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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人启事

2018-06-16高满航

延河·绿色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疯子老板娘胖子

高满航

1

三天前,那个女孩失踪了。

他是下午才知道的。

杂货店沉默寡言的老板依旧谁也不理,同往常一样无精打采地坐在自己恒久不变的领地,不动声色转动着被厚重眼皮压迫着的眼珠子警惕地来回张望:如果店里没人,就望向路上过往的行人或者对面的香格里拉小区;如果店里有人,自然是瞄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似乎在警告对方老实点,一根针都甭想偷走。失了光泽的老板娘见有人来,照例从置于最里面墙角桌子上的播放着电视剧的电脑屏幕后面机警地抬起头,然后边暂停播放边迅疾起身,忙不迭地颠着膨出的乳房,满脸堆笑热情洋溢地奔过来。但这回,她没再熟络地叫他大兄弟,并且紧急刹住了已经酝酿出来的热情,侧过头神秘兮兮望一眼门外,又凑近他,压低了声音问,听说没,小豆子不见了?

他似乎没听到,仍把注意力集中在货架上,寻他想买的东西。

老板娘对他的无动于衷显然不满,又说,就是吕队长的姑娘。

呃——他的表现就像三个月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那样生涩和谨慎。那天下午,他拘谨地进来向老板娘打听学校的事,老板娘没理他。他陪着笑脸要走了,老板娘却指着对面的香格里拉小区说,学生嘛,那里面全是。

那是后来所有故事发生的缘起。老板娘不知,他也不会告诉她。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如厉鬼一样折磨自己。他不想在心里埋下秘密,可他什么都决定不了,也改变不了,只能被动地去接纳、应对和反击。

吕队长嘛。老板娘见他仍反应迟缓,急得不行,尽量压制着急促的呼吸欲提醒他,却止住了。她大概觉出对他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于是直截了当地讲,就是对面的胖子保安队长,你们打过交道的,不会不记得吧?

哦——记得。

他有个女儿知道不?

嗯——知道。

叫小豆子。

对——见过。

失踪了。

啊——

都三天了——老板娘盯着他,就像警察盯着诱骗犯、教唆犯、强奸犯、杀人犯——压迫得他喘不上气来。他尽力避过她冷眼射来的锋芒,却仍浸在煎熬里。她强调说,警察那里已经掌握线索了,坏人肯定是跑不掉的。

他跑掉了。什么都没买。

2

打扫到第四栋楼的时候,小女孩又咯咯咯笑着躲在了他后面。

之前她被她肥胖威武的父亲呵斥着赶回去过三回,再之前,她趴在物业办公室的收费柜台上写作业,隔着布满尘土的玻璃,她朝他做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鬼脸。他那会儿气愤沮丧到了极点,根本没心思回应她的友善。

你不用都听他们的。

他没理会她,狠狠地拄着拖把从顶楼一个台阶挨着一个台阶划下来。他感觉到自己胸腔内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正通过两个鼻孔怒不可遏地喷射出来。他用力把一个空易拉罐踢到墙上,反弹回来,从楼梯扶手一边的栅栏间隔里掉了下去,发出哐哐当当的脆响,他紧跟着大喊了一声“操”。

小女孩并未被他的粗暴吓走,只不过站得远了一些。他意识到了她的变化,却并没有回头,仍旧拖着脚下的楼梯。他下一级台阶,她就紧跟着下一级。他停住,她也停住。她又一次强调——真的,他们都是吓唬你的。

他终于回过头。小女孩估摸七八岁,齐耳短发,一笑,两个酒窝就得到命令似的挂在了嘴角。她对他做了个鬼脸,他稍犹豫,僵硬地回了一个。

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问,你不生气了吧?

他正色道,我从没生气。脸却仍旧僵着。

别骗我——小女孩仰着头说——他们欺负你,你肯定生气了。

哪里有?他调动面部肌肉,尽力地从僵硬中挤出一丝笑容来。

你刚才都骂人了。

他顿觉羞愧,那一丝笑容也即刻逝去。他转过身,继续干活。

不过我可以帮你——小女孩连上几级台阶,冲到了他的正前方。

他看着她,弄不清她想要做什么。

跟我来——

女孩拉他到楼下,指给他说,楼道不用管,楼与楼之间的这三条马路你负责两条,我负责一条,结束后咱们在前边的小花园里汇合。说完,女孩就咯咯咯笑着一溜烟跑了,他没机会说行还是不行,只能按她说的做。

大概一小时后,他在小公园里如愿见到女孩。她正荡在儿童用的那种小秋千上,一边嚼着泡泡糖吐泡泡,一边仰头望着头上的树或者树上的天。

女孩好像算准了他来,从他走进花园就盯着他,一直到走近她。

你真老实。女孩仍旧荡在秋千上,仍旧吐着泡泡糖,说,像这种地方,随便弄弄就行了,你还搞得那么仔细。又说,害得我都等你快一个小时了。

嗯——他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就什么都没说。

他们强行安排给他的活干完了。他恨不得马上就走。

谢谢你。他说服自己平等视她,也尽量调整自己的语气到平和友善。

不用谢。她咯咯咯地笑过一阵,用银铃般悦耳的声音说,我叫小豆子。

谢谢你小豆子。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明天还来吗?

