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根和志军_参考网

留根和志军

2018-06-16余同友

延河·绿色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刘总志军老五

余同友

咔嚓——咔嚓——

没错，朱留根眼前一黑，一头猪它哪里知道是地震了呢？但突然想起王珍香的脸，陌生而又熟悉的脸，是张利令智昏的脸。

朱留根你这头猪！

那天早上，朱志军上学之前，看见朱留根在猪圈里晃晃荡荡，哼哼唧唧地，便扔了一块山芋过来。朱留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迅速将这飞来美食卷到嘴中。这个表情别人看不出来，但朱志军可看得清楚，他就骂了这么一句，朱留根你这头猪！

朱志军这样骂，朱留根并不生气，相反，却感到温暖。不是因为朱留根是一头猪，而是朱志军的话带着一种亲昵的口气，这一点，作为一头猪的朱留根和作为一个人的朱志军是有默契的。

现在，在一片漆黑中，朱留根有想起了那句话：朱留根，你这头猪！

地震来临的前一刻，朱志军正在练习本上画飞机。

姚雨欣对他说过，她的理想是当一名空姐，整天在几千米高空上飞来飞去多让人羡慕啊。朱志军就对飞机感兴趣了，他要给姚雨欣画飞机，不是外观，而是飞机内景，虽然费劲，但朱志军觉得能画好。

刚画好了机舱，朱志军就觉得屁股下的椅子往上一撅，咦，难道自己坐在了飞机上？他这样想的时候，教室里惊叫声一片，身子底下的椅子又猛烈地跳动起来，他抬眼一看，三层的教学楼像大妈们跳广场舞一场扭动着，摇晃着。

快跑！地震了！地震了！！一片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逃跑这个念头闪过朱志军的脑海。他的座位靠近走廊窗户，瘦猴子一样的他立即跳出窗户，直接跑到了操场上。

到操场上朱志军再看教学楼，它跳得不是大妈的广场僵尸舞了，而是扭腰摆胯的劲舞小苹果了，整个大楼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揉搓着，发出筋骨断裂的声音，已经有砖块、瓷砖往下掉。朱志军猛然想起，姚雨欣还在教室里，禁不住从头到脚沁出了一层层的汗珠。

朱志军再看那楼，大楼在他眼里变得像梦里的魔鬼，面目狰狞，它的躯体扭动得更厉害了，它会吃了姚雨欣的。朱志军意识到这点后，汗珠立即止住了，他抬起腿又往楼里走。

眼前已经没有路了，瞬间楼梯道已经被砖块、灯座、石灰堵住，几只老鼠仓皇地吱吱乱窜，朱志军奇怪自己这时还能看见它们眼里的慌乱神情。越往上走，灰尘越大，迷住了眼睛，陆续有人从楼上往下冲。

凭着记忆，朱志军在一片昏暗和昏乱中，找到了他和姚雨欣所在的高二（2）班教室。教室里如一群撞网的鱼群，彼此四下挤撞，天昏地暗，哭声一片。朱志军努力分辨着，试图听到姚雨欣的声音，但是根本找不出来。

这个样子有可能大家都窝在里面出不来。朱志军大喊了一声，不要慌，排成队，跟我走！我刚下去过，下去是安全的，全都死不了！

朱志军不知道自己的嗓音怎么会那么大，一下子穿透了教室里的哄叫声，另外有几个男生也在组织排队往外走。大家稍微冷静了些，一个个牵着手。朱志军喊着，跟我走啊，一个个不要慌！

朱志军刚返身走到走廊上，哗啦一声巨响，整个楼梯断了。朱志军往后一倒，他回头看到班长，他后面跟了一群女同学。姚雨欣一定在那里，朱志军想，他立即从地上爬起来，楼板也在跳舞，人刚一站起来就要摔倒，后面的女同学们又尖叫起来。

朱志军发现走廊边那一排扶栏还没倒，他大喊着，不要慌，冷静点，你们跟着我做！

朱志军跌跌撞撞地把外面靠操场的走廊栏杆抱紧，对着一片尘土中的同学们喊：抱紧了跳啊！下面有人接，快跳！

朱志军看见楼上的预制板也开始四分五裂了，这个时候如果不跳到楼下，厚重的预制板砸下来，人就会成了肉饼，他不断地催促着大家快跳。他发现二楼外一米多远外还有一排树枝，跳下去有树枝挡着，还会有老师帮着，就算抱，也会安全把人抱到最安全的地方，跳下去顶多就是脚断，但不会成了肉饼啊！

朱志军这样一喊，后面的人全部跟着他那样做，大家向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地往楼下跳。朱志军还是抱着栏杆没跳，他没看见姚雨欣。他大声喊着，姚雨欣，姚雨欣！隐约中，他好像听到教室后面姚雨欣带着哭腔的应答。

朱志军离开栏杆，硬着头皮又往教室里冲去，他发现姚雨欣和她的同桌陈小芳还蹲在壁角下，两人像冬天树上的枯叶，瑟瑟地抖动着。啪，头上一块砖掉了下来，啪，又一块掉了下来。每掉一块，姚雨欣就凄惨地哭叫一声。看样子，她俩已经绝望得放弃了逃跑了。

朱志军冲上去，一把把蹲在前面的陈小芳拉起来，然后对着姚雨欣喊，姚雨欣，走啊！大家都走了啊！跟我走！

朱志军大声喊着，陈小芳和姚雨欣像两个提线木偶般，被这喊声提了起来，木呆呆地跟着朱志军走。

朱志军四下张望。他看見只有一个楼道没有垮，便朝那边走去。他知道，指望这两个人跳楼估计是没可能的，她俩只怕是连腿都迈不下去。朱志军双手抱头，提醒着身后的两个人，别怕，别怕，大家都逃走了，走到楼下就好了！

像是动作电影里的枪战，不时有砖块放冷枪似的啪啪掉落，灰尘弥漫着楼道，呛得人嗓子眼冒火。楼梯下了一半，胜利在望，朱志军回头对她俩说，好了，好了，还有几步，快跑啊！这一扭头，他发现姚雨欣竟然不在了，身后就只有陈小芳。

朱志军吼道，姚雨欣呢？

陈小芳傻子似的摇摇头，我……我……我不知道啊。

朱志军把陈小芳往楼下一推，转过身又往楼道上跑。他边跑边喊，姚雨欣，姚雨欣！

一直跑到教室门口，姚雨欣还在门框那里蹲着，一动不动。朱志军扑上去拉她，拉也拉不起来，她彻底吓瘫了。

朱志军一使劲抱起了姚雨欣，姚雨欣好像活了过来，看着朱志军，也用力抱紧了他。

朱志军已经精疲力尽了。他抱着姚雨欣气喘吁吁，一边要躲避砖块，一边要寻找楼道，楼房随时要垮塌，朱志军又起了一身汗珠。

姚雨欣这时清醒了一些，她挣扎着从朱志军怀里站起来，你带我跑吧，她对朱志军喊。

朱志军说，好，前面，看见了吗？从这往下走！

朱志军推着姚雨欣往前走，他在后面断后。姚雨欣刚刚跨过楼梯，哗，楼梯就塌了，朱志军一脚没跟上，无法再走这个楼梯道了。他转身去走另一边的楼梯道，可是，两边楼梯都塌了。

大楼又开始新一轮的摇摆舞，幅度越摇越大，砖块掉得更快了，如果说原先是零星的步枪的话，现在则是密集的机关枪了。朱志军看了看，灰尘现在已经大雾一样了，几米之外都看不见了。他凭感觉冲到走廊边残存的栏杆边，唰，一下子翻了过去，走廊边是大树，大树还在，他闭了眼，往树上一扑，搂住了树枝，抱住树枝之后，他的心定了定，这才慢慢滑下来。

朱志军滑到地面上的时候，还不敢相信自己到了楼外，他跺了跺地面，地面踏实地回应了他，他这才往操场中间跑。姚雨欣应该也在操场中间了，他边跑边想。

朱志军刚跑到操场中间那些人群中时，身后立即腾起了一阵巨大的声浪，整个教学楼终于把自己扭垮了，它像一个巨兽，伴随着粗重的呼啸声，吐出了漫天的尘土。

大家全都惊骇地闭上了眼，哇哇地哭叫着，只有朱志军睁大了双眼，在人群中寻找着姚雨欣。刚才要是能一路抱着她跑出来就好了，他这样想。

哪个男人心里没有一个自己中意的女神呢？就像朱志军对姚雨欣一样。其实，哪个男猪心里没有一个中意的小女猪呢？朱留根心里就有，就是那个王珍香。当然，王珍香这个名字是朱留根心里想出来的名字，它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名字，也只有王珍香这样美丽的女猪才配得上。

朱留根是在一次跑出猪栏，在田野里碰上王珍香的。

那天，朱留根老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也不是没吃饱，就是脑子那地方空了一个地方。它趁朱老五转过身下地的时间，轻轻咬开了猪栏栓，这对它来说太小菜了，平时不出去，只是给朱老五留个面子罢了，可今天，它实在受不了心里的那股冲动劲了。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反正就是要出去。

