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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马

2018-04-29李查德

都市 2018年10期
关键词:王丽

李查德

他一直向家庭掩饰他的疯狂,在乡间过着一种不明不白的生活,官司缠身,毫无顾忌地放高利贷,让自己贫乏的精神步入那些无人知晓的道路,相信自己能够从事最最伟大的事业。

———福柯《无名者的生活》

1

本打算不走原来那条小路了,到了窦大夫祠,他还是偏了过去。不知名的野草,都快长到路中间了。儿子两岁时,他还买了本《植物学百科图典》,也想仿着《论语》里的话,“多识草木鸟兽之名”。要不然儿子有一天问起眼中所见,该怎么应对呢?至少得把寻常看到的花花草草叫出名字。可惜才坚持几天,他就放弃了。那么多的花草树木,他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看到尽头。准确地说,也不是放弃,杂乱的事堆积下来,他忘了最初的想法。家里不断增加的东西早把那本书吞没了。他捡了根干树枝,趟出一条路来。山风吹过,一股凉意沿着脊背,直贯尾椎骨。他下意识地回过身,看见刚刚走过的地方,野草露出白绒绒的脊背,在风里翻转,像是要竭力触摸对方。汾河的动静依稀可闻。他努力不去看那些在河边闲转的年轻男女,擦了把汗,继续,坡陡的地方,他几乎是手脚并用了。他以为自己这回能克制住,不往通往深山的铁轨方向打望。这条铁轨据说一直通向山里的兵工厂,他一直想看看铁轨的尽头,人们都在干些什么。有一回沿着铁轨往里走,结果看到一个女人,一个穿着红色运动衣的女人在那里独自起舞。和王丽说起这件事时,王丽说他就是寂寞坏了,也想装个书生,企图在荒郊野外撞上个狐狸精。这样的话题怎么继续得下去?说到后来,连他自己也怀疑,是不是真出现了幻觉。像是为了验证,他又来了。

那个女人果真在那里跳舞。这个时候,他侧着耳朵,听见了录音机的声响。不是《自由飞翔》,也不是《最炫民族风》,他就听见一句“我是这耀眼的瞬间,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他愣着神儿看了半天,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这铁轨边跳舞。她跳得那么专心,感觉双手正搂着她的爱人。他不觉看得痴了。手机上百度了下歌词,才知道,是朴树的《生如夏花》。后来,他就一直听着这首歌。到了二龙山顶,人更少了。他四处张望了几眼,山那边仍是灰秃秃的山,青草遮不住裸露的黄土。更远处的山头被切下了半边,卡车经过,荡起一阵黄烟。风吹得眼角生疼,泪流不止。太阳抹在山尖的淡黄色正迅速消失。

往回返的时候,他简直就是在跑。看见一只野鸡呆头呆脑地在大路上走,他还撵了半天,直到它像个哑弹一头栽进山下。到了铁轨边,他还以为那个女人已经回家了。可她还在那里跳着,仍是差不多的姿势。要是天色晚一点,看见她,说不定真会把她和王丽的猜想联系起来。但此刻,他特别想凑过去好好看看她。汾河岸边的人并没有减少,流水的声响更大了。正准备朝下跑时,他听见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女人就那么举着手机,像是想完整听完一遍歌,待到铃声快歇,才放到耳边。

“我跟你都说了一万遍了,你赶快给我把名单统计好。”这个女人的声音粗大,如果放在公交车上,或者小饭店里,朱东肯定对这样的女人没什么印象。可他刚看见她在那么悠扬的曲调里独自起舞。兴许她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偷窥,所以,说起话来才那么旁若无人。

对方大概领会不了她的意思,惹得她更加恼火。她踢了踢铁轨边的石子,像是在思考,准备给出一个更形象的解释。这个时候,朱东看清了她的样子,一个并不算老的女人。她举着电话,仍会时不时地踮起脚尖,像个小姑娘。清冷的光线下,她的侧影并不苗条,甚至,腰臀都过于丰满了。倒是头发收拾得很别致,染成了与她年龄不太相符的酒红色。他听单位的人说起过,很多中年女人闲下来没事干,就去晋阳饭店,或者是纺织大厦跳舞。