嗯——来。

她歡快地伸出双臂,被秋千带向了空中,欢呼着——哇,太好了。

他被她的欢乐所感染,严裹着的心也飞到空中,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旋即,他想到了迫在眉睫之事,想到了曾经的无限可能已成为不可能,想到了更为久远的已被改变的以后。刹那,几乎是坍塌式的,他又坠入了刚才的恶劣情绪中。他的胸腔里急剧地酝酿和积攒着熊熊的怒火,纤细的鼻孔内壁已强烈感受到了灼痛之感,似乎瞬间就能烧毁束缚着他的理智。

他迅疾转过身去,没有和她告别,急匆匆消失在花园的尽头。

嗨,你这个人——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她止住了秋千,却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3

直到回租住的半地下室看到空荡荡的桌子,他才想到今天回来应该买鸡蛋、买火腿肠、买啤酒、买充当早餐的面包和燕麦。可在杂货店被老板娘问得心烦意乱后竟两手空空地走了,他惊惧,那会儿真像被摄走了魂魄。

在电磁炉上煮熟仅有的十来根挂面,他想再找点其他吃的扔到锅里,让这顿晚饭稍丰富些,可除了一个烂苹果,什么都没找到。他又添了些水,继续煮沸后,一边吹着升腾的热气,一边呼噜噜连汤带水通通吃了下去。

他说服自己的胃,应该饱了。然后上床睡觉。

他迷迷糊糊将要睡着了,却被床尾一侧房间的说话声吵醒。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着,准又是做销售那小子带人回来喝酒了。果不其然,隔着薄薄一层木板,很快就传来拉桌子的声音、开易拉罐的声音、打火机点火的声音。根据声音的密集程度和捕捉到的信息,他推测今晚就两个人。

仍旧和每回一样,喝到最后,做销售那小子就大着舌头一个人说,从怎么差点考上大学,到怎么差点跟着表舅去国外,再到开的公司差点揽到大业务避免倒闭,后来惯常是差点娶了富人的女儿,落脚点是差点推销出去的一套房子和差点到手的一笔提成。那小子总要哭上一阵子,仿佛那些差点到手的都是到手之后失去的。每一回陪那小子喝酒的人都变着法子对其宽慰,承认那小子具备某方面的能力和人品,只是运气差了一点点。他们坚信那小子总有一天会弄出名堂。他则每回都想和那小子干一架,终究压下火的原因是他注意看过那小子,西装革履,谦虚憨厚,像是个朋友。

大概十一点多,喝酒的散了。他抓紧睡了一会儿。

准时凌晨一点,床头一侧的房间里又开始做爱。

男人传递过来的野蛮和凶狠,就像是用自己最尖锐的匕首在捅杀不共戴天恨之入骨的仇敌,裸体撞击和木床摇晃的合音如火车轰鸣汹涌而来。

男人惯常穷凶极恶地威胁女人,快说,我厉害不?

混杂期间的奇特之声让他很容易联想到骑手对胯下之马的驭使。

女人连连求饶,就像要死去了,却仍挣扎着给了男人想要的答案。

男人仍在自己制造出的暴风骤雨里追问,哪里厉害?

哪里都——女人几乎喘不上气来——终于没喘上来——也就没有给出男人以为——也是他以为的答案——或许女人的答案就是没有答案。

他们所说他听得字字真切,他们的沉默他也感同身受。

女人对男人的技术质量鉴定宣告一个段落,接下来就是无休止的火车的轰鸣。他已开始厌恶这种交响了,就像厌恶自慰之后带来的虚妄之快感。

他试图拒绝,把头蒙上却全不管用。

他关不掉声音,只能沉浸其中,每个毛孔都像被裹挟着疯狂奔跑,痛苦而疲惫,他用拳头咚咚地擂了几下墙,伴随头顶灰尘扑簌簌下落,那边也瞬间调成静音。整晚,火车停止轰鸣,他不再有任何想入非非的借口。

他蒙头欲睡,却更睡不着了,翻来覆去总想起那个叫小豆子的女孩。

他尤其对她那天得到礼物之后的喜悦记忆深刻。

4

他在去工地前,照例先绕着香格里拉小区走了一圈。隔着生出锈迹的黑色铁栅栏,他多数时候看到的是沉浸在稀薄雾霾中的死寂,偶尔,能看到小心翼翼窜出来的野猫,换班的保安,以及赶早班车的住户,也偶尔瞥见一回胖子。他和往常一样,把裹在土黄色帆布书包里的东西攥得紧紧的。

在他之前贴过广告之地有一张白色的纸突兀地映入他眼中。他们曾趾高气扬地警告他说,在这个地方,不可能有——也不会有任何的小广告。他早就默认了他们的信口开河和厚颜无耻,但还是被吸引過去,是一则寻人启事:吕宇萱,女,2009年9月2日生,本月7日在香格里拉小区走失,上身着米黄色羽绒服,下身穿黑色裤子,望知情者与家属联系,或告知警方。下面留了家属吕先生以及两个警官的电话。他起初并不在意,可突然想到昨天杂货店的遭遇,再凑近些细看照片,果真是他见过的小豆子。

记完上面留的电话,都走出去一段了,他又改变主意,转身往回走。

他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迅疾撕下寻人启事,卷起,塞进裤兜。

天快黑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那个令他印象深刻的瘦高个年轻人。年轻人显然并没有留意到他,打着欢快的呼哨,锁上共享单车,一头钻进了半地下室的楼道里。他紧紧地跟着,不等年轻人关上门,强行挤了进去。

你干什么?年轻人惊慌失措地后退了几步。

他死死地盯着年轻人,右手塞进帆布书包,左手背着身把门关上。然后掏出卷在裤兜里的寻人启事,扔给年轻人,叱问,告诉我,她在哪里?

