黛玉回南的行程时日,在《庚午老人修改本》第十三回下,他解说道:

大约年底赶不回来,如海灵柩或如俗例大寒后安葬,则年底决赶不回来,今本作大约赶来(年)底就来,大误。

叫把大毛衣服带几件去。贾琏去时未曾计及如海之死耽搁日久,故未将大毛衣服带去。

显然,这处的修改很合理,虽说改“冬底”作“八月底”决非吴氏首创,如王希廉《护花主人摘误》和姚燮《读红楼梦纲领》卷三中的“纠疑”也都发现了这个时序之差,有“冬底”应为“八九月间”的猜想,但他们通通不及吴氏这样,修改得坚定,解说得明白。吴克岐从读者心理出发,积极为文本的疏漏弥缝,应是力图完善情节细节的一种大胆尝试。

三、 人物的弥缝

吴克岐两次修补《红楼梦》都很重视对人物年龄、出场情景、人物关系及结局的交代。他认为妙玉、湘云是十二钗人物,要她们进出有据,故事完整,所以添加了一些文字以补漏。他对龄官、万儿、尤老娘等的结局也进行过交代。本节重在分析陈其泰评点对他的影响,余暂不及。

关于宝玉奶娘的年龄问题,可以说历代读者都有疑窦。陈其泰评第二十回时,在“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处,曾批道:“宝玉才十三四岁,何至奶妈一老至此,此书中欠细致处。论年纪至多不过四十岁左右方合。此时宝玉实是一心在袭人身上。”*陈其泰,刘操南.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95.

吴克岐在《犬窝谭红》中,为解决李奶奶的年龄问题,在十九、二十两回书里,处理了文字四处:

其一:“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吴克岐主张删去“拄拐”。

其二:“谁知老太太来了,混输了。”吴氏改“老太太”作“嬷嬷”。

其三: “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杖,在当地骂袭人。”吴氏认为“拄着拐杖”宜删。

其四:“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手帕子”,吴氏批此二句宜删。

吴氏用这四处删改,让李嬷嬷丢掉了拐杖,使之年轻化,更合乎人物的年龄设置。

吴氏《庚午老人修改本红楼梦》也做了修改:

第十九回:偏李奶进来请安。

第二十回:只见李奶奶站在那里骂袭人。

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钱包儿和擦眼泪的手帕子。

吴克岐将第八回 “彼时李奶奶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也不敢上前。”修改成:“却说那李奶奶,不过四十来岁,因他贪杯,成了酒痨,咳嗽痰喘,曲背驼腰,那样儿竟像龙钟老妪。他又唠三叨四,咻咻不已。因此,上下人等,都不喜欢他。彼时他也进来了,听见宝玉醉了生气,茜雪为他得了不是,也就不敢上前,再讨触犯。”李奶太老,得此解释似尚说得过去。只是李奶奶若是这么个德性,还“咳嗽痰喘”的,不知贾母、王夫人如何还能容忍她随意出入怡红院。要知道丫头旦有小病,若给上头知道了,是要被迁出去调养以免过病给他人的。

《庚午老人修改本》则写作:

那宝玉到枕就睡着了。却说那李奶奶年纪不过四十开外,因酷爱喝酒遂成酒痨,咳嗽痰喘,弯腰曲背,看他那样儿竟是龙钟老妪。他又倚老卖老,唠三叨四的,不管什么人都要说说他。因此上下人等都不喜欢他。他在家里歇了一会儿才慢慢的到梨香院。宝玉已经回来了,忙悄悄的跑来,听见宝玉醉了生气也不敢上前。

……考李奶奶在书中是龙钟老妪,以宝玉之年有此乳母决无是理。读者皆病作者之矛盾。今拟增此段为作者解纷读者释疑。

这样的修改,有因有由,李奶妈的年龄、为人都有了交代,应是吴克岐想象得尽善尽美了。但是,如此解说似的修改,李奶奶年纪问题是解决了,可却出现了新的不好解释的问题,未免顾此失彼。