春天的田野，油菜花开得高过猪身，暖阳中，风吹来一阵阵花香。朱留根在花田的田埂上晃蕩，不时地拱拱土里刚长出汁液的草根，草根很甜，但这仍然不是它想要的。朱留根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眼前明黄黄的菜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就在这时，它闻到了一种气味，一种猪类的气味，虽是同类，但这气味那么独特，不同于花香，也不同于草香，却闻起来让自己心跳加速。它循着气味急急寻去，抬头，看见另一头猪，女猪，细小的腰身，灵巧的四蹄，精致的猪嘴，卷曲的小尾巴，太美了！女猪冲它一笑，朱留根看得呆了，它轻轻地挨近她，心脏像打鼓一样。就在这一刻，朱留根知道自己急惶惶地跑出来是为了什么了，它是要寻找一头男猪的爱情呐！

朱留根凑到女猪跟前（也就是在这一刹，它就想到了，她应该叫王珍香），想问问她从哪里来，斜刺里，一个男人穷凶极恶地挥舞着大扬叉冲了过来，嘴里骂着，狗日的猪，老子一转背你就跑出来了，老子下个月就杀了你！他一扬叉刺向了王珍香，王珍香吓得花容失色，哇哇叫着，朱留根，你救我呀！

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朱留根感动得热泪盈眶。它大叫一声，冲到了王珍香的面前。它要替她受那一刺，那个臭男人也不松手，唰，扬叉锋利的两个铁角刺进了朱留根的腹部，哎哟……

朱留根在疼痛中醒了过来，眼前一片漆黑。它回忆着梦中的情景，想看看腹部，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能转过身来了。它被压在倒塌的猪圈一角。夹墙中，一根横梁倒了下来，搭在另一面墙上，那面墙是朱老五用大石头垒起的，所以没有垮塌。这恰好给朱留根留下了一头猪那么大的身位，不大不小，严严实实。朱留根试着动动腿，还好，四条腿还能动弹，但腰腹部估计是被砖块什么的打中了，一阵一阵地痛。

这疼痛扯着朱留根的记忆，原来，真的是地震发生了。不行，我得出去，我要去找王珍香。朱留根再次伸了伸四条腿，用劲往上拱了拱，猪圈不高，盖的都是小瓦。朱留根想象凭着自己三百多斤的身板子应该能拱出到地面来的，可是，它拱了几次，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上方的横梁还是一动不动。糟了，朱留根明白，这一定是一旁的大屋倒了压在猪圈上了。一想到这里，朱留根有点绝望。

学校操场这时成了滔滔海浪中唯一的一艘船。船上的人，在风浪中惊魂未定，他们看着四围的一切，先开始都痴呆着，过了会，便集体发出了哭声。不管面前是谁，他们找到一个活人就相抱着，互相在对方的怀里失声痛哭。

朱志军在人群里找到了姚雨欣。她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朱志军也哭了。他抱着姚雨欣，他觉得她的身体好软，软得像一团棉花。他不敢用劲，他怕一用劲，就把她弄得小小的，小成不见了。抱着温暖柔软的姚雨欣，朱志军的眼泪既痛苦又甜蜜。

直到半个小时后，大家才慢慢止住了哭声。好像突然之间意识到什么，有人拼命地往操场外跑。朱志军迷惑地问，怎么了？

姚雨欣推了推朱志军，笨啊，我们也快回家看看呀！

朱志军被姚雨欣一推，心里头如小河淌水，他点头说，好，我们一起走吧！

两人跑在通往瓦庄的路上，身后，校长在喊：大家不要跑，可能还有余震！但没有人听校长的，大家潮水般往外涌。

朱志军拉着姚雨欣的手，姚雨欣先开始还想抽回来，但朱志军握得好紧，她就任由他所致着。跑到瓦庄村口时，只见一户户人家四分五裂，从高处看，这个小村子如撕碎的纸屑。姚雨欣不敢再往前走，她反手扣住了朱志军的手指，停住了脚步。这时，天空上出现了一架架飞机，轰鸣着。

姚雨欣说，还是飞机上好，只听说过地震，可你听说过天震吗？

朱志军摇摇头，没听说过。他想想又说，姚雨欣，你以后一定会当上空姐的。

陆续有人往村里跑去，朱老五从一堆草垛中爬起来，他看见了朱志军，喊道，志军，快回家看看朱留根呀！

朱志军和姚雨欣松开了手，姚雨欣说，走吧，我们都回家去看看吧。

朱志军撵上了朱老五，两人回到家门前一看，大房倒了，猪圈倒了，院里的那棵老柏树也被连根拔起。两人对望了一眼，立即不约而同地对着猪圈喊，朱留根，朱留根！

没听见朱留根应答的声音，朱老五父子俩又开始搬开压在猪圈上的砖块、碎石、屋瓦、椽木条子，竟然还有巨大的青石，莫非地震还把后山的石头给震飞到这里了？两人费了半天劲，还只是清理了一小块。

村里不时传出人家哭喊的声音，想必是有些人被压在了屋里掏不出来，有的直接被砸死了。朱志军决心一定要把朱留根掏出来。他掏得满身酸软，两手扎得血淋淋的。

而此时，被深埋在地底下的朱留根却喊叫不出来了。它没想到自己的嗓子这么不中用，只喊了半个多小时，它的嗓子就喊哑了，现在只能从牙缝中发出嘶嘶的声音了，而这点声音根本传不到地面上去。它听到了朱老五和朱志军的声音了。它泪流满整个猪脸，不停地用头顶撞上方的木板，希望这点声音被他们听见。

挖到第二天上午，猪圈上的倒塌物被朱老五父子俩清除了一小半了。朱老五说，算了吧，我看，一直没听到它叫唤，基本上朱留根这个猪日的怕是没命了。

朱志军说，不，不，我好像听见了声音，像是拱动的声音。朱留根命大，那一场猪瘟都没要了它的命，这一次应该也会活着的。

朱老五说，好吧，那就挖吧。

挖吧。

正挖着，一辆摩托车呼啸着，带起一股冲天的尘土，穿过废墟，直接开到了朱志军面前。车后座跳下一个人，是校长。

校长脚刚沾到地就喊叫，朱志军，朱志军！

朱志军从一堆杂物里抬起头应道，校长！你叫我？

校长说，朱志军，快，快，快跟我回一趟镇里。

朱志军说，什么事，校长，我要挖出朱留根呀，朱留根被埋在下面了。

校长说，是你家什么人？

朱志军说，我家的猪。

校长松了口气，一头猪？别挖了，一头猪多少钱呢，再说，都这么长时间了，不压死了也饿死了，你跟我到镇上去，有重要任务。

朱志军还要说什么，校长已经上前来拉扯他了，把他拉到摩托车边，对着那个先前骑摩托车的人说，走！

摩托车发动起来，冒出一股股黑烟，校长把朱志军往后座上一推，自己也紧贴着朱志军坐下，对朱老五摇摇手，走了！

经过地震的揉搓，道路已经不成为道路，摩托车走在上面颠得屁股生痛，身上肉都要被颠掉下来。就这样，校长一路上还跟朱志军说话。他说，朱志军，这次大地震中，我们镇中学伤亡人数是最少的。你知道吗，你们班几乎全部跑出来了，这是你的功劳啊。当然，我们老师也做了努力，但你的功劳不小。你知道不，电视台的记者听说这事了，要重点采访你，你可要好好说，知道不？

我怎么说？

校长在呼啸的风声与飞扬的尘土中，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就说你是怎么在自己跑出来后，又返回教室把同学们救出来的？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朱志军心想，怎么想的，我当时可就是冲着姚雨欣去的啊，可是这个我怎么能说呢？朱志军说，校长，我能不能不说啊，你停下，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救朱留根！

校长说，朱志军，不行，你必须给我说，这是任务，你别怕，我陪着你！你不会回答的问题，我帮你回答！

上面不断搬动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朱留根的心里咯噔一下，天地又归于寂静，眼前依然一片漆黑，完了，朱老五和朱志军都放弃它了。

这是为什么？朱留根发疯地用最后的气力顶撞着头上的木板。它的头皮都撞出血了，可是，上面还是毫无反应，莫非这已经是夜晚了他们休息了？莫非他们认为我已经死过去了？

朱留根内心酸楚，可是它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它才知道自己不吃不喝好长时间了，究竟是多长时间，它也不清楚，饥饿，疼痛，干渴，绝望，一起朝朱留根袭来，这每一样都拉扯着它的神经。它像狗一样吐着长长的舌头，想着自己将被饿死，渴死，或者疼死，绝望而死，这真是残酷啊！

朱留根停止了撞击，它也没有力气再撞击了。它趴在地底，闭上眼睛。它现在只希望有一点点吃的，一点点喝的，不至于让它的肚子里肠子绞动，胃痛扯心。它想起以往的幸福生活，谷糠，麦皮，玉米，哎呀呀。朱留根叹息一声，忽然，从上方滚落一块东西，掉在它眼前，它嗅嗅，睁开眼，也看不清，便试着用长嘴筒去拱，这东西有一丝香味呢，不管他。朱留根咬了一口，脆脆的，干燥燥的，割得喉咙痛，可是，胃里却好受多了。