她是谁——我不认识。年轻人只扫了一眼,就又警惕地回头盯着他。

她是香格里拉小区保安队长的女儿,失踪了,保安队长在找她,警察也在找她。他走近年轻人,她只是一个孩子,大人的账不能算在她头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真没见过什么保安队长的女儿。

这个是你给自己买的么?他在杂乱的床头拎起一个撕破的水彩笔的外包装盒,咄咄问,你画画吗?他狠狠地直视年轻人,说,她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年轻人瑟瑟地缩到了墙角。

你杀了她?他逼到墙角。

没——没有,绝对没有!年轻人的脸因惊慌而变形,颤抖着频频摆手。

他用脚踩着年轻人的前胸,从帆布书包里掏出用起子磨成的匕首,攥得紧紧的,他颤抖的手把颤抖的匕首顶在年轻人的喉咙上,咬牙切齿狠狠地威胁说,把你知道的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有一句漏掉的,我就捅死你。

好的,我说——我说——求你先把这玩意儿收起来——

那个死胖子欺负我,让我尊严扫地。他们打我的头,还踢我的裆,长这么大从没人这么让我受过屈辱,我发誓让他们后悔。尤其那个死胖子,我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我起先没想过诱骗那个小女孩,可她太好骗了,我就想在她身上撒气,我想了很多招数,都足以把我引向万劫不复的死地。

你他妈的少废话,快点说——到底把她怎么了?

没怎么,她拿着我给她买的水彩笔走了。

你这个死变态,死骗子!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想用水彩笔骗她,她却把我的水彩笔骗走了。

她骗你?

对呀,你以为呢——

她大概知道我想干什么,轻声慢语给我讲,我虽然拿了你的水彩笔,但你可别想伤害我。我给保安队的叔叔们都说到你这儿来玩,他们知道你,保安室的墙上还贴着你身份证的复印件呢。你说,我哪还敢对她怎么样。

然后呢?

她走了。

去了哪里?

哎呦,这个我可真就不知道了。

操!他狠狠地把匕首捅到了年轻人背后的墙上,三合板的隔断轻而易举地被戳穿了,那边传来女人的尖叫。他没理会,甩上门愤懑地离开了。

5

他在途中去了一趟超市发,买了鸡蛋、火腿肠、啤酒、面包和燕麦。他从下楼梯开始就觉出异样,却没有退缩,继续朝他唯一的归宿地走去。如他所料,门虚掩,里面坐着两个警察,几乎在他进到地下室的同时,另两个警察也从后面警惕地靠上来。他从容地走进屋子说,我知道你们会来。

是嘛——警察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意味深长地互相望一眼,很快又恢复到最初的胸有成竹——这么说来,吕宇萱的失踪就果真跟你有关了?

他扫视一圈被翻得凌乱不堪的屋子,气定神闲地说,我也在找她。

问他话的警察笑了——你这是想给我们传递什么信息呢?

她是她自己,不该为别人的过错承担后果。

说明白点,几个意思?

她有一个愚蠢至极的王八蛋父亲,这不是她的过错。

你说你找她?

她失踪了,我也担心。

你担心——嗯——言归正传——说说你和吕宇萱什么时候认识的?

三个月前。

具体什么情况,说说吧。

戴眼镜的年轻警察打开黑色封面的笔记本开始记录,同时,也把黑色的录音笔打开,却无处放,就近腾出一个凳子,放上录音笔,拉到他近前。所有人安静下来,俩警察还专门掏出手机调成静音,都听他一个人讲——

她连着一个星期都帮我打扫卫生,我知道她有自己的小心思。从第二天起,她就暗示我,说有一回介绍同学到对面的杂货店买彩纸,老板娘给了她两颗彩虹糖;还有一回帮着一个女业主找到了困在树墙里的小泰迪,那个女的给了她一串玉石手链。我原本并不想理她这个茬,你们知道的,我到小区打扫卫生本来就是受到強迫,不但遭受屈辱,还没有一毛钱的工资,这下好了,她倒还想让我倒贴钱。当然了,这倒也不单单是钱的问题,主要是我心里过不去,自己说服不了自己。可是很快,我就改变了主意,问她想要什么,她起初羞涩,但很快就直截了当说要一套彩色的橡皮泥。

你给她买了?

买了。

怎么又买了?警察问——之前不是心里过不去吗?

哎,就是嘛,这个我也说不清。她不是一个令人感到厌烦的孩子,我是说,如果和那个死胖子保安队长撇清关系,我倒宁愿她成为我家里的一个小孩。小孩子嘛,总有可爱的一面,说不定你开始还坚决得很顽固得很,可一转身,心就软了。她总能给人枯燥的沮丧的生活带来乐趣:有一回,她假装矿泉水的瓶子打不开,我帮她开,她却恶作剧地猛捏瓶子,水是满的,喷了我一脸一身;还有一回,她说我讲话气到她,装着气愤的样子说要惩罚我,我还以为她要怎样呢,结果呢,她给我嘴里塞了一颗糖,说这样就能学会甜言蜜语。还有一次,我不知她从哪里弄到别人的化妆品涂在脖颈上,非要拉着我闻味道。我说的不称她的心意就不善罢甘休,就连讨饶都不行。虽说她只是一个小女孩,但大庭广众之下我尽量和她保持距离。

……

警察干咳了几声,打断他,强调说,嗯——说重点。

我跟她见面都是这些提不上台面的琐碎事,也没个什么重点。

这样吧,你说说最后一次见吕宇萱是哪天?