“行啦行啦。”有一阵儿,她把电话举得远远的,半天才哼唧一句。

窦大夫祠前的路灯亮了,小广场上响起了吵闹的《小苹果》。他能看见大妈们排好了队。女人说:“不说了,我跟你说了,我要教她们跳舞了。”像是怕对方不信,把电话举得更高,喊道:“你听见了吗?就等我去领舞了。”

朱东以为女人真的会去领舞,便蹲在那,等她先走。可她换下红色高跟鞋,穿上球鞋,径直朝他走了过来。他以为她并没有看他,他看着她一手提着录音机,一手提着袋子,扭着腰从铁轨上踩过去,一直担心她会掉下来。她的平衡掌握得很好,每一次快要掉下来时,又都再次站了上去。朱东站起来准备往下跑时,女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接住了她的眼神。他终于想起来了,他之前见过她。他还没说话,她就来了句:

“前些天这里有个学生被杀了。”

朱东没料到她会跟他说话,这是在提醒他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山上闲逛,太不安全。他涨红了脸,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是不是经常在龙潭公园教人跳舞?”

朱东自从在龙潭公园看到了她,每天晚上七八点就会在那里转几圈,说是锻炼身体,只有他自己知道想干什么。为此,王丽还挺有意见,说他吃完饭,就当上甩手掌柜。意思是,他不陪孩子写作业,至少得帮着洗个碗吧。有时,朱东满头是汗地回到家,往沙发上一瘫,双腿张开,搁在窗框上,见到一脸疲惫的王丽,还说,你应该去公园里跳跳舞。他本意是让她去锻炼下身体。可王丽呢,不能听这话,一听就炸开了锅。她认为男人是在嫌棄她。“我就是不喜欢跳舞,你要是喜欢屁股扭来扭去的人,你出去找一个不就行了?”说完了,她好像也被自己的话惊醒了,狠狠地看着他,似乎是在审视他是不是真的在公园里找到了喜欢的女人。他天天说是在龙潭公园散步,眼睛却一直在那个跳舞的女人身上拐来拐去,也不是她的身材有多好,他常常追逐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注满了热情,似乎时刻都在准备为什么事激动万分,搞得他也挺激动的。他一直在猜她的准确年龄,直到夏天的时候看见一个身材瘦长的男人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朱东还以为那是她的儿子。谁知那男人却搂住了她的腰,好像给了她水,就能搂她的腰,那么自然而然,完全没把一公园的男男女女放在眼里。朱东感觉到汗津津的T恤下面,他的心脏,那块暴涨得快要紫血的肌肉,正在疯狂地跳个不停。

在这山里还会碰到熟人,女人也有些犹豫,说:“龙潭公园?你也常去?”但她并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又说了一句:“你就别去跳什么舞了,我的团队里都是些在家呆得无聊的老头老太太。”

朱东笑了笑。

女人又问:“你在龙潭公园附近住?”

“是啊。小孩在那念书。”

“跑这么远过来,就为爬一趟山?山那边不一样吗?”

朱东本准备开个玩笑,说是因为她,又怕显得轻浮,话都滚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你不也一样?”

她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句:“你怎么来的?”她问得那么随意,仿佛是早就认识了的老熟人。她递过来一张名片,孟如月,盖网通公司山西总代理。