嚼了几口，朱留根知道了，这是木炭，早先朱老五放在猪圈横梁顶上，准备冬天用来烧火锅用的。朱留根很快把一根木炭吃下去了，它使劲用嘴筒去够上方的木板，用牙咬着。很快，咬着了用竹篓装着的木炭，撕开了一道竹篾，那木炭便整段整段漏了出来。

胃不痛了，朱留根也冷静了下来，它又想起了王珍香，我朱留根不能死。对，不能死，也许，现在是黑夜，朱老五和朱志军去休息去了，明天天一亮他们就会来救我的。或者，他们是去搬救兵去了，靠他们俩慢慢挖肯定是来不及了。

朱留根又有了信心，虽然嗓子仍旧干渴，它还是努力忍着。我得养好自己，才有力气配合他们来救我。朱留根想，我得保存好体力，我先前那样乱撞乱喊真是笨啊，怪不得朱志军老是骂我朱留根你这头猪呢。一冷静下来，它忽然听见了咕咕咕咕的声音，是水声，它伸了舌头舔了舔地面，地面上真有水。再仔细听，它明白了，下雨了，雨水顺着缝隙流了下来，它找到一个接水点，贪婪地喝着雨水。这下好了，有吃有喝，我朱留根死不了啦。王珍香，你可一定要等我啊！朱志军，你可一定要来救我呀！

朱志军差不多忘记了朱留根。没办法，这一个多月来他太忙了。

朱志军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这么大名气的名人。那天被校长带到了镇上，临时搭建的救灾帐篷里，大大小小的話筒和镜头对着他，他被相机镜头闪得睁不开眼睛。先是许多人问他救人的过程，朱志军不好意思说他其实是想着姚雨欣在教室里他不放心才上去的，他有点支支吾吾，后来，是校长帮他解了围。

校长说，这个朱志军同学嘛，一贯表现就好，乐于助人，他心里总是装着别人，毫不考虑自己。就在救了同学后，他回到村子里又一头去抢救埋在倒塌的房屋里的邻居，他拉起朱志军磨破的血红的手掌，托举起来，举得很高，像入团宣誓一样地说。你们看他的手掌都这样了，他还坚持不下场，就是到这里来接受采访还是我硬拉来的呢。校长说着竟然哽咽了，那些采访的人也哭出了声。

接着，那些记者又让校长带着朱志军回到了学校，又现场模拟了一遍朱志军救同学的经过。相对于面对镜头说话，在镜头前行动，朱志军表现好多了。他回忆着自己当时救人的动作，猫着腰，冲进了楼梯，抱紧栏杆示范给大家逃生的方法和路径，又返回教室寻找没有出来的同学，紧急时刻，拉起陈小芳的手，抱着姚雨欣，把她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在断了的楼梯道前，他敏捷地跳到树枝上，滑落下来……

一遍做下来，那些镜头后的记者们兴奋不已，太好了，太好了！

本来朱志军准备接受完采访后就回到瓦庄，他还惦记着姚雨欣。他不知道她家有没有伤亡，还有朱留根。不管怎么说，死要见尸，生要见猪呀。

可是，朱志军已经回不去了。当天晚上，校长叫住他，把他安排在镇上的帐篷里睡觉，告诉他，晚上有大领导来，点了名要接见他。你知道不，你已经成了英雄了，抗震救灾典型了，上面很重视，现在，有人问起你，你知道该怎么说了吧？朱志军有点蒙。校长说，嗨，你就照着我今天对那些人说的那样去说，明白不？朱志军这下不蒙了，他点点头。

从那以后，朱志军每天就是接受各种各样的记者采访，接受各级的大大小小领导接见，那一套话，他已经说得顺畅无比。他说，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让我们班的同学们全都安全撤离，一个都不能少。我忘记了害怕，救人要紧啊！救了同学后，我赶快回到村子里，又一头去抢救埋在倒塌的房屋里的邻居。你们看（他说着，举起自己磨破的血红的手掌像入团宣誓一样），我的手掌就是挖废墟上杂物挖破的。

开始朱志军还没觉得什么，过了一个多月，电视信号通了后，他看见自己在许多频道里出现。那些记者在采访完他后，总要严肃而又钦佩地总结几句，他已经获得了一个称号：少年英雄朱志军！最后，在每天的抗震救灾专栏报道里，闪过的一张张片头上，他的形象总是醒目地出现。

灾情基本稳定后，朱志军便被拉到各地做先进事迹报告。报告文字是别人早就写好了的，朱志军用几个早晨背熟了。到了报告会上，他往那里一站，掌声四起，他的腰挺直了，看着底下坐着的那些人无比钦佩的眼光，那些先进事迹就哗哗地从他嘴里流淌了出来，他说得声情并茂。说着说着，底下的听众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了。校长始终跟在他身后，校长说，看不出来，朱志军，你演讲做报告很有一套嘛。

做报告的日子很舒服很享受。朱志军深切地感受到了做名人的好处，他走到哪里，都有人请他签名，所到的城市里，住的是最好的酒店，吃的是他以前从没有吃过的美食，还有礼品、手机、相机、复读机、电脑、爱派。另外还有奖金，三千五千的，他累计了一下，已经有三万多了。朱志军晚上把钱数了又数，吓了一跳，这比他爸养几窝小猪崽的钱都要多啊。

终于，朱志军要到北京做报告了，听说中央电视台还要现场直播。朱志军第一次坐上了飞机，他紧紧地盯着飞机上的空姐，心里直叹，怪不得姚雨欣要当空姐，这些空姐也真是美极了，一举一动都那么优雅。朱志军用奖励得来的数码相机给空姐们拍照，因为知道他是救人英雄，空姐们不仅没有拒绝，反而主动上来和他合影。

飞机飞到了半天上，朱志军还不断地翻看着照片，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胖子问他，你就是那个救人小英雄朱志军？

朱志军点点头，嗯。

中年胖子递给他一张名片，哎呀，幸会呀，兄弟，有缘啊。

朱志军一看名片，这人叫王文忠，名片上印的是一家传媒公司的老总。

王文忠悄声问，怎么？看上空姐了？

朱志军红了脸说，没有没有。

王文忠说，嗨，兄弟，别骗我了，都是过来人，喜欢个女人不是丑事。你说，你喜欢哪个，我来帮你搞定，我在航空公司里可门儿清了，认识好多领导。

朱志军本来不准备搭理这个家伙了，但听到他这样说，他轻声说，真的？你跟管空姐的人熟吗？

王文忠眨巴眼睛，笑眯眯地说，我跟她们的领导啊，那可是滚水锅里煮娃娃，熟人啊，熟得不得了，都是我兄弟呢，你有什么想法直接跟我说，就刚才那几位，你喜欢哪个？

朱志军说，不是，不是。我是想问问，我的……我的……我的一个同学想当空姐，她怎么才能当上呢？

王文忠眨巴眨巴眼睛说，哦，那有点难度，不过，谁叫你是英雄呢，这个忙啊，我帮定了。这样，你把你那同学的情况详细写给我，我给你联系着。

朱志军连忙把姚雨欣的有关情况，包括姓名身高年龄等等写给了王文忠。

王文忠说，哟，这名字洋气，身高不低，我想脸蛋一定不会差吧，兄弟，你就等着我的信息吧。

朱志军说，谢谢，谢谢！

朱留根不知道自己在地底下埋了多少天了。

朱留根经常听到有人咚咚咚地从它头顶走过，可是它喊不出来。它衰弱得已经很难站立起来。它觉得自己睁开眼睛都要费一番力气了。它一天积蓄的力气只够自己勉强地去吃炭喝水了。

在无边寂静中，它忽然觉得身边的空间变大了，原来四周的建筑压得它转不过身来，现在竟然空空荡荡的。它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了，不是空间变大了，而是自己变小了。原先三百多斤的它现在估计只剩下一百斤都不到了，它能触摸到自己的皮包骨头了。如果这时起一阵风，它有可能会飘起来。朱留根想，自己会不会越来越瘦，最后瘦成了一张薄皮，就紧紧地贴在了这地底下。

这段时间，朱老五都没有回家。相比村里大部分人家，他的损失算是小的，家里三个人都平安无事，房子倒塌了也就不算个事了，他就参加了瓦庄整个抢救队伍，幫助救人，搭帐篷，领救灾物资。因为他儿子成了英雄，村里还给他封了个临时小组长的职务，一辈子从没当个官的他便格外干得欢畅。那天校长叫走了朱志军，他还挖了一会儿猪圈上的碎砖断瓦，但后来被拉走了。大家都说救人要紧，一头猪死就死了么。虽说有些不舍，但朱老五也觉得朱留根生还的可能性不大了，也就放弃了。他不知道朱留根每天在地底下都要呼喊他呢。

到了第四十五天，震区出现了几例传染病，大家找原因这才想起来，埋在地底下的鸡呀猪呀死了，化成了小虫子到地面上来游荡了。于是，又纷纷挖掘牛栏猪圈，把那些畜生尸体弄出来，深埋消毒。