一周前。哦,应该不到一周,六天前。

到底什么时候?

上周四下午。

具体讲一讲。

我带了之前答应她的全套的《百变马丁》,她说好那天下午取的,可我等到快天黑的时候她才来。我进不去,她也没出来,只是隔着栅栏对我说,那天她不方便把书拿回去,让我仍保管着。她兴致不高,感觉是受了委屈,我敢打包票说,肯定是那个死胖子打她了,我见过她背上的伤痕。

背上的伤痕?

哦,是她有次专门给我看的。他比划说——巴掌大一块呢,乌青乌青的,你想想下手得有多狠,我一碰,她直叫,疼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转。

她说谁打的?

那还用说,肯定是死胖子。

之后再没见过吕宇萱?

没。

还有什么要说的?

有。

说。

我保证,小豆子要有什么事,肯定是她那个王八蛋父亲干的。你们可能也知道,那个死胖子吃喝嫖赌都干,肯定是丧心病狂把女儿卖了换钱。

警察没接他的话,互相交换完眼神,就收拾东西离开了。他们都走出了地下室,一个警察又折回来,盯着他讲,有什么新情况,及时告诉我们。

嗯,肯定,可你们也要盯紧那个死胖子。

6

准时到十点,杂货店的老板娘提着饭盒,挺着饱满的身体,笨拙地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看着老板娘拐过街角,他才从暗处出来,闪进店里去。老板坐在门内侧的一边,照例不理会他,茫然地望着被霓虹渲染过的黑夜。他掏出用起子磨出的匕首,对老板说,嗨,给我找一把同款的。

老板不耐烦地起身,向杂货店的里面走去。

他自作主张拉下了卷闸门。老板闻声,骂骂咧咧地赶过来,他妈的这是干什么,老子要到十二点才打烊。他狠狠地盯着老板瞪着他的眼睛。

老板欲再把门拉上去。

他挡住老板——你今年有五十岁没?他把匕首顶在老板裤裆处。

老板猝不及防,惊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你想干什么?

他把门往下拉死,起子仍顶在原处。问,你把小豆子弄哪去了?

我的天呐,这种犯法的事你怎么能问到我的头上。

他把匕首缓缓地往里捅去。

哎呀,戳到肉了。老板咧嘴喊着,欲用双手去护睾丸,却又不敢动他戳进去的起子,只能把腰弯得更下——你知道的,虽然给小区送货的时候总要被吕胖子敲诈,但我也不至于为这谋害小豆子,再说,我也不敢呀。

你给小豆子交学费是咋回事?他的手仍旧继续用力。

哎呦呦,戳到了,戳到了。老板尽力把屁股向后拱,匕首却跟着妥协的睾丸一起走。兄弟别挨这么近,真戳到了,我真不知你说的哪门子学费。

绘画兴趣班。三千八。

你——你——你怎么知道的?老板睁着铜铃般的眼睛瞪着他。

我无所不知,你最好老实点——说,你把小豆子怎么了?

老板沮丧地低下头,连着叹了几口重重的气,随后,才又把头抬了起来,显出扭曲的表情,狠狠地说,我倒是想怎么呢,可那小杂种精得很。

你得说清楚——警察怀疑是我干的,我可不想背这黑锅。

真顶疼了——老板尝试着挪开怼着自己睾丸的起子。

他犹豫不决地把起子抽出来,却仍攥在手里,对准老板的裆部。

我只是想出口恶气。老板垂头丧气地说——哎,也不怕丢人了,实话给你说吧,我那个贱货婆娘和吕胖子勾搭上了。起初只是让她和吕胖子说说好话,不要每回敲诈那么多,谁知她那么贱,跟个母狗似的,是个公狗就让上。我想杀了吕胖子,可掂量着自己不是对手,和那个贱货女人有两个在老家上中学的孩子,还牵扯财产分割,这婚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离。可我这绿帽子戴上了,心里憋屈呀。那小豆子三天两头到店里来,我就想打她的主意,不为别的,就为报复吕胖子。那小杂种也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只要给她好处,你想怎样就能怎样,我铁了心要祸害她,可她给我提要求,说吕胖子不给她交画画的学费,让我交,交就交呗,犯罪的心都有了,还在乎这个?想不到她跟我玩心眼,不但不认老账,还威胁我说,不听她的,就把我想对她做的事情说给吕胖子和我们家那个贱货,她倒是捏得准,知道我怕谁。是啊,那些人惹不起也躲不起。她就是吃定了我的胆小怕事,总拿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来换钱,我真心不想要,却还得乖乖把钱给她。

老板从货架的最下面拉出一个塑料筐,里面有彩笔、橡皮泥、画板、跳绳。你说说,谁来我店里买这些东西,也闹不清她这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见到了之前他买给小豆子的橡皮泥和画板。

你想都想不到,吕胖子其实已经在兴趣班给她交过学费的,她安排那个前台的老师和她演戏。我交过第二份学费后,她再要回来,给那老师一百块钱辛苦费。你看看,这哪里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简直都成了精了。

所以——你恼羞成怒,杀了她。

哎呀呀,可不敢这么说,她不杀我就算烧高香了。

老实点说,你是不是怕之前的龌龊事败露,所以杀人灭口。

我要有那本事,就直接灭了吕胖子和那个贱婆娘。

他再一次用起子顶住老板,疼得老板连连后退和求饶。

你他妈的糊弄我?