朱东盯着名片,似乎想把眼前的人和名片统一到一个印象里,说了句他是开车过来的,也没敢直视她。后来,他反复想起,要是自己坐的是公交,兴许她会捎他一程。

到了柴村大桥,王丽带着朱紫阳放生回来,打电话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饭。王丽现在基本上和他没什么话说了,每天就是到了饭点问他吃不吃饭。他一直想不明白这些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时间过得那么快,他连感慨的时间都没有。之前,他想的是怎么写点东西,获得名气倒在其次,主要还是想改善生活。可时间就是不够用,有一段时间,他迷上了石头,就到处买石头。别人网购,不是买吃的,就是买穿的,可他却买回来一堆石头。又过了一阵儿,他迷上了木头,每到周末,在南宫买回来一堆也就算了,还要在网上转,他眼里泛着光,好像那上面真能淘到宝。后来,他对石头木头兴趣不大了,又对女人有了兴趣。那段时间,微信刚流行,他听好多人说微信能摇到姑娘,好几回,王丽带着孩子出去放生,他书也不看,宝也不淘了,就拿着个手机坐在阳台上摇,摇到手机没电了,他才昏头昏脑地骂自己。他一直对高科技的东西心存敬畏。有一年,他跟着王丽回山东,在那个集镇的网吧里,电线上全是蜘蛛网,年轻的男生和姑娘聊着天,而男生的母亲背着两三岁的小孩站在后面指指点点,好像视频里的那个女人完全可以由她指手画脚。朱东当时还把这一幕讲给了王丽听,可王丽一点也没听出男人的惊讶和激动,说了句:“那有什么啊?过去是媒人介绍,现在不过是网络充当了红娘。谈恋爱更有效率了嘛。”这个道理谁不懂啊。他不知道该怎么向人讲述他看到的一切。事实上,在王丽那么乏味地解释时,东朱突然意识到,当年他和她的相识,不也是因为聊QQ?等到摇得手臂酸疼,和赵全孙保说起自己毫无所获时,他们只是哈哈狂笑。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确实老了。是啊,摇个微信,还要用真名真头像,谁看到他秃顶的脑袋还有兴致搭理他呢?一点想象的空间都没有。太不浪漫了。当然,要说他一件正事也没干,也有失公允,他爱读书,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都读得津津有味,照他的话说是,人生苦短,要读就读经典。有两回,他还和赵全孙保聊天,他说真没想到托尔斯泰也活得那么分裂。之前,朱东看过托尔斯泰的小说,被他的道德律折服,现在呢,看了他的传记,才明白这个家伙成天想的就是怎么搞别人的老婆。他说得唾沫直溅,不知道是因为找到了同类而兴奋,还是因为和那些伟大人物拥有同样的缺点,便原谅了自己。

他没说回不回家吃饭,只是说:“王丽,你肯定想不到,我在二龙山竟然遇到了熟人。”

“谁啊?又是你的哪个女同学?”越来越没有办法和王丽沟通了。她说话总是夹枪带棒,好像不把你的阴暗面暴露出来,就体现不出她的高明之处。

尽管明知道女人猜出了他的真实想法,他还是有些生气。他期待的对话,应该更平常点。他不希望她说得那么直接,搞得他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进了门,王丽正在看关于装修的资料,凑过来,问窗帘应该挑什么颜色。她天天关注的就是窗帘啊,门把手之类,好像装修就数这些细节最重要。兩个人在森林公园首付二十万买了套房子,几年过去了,还没交钥匙,新来了个市长,上来就说要打击小产权房,但这也没影响到王丽的积极性。她闲下来的时候,不是在挑床单,就是在琢磨家具的搭配。搞得朱东也挺恍惚。他恍惚,是因为看一些好莱坞的电影,里面的女主人公也是成天没什么事儿干,就知道不停地装修房子。他愿意这么想,搞得他也跟中产阶级搭上了边。王丽一个劲儿地在那里想象,说:

“到时我们的家里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塞进去,这些用不着的,都捐掉。”

朱紫阳却认真了:“我的那些泰迪熊不能扔,那些都是我的回忆。”

朱东就笑:“小屁孩一个,你要那么多回忆干吗?你有的是将来可以挥霍,你妈一把年纪都不要回忆了,你还贪图个这?”

王丽却不为朱东的胡说打动,只是说:“窗帘就这了,你看看,这颜色,和我们想象的一模一样。”

照王丽的话讲,这个朱东有点寡,不会说话也就算了,还要说得那么难听,搞得天底下就他的格调与众不同。他好像完全忘了当年的承诺,心不在焉地说,我们想象的家是什么样子啊?他这么说的时候,都没朝王丽看。他看到楼下,一个穿着黑色皮短裙的姑娘正指挥着一帮人搬家。昏黄的路灯光正好打在姑娘清爽的脸上。他想不明白,这个年轻姑娘为什么要大晚上搬家,搞得好像见不得人似的。他当年和王丽搬来搬去,选的都是大清早。王丽问,你又在看哪个姑娘?朱东像被蜇了一样,慌忙捡回目光:

“成天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能不能不要在孩子跟前胡说八道?”