这个任务一下达，朱老五就想起废墟下的朱留根，他忽然心里一紧，有许多瓦庄人埋在下面都被抢救过来了，就是因为在宝贵的72小时之内挖出来的啊，当时，也许朱留根没死呢？自己为什么不坚持一下呢？朱老五满心愧疚，他想，刨出朱留根来了，一定要把它厚葬，就葬在它的母亲和它短命的兄弟姐妹们中间。

当天下午，尽管下着雨，朱老五还是带着挖掘机来到了自己家场院，去挖掘朱留根的遗体。

挖掘机轰隆隆地推动着倒塌的砖瓦，一层层地扒开土块，越向下挖掘，朱老五越不敢看，他对操作挖掘机的师傅喊，慢点，慢点，给猪日的留个全尸吧。

雨下得越来越大，朱老五浑身湿透，他找到了一个装化肥的编织袋，准备给朱留根收尸，而另一边几个防疫站的工作人员则背了消毒喷雾机，喷洒消毒。

随着挖掘机的工作加快，猪圈原先的格局慢慢显露出来。挖掘机又吊开了猪圈上的横梁，朱老五抹抹湿了的眼睛瞄了一眼，咦，好像朱留根还没有像别的猪那样化成烂肉，还是一个全尸呢。他吸吸鼻子，也没有腐烂的气味，他唰地一下冲到了朱留根面前，挖掘机的前臂差点削掉了他的头，师傅骂他，你不要命了啊！

朱老五摸摸朱留根的耳朵，还是热的，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又摸摸朱留根的嘴巴，也是热的，朱老五索性趴在地上，把自己的鼻子凑到朱留根的鼻子前，一丝气息冲进了他的鼻孔，朱老五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气息了。他回过头大叫，活的，朱留根这个猪日的还是活的！

朱留根呼应着朱老五，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那幾个防疫站工作人员惊呆了，纷纷挤上前来，有人大喊，快给它蒙上眼，喊担架来，吊水。这些都是救人的步骤，显然，这会子，大家都把朱留根当成一个人了。

朱留根被朱老五扯下衣服蒙上了眼，它抬起头，长嘴巴咧了咧，笑了，噗地一下，又瘫倒在了地上，它高兴得昏迷了过去。

朱志军在罗城做完报告，又在酒店里接受采访，正介绍到自己从二楼栏杆跳到树上往下滑时，手机响了，他一看，是王文忠的短信：那事已基本办妥，有空面谈吧。

朱志军立即回复：好。

自从在北京做了报告会后，王文忠就和朱志军热线联系了起来，他很热心地包揽了姚雨欣的空姐梦，几乎一天一个电话或短信，及时报告进度，找到某某领导了，找到具体招录人员了，要求提供姚雨欣的照片了，已经进入空姐新进人员人才库了……

朱志军也天天把这些进展打电话向姚雨欣报告，姚雨欣高兴得要飞起来。朱志军有了勇气给她发短信：姚雨欣，我爱你！姚雨欣回复外加一个笑脸。这给了朱志军莫大的动力。

当天晚上，在罗城大酒店，王文忠和朱志军见面了。王文忠拿出了一个文件批复：关于同意录用姚雨欣为某某航空公司空乘人员的批复。

你看，就只等着一把手批字了，而这个也已经基本说好了。王文忠说。

朱志军说，太好了，太好了！

王文忠说，不过，兄弟，你可能一直在学校上学，不知道社会上的办事的规矩，你知道吗，要是一般的人办这样的事，最少得花这个数！他说着，伸出了两个指头，剪刀一样在朱志军的面前剪着。

朱志军咂了嘴，两万？

王文忠扑哧笑了，兄弟，这可是一个工作啊，空姐的月薪都上万啊。你知道吗，连厅长的女儿都想当空姐呢。

朱志军傻了，你是说，要二十万？

王文忠说，就这还送不上呢。

朱志军低了头，那我没这么多钱哪。

王文忠说，因为你是英雄嘛，所以，减半，十万，十万你有没有？

朱志军摇摇头，没有，我，我只有三万。

王文忠说，兄弟，你别灰心，我知道你有难处，这我都给你想好了，我有解决的办法，只要你愿意。

朱志军两眼放光，真的？什么办法？

王文忠说，很简单，你把三万元给我，我再给你垫七万，一定把这个事办妥了。

朱志军说，可是我没有钱还你啊。

王文忠说，这个嘛，我是这样想的，你到我们公司上班好吧，担任我们的外联部经理，负责与外界联络，第一年年薪七万，年底再根据业务量提成，保守估计不会少于二十万，怎么样？

朱志军说，我行吗？

王文忠说，嗨，怎么不行，要知道你现在是全国名人呐！有你出面，很多业务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到手，这就是名人效应。

朱志军还在犹豫。

王文忠说，兄弟，我都了解了，那个姚雨欣，是你的女人吧？

朱志军说，是女朋友。

王文忠说，都一样，这女人呐，可是要花钱养的，你想想，她要是当上空姐了，就再也不可能跟着你在瓦庄种田养猪了。你得在城里买房子，买车子，生孩子，这哪一样都得花钱哪，钱从哪来，挣哪，怎么挣，得从现在起抓住机会！

朱志军满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畅想着和姚雨欣的美好生活还是因为受到王文忠的感染，他说，行，我干！王总，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王文忠一拍大腿，这就对了，兄弟！明天我给你印名片，只要没有做报告会的任务，我们就一起出去谈业务。

这天晚上，朱志军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给姚雨欣时，姚雨欣在电话里嚷着，朱志军，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们家的人出了英雄，你们家的猪也成了名猪！

朱志军说，你说什么？我们家朱留根难道还活着？

姚雨欣说，活着，你还不知道吗，电视台又来采访了，你等着看明天的新闻吧。

瓦庄村口的救灾帐篷里，被人挤得水泄不通。人的气息太浓郁了，把朱留根熏醒的时候，它被身边围满的人群吓了一跳。

它看见自己身上还插着打点滴的管子，有人在喊，醒了，它醒了，便有照相机的闪光灯啪啪啪地对着它拍照。有人在一旁轻叹，说话的语气像捡到了一块珠宝，天哪，真的活着！有一位穿花衣服的女人夸张地跳了起来，对着一根长长的话筒说，各位观众，历经四十五天，这位神奇的猪哥依靠顽强的毅力活了下来，现在，我们一起来见证生命的奇迹！

朱留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抬起头左右寻找，它在找朱老五。朱老五不在跟前，却听到他的声音，他被另一群人围在帐篷的另一个角落里。请问这头猪平时有什么爱好？它平时表现聪明吗？朱留根很想问一句，王珍香还活着不？但没人理会它的神情，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不停地在给它量体温，看皮毛，还扒开它的嘴巴朝里张望，朱留根无奈地重又闭上了眼睛。

王文忠这回的业务叫“我为你祝福——海内外明星大型灾区行”义演活动，王文忠在他的小本上写下了一连串的明星名单，这些明星来自各个领域，什么刘德华、范冰冰、姚明、丁俊晖……这一串名单像一串一百多瓦的大灯泡在朱志军的眼前晃，晃得他头晕。他说，这么多名人？能请得来吗？王文忠撇着嘴说，怎么不能？这个时候那些名人生怕落了单呢，再说，朱志军同志，你现在也是大名人呐，有你在前面冲锋，什么阵地我们夺不回来？所以，接下来的商务谈判，你一定要自信，知道不？要有强大的气场。朱志军说，我……我……我没谈过判呢，我不知道怎么说。王文忠说，没关系，你就听我说就是了，关键时刻你顶我一下就行了。

随后，打扮一新的朱志军跟在王文忠的后面开始了他的商务之行。

可是一圈跑下来，大家对朱志军虽然都比较客气，但一接触到实质性的投钱义演，就都打着哈哈，任凭王文忠说得口水牵丝，就是没一家接招。

终于，他们找到了一家公司，那家公司的老总姓刘，他很热情地在他的豪华办公室里接待了王文忠和朱志军。王文忠把他们的方案交給他时，他看了看，笑了笑，顺手就放在了一边。朱志军看见王文忠的脸色立马暗了。

刘总并不与他们谈义演的事，只是好奇地问着朱志军家里的一些事，重点是他家的那只猪——朱留根。

刘总问朱志军，你们家的大壮这些天怎么样？

朱志军说，什么，大壮？

刘总说，哦，就是你们家那头猪啊，这些天电视网络上不是天天报道嘛，网友们都叫它大壮啊！你看看，它能奇迹般地生存下来，这可不就是大壮嘛。

朱志军说，哦，朱留根啊，我家都叫它朱留根，它恢复得很好。我爸说，它又能吃了，一餐要吃一筐子菜。

刘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说，这样吧，你们也就别搞那明星义演了，把你那头猪租给我们吧，给猪一个舞台，搞猪走秀，钱由我们出。

王文忠说，猪走秀，怎么走？

刘总说，你看，我们公司是生产猪饲料的嘛，恰好，我们有一款产品品牌就叫大壮，你们把那头猪租给我们公司，我们负责来饲养它，我们有好多专门的动物饲养专家，会精心照顾它的……