句句实话呀!

真与你无关?

对天发誓。

你最后一次见小豆子是什么时候?

她失踪的那天下午。

在哪?

这里,她放下一个破手链要走了我五十块钱。

之后她去哪了?

鬼知道。

7

他第一次见吕胖子是在两个月之前的那个上午。

他挂断电话兴冲冲赶到香格里拉小区的时候,吕胖子带领几个年轻的保安正在树墙隔出来的背阴处宰杀一条有着白色长毛的拴着金色链子的狗。问清他的名字后,吕胖子就招手说,来来来,帮着把狗毛褪干净。

啊——他被这突兀的要求弄得不知所措。

赶紧过来,磨蹭个锤子。吕胖子梗着脖子吼他。

哦,好的——他被动听命,当时好像也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跨过树墙去褪狗毛,吕胖子和几个保安就闲下来,站在边上聊天。

吕胖子说,那家伙不是牛逼吗,不是把狗叫宝宝吗,我就让它变成屎。

一个保安问,怎么把狗弄出来的?

家里没人,直接进去牵就是。

门没锁?

那家伙门戶那么紧,怎可能不锁。

你有钥匙?

小区都归我管,我想进谁家去,还要钥匙?

倒也是,必须得畅通无阻。

听到他们畅怀大笑,他直犯恶心。他第一次褪狗毛,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触摸动物温热的尸体。他忍着眼泪和呕吐物,直到把狗剥得精光。

他们在物业办公室炖上配好的火锅,开完啤酒,才顾上搭理他。

吕胖子问,哪个学校毕业的?

陕西师范大学。

西安的?

嗯。

咋跑北京来了?

准备考北师大的研究生。

哦,不错,年轻人有理想是好事。

吕胖子看过他的身份证和毕业证后又递给了其他人。

火锅沸腾了,他们下完桂皮、花椒、辣椒、八角后,炖了一会儿,又开始下狗肉。一个保安说海带耐煮,就也下了几筷子。吕胖子说狗肉好熟,煮下去没多久就夹起来吃,边吃边告诉其他人可以吃了,他们就都去夹。

他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站在沸腾的火锅和吃火锅的他们边上。

吕胖子吃了七口肉,喝了三杯啤酒,一边嚼着嘴里的残余,一边转过身来对他说,你的学历没问题,干活也不错,但是你也知道,我们香格里拉是高档小区,高档小区就有高档小区的规矩。吕胖子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过他前一天贴在外面墙上的补课广告,你看看这个,是你贴上去的吧?

是我贴的。白纸黑字的手机号码在上面,他没法否认。

这就对了。吕胖子夹了一大块肉塞進嘴里,又喝了满满一杯啤酒,混合在一起,鼓鼓地嚼着。按我们小区正式颁发的规定,像你这种情况属于破坏环境卫生,是要罚款的,一张一百块,桌上有七张,都是你贴的吧?

他觉出全身的血都在上涌,额头上密密地沁出汗来。

我们香格里拉小区呢,以人为本,想着你一个找家教的学生,也没什么钱。吕胖子顿了顿,侧过头看着他,也不一定,你说说,你有钱没?

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屈辱地摇了摇头。

看看看——我就说嘛,学生不容易,所以也站在你们的立场考虑了,专门设定了以工代罚的办法,不用罚七百块,干七天活,一天抵一百。

他置身于腾腾热气和咄咄逼人之中,感觉头脑发胀。

行了,我也不征求你意见了,证件就押我这里,七天后来取。

可是——他鼓起勇气——我后天报名。

报啥名?

嗯——报考北师大的研究生。

那又咋了?

得用身份证和毕业证。

那是你自己的事,和我说不着,一码归一码。

我——必须得把名报上。

来——吕胖子把刚才切狗肉的刀递给他——弄死我,证件拿走。

吕胖子的突兀之举超出了他的既有经验,他无力应对,也无法应对,只能虚弱地杵在原地。他们喝着酒、吃着肉,哈哈哈地嘲笑着他的软弱。

行了。吕胖子对一个保安说,带他去划一下卫生区。又对其他人说,走,上趟厕所。听了吕胖子的招呼,都起身,集体前往卫生间。吕胖子心满意足地说,在我跟前装牛逼,狗日的当宝的东西我偏给狗日的变成屎。

他们大步流星地走过,就像得了开天辟地的胜利。

一个小女孩正捏着粉笔在水磨石地板上画画,抬头看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继续画未完的画。他路过时,看到地上支离模糊的是一个女人的轮廓,小女孩给画起的名字是“我亲爱的妈妈”。肖像画的并不算好,她却极认真。对于突如其来降临的一切,他找不到可脱身之策,也没有第二种选择,只能跟着那个醉醺醺的保安,任其颐指气使地羞辱他、驭使他。

他那时只是在心里埋下了屈辱和愤怒的种子,还没想到要杀人。就跟没杀过狗一样,他也从来没杀过人。可那回后,他倒算得上杀过一回狗了。

他们把狗的皮毛和五脏六腑埋进土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8

到北京前,他在西安北郊一所中学教物理,并兼任班主任。

他从年初开始就苦劝自己要死心塌地,并心甘情愿听别人给他讲留在北郊的优势和未来,且深以为然。几年前,他从六十多公里之外的宫里农村考到西安时,从未想过能留下来,现在所得,是能想到的最完美的归宿。

