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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的欢歌笑语与悲伤

2018-05-03阎连科

书摘 2018年1期
关键词:创可贴院落族群

☉阎连科

有三十余种鸟雀一年四季都生活在711号园,还有近十种鸟雀是春来秋回,迁徙在南北方的气候和水边。仅有这四十多种的鸟类,当然还不能把这个园子夸大为它是鸟类的世纪公园和栖息所。但你把这放在中国的北方——而不是气候温宜的中国南方去考查——尤其把它放在有三千万常住人口和流动的寸土寸金、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压扁的人头、高楼和汽车的首都北京去科考,那么说,这个园子就不仅是鸟类的栖息所,而且还是鸟类在北京的最后一处天堂乐园了。

在所有自然随笔和散文作家的笔端下,麻雀都是一首诗的标点和符号,是配角,是大自然中的省略号。作为鸟类中最大家族的麻雀来说,这是一种不公和成千上万年的误会与轻藐。之所以造成如此长久而阔大的偏见,皆缘于它的普通、普遍和大众;由于它罕见的生存力和繁殖力,麻雀是鸟类中的蚂蚁和人类中最为底层的老百姓,是人口众多的小人物。无论是到欧洲、北美、澳洲或遥远南美的智利、阿根廷和更难达到的乌拉圭和圭亚那及尼加拉瓜,麻雀作为物种的遍布与大同小异,都已令人们失去了好奇的兴趣及热情。非洲的麻雀和中国的几乎一模一样,大小、体型与生存的习性,很难让人找出差异来。叫声也没有外文和中文可区分。欧洲的庥雀也和南美洲的麻雀一个样,浅灰色,比婴拳小一些或蓬开羽毛时稍稍大一些。在澳大利亚菲利普岛看到的企鹅小到令人痛心,让人担心小企鹅因为弱小会消失融化在澳大利亚广袤无垠的大地上,但你丝毫不用担心无处不在的麻雀会突然变大或慢慢变小,最终因为异化而消失。

711号园几乎就是每天麻雀相聚开会的自然大会堂和它们赶庙会的集市场,最不济也是它们讨论生活的菜市场。住在这个园子里,你首先要适应的是从人口喧闹的北京城内忽然被置于因为过分安静而被无限放大的麻雀的吵闹声。一年12个月,每天晨时最早醒来的不是风声、雨声和月光来去的流动声,这些都还在清寂中享受着黎明前的静谧时,麻雀们就开始在各家的窗口、檐下讨论它们新一天的生活计划了。你不能像一眼认出蜂王那样认出一群麻雀的首领来,甚至你倾其一生,都无法判明它们中谁是族群的元首和部落领导人,无法知道谁是它们清晨醒来欢叫的组织者和发起者。但在它们中,很可能有一位是它们遵从的组织者和领导人,每天唤大家起床、回窝和都到每棵树上进行大合唱的欢歌或者讨论某一个总是争论不休的公共老话题。民主和言论自由,在麻雀中是它们最为看重的权利和誓死捍卫的群族文化与秩序。而其组织者因为真正做到了自己是大众的公仆、大众中的一员,不享受任何特权而使我们无法把它认出来。也许,这种为公众服务的公仆,在麻雀中不是绝对的终身制,定期选举和轮流坐庄是它们族群的议会制度与民主选举权。许多时候,麻雀在一棵树上、一面房坡上的集会,不是歌唱,而是讨论、评议现行执政者的功过和重新推举领导人的倡议与选举后的欢庆及歌舞。

我不知经过多少有意无意的观察和分析,从它们看似凌乱的叫声中,真正辨别出麻雀语言的差别是在2010年的4月间。那一天,有一只极其普通的麻雀落在我家院落里,叽喳的叫声中有些急切和不安,仿佛一个赶车的旅客错过了时间,而列车则毫不客气地开走了。我从书房被那叫声招出来,看见那只麻雀断了一只腿,而且左翅上也还有些伤。我不知道它的灾难是来自一个孩子的弹弓,还是一个成年人的气枪口。我依照一个人应该做的就去做的那原则,给这只麻雀的伤口上撒了云南白药的消炎药,又把它的断腿包起来,并把它关在一个纸箱里,在那纸箱中放了一把绿豆和半碗水。用一周时间养好了这只麻雀的伤,最后把这只麻雀放回到大自然里时,它就像脱离弹弓的一粒石子射在天空里。