王文忠叫了起来，哦，好主意，我知道了，刘总，您是想让大壮做你们的产品代言吧。

刘总说，算是吧，我们为这位灾区猪英雄建一个专门生活场地，供人参观。我们还组织专家班底，研究大壮的生理特征，它是怎么做到这一奇迹的，我们还要为它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另外，我们还要举行大壮命名仪式，邀请媒体全面报道，这些都有得做啊！刘总越说越兴奋。

王文忠跟在后面连连叫好，他一边叫好，一边用眼光示意朱志军。朱志军知道，王文忠这是让他提条件，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提，他只是想。这下子，朱留根也要成了城里猪了，还是明星猪了，狗日的，不，猪日的朱留根一定会很高兴吧，人要出名猪要壮啊！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朱留根那天早上接到他扔过去的山芋时的一脸坏笑的表情。王文忠急得满脸都是表情符号，可是朱志军没反应。

还好，刘总自己说了，怎么样？这价格么，一共……他顿住了，看着朱志军。

王文忠顶了上去，这个嘛，刘总，这个我们早就想到了，手头也有不少公司要打这头猪的主意呢，我不骗你，有家大型地产公司也要命名它呢。说它是猪坚强，要在全公司几千职工中开展学习猪坚强顽强拼搏精神的系列活动呢。还有一家公司是生产有机蔬菜的，他们要命名它猪绿绿，说明它是长期吃有机蔬菜长大的，所以能创造奇迹，志军，是吧？我们一起去谈的吧，刘总，你看……

朱志军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刘总笑笑说，这样吧，不说虚的，三十万吧，你们愿意就签合同，不愿意就找下家吧。

王文忠装着为难地说，刘总，这个，四十万吧，你看，朱志军这个抗震英雄是我们公司的合伙人哪，就是这英雄的名头以后你们公司也可以用嘛，只要你召唤一声，我们公司保证来给你们站台。

王文忠这一番话说得朱志军满脸通红，可他却不想反驳王文忠的话，毕竟，加了十万块钱哪，他挤着笑说，是的，是的，我可以给你们公司做报告，免费。

刘总想了想说，好，就冲着我们的抗震英雄，就追加到四十万吧。不过，这事我不想做得太商业化，关于那头大壮呢，对外不要说是我们花钱租的，而是你们慕我们公司之名送给我们来饲养和进行科研的，好不好？

王文忠说，好，这样可好了！

一开始，朱志军不想喝酒，但架不住王文忠一番劝说。王文忠说，兄弟，只要我们有了良好的第一单，后面就会好运不断，这一笔钱到位了，除了公司留下十万作运作费用及后期经费，其他三十万全部给你。这样，你那个姚什么的就可以当上空姐了，你就可以跟着空姐到处飞了，今天飞美国明天飞英国，我靠，兄弟，你不要太潇洒呀！

王文忠说一句就拿着酒杯和朱志军碰一下，干了，干了！

那天晚上，朱志军喝高了，王文忠搀着他往宾馆走。大街上车水马龙，车灯路灯建筑物上的轮廓灯霓虹灯广告灯，把夜晚照得明晃晃的，把夜晚染成了一个五彩球，在朱志军的眼前转个不停。

朱志军仰头看天空，天空也在旋转成球体，飞机呢，飞机飞呀！他挥舞着双手，好像自己长出了机翼。

王文忠说，飞，朱志军，你马上就可以飞了，带上你的钱，带上你的姚妹妹远走高飞了！

朱志军继续挥舞着双手做飞翔状，嗯，飞，飞，飞啊！他说着，一头往下栽去，幸亏王文忠早有防备，一把扶住了他，拖着他往宾馆房间里去。

到了宾馆，朱志军剧烈地呕吐起来。王文忠说，你稍等，我去楼下买些醒酒的水果来。

等王文忠拎了一大袋子食品再进到房间时，朱志军已经呼呼大睡了。王文忠把他摇醒，递给他一个苹果，说兄弟，吃一个，养胃的。朱志军勉强睁开眼，咬下了一口苹果，又要睡过去，他已经抵抗不住酒精的侵袭了。王文忠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兄弟，这是明天的合同，你作为大壮的主人你要签字啊，签完了你先好好休息，剩下的事由我去办。

朱志军扫了一眼纸张上的白纸黑字，说签字？签哪儿？

王文忠指著纸张的下半部空白处说，这儿。

签什么呢？朱志军歪侧着头问，他又要躺到一边去。

王文忠扶着他说，签你的名字，朱志军三个字，对，就这三个字。

朱志军说，哦，对，签名。这阵子他签名太多了，有个热心的设计专家还专门给他设计了一款字体，朱志军练得很熟了。他恍惚觉得这又是一个找他签名的崇拜者了，他随手唰唰一签。签好了字后，朱志军立即倒下睡着了，他的脑子里正飞翔着一架飞机，嗡嗡嗡，嗡嗡嗡，飞机在气流中颠簸，空姐姚雨欣却稳稳当当地走在他的梦里。朱志军在梦里笑了，他挥舞着双手喃喃说着，姚雨欣，飞，飞，飞起来了！

这一觉，朱志军睡得好沉，直到第二天下午，王文忠来喊他起床，他们和大壮公司的刘总等一行到瓦庄去接朱留根到城里来。

这还是朱志军出来做报告后，第一次回到瓦庄。灾后的瓦庄经过四个多月的修整，虽然废墟仍在，但田野里多少恢复了些生气，朱志军深深地吸了一口来自泥土的气息，几个月没回了，瓦庄的气息都有点陌生了。朱志军想，朱留根这个猪日的，不会不认得它了吧，它可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到城里被供起来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猪命嘛。

出乎朱志军意料的是，朱留根的反应有点反常。朱留根一见到他后，高兴得要跳起来，它不顾围在身边的一大圈人，窜到朱志军的身边。朱志军摸它时，它的嘴角又咧出了一丝笑意，它温驯地绕着朱志军转了一圈又一圈，在他的裆间钻过来钻过去。这是他们以前常做的游戏，它钻过来，朱志军丢给它一片山芋，它钻过去，朱志军又丢给它一片山芋。朱志军责怪自己没有买点山芋带回来，他拍拍朱留根的脖颈说，好了，好了，你个猪日的朱留根，等你到了城里后，想吃山芋就吃山芋，想吃麦皮就吃麦皮，你走大运了。

朱留根一听到这话后就急了，它连连后退，退到帐篷的角落里，明显地焦躁不安。它嘴巴大张着，露出一嘴牙，白沫糊了一嘴，吓得几位围观的美女惊叫起来。

朱志军说，怎么，你个猪日的，这好日子你还不想过？

朱留根发出伤心的吼声，它紧张地盯着人群，做出了一副随时拼命的架势。除了朱志军，谁都不能接近它。

大壮饲料公司的几位专家远远地看着它，其中一个说，看来，它的心理在地震中受到创伤了，回公司后，我们得给它做心理疏导，这也是一个新课题嘛。

刘总着急地说，赶快把它弄上车啊，公司那边已经安排了欢迎仪式，请了很多媒体记者参加呢，时间不充裕啊。

可是一帮人左拢右拢，始终近不了朱留根的身，它红了眼，全身皮毛立起，只要靠近它一点，它就会张嘴扑咬。弄了一个多小时，这一群人与朱留根都累得气喘吁吁了。

刘总黑了脸对朱志军和王文忠说，这样子，我们搞不成了！

王文忠急得一头油汗，他对朱志军招招手说，怎么回事？这事可不能黄了呀。

朱志军说，它，它不愿意走。

王文忠盯着朱志军看，好像朱志军是一头猪似的，他说，什么，什么，它不愿意？我靠，什么时候连猪都学会思考了？

朱志军不作声。

王文忠说，真不行，就用麻醉枪吧，给它一枪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

朱志军说，不行，不行。他看看刘总，又看看朱留根，咬了牙说，这样，你们都出去，我来做做工作。

刘总一行将信将疑地退出了帐篷。现在，朱志军蹲下来，又摸着朱留根的脖颈。

朱志军说，你真不想去？

朱留根哼了声。

朱志军说，可是……可是……你要不去姚雨欣就当不成空姐了啊！我可是在她面前拍了胸脯的，朱留根，你要不去，我以后再怎么见她嘛。朱志军说着，眼睛里湿湿的。

朱留根见不得朱志军哭，它的眼睛里也湿湿的，它知道，朱志军见不到姚雨欣的话，心里的难受程度应该和自己见不到王珍香是一样的，那可真不是滋味呀。可是，我要是去了城里，我就更找不到王珍香了。它着急地摇头。

朱志军说，朱留根，你要是真不舍得走，你就先去一下，等姚雨欣顺利当上了空姐，我们公司挣了钱，我就把你再租回来，应该会很快的。你就算帮我一把，好不好，好不好呀？

朱志军不断地拍着朱留根的脖颈，朱留根看见朱志军的眼泪掉落在地上，啪嗒啪嗒，它就长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好吧，我告诉你哟，我肯定要回到瓦庄的。