他每周上十六节课,带两次晚自习,批改二百多本作业,进行七八次家长谈话……一切都游刃有余,考试和评比也排在前面。因为天生的平易近人和刻意修炼的耐心细致,他恰如其分地和学生们打成了一片。教导主任视他为自己人,极力撮合他与自己待字闺中的教语文的外甥女处对象。

他在学校里是被羡慕嫉妒的——他也短暂沉湎于那种虚妄的荣耀。

一切似乎都是定局,不管他的人生或者他周围的人的人生,都不应有节外生枝的妄想。任何人徒生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都是对爱着他的所有人和他所处环境的伤害。这点他心知肚明,所以强迫自己循规蹈矩的生活,可这靠自我妥协得来的平衡在教研室李老师辞职去深圳后就彻底垮塌了。

就像春天的一阵风来,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了万物的复苏。

他先是自作主张在学校辞了职,然后回家对父母告以详情。

你——你会栽跟头的!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气得直发抖。

那西安的户口就没了?母亲曾以他城里人的身份为自豪,此刻则显得忧心忡忡。她以为看到了儿子人生幸福的结果,孰料巨大的未知才刚开始。

与我将来所得比,这些都不值一提。他倒是对自己信任无比。

嗯——世上的事哪能像你想的那么容易。

还得慎重再想想。

想啥,他工作都辞了,现在想也没用。

是的,一切都没用了,西安郊区的生活在他心中从向往沦为厌倦之时,所有附加其身的内在和外在都开始悄无声息地起了变化,而所有变化都浓缩成今日之毅然离去。期待久矣,只需一张车票,他便与往昔决然告别。

去北京——不仅仅是选择,而已成为他人生不可或缺的需要和希望。

他对自己的规划精细而完美:先考北师大的硕士研究生,想法得到北京身份,于三十岁前,蓄积力量在这令人向往的大城市来一次竭尽全力的冲刺。那一天之后,人生成为怎样他都接受——最起码,做了最大的尝试。

多美好啊,梦想在,正年轻,一切都萌动在不确定的希望之中。他张开隐形的翅膀,做好了一切腾空飞翔的准备——前方,远方,深邃的未来。

然而,这崭新人生的宏伟规划却在香格里拉小区的屈辱里戛然而止。

所有美好在尚未开始之际就被残忍地画上了句号。他试图说服自己这都是命中注定,欲妥协于事实,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从那些刻骨铭心的片段里挣脱出来——呵斥、嘲笑、威胁,等等,都成为刺痛着他的入骨的芒刺。

他沦陷进了无能为力的黑暗之中,他无数次推演那天的事情经过,试图寻到出离桎梏的改变命运的办法,似乎有,却经不起第二次推敲。他不能接受再来一次却依然如故的结果,却也凭借一己之力找不到逾越屈辱之策。他在黑暗的出租屋里疯子一般自我启迪:要做一个有力量的人,要做一个无畏无惧的人,要做一个心狠手辣的人,要做一个敢于杀死别人的人。

一念之变,人往往能快速而决绝地变成自己的敌人。

他常常为不能说服自己而捶胸顿足。他左右开弓扇自己的耳光,他用陌生而拗口的最恶毒的咒骂羞辱自己,他把头长时间浸在冰冷的自来水桶里,他对着镜子朝另一个自己吐了一晚上口水,他用尖锐的钢刀在自己的胳膊上刻下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疤,他还用连续两百多次的捅杀结束了一只无辜仓鼠不明所以的一生。他在陌生之地和陌生人打了三场架,输了两场打平一场,最后却无一例外都是对方仓皇逃跑。他在一个吹着清冷北风的漆黑如墨的夜里终于明白: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战胜了自己,也战胜了所有的敌人。他如一个含冤隐去又归来的王者,期待着一场刺刀见红的杀戮。

某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在杂货店买了貌似干活用的起子。还买了磨刀石,刺啦,刺啦——他在逼仄昏暗的出租屋里一日日打磨着不泯的仇恨。

等着吧。他对自己说——一切都得做个了结。

9

他更换了居住之所,离香格里拉小区更近了一些。

无论晴雨,他每天都雷打不动要绕小区走上两圈,早上一圈,晚上一圈。也不耽搁什么,早上在上工前,晚上则是下工之后,这个时间段他也没什么要紧事,只如猎狗般搜索目标。绕圈过程中他唯一的变化就是把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压到头上,外在的是隐藏自己,内在的则是营造肃杀之气。

早上的小区里总是一副急匆匆的景象:学生们背着书包一路小跑,换班起晚了的保安衣装不整,赶早班车的上班族一边啃着方便食品一边往前冲,就连那些晨练的老人也在脚上加了劲道,好像去晚了就被别人占了地似的。他看他们,如同看到当老师时候的自己,便不由地怀念起那段时光。

晚上,小区里的人们稍显从容一些,也总有故事。

那个混进小区往门缝里塞小广告的瘦高个年轻人终于被保安堵住了。他们撕扯着把年轻人拉到物业办公室的门口,似乎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年轻人梗着脖子还嘴,被吕胖子甩了两个响亮的耳光。年轻人明显不屈服,欲挣脱反击,却根本不是对手,很快就被其他保安绊倒在地。吕胖子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地把一只脚踩在年轻人胸前,慷慨激昂,仿佛在发表至关重要的演讲。年轻人虽起不了身,却仍骂骂咧咧,又被乱脚踢了好一阵子。