关于史湘云的出场叙事,不少评家都注意到了其间的脱节。陈其泰在第二十一回批评中,在“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处曾指出:“仍字无根,吾故曰前文须补叙也”,又于“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句下批道:“先时候事,前文未叙,此处总觉无根”*陈其泰,刘操南.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98.。吴克岐在《犬窝谭红》中说:“仍在”前无明文,故需补叙。他在此处特别增加了一段文字以作弥缝。《犬窝谭红》和《庚午老人修改本红楼梦》的两次改文,大致相同,因《犬窝谭红》易见,现照稿本《庚午老人修改本红楼梦》的文字录于下:

且说湘云是贾母嫡亲内侄孙女,从小儿贾母极其钟爱,每来荣府必留住几日。因此贾母房后收拾出一间房屋,专备湘云下榻。后来黛玉来了,又将此屋指与黛玉居住,因与湘云同年,极为友爱,湘云来了,都是与黛玉同榻,好说体己话儿,故此次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吴克岐很得意这个补笔,曾说:“此段文字,与后文呼应处甚多,幸勿疏略读过,至叙明湘云来历,其小焉者也。”*吴克岐.犬窝谭红[M].扬州:广陵书社,2003:15.这段改文,应该会解除陈其泰的“无根”之虑的。

诸如此类的英雄所见略同者,还有很多,此不一一列举。需要关注的还当有他们都发现了问题,但又并非甚相呼应处。因为吴克岐和陈其泰各有各的阅读体验,他们发现和关注所谓的文本矛盾,就便有了相当不少的各说各话处。下面随手翻开一回试作解析。

陈其泰在第六十九回,比较关注文本对秋桐这个人物的安排。

在“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句下陈其泰批道:“秋桐只是文字生发耳。不关紧要,故贾赦之赏,似无情理。”又在“他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句下,评道:“秋桐后来不见出头。此时安得有在贾母、王夫人跟前悄悄告诉之身份耶。叙来殊不入情。作书者只顾一时笔下顺利。随意挥洒,恰不算到前后照应也。”*陈其泰,刘操南.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206-207.

陈氏在此回回后评说“秋桐只是常婢”,认为尤二姐“未至色衰”,区区常婢“何足以间其宠”。他进而指出的是,小说之所以如此叙述是在写“贾琏不知美恶,一味得新忘旧。”因“凤姐早已识破”丈夫此弊,才使其“借剑杀人”之计得行*陈其泰,刘操南.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208.。

可以说桐花凤阁主人的这些对曹雪芹作意的理解,基本未离其宗。而吴克岐似乎对陈之“叙来殊不入情”不甚认同,未予采信。他对秋桐文字的修改则着力于如何使文意更加圆妥上。

正是这回,吴克岐在“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和王夫人等”句后,特别加文“贾母也没说别的,只吩咐等满了孝,先把我给的尤丫头圆过房,再和这个丫头圆房”*吴克岐.犬窝谭红[M].扬州:广陵书社,2003:681.。这样一加,显见的凤姐将尤二姐带来给贾母相看并假意贤德求贾母做主为贾琏纳妾的计谋已然得逞。如此将尤二姐在贾母面前过了明路,还使计请贾母做主,待来日再揭露尤二姐已许过人家,贾母自然就会有被蒙骗的感觉。而且,经贾母这样安排,自许自己是“老爷给的”秋桐,一下子落在了老太太给的尤二姐之后,秋桐的不满自会暴增。凤姐只此一个带二女拜见老太太的小动作,就致尤氏深陷险境而不自知了。

关于凤姐除去秋桐的描写,吴克岐在犬窝本和庚午本两次都特别给予了修改。他将《增评补图石头记》所写——叫人出去算命,说属鸡的阴人冲犯——那几句,《庚午老人修改本》改写得更是清楚明白:

又叫个老婆子出去替二姐儿算命。算命的看了八字,说是属猴的阴人冲了。问他怎么样的冲,算命的指着那耍戏的道:“你没见那猴子骑绵羊吗?”老婆子回来说了。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猴。