等到他躺下,顺手拿了本王小波精选集《我的精神家园》在那里翻,王丽坐到床头开始说她们去放生的情形,一些男男女女,像是坐了太久的监狱,终于能在山里放风了,个个开心得又是叫又是吹口哨。她说得唾沫横飞,好像在那么严肃的时刻,谈论一些最平庸的事情,聊聊工作上的困惑,甚至是死水一潭的婚姻,上学的孩子,简直像是看了一回心理医生。

朱东听得心不在焉,书里写的是什么,根本没看进去。他想女人就是女人,她们费尽周折,就是信个佛,也不是为了寻求真正意义上的信仰,不过是为了安顿自己。因为带着抵触情绪,他根本没有真正听清她嘴巴一开一合在念什么经。她开始扳他的背,锁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为什么他就不愿意好好听她说说话。书里到底有些什么呢,值得男人如此用心?她总是这样,一不高兴,就嫌他不陪她说话。而现在,他认为女人的话还是太多了。她要是一句话都不说,这个家就更像个家,这个家的不堪就不会暴露得如此明显。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他像是受了惊吓,忙不停地爬起来,双腿跪在床上,求饶似的,说:

“你讲得真好,人就是得有点追求,要不然活着跟个猪有什么区别?”

“不准鄙视猪,众生都是平等的。”

朱东一句多话也不想说了,只是不停磕头作揖:“放过我吧,让我睡一觉好不好?我就想好好睡一觉。”

王丽从黑暗中隐去了,生怕打扰他休息似的,还把门带上了。他再次拿起王小波的书,不知道是该继续读,还是放回书架上。

风雨一夜不停,敲打在玻璃上。

2

朱东一夜没睡踏实,半夜起来喝水,还提醒自己得早点起,不管干什么,总得动起来。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好意思窝在被窝里呢?他越是这么想,越是睡不着。东山都露出了鱼肚白,他却睡过了头。到后来还是被吵醒的。也不能说是吵,是家里咿咿哑哑的,像是有人在念经。这把他吓了一跳。他吓着是因为,这样的声音只有小时候在村里听见过,谁家死了人,总会请几个和尚做法事。他还以为做梦了。可支起耳朵,听得更清楚了。动静就是来自家里。他拖鞋也顾不上穿,顺着声音摸过去,才看见王丽跪在厨房。平时用来吃饭的桌子上,点着蜡烛,他从南宫淘回来的香炉真的插上了香,那种迷香和庙里的气味一模一样,嗅得他嗓子一紧。

“你有病啊,大清早的这是要超度谁啊?”

“朱东,你嘴巴怎么这么贱?我礙你什么事儿了?”

“你说影响不影响?儿子是不是不用上学了?天天跟你念经?”

朱东越想越生气。上个星期,王丽带着朱紫阳去西山放生,朱东还想着,老婆终于不宅在家了,知道周末出去逛逛也挺好。他实在没想到女人一根筋,跟人出去转了几圈,就一副看破红尘的架势。还不能说她,一说,她还急,认为不尊重她,影响她做功课了。

“那你有本事买个大房子啊?啊?我也没嫌弃你没本事,我就只想在这里做做功课我惹谁了?”

“那你没必要搞这么多形式主义吧?你以为在家里挂张观音菩萨像,布置得跟个庙似的,你就懂佛了?你知道佛是什么意思吗?早知道你是这个样子,我他妈根本就不想认识你。”

“那你说说该怎么念佛?”

“身体就是道场,你要真信佛,就要顾及别人的感受。”

“朱东,你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

“我不是和你扯。我也不是害怕你念咒。我是说,孩子这么小,你不要把你装神弄鬼这一套消极思想灌输到孩子脑子里。”

“朱东,你就是害怕了。你干的那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干什么了?成天指桑骂槐的,好像我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你要是没做,你急什么呀?我跟你说过了,你对不对得起我不重要。”

朱东闭嘴了,看着王丽嘴巴一开一合,实在想不明白她的脑子里就塞了那么多似是而非的成见。他以为自己示弱了,女人就会放过他,没想到她不依不饶:“你得给我道歉。”

“道你娘个头。我在生气,我他娘的在生气。我在生气,你就看不出来吗?”