朱志军破涕为笑，他抹抹眼睛说，好，我保证，回头一定让你再回到瓦庄来。

朱留根到城里的第一个白天和夜晚是由朱志军陪着的。也许是朱留根在瓦庄临行前的表现让大壮饲料公司的刘总有点担心，所以他提出要朱志军照看一天一夜，以防不测。

朱留根还是识大体的，它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它知道，它到城里来是要帮助朱志军的，因此，它不能随便发猪脾气，它只有忍耐着。认识到这一点，朱留根那天的表现可谓上佳。那天，朱留根一到大壮饲料公司，脚下铺着一条红地毯，它踩在上面，接受无数照相机、摄像机咔嚓咔嚓的摄录。走到红地毯的尽头，就是一个大的园子，园子里有一棵青桐树，有一个小水塘，有一块草坪，有一个食槽，还有一个长管子，里面不断地流出水来。

朱留根走到水管子前，伸出长嘴筒喝了一口水。这水味道不错，它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看见食槽里放好了饲料，它就埋下头去张开大嘴吃起来。它这一吃，刘总率先鼓起掌来，其他的人也都跟着鼓掌。看，看，我们的大壮牌饲料是深得猪大壮喜欢的，它一定会在我们这里长得更壮。刘总兴奋地对着镜头说。

当天晚上，好多电视台、视频网络都播出了“猪大壮”有了新家的新闻。朱志军吃过晚饭后来到朱留根的新家，再来看望它。朱留根睡在那棵青桐树底下，它警觉地支楞起一双大耳朵，听到脚步声，忽地一下爬起来。

朱志军走到它边，摸摸它的脖颈说，他们把你改名了，叫你猪大壮，我也没办法，他们要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反正你装着不答应就是了，朱留根，你听到没有？还有，你得等我挣到了钱，赎你出去时你再出去，你一个猪，可不要捣乱，不要乱跑啊，城里车多人多，你会迷路的，你个猪日的朱留根，你听话啊。

朱留根无奈地哼哼着。

朱志军说，我保证过的，我一定要做到，睡吧，我明天一早还要出去谈业务。业务，你懂吗？钱是要靠谈业务谈出来的，说了你这个猪也不懂，睡吧。

那天晚上，朱志军就在朱留根的园子里搭了张行军床，陪着朱留根睡了一晚。朱志军和朱留根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又给姚雨欣打电话。他说，雨欣，我已经弄到了钱啦，你就在家等着好消息吧，就等着当你的空姐吧，就等着在天上飞来飞去吧。他说到后来就对着手机屏幕发出呣嘛呣嘛的声音。

朱留根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朱志军已经走了，那张行军床也被人收了起来。朱留根看着行军床空出来的位置，有点伤感，它走到那里，嗅了嗅，闭了眼，好让朱志军的气息更多地留在它的嗅觉里。

朱留根不知道，这个时候朱志军也在宾馆里努力地嗅着，他抓狂地在宾馆里跑上跑下，打电话，问服务员，弄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王文忠。王文忠和他玩起了失踪。

朱志军打了出租车急忙跑到大壮饲料公司找刘总。你给我们的钱打了款没有？

刘总说，打了呀！昨天，我们严格按合同要求，猪大壮一到公司，尾款就打到你们公司账户上了，全部结清了。

可是，猪大壮是我家的，是我家的呀，这笔款子应该打给我呀。朱志军说。

小伙子，刘总拍拍他肩膀说，你这么说就不讲道理了。来谈判是你亲自参加的，签合同的时候，你们王总拿的可是你亲自签署的同意委托书啊，你同意全权委托公司处理猪大壮的租用等相关事项。

委托书？朱志军说，我可没写什么委托书啊？

刘总有些不高兴，他沉了脸，敲了敲办公桌，走进来一位文员。刘总说，你去把那份猪大壮租用委托书找出来。

朱志军趁这个时间再次拨打王文忠的手机，还是无法接通。

文员拿过来一张纸，朱志军凑上去一看，那上面果真是自己的签名。看着那经过设计的签名笔迹，他一下子想起了那个醉酒的夜晚。

骗子，这个骗子！朱志军跺跺脚往外跑去，我要找到他！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對朱留根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它不知道朱志军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它，也不知道朱志军到底什么时候会把它捞出去。它要在这里待到猴年马月呀！朱留根内心焦急不已。它整天想着的都是如何出去，如何找到它的王珍香，它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王珍香了。这么长时间还不能找到它，它实在太浑蛋了。

大壮饲料公司对朱留根的照顾还是很精心的，每天有大量的蔬菜、玉米拌成营养餐供应。虽然那些菜都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全都散发着一股塑料大棚的气味，但热量一点不少，很快，它就从一百多斤又恢复到灾前的三百来斤。大壮饲料公司的导游每见有人来参观，都要对此大说特说，吃了大壮，大壮更壮。朱留根每每听到这句话，都忍不住要偷笑，这些家伙，我每天吃的根本不是大壮牌饲料，那玩意儿我一口不沾。朱留根不知道，大壮公司现在的广告片用的就是这句广告语，其中的画面就是将它之前和之后的两种形象做对比。

让朱留根稍感好受些的是，一个多月后，来参观的人明显少多了，它也不需要在闹哄哄的围观者中走来走去，装着温驯的样子和他们拍照，吃他们手中递过来的乱七八糟的食物，听他们喊着猪大壮猪大壮这难听的名字。

没有人打扰的日子，朱留根也有空去想想自己的未来。朱志军一直没来，它想，再过些日子，他要是再不来的话，它只能选择自己偷偷跑走了。它观察了一下，这个园子外的围墙虽然看似用铁栏杆焊的，但并不牢靠，有个地方都锈了，松动了，它悄悄地用牙咬过，只要狠点劲，完全可以弄开逃走。

因为等待着朱志军的到来，朱留根迟迟没有动嘴。直到有一天，它发现情况不对，才下定决心，不等朱志军了，它要提前行动了。

朱留根是偶尔听到那个消息的。

那天，大壮饲料公司的刘总和几位专家饲养员来到了安静的园子里。一般情况下，朱留根对这些人都不理不睬，该睡睡，该吃吃。那天也一样，它躺在地上看了一眼他们，又闭了眼继续睡觉。

刘总在它旁边转了转，皱了眉头说，这有多少天没人来参观了？

一旁的一个管理人员小心翼翼地说，也不是没有人，就是人少了些。

刘总差点跳起来，一天只有十几个人来，有什么宣传推广作用？他指指朱留根，我们花这么大气力喂养它，图的是什么？你们难道也是猪脑子吗？

几个下属被骂得不敢说话，刘总用手托着腮，看着躺在地上的朱留根，围着它转来转去。朱留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暗中数着他转的圈数，结果，他转到第98圈的时候，突然一拍巴掌说，有了，有了！朱留根虽然吓了一跳，但还是硬装着睡大觉。

刘总说，前一阵子，你们营销部和科研部不是联合提交了一个关于开发宠物猪的方案吗？

是的，可是这和大壮有什么关系呢？一个戴眼镜的问。

刘总指指自己的脑子说，要动动脑子啊，从这里找办法。他又指指朱留根，你看，眼下宠物猪市场竞争也是很激烈的，如何占据制高点，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猪大壮的价值？

几个下属还是听得一头雾水，在一旁偷听的朱留根也听不明白。

刘总又走动转圈，边转边说，你们看，我们可以利用猪大壮和小型宠物猪进行杂交嘛，看看能不能培育出小宠物猪来。如果培育出来，利用猪大壮的名气，不是最好的宣传促销吗？同样是宠物猪，猪大壮的后代可是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啊。

对啊，对啊，高，高招，几个戴眼镜的系领带的同时赞叹不已。

朱留根听明白了，它不禁翻了一个身站了起来。它很生气，什么，要我和另外的女猪干那事？那我怎么对得起王珍香？我不干，我不干，打死我也不干！它摆出一副不服从的架势，对着这一群人猪视眈眈。

这些家伙不懂它的意思，有一个所谓的专家还说，你看，它听到有这好事，都激动要死了呢！

他们哈哈大笑，随着刘总往外走。刘总说，你们快点行动吧，尽快落实这件事！

看着他们走远的身影，朱留根想，看来，我是得快点采取行动了！

朱志军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他按下了号码，显示出联系人“我的空姐姚雨欣”。他拨了出去，没等接通，他又挂断了，他不敢给姚雨欣打电话。这么多天了，除了做报告以外，他就是四处寻找王文忠。找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恐怕是找不到了，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同样，你也很难找到一个有意消失的骗子。

找不到王文忠就要不到那笔钱，要不到那笔钱，就不可能让姚雨欣当上空姐。还有更让人沮丧的是，朱志军在一个场合和一群人吃饭，他私下打听了一下，招录空姐根本不是王文忠所说的那回事，王文忠一开始就是用了一个拙劣的谎言骗了他这个笨蛋。得知这个事实后，朱志军在宾馆里躺了整整一天一夜。

朱志军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按掉了姚雨欣的号码后，在手机通讯录上翻来翻去，也翻不出一个可以打去电话的人，他想到了朱留根，这个猪日的，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它会不会也恨我呀，恨我言而无信不去解救它？朱志军想，它要是有手机，他一定现在毫不犹豫地打过去。可是打过去，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去偷去抢，去骗？偷，抢，他知道是不行的，骗，骗谁呢？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你这个抗震英雄啊，你还想当骗子？可另一方面另一个自己又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说，这世界许多骗子，多你一个也没关系，再说，你是先受骗的嘛。你看，王文忠是骗子，那个大壮公司的刘总不也是骗子？大家都骗，我为什么不能骗？