而令我奇异的事情是发生在这天的黄昏前,我在屋里正看着报时,听到了一群麻雀在我家房檐下、院落里叫得欢歌笑语、热闹非凡,每一声、每一阵的叫声中,都带着惊喜的发现和对别的麻雀的召唤与显摆。我走到窗户前,惊异的事情就在我眼前的窗外。窗台上,落着的麻雀正是我替它养好伤的那只丝毫没有特色的野麻雀,临走时我在它腿上贴的创可贴都还粉红在它的左腿上。我明白,正是它的召唤,把其他的麻雀都领到了我家院落里。出于某种好奇,我抓了两把绿豆撒到了院里地砖上,这绿豆只把麻雀惊飞了片刻,便又把它们召唤回来了。这次回来啄食绿豆的麻雀们,让我听出它们凌乱的叫声中,有一种温度隐含在嗓子里,如一股泉水是流在夏天而不是冬天样。而且那只裹有创可贴的麻雀,在窗台上边叫边跳,嗓子嘹亮童润,完全如一个孩子证明和兑现了他的许诺样,一边鼓掌、一边咯咯地大笑,又一边在人多的地上让双腿不断地蹦起来。

那一夜,这一群麻雀就住在了我家房檐下和院里稠密的树枝间,还有我在墙上留下的几个未及使用的空调眼。

后来它们就常居我家檐下和稠密的树枝之间了。尤其那棵枝叶乌黑的柏树上,成了它们黄昏时最为争夺的野外旅馆和高级招待所。而证明今天这群麻雀应该还是昨天那一群的典型证据,就是清晨我总可以隔着窗玻璃看到有创可贴的麻雀不是落在窗台上,就是在院里的地面上;而黄昏它不是跳在树枝上,就是落在院落的木栏柱子上。

终于,我从这应该是大体不变的一群麻雀中,分辨出了早晨它们招呼着起床,讨论一天事物的叫声里,听出了它们都有睡醒并恢复了体力的欢快和准备迎接新一天间欢乐到来的急切。而到午间阳光的炎热到来后,它们的叫声里,有些沉闷和懒洋洋。所以,午间里有许多麻雀都要在枝叶间的树阴里小憩一会儿,睡个小午觉。而黄昏时麻雀归来的叫,除了疲惫和争吵外,还时有不愉快的愤怒和不甚明了的辱骂在其中。这是因为有的麻雀占有了别的麻雀已经习惯的夜枝而不肯让出来,被侵占了领地的麻雀就不得不在气恼中除了说明这一切,还要找到邻居的同仁来声明和证明,直到黄昏将去,夜幕降落,都才在满意与不满意中栖息下来闭上眼。

麻雀高兴欢快的叫声中,有一种水流声。

它们烦闷疲劳的叫声中,有一种被关在狭小、封闭空间微嗡吱吱的声。

而有了伤痛或自己的窝巢和栖枝被同类占去的叫声,则短促、快捷,有很高的频率和急迫感。

饥饿和口干无水时,它们的叫声嘶哑、悲凉,犹如我们在用刀劈着从坟墓中挖出的腐木棺材板的声。

可以分辨麻雀叫声的差别,让我和那群麻雀友好相处了大半年,直到我家房檐下的麻雀,在夏天孵蛋产出一窝窝的小麻雀。那年夏天,在小麻雀试飞时,有一只落在地上被一只野猫残忍地生吞在了肚子里。黄昏后,已为父母的几对麻雀衔着蚂蚱虫子回来后,发现它们另外的儿女也被野猫沿着树枝和我无意间靠在墙上的梯子血淋淋地偷吃后,它们丢下嘴里的食物,在树枝和房坡上悲痛、捷快、简短而急迫地叫,如同落在棺木上密集的雨点,急急地敲着叫了二十几分钟,而那吃饱肚子的野猫,大摇大摆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毫无愧疚地在院落散着步,望了望失去子女的麻雀们和那些为失去子女的同类都在共同声讨、诅咒的其他麻雀的叫,它竟得寸进尺,丝毫不管不顾他类伤痛死活地跳上晚间总是成为麻雀族群的野外旅馆的那棵碗粗半高的柏树枝,肆无忌惮地卧下来。而那鸟类中最为百姓底层的麻雀群,如同农民对任何强权都无力反抗样,不得不在八月的黄昏,悲鸣而痛苦地叫着去栖息他处了。

从此,我家就很少有久住长居的麻雀群,除了墙壁的绝崖之处那空调洞眼里的几窝麻雀外,再也很少有麻雀族群在我家安营扎寨地住下来。而那只左腿上有着创可贴的雀,被风雨、时间、树枝这些护士们,把它腿伤好后的胶贴揭下去,我们彼此就失去联系了。只有它知道我在哪,每天都在干什么,而我却无法把它从一群中认出来,只能让它消失在它们的百姓族群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家墙壁和柏树上与树下麻雀们留的白色粪便纪念物,也被时间一点一滴地提货领走了,而且连给我打一张收条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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