“你生气就可以随便骂我?”

朱东还想吼几句,看了看王丽蛮横的脸色,想着再对抗下去,接下来的时间,她有本事一直和他说这件事。他只好说了句阿弥陀佛。从当年搞对象开始,两个人吵了架,她就让他这么给他道歉。他还以为是她和她妈生活得太久,形成了习惯。再说啦,要是矛盾和隔阂,靠说句阿弥陀佛就能解决,他也不介意多说几次。他有时候也挺纳闷的,他特别佩服她的一点就是,从不对别人说粗话,就是说起朱东的不是时,用的也不是谴责的口吻。最过分的一次,也不过是气极,说了他一句嘴尖毛长,就会挑毛拣刺。朱东想起看过的一本《圣贤传记》,里面一个一无是处的家伙也坐在诸圣之间。他怎么配得上这份荣耀呢?给出的理由是,他从来没谴责过任何人。要是这一条成立,那王丽也有成为圣徒的潜质。可惜王丽信的是阿弥陀佛。朱东本想借此挖苦一番,才开了个头,就被王丽呛住了:

“行啦行啦,能不能别跟我娘一样?”

两口子平时都是用土话,一着急,就接近了,用的都是通俗易懂对方听了就能反应过来的话。在厨房里争论了半天,到底也没争出个名堂。眼见得天色亮了,王丽把蒲团收拾好,走到灶台前热粥,朱东蹲下去找碗。厨房里这里一堆水果,那里几个箱子,两个人忙进忙出时,免不得挨着。王丽还在赌气,只要朱东蹭过来,她就要往旁边躲,像是生怕沾上男人的晦气。朱东长吁一口气,说:

“我们能不能别吵了?以后你可以做你的功课,但不要让孩子接受这些好不好?等新房钥匙到手了,专门给你一间做佛堂。”他本来感慨的是,人们都在外面溜达,活动筋骨,看看那些扭来扭去的老太太,看看那些背着大音箱在公园里放歌的老大爷,当然,还有在二龙山独自跳舞的孟如月,为什么要窝在这灰败的家里念经呢?偏还要说是什么做功课。朱东越想越气,手里的菜都拧烂了。

“你不是一直盼着要个书房吗?我哪里不能做功课?”

一句话又把朱东噎了回去。他黑着个脸,炒菜的时候,锅铲在铁锅里哧啦哧啦地翻,朱紫阳直喊受不了。他在那里倒着电视台,好像根本就不是看电视,而是为了找个更吵闹的频道好把厨房的声音压下去。朱东骂骂咧咧的,说了半天朱紫阳的不是,又开始埋怨王丽,大意是儿子变得现在这么不讲理,完全是她这个当妈的成天不务正业,放任自流导致的。王丽在卫生间洗漱,没再接话。吃饭的时候,朱紫阳说:“爸爸,我们家得买个灭火器。”

朱东说:“谁家里放灭火器啊?”

“学校请消防的专家专门讲了一堂课呢,家里就得放灭火器。你看看,这屋里乱成什么样子了。”

王丽板着脸:“灭火器有什么用?你爸就是个火星,就是把消防车供在家里也不顶用。”

朱紫阳也不好好吃饭,坐在桌前扭来扭去,像是若有所思:“这么说,爸爸就是灾星?”

“怎么说话呢?”

“家里有火,不就是灾害吗?”

王丽突然笑了起来。朱紫阳也跟着笑。朱东想吼,又被王丽气咻咻的眼色压住了。出门的时候,王丽还掐了他一把:“别以为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欺负我。小心我天天唆使孩子,整不死你。”她说得那么咬牙切齿,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去单位的路上,他的右眼皮跳个不停。风卷起一地灰土,全扑到他眼睛里去了。

到了单位,朱东也没心思坐在桌前写材料,看见赵全,头脑一热,脱口就来了一句:“我都快疯了。”

赵全拈着根毛笔,既没有放下,准备好好和他说话,也没有完全不管他。朱东顺手就把门稍微闭住了点,把早上和老婆吵架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通。说完了,又怕赵全不理解:

“当年和我老婆认识,也是因为她写点东西。我一直认为她的诗写得不比别人差。可她没有上进心也就算了,居然信开了佛。我还不能说,一说,她脖子一梗,跟你吼,你不是喜欢王菲吗?王菲信佛了也没见你说什么,我天天伺候你,就信个佛,碍你什么事儿了?你说说女人都是什么逻辑?她能和王菲比吗?”