这个夜晚，结束了在一个城市的演讲报告，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喝了几瓶啤酒后，朱志军回到宾馆躺在床上，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他想，不管怎么样，他是要去抽时间去看看朱留根了。

朱志军正准备睡觉了，忽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起身开门，是酒店的女服务员，长得像章子怡似的，一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她冲着朱志军笑，朱志军不明白地看着她。

小虎牙说，朱志军，大英雄，我们酒店的小姐妹们想请你给她们签名，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集体请你吃夜宵。

朱志军这次是随着抗震救灾先进事迹巡回报告团到这个长江边城市的。这也是这个报告团的首站，因此，受到了全市上下的热烈欢迎，媒体全方面多侧面地报到了这个团的成员，所以，朱志军对这种邀请并不意外。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晚上肯定睡不着，还不如出去散散心吧，便点点头说，好。

小虎牙高兴地拉着他的手，下到了大堂里，那里早就聚集了十来个女服务员，闹哄哄喜滋滋地簇拥着朱志军往酒店一旁的夜宵店去。

这个江城的人民生活热情很高，夜宵店里的人头像汤锅里面煮着的肉丸，浮浮沉沉，小虎牙们找了一个位置，点了烫菜，把朱志军夹在中间，一个个掏出本子让他签名。朱志军说，咦，就我一个啊，别的人呢你们怎么没请？朱志军以为她们连带着整个报告团成员一起请的。

小虎牙鼓着嘴说，就你是帅哥呀，那个满头白发的人民教师，那个一脸凛然大义的武警战士，我们哪敢请啊？就你嘛，算是养眼的了。

她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也都放松了下来。签完了名后，烫菜，喝酒，大家都要朱志军讲他的英雄故事，朱志军说，别，别，没什么好说的。

小虎牙说，看你在电视上说的，好有表现力哦，你可以演电影呢。

其他女孩子起哄说，大英雄，你是名人啊，你认识导演吗，你看小虎牙像不像章子怡呀，你把她推荐给导演，潜规则一下也行嘛。

小虎牙并不生气，反而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只要能让我当演员，我，我，我就让他潜规则。

朱志军忽然想起王文忠第一次见到自己时的情形，他喝着啤酒看着眼前的这群女孩子，好像自己变成了王文忠，这些女孩子变成了当时的自己。他不知怎么地，自然地模仿起王文忠的口气，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你真想当演员那就找我好了，最近最红的那个什么《花开花落》的电视剧导演，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吃饭的呢。他让我帮他物色一些有潜力的新人呢，你看，你看，这是我和他的合影。

朱志军确实和那个导演在一起吃过饭，自从成了英雄以后，在舞台上，电视演播厅里，报告会上，宴席上，各路名人他也确实见过不少。他掏出手机，打开相册，一一将与那些名人的合影划给这帮女孩子们看，看得她们一个个两眼放光，尤其是小虎牙，她说，大英雄，加个微信行吗？以后，你可要帮我推荐推荐呀。

朱志军满脸酒红，他觉得自己就是王文忠了。他以王文忠的口气說，没问题，小妹妹，谁叫我们有缘呢，这事啊，就包在我身上了。这话一说完，朱志军自己都吓一跳，这语气与语句怎么都和王文忠一样呢？

朱留根准备采取行动，可是，到了下午，意外出现了。大壮公司那个戴眼镜的专家带了几个人来，把它轰到了一辆厢式货车里，带到公司的一间小猪圈里。那里，跑动着一只小小的迷你猪。

他们把朱留根推到小迷你猪的跟前，说，你个猪日的，你真有福气啊，有得吃有得喝，还有得干哪，快过好日子吧。

朱留根明白了，这是要让它给迷你猪配种呢。那小猪只有两块瓦猪种的小猪崽那么大，说难听点，就是个侏儒嘛。小迷你大概是被催情了，它冲着朱留根不停地抛媚眼，放电波，冲撞着朱留根粗壮的大腿根。

朱留根有点生气，这是哪跟哪呀，这也太看不起我们猪类了吧。

朱留根躲避到一边，对小迷你的引诱毫不动心。

几个专家不懂朱留根什么意思，一个说，可能它刚换了环境还不适应，过一晚上再看吧。另一个说，可是如果不看着，我们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配种成功啊。一个眼镜说，没事，把摄像头调过来。

专家们走远了，朱留根看了看新的猪舍，不由暗暗叫苦。这里可是封闭得如监狱一样，围墙是由水泥砖砌成的，高一米多，那栏门是用粗钢筋焊的，它撞了两撞，栏门纹丝不动结实极了。朱留根抓狂了，它试着往墙外跳，但它每次跳到一多半高就摔了下来，摔得遍身青紫。它不服，一遍遍地跳，它听到自己的左前腿咔嚓一下摔断了，摔断了，它爬起来还是跳，直到跳不动为止。

朱留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行动，前一天晚上当即立断跑掉了就好了，也许这个时候自己正奔在离瓦庄不远的田埂上了呢。它看着高高的围墙，长叹了一声。

第二天上午，几位专家又过来察看，吃了一惊，这个猪家伙怎么遍体鳞伤，走路一瘸一拐的，难道是小迷你猪咬的？他们立即调了视频摄像来看，看到朱留根那般惨烈而又决绝地要跳出这间猪舍时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个眼镜说，看来，这个猪家伙的心理创伤还是没有恢复好，这个环境还是不能适应，还是放到原先的园子里去吧。

这个结果让朱留根又有了希望，只要回到了园子里，待养好了伤，它就可以伺机逃脱了，所以，它很温驯地配合着那班人又回到了猪园。

听说猪大壮不仅没有配种成功，还伤残严重，刘总非常生气，他认为这是员工们工作不认真不负责的表现，狠狠地当着朱留根的面把他们批评了一顿。他说，猪大壮虽然名气比刚开始小了些，但还是媒体关注的对象，另外，也是我们公司的活广告，所以千万不能出事，还有，配个种就这么难？我还没见过公猪不爬母猪背的，这事一定要办成，还要抓紧时间，要快，要赶在几个月后的世界宠物博览会上展出我们的大壮牌迷你宠物猪。时间只能提前不能推后，这是硬任务，你们看着办吧！

刘总挂着长脸走了。几个专家互相看看，又一齐盯着朱留根，这个猪日的，也真是奇怪。一个说，真不行，试试人工授精吧。其他人点头说，恐怕只能这样了。

朱留根听不懂他们说的人工授精是什么意思，但从他们的神情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它大口大口吃着猪食，暗暗祈祷，希望自己断了的这条腿快点康复起来，早点逃出去。

朱志军随着抗震救灾先进事迹报告团又到了另一个城市。才刚刚住到宾馆里，他就接到了小虎牙的微信。小虎牙给他发了几张照片。照片里她只穿了三点式的比基尼泳装，胸、背、腰、屁股，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朱志军看着看着，又想起王文忠，当时王文忠也让他将姚雨欣的照片发给他，虽然不是泳装照，但是也有好多张是照相馆拍的写真照，王文忠当时是不是也像自己现在一样，看着这些照片呢？想起这些，朱志军就回了一句给小虎牙：真漂亮，完全可以当演员。

小虎牙：那还要大英雄你推荐呀。

朱志军：没问题，我已经向导演隆重推荐了，他很看好你，愿意让你去试试镜头，只要通过了，你就可以正式加盟他们的演艺公司了。

小虎牙连发了几束红玫瑰图像和拥抱的表情图像：大英雄，你太好了！

朱志军：不过，现在什么事都有潜规则哟。

小虎牙发来一个红脸的图像。

朱志军：别想歪了，只是要上下打点一下，十万块钱就可以搞定，这是最少的了，一般的没有五六十万连门都进不了呢。

小虎牙：哦，可我工作起就存钱，存到现在就只有三万块钱哪，怎么办怎么办我好着急呀！

朱志军：你先把三万块钱打过来，我先替你运作，剩下的你可以找亲戚朋友借借看呀。

小虎牙：好！

早晨，几位专家来了，检查了朱留根的伤势，重又上了药，喂了食。眼镜专家观察了它一会儿，扒弄扒弄朱留根身子，对身后的几个助手说，生殖系统正常，采精吧，这事老总追得紧，我们拖不起。

眼镜专家做了个手势，那几个助手哗啦啦从带来的箱子里取出一些设备，玻璃管、纱布、皮手套等等。

朱留根心里慌乱又害怕，他们要做什么？

只見几个助手，团团围住了朱留根，四个人分别按住了它的一只腿，伤后的朱留根一毫也动弹不得。这时，一个人站在它的左侧，左手拿着一个玻璃杯状的东西，杯口覆盖着一块纱布，他蹲下来，对着朱留根阴笑，你个猪日的，老子给你打手枪了，你还不高兴？他说着，就扒开朱留根的后腿，拿捏住它的两腿之间的丁丁，上下套弄起来。