后来连着几天,他都看见年轻人在小区里打扫卫生。

有一回,他看到了小豆子和年轻人在一起。他揣测,年轻人喝的纸杯里的水是小豆子偷偷地从物业办弄来的。他们就像是天然熟识的兄妹,不知道谁说了什么,两个人夸张地大笑起来。她抱着年轻人的胳膊,年轻人摸着她的头。看到眼前的情形,他生了闷气,恨不得吕胖子突然出现,给那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一顿教训,让其离小豆子远远的。当然,他心里清楚,是小豆子心甘情愿走近那个年轻人的,可又担心,她万一受到伤害呢。

他好几次都带着礼物,却没机会给到小豆子手里。

他还很多次看到骑电动车的杂货店老板被挡在小区的自动门外面。保安们收了老板的纸烟之后,有时奚落一番就放了进去,有时闲来找趣,就嬉皮笑脸讲一番不让老板进去的理由。老板一遍遍陪着笑脸求告着,那样子像是随时都会哭起来。保安们不管老板的难处,只顾自己开心,有时收了更大的好处也就放进去了,有时却并不那么容易。大概有那么一两回,直到他离开,老板仍在那里和保安磨着嘴皮子。他从没见过老板被激怒。

后来,老板娘替换了老板。骑着电动车送货进门的时候,老板娘照例给保安们发烟,他们除了明目张胆地窥视她与青春无关的仍旧饱满的乳房之外,倒没有更多为难之举,就好像他们从来都是友好热情的良善之人。

有一天,小区里多出一个衣装体面的疯子。疯子在道路和绿化带之间横冲直撞,一条金色的链子明晃晃拴在脖子上。疯子一会儿趴在地上往前拱着,一会儿汪汪汪地学着狗叫。没人干涉疯子,仿佛其离奇举动理所当然,或者所有旁观者就视其为一条狗。他也并不关注疯子的存在,就像每回看到的流浪的野猫,或者物业办门口多出来的一个垃圾桶。小区所属之物的增减他不关注,他是小区繁华和悲哀的旁观者,他只惦记着自己的事。

他偶然听闻疯子就是那条他拔过毛的后来被吕胖子他们变成屎的狗的主人,以及更多——还没有成为疯子的疯子是开着企业开着卡宴的成功人士。疯子的别墅在香格里拉小区中心之地的圈起来的神秘园子里。吕胖子曾经以能与疯子说上话为荣,也特意加派人手对疯子的别墅严加保护。疯子投桃报李,也经常从车里撇出整盒的高档香烟给吕胖子,这种烟吕胖子从来不与其他人分享,只是郑重其事地强调:都把眼睛瞪大了,大哥的车来不要等着摁喇叭才开门。疯子从来都是不减速横冲直撞开进小区的。

疯子有一回遛狗,吕胖子又上去套近乎,顺手逗了狗一下,狗却不答应了,恶狠狠地作出战斗的姿势,吕胖子仍旧是嬉笑着,又轻踢了狗一脚。

你——你——疯子跟狗一样,也摆出一副战斗的姿态。

不就是一条狗吗?吕胖子不理解疯子就像不理解狗,却仍旧陪着笑。

你——你才是狗。疯子那时候还没有疯,却让吕胖子觉出了疯劲。

大哥,你怎么骂我。吕胖子的难堪和尬笑都放大了写在脸上。

哼——

大哥——你看——这——

哼——宝宝,咱们走。

疯子走了,吕胖子自觉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后来欲和解,想着就當没那个事一样,照样跟疯子弄好关系。可疯子不再给吕胖子扔香烟,甚至进出小区时都不扭头看一眼。过后不久,他就帮着吕胖子把长毛狗炖了火锅。

警察不为一条狗的失踪立案,疯子花大价钱请了据说以前在刑侦队干后来开了私人侦探工作室的神探李鬼子。李鬼子在物业办公室后面的绿化带里找到狗的零碎时,疯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就像那条狗是其至亲之人。

小区的人议论——那条狗是不近人情的疯子唯一亲近的姐姐死后留给其的唯一的念想。他们同情起曾经飞扬跋扈到令他们愤怒和羞愧的疯子来,他们虽不知是谁把那条狗拆解得支离破碎埋在那里,却对此齐声怒讨。

他疑惑于一条狗的死竟能把一个体面的人变成疯子,并为自己的参与而愧疚。他那段时间也总把吕胖子想象成一条狗——杀死,拔毛,炖火锅。他曾担心扛不动死了的吕胖子,后来在一次冥思苦想之后想到了办法。

一个刮着大风的寒冷的下午,他看到上身只穿一件毛衣的吕胖子在瑟瑟发抖中用自己的军大衣把小豆子裹得紧紧的。另一个下午,他看到吕胖子抖着一身的赘肉跑向杂货店,买回了他似曾见过的橡皮泥和彩纸。他也看到小豆子狠狠地踢吕胖子,吕胖子不生气,只是一边弯着腰后退一边满脸堆笑解释着什么。他隔了生锈的栅栏仔细辨认,确是他认识的小豆子。

在吕胖子醉酒的那个晚上他是有机会的,到底却什么都没有做。

他在梦里见到了那条死去的狗。

10

他惯常绕着香格里拉的外围墙走,所有的人都误以为那是他来去的必然途径。那天下午,他仍旧走在蓄谋已久的道路上,却意外看到杂货店的老板娘大喊着对他招手。他迟疑片刻,还是在老板警惕的注视下走了进去。

有重大新闻——小豆子找到了。

嗯——他颇感意外,追着问——在哪找到的?