这段改文,不仅添加了细节,而且还将原文“鸡”改作“猴”。这是吴克岐夹带的私盐,他是按自己的纪年方式算出的。关于“猴作鸡”,吴氏解释道:“尤二姐属羊,是年十八岁,与张华指腹为婚,自是同时怀孕。张华十九岁,当是十二月生,二姐当是正月生日,羊猴本无冲克,此特假俗语作滑稽之谈耳。如果犯冲,则香菱、雪雁、袭人、晴雯、宝钗、莺儿皆属猴,皆犯冲矣。或曰秋桐犯冲,是指贾琏一房而言之。”且不论吴氏如此推出的尤二姐生日是否可靠,吴氏以其自认成其系统的纪年来推算甚至修改原文的做法其实是不合道理的,似有强作者以就自己的嫌疑。即以修改为补缺、弥缝,吴克岐的目的就是要完善小说细节,他本意定是遵循原作的叙事模式,维护原作的。陈其泰和吴克岐都如此关注细节,正可说明《红楼梦》的文学魅力哪怕在细小的文字处理处都可以致人劳心甚至迷恋。

四、 余论

陈其泰在“总评”中曾写道:

后四十回集腋成裘,故多败笔,必须大加删改,方与前八十回相称。但前八十回中,亦多失检点应修饰之处。盖脱稿即已传抄,而抄本又多互异。作书者未及琢磨完善,传抄者亦不考究精纯。故虽洛阳纸贵,而未为尽善尽美之书也。余于批中皆指出之。意欲为之润色,而笔耕无暇及此。安得有人一一去其疵类而弥其间隙,使阅者快然于心而毫无余憾哉*陈其泰,刘操南.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38.。

在众多评家的评批当中,如此明白指出《红楼梦》原作存在需要修饰的“多失检点”者,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算是讲得最真切的一个。他自陈有能力“为之润色”,足见其自信。但陈氏又说自己因为笔耕无暇及此,这未必不是借口,但他期望有谁能“去其疵类而弥其间隙”的态度应是真诚的。吴克岐则假借购得“旧残本”,以抄录异文的方式对《红楼梦》的文本“疵类”进行了修改弥缝。我们说无论是陈其泰的直书还是吴克岐的假托,他们对原作文本牴牾处的揭示和修补,均基于各自的经验阅读。陈氏自陈“未敢臆改”,所以他力争的是于批中将文本失检及间隙一一摘出、论及,这是评家功夫,而吴克岐则借照依残本的异文去径直修改,则是玩家的伎俩。他们虽都知道,《红楼梦》文本的多失检点源于它的传抄及作者的未及完善,但似都未能自文本的“牴牾多有”而虑及作者的创作工程。也是因为他们的知识和修养的不济,且以读者之身行作者之职,其对小说文字的修补,吴氏所谓的“正误”,都是没法实现他们使《红楼梦》“尽善尽美”的理想期盼的。虽说有时见吴氏改文不免有唐突原著、佛头着粪之感,但笔者还是肯定他们所下的细读功夫的。他们的慧眼辨误,为后人的成书研究寻找到了诸多可以着力的支点,其功依然不可埋没。

吴克岐的“正误”及修改就某些方面而言,可说是对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回目拟改”及内文批点的深化和细化。这种以修补来完善小说细节的独特表达形式,既展现了不同时期的读者在细读文本之下对原著的维护、接受与理解,又提示了我们,历代读者其实对《红楼梦》成书的复杂性都是有一定的认识的。他们指出原本有失照应和疏漏,并力图弥缝,然无论怎样的修改都无法在成书复杂的前提下真正实现对《红楼梦》的完善。

若只就文学的艺术性而言,怎样的读者都难以替代作者去修改作品,其勉力之改必然差强人意,但是,作为资深读者,陈其泰和吴克岐出于对原著的维护,为读者着想,勉为其难地进入创作层面,去修补文本的失当或失误,态度又是认真而谨慎的,值得我们尊敬。吴克岐积数十年之功,收藏辑录不同版本的《红楼梦》及相关研究著述,辑成红学主题的《忏玉楼丛书》,并撰写颇具史料价值的《忏玉楼丛书提要》;他对通行本《增评补图石头记》的回目及内文作了至少两次通部的文字修改,并能积极地承继陈其泰等前人的红学成果,吴克岐红学的这种现象伴随着新旧红学的辉煌,是一种不容忽视的文化现象。我们对他的红学成果的挖掘,应该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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