朱留根这才弄明白了，他们要它的什么了，这真是太丢猪脸了，这算个什么事啊？它想挣扎，嚎叫，可是刚一动就全身疼痛，它只好沉默着，忍受着。

那个助手大概是个实习生，动作并不熟练。眼镜专家在一旁指导他说，集精杯拿好，手上的压力要适中，轻微频频握捏，要有节奏快感，我靠，你就想象是你自己在打手枪。在眼镜专家的教导下，助手的动作轻柔和舒展起来。朱留根一直疲软的丁丁，也慢慢膨胀长大。

终于搞大了。助手说。

这让朱留根更加难堪，它痛骂自己，责怪自己的这个丁丁怎么敢违背自己大脑的意愿，不听话地不知羞耻地长大了呢？它羞愧不已，可是，随着助手套弄的加快，它身体里的那东西就要喷射出来，它越想忍住，就越忍不住。它难受极了。

它一边在头脑里反抗收缩，一边却又在丁丁里抑制不住地膨胀。它颤抖着，颤抖着。眼镜专家说，快，快，凑上集精杯。他刚说完，朱留根就泄洪一样，哗一下决堤了。

一股土腥味弥漫开来。几个压着朱留根腿的人松开了手。朱留根慢慢爬了起来。一个年轻助手忽然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家伙好像哭了。

他们看着朱留根。朱留根的庞大的猪脸上，这时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在泛滥，它颤抖着，哭泣着。

几个人看呆了。我靠，这家伙毛病啊，难道它是为自己失去了童贞而难受吗？眼镜专家摇摇头说，看来，它还是心理有创伤啊。

他们都走远了，朱留根还站在原地，无声地流着泪，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其实，这个时候，离朱留根几千里之外的朱志军也在深深地叹息着。他躺在宾馆床上，又在试着拨打王文忠的号码，依然是关机。但自己的手机却老是振动，不看就知道是小虎牙发来的微信。

小虎牙问：大英雄，钱打去了，收到了吗？你现在康城吗？请回信啊。

朱志军还是没回。小虎牙给他的银行卡上打了三万块钱，他还没想好怎么来处理这笔钱，要不要这笔钱在他看来，就是自己做不做王文忠。他还没想好，所以，他一直没给小虎牙回复。

小虎牙的电话直接打了进来，朱志军掐掉了，她还是打，朱志军只好接了。

小虎牙在电话里说：大英雄，你在康城吗？

朱志军迟疑了一下说：嗯，是呀，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我每天都从报纸电视网络上看你的行踪啊，我知道你又到康城参加公益活动了，你现在哪儿？我也到康城来了。

啊？你到康城做什么？

找你啊，大英雄，我找我妈又要了三万块钱，我想着，来亲手交给你比较好。

朱志军顿了一下，他说，好吧，我在经三路锦宏大厦610房间。

你等我！我马上打的过去！

朱志军在康城的大街上呆立了一会，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王文忠，管他呢！他往宾馆走去。

半个小时后，小虎牙敲开了610房间的门。她将一沓子钱交给朱志军后说，大英雄，导演说了什么时候试镜吗？我已经将那边酒店的工作辞了。

朱志军说，嗯，他最近太忙了，在台湾的拍摄任务还没有完成，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说好了，等他一回来，你就去试镜。

小虎牙“耶”地一声，扑了上来，她抱住朱志军说，大英雄，太好了，你真是太好了！

小虎牙柔软的身子贴着朱志军，让朱志军有点不知所措，他束着手，耸着肩，不知道拿小虎牙怎么办。小虎牙却更起劲地粘着他，搂住了他的腰。朱志军心里突突地跳，他忽然想起刚才追赶那个形似王文忠的家伙的情形了，王文忠的脸孔又浮现出来了。他妈的，不做王文忠，这年头儿，你怎么能混事呢！他扶住小虎牙的肩说，好了，好了，妹妹呀，你别把我当成那些人一样了啊，我会无私地帮你的。他说着，把小虎牙推到了一旁的沙发上，说，我明天就要到另外的城市去了，待会我给你另开一间房间，你去好好休息，回去后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小虎牙激动得满脸绯红，她说，大英雄，你真是英雄，我，我，对不起，我刚才……

朱志军挥挥手说，没事，没事，是真英雄就要过得美人关嘛。

小虎牙说，还有人提醒我说，怕你是骗子呢，我不相信你是骗子，你这样的好人怎么会是骗子呢？

朱志军笑笑说，那可不一定，骗子脸上又没长记号。

小虎牙说，反正我不相信。她说着，又想起什么来了，恳切地看着朱志军说，哥，上次我们一起吃夜宵的吕小琴你还记得吗？那个圆圆脸，一笑两酒窝的那个？你不记得了，她知道我来找你，她也托我向你问一件事，你别烦我啊。

朱志军说，你说你说。

小虎牙说，吕小琴上次看你手机相册里有张合影，是你和春秋大学的校长一起照的，校长还送了你一个铜像呢。

朱志军点头说，嗯，是的。

小虎牙说，吕小琴的弟弟就是那个大学的大三学生。可是他整天打游戏，一个学期一节课没上，学校勒令他退学，考个大学多不容易啊，吕小琴爸妈都快急疯了。你能不能帮他在校长面前说说话求求情呢？吕小琴说了，花多少钱她家都愿意啊。

朱志军摸摸下巴，嗯，那个校长我和他是挺熟的，只不过这不是校长一个人说了算啊，你知道吧，要开会集体研究啊，这人一多啊，当然就要打点了。

小虎牙说，那是肯定的，潜规则嘛，我懂的，吕小琴也懂的。

朱志军说，好，你让她先打十万过来吧，看着妹妹你的份上，我就去求他一回。

小虎牙又跳了起来，“耶”地喊着，举起剪刀手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说，我这就向吕小琴报告。

朱志军说，这事啊，你们可要保密哟，一个都不能乱说，知道吗？

小虎牙拼命地点头，知道，知道，我又不是傻瓜。

朱留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牢狱一样的猪舍里待了多久。它以为自己这辈子恐怕就要终老在这里把牢底坐穿了，就在它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时，命运出现了转机。

那個冬天，世界宠物博览会在康城召开，大壮饲料公司利用朱留根配种培育的新一代大壮牌宠物猪顺利诞生，他们要派员参加这一次大会，刘总这时想到了朱留根。他来猪舍看了看它，最后说，我们再利用它一次，把它也带到会场上去，请媒体再宣传宣传，主题就是：猪大壮后代变身宠物猪，又萌又壮多可爱！

这样，朱留根终于有机会走出牢狱，在去康城开会的路上，它非常配合工作人员，绝对听从他们指挥。它是想彻底麻痹他们，以便寻找好的逃跑时机。

到了康城的第一天，朱留根又成了那个英雄猪了。刘总请来的记者们又驮着长枪短炮的镜头对着它拍个不停，朱留根表现得十分完美，它不时冲着人们做猪鬼脸，扮萌态，耍娇姿，甚至扭起肥大的屁股以博取人们哈哈一笑。这让刘总高兴不已，让人将朱留根的巨幅照片悬挂在展位前。很快，朱留根又成了明星，人气指数飙升。那几天，康城人的闲聊话题大多是这样开头：有那么一头猪……

展览的最后一天，参观的人渐渐少了，朱留根经过几天的观察，它觉得今天应当是个机会。它已经偷听到了大壮饲料公司的计划，他们将在傍晚撤展，然后，连夜将朱留根塞进来时运送它的那辆箱式小货车里再拉回去。那辆小货车不高，更重要的是，除了后车厢拉板，它没有装更高的栏杆，它完全可以趁司机不注意时，找个机会一跃而下。想到这里，朱留根非常激动，它希望黑夜早点到来。

到了下午，参观的人更少了，展位前的工作人员也都懒散地互相串着门闲聊天。这时，朱留根忽然嗅到了一股他异常熟悉又稍显陌生的气息，这气息像一根长针刺向它的心脏，让它一阵战栗。它向不远处瞄去。

在展区一根粗大的圆柱子后面，有一个人探出了他的头，他戴着顶长舌帽，压低着帽檐，警觉地看着四周，慢慢向朱留根走来。

朱留根几乎要叫出来，它又委屈得想要哭泣，朱志军啊，朱志军，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嘛。

可是朱留根到底是一头聪明的猪，它发现朱志军神情举止十分紧张，显然，他是偷偷来看它的，它压抑住了自己嗓子里的欢叫。

朱志军匆匆走到朱留根面前，抚摸着它的脖颈。

朱留根发现朱志军一脸憔悴，眼神里有掩藏不住的惊慌。

朱留根用长嘴筒拱着朱志军的腿，它说，你到底来了，你带我回瓦庄吧。

朱志军神色黯然，朱留根，我怕是回不去瓦庄了，我做了错事，回不了头啦，我会请求刘总把你送回瓦庄的，你回去后，见到姚雨欣就替我向她赔个罪，就说我是个孬种，我对不起她。

朱留根不解地看着朱志军，为什么你就回不去瓦庄了呢？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它猛然发现几个警察冲了过来。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警察呼啦啦突然冲上来扭住了朱志军，锃亮的手铐咔一下铐住了他的双手。

一个警察问，你是朱志军吗？

朱志军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