老板娘边啧啧叹息边摇着头说,没想到现在的小孩子能这么精,不过小豆子倒是孝顺——听说警察是在九里庄那一片的城中村找到她的。真没想到,小豆子的亲妈也在北京,而且好几年了。她妈得了病得住院,可医保不在北京,又没那么多钱,就一直拖着。小豆子这回是给她妈送钱去了,啧啧,你猜她攒了多少钱——一万多呢。听说钱不是她爸的,她可真是了不得,也不知从哪儿弄这么多钱。她妈有这样的女儿准是上辈子积了德。

嗯,找到就好——警察把小豆子带回来没?

没,人家跟亲妈在一起,不回来,警察总不能五花大绑吧?可能批评教育一下就算了事了,不过把她爸吓得够呛,这段日子明显都瘦了一圈。

老板的眼珠子转到里面来,狠狠地瞥了一眼老板娘,老板娘并未覺察。

那个村子叫什么?

哪个?

九里庄那个。

芳村还是房村,也可能是方村——嗯,谁知道呢,反正就是这个音——不过呢——老板娘压低声音凑近他说——听人讲小豆子妈妈干的是见不得人的行当。又说,不过她和吕队长早就离婚了,她干啥别人也管不着。

什么行当?

哎呀——这个你都不知道——嗯——就是做皮肉生意。

啊?

就是卖呢——

他买了一把电热水壶,结完账出门时,见老板娘把一个塑料筐重重地扔到了地上,厉声数落着老板——也不知道你进这些破烂玩意能卖给谁?

老板的眼睛仍盯着外面,置若罔闻,并未回头。

他动身去九里庄之前,得知吕胖子被人捅了刀子。

一个六十多岁戴眼镜的干瘦老人坐在四海酒店门口举了个纸牌子,上面用毛笔工整地写着“寻找目击证人”。见他走近,老人连忙站起身,你好,请问昨天晚上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喝醉的人被搀着往北边的小胡同里去?他得知老人是吕胖子从河北老家连夜赶过来的父亲,也听吕胖子父亲说了事情的经过——吕胖子被陌生人叫去喝酒,喝多了,又被另外几个陌生人搀着进了正在整修的没有路灯的胡同里,吕胖子在那里挨了四刀。警察意外地发现四海酒店门口和胡同里的摄像头都出了故障。所幸有一个认识吕胖子的车场管理员十分确定地说喝多酒的吕胖子被人搀到胡同里去了。搀吕胖子的人裹得很严实,加上天又黑,所以没看到正脸。吕胖子的父亲坚信一定有人看到了害吕胖子的人,并对他说,摄像头坏了还有人的眼睛呢。老人显然知道自己儿子在这一带的坏名声,但对别人兴高采烈地谈论吕胖子的横来之祸还是感到伤心。见他并不打算急着离开,老人就试图给自己的儿子洗清罪名——小刚当兵前在高中当了三年体育委员,也是出了名的热心肠,老师家里有个事啊,同学家里有个事啊,都愿意叫小刚去帮忙。高中毕业那年,我想着让小刚报考体育学院,将来毕业当个体育老师,可小刚看厂里一个小孩穿着军装威风,就坚决要去当兵。小刚在部队干了五年,当过班长,还入了党,回来后安置在我们厂里的保卫科。小刚是个本分人,你说,踏实日子这样过下去该多好。嗨,可是娶错了媳妇,那女人跟别人瞎胡混,小刚去说理的时候两个人打了起来,那人没事,却把小刚关了半年。出来后小刚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我说不下,也管不住。

老人重重地叹息——嗨,你说,一个本分的人咋就变成了这样。

死了没?

老人扭过头来惊愕地看着他,伤心凝成了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在重症监护室。老人哭起来——你们是谁呀?怎么都盼小刚死呢?

你儿子是坏人,坏人都得受到惩罚。

小刚以前是好人。

以前可没人想着弄死你儿子。

唉——老人连连叹着气,孤独地用袖管擦着汩汩而出的老泪。

他走出很远,回头看,老人还在那里,仿若烈烈寒风中的一尊雕塑。

他在医院耗了七天,终于等到吕胖子活了过来。

从医院回出租屋的路上,他再一次见到了失去心爱长毛犬的疯子。这世上大概没有了爱疯子的人——疯子那身曾经体面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俯身在同样臭气熏天的垃圾桶里翻拣着,可能是找吃的。见有人来,疯子受到惊吓,汪汪汪地大叫着跑开了。躲在远处的角落里,偷偷往这边瞄。

他买了一大袋子面包,两瓶矿泉水,放在疯子胆怯的注视里。

他有些伤感,仿佛预见了疯子不久之后面目狰狞的死亡。

归来一路,他都尽力平复着自己剧烈起伏的呼吸。

他架起磨刀石,把在水里浸过的起子捞起,紧紧按着,一进一退,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在手背上小试锋芒,刺出了血,他很满意。他把起子用报纸卷起来,装进帆布书包。他转身扫视了屋子一圈,如同策划一场崭新的告别。他走上前去,把挂在墙上的从某本杂志上撕下来的一边毛糙不平的日历扶正,凝视着红笔圈出来的两个日子——一个是报名,一个是考试。

他擦掉无声掉落的眼泪——关灯,锁门出去。

他的手刚抬起来,一辆出租车就稳稳地停在了面前。

司机扭过头问,先生,去哪里?

九里庄。

九里庄什么地方?

芳村。(他不确定是芳村房村还是方村)

司机没有再问,显然知道他所说的地方。

他放下心来,下意识地隔着帆布书包握住了起子——紧紧地,紧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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