赵全嘴巴一咧,本准备笑,又忍住了:“女人就是个这,别指望她会通情达理。你这还算好的。不像我老婆。我老婆要是信佛了,有点慈眉善目的心肠也好。她天天想着的就是怎么改造我。一句话不顺她的心意来,她有本事和你念叨一辈子。”

赵全模棱两可地,也说了半天老婆的不是,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朱东平衡。说完了,見朱东还站着,赵全蹲着马步,想练字,却又蹦出一句:“别和女人计较了,哪里能计较完。你要是还想一起过,那就别往心里去。”他甚至说他当年和他老婆结婚,纯粹就是为了有稳定的性生活。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想法挺自私的,要是和心存浪漫的老婆说了实话,不定死得怎么惨,直到看了点社会学,才知道自己的想法也不算过分。“女人都喜欢虚的。你要是不想敷衍她了,就实说呗。没几个女人受得了你说实话。”

“我确实想过离婚。可对孩子太不公平了。再说,我老婆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容易。当年她从山东跑来和我结婚,我现在要是提出离婚,恐怕她就不是信佛那么简单了。”

“倒也是,女人不容易。别老刺激她们。你周末不也逛南宫爬山吗?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儿干也挺好。可别指望她们再做什么事业,她要真成了女强人,恐怕你也受不了啊。”

听了赵全像是推心置腹的话,还是不管用。朱东又抱怨现在的工作。赵全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想不明白,朱东如此鄙视自己的工作,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再换一个。又没人逼着你在这当囚犯。朱东听了却只是叹气,说哪有那么容易。辞了职,没了起码的生活保障,老婆孩子怎么办?赵全又叹了口气,好像这真是一个难题。

回到办公室,朱东就后悔了。早些年,别人在办公室说些家长里短,他心里泼烦。可现在呢,他不光习以为常,还变本加厉了。一个大男人,竟然朝同事倒开了苦水。他有山穷水尽到那个地步吗?翻了一阵《南方周末》,也没读进去。他端着杯子,一边喝着水,一边站在三楼的窗前看着旁边的幼儿园。两个送孩子的女人还没走,站在门口正说得眉飞色舞。她们要不是推着电动车站在幼儿园门口,还以为是两个大妈。太胖了。她们什么时候就变得这么不知节制了呢?走了一会儿神,又想着他和赵全尽管算不上无话不谈,有事儿没事儿倒也能拉扯几句。便想着自己找人倾诉下,也没有什么不正常。

他眼下也根本没精力在意这件事,局长又把他叫过去弄材料。局长快要退了,有些总结工作要做。他看了看局长的总结,大到门口摆的风水石,小到卫生间的即热式电热水器,都罗列上了。局长只点明了工作要点,朱东还得把这些事的意义在后面解释一番。这事的无聊程度不亚于他大清早的找赵全倒苦水。

他感到无聊,也是因为晚上躺在床上才想起来。浑身就像糊满了沥青,又困,又不清爽。王丽似乎早就看见了男人的疲惫,本来在那里翻佛经,这个时候又掉过身来捏他的腰。她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不轻不重地揉着。揉得朱东心里七上八下,肠子都快悔青了。他回想起这一天做过的事情,没有一件让他满意。他什么时候就成了这副德行呢?嘴巴松得跟失去了收缩功能的尿道括约肌似的。王丽见他皱着眉头,问他怎么啦?他绷紧双腿,感觉木头一样的腰正在变紧。他说,没什么。是啊,有什么呢?这实在没什么特别的。他是背后说老婆的坏话了,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早上他再次被王丽的念经声吵醒,也不能说是吵,事实上,这回王丽念经的时候,他并没有暴躁。他只是奇怪。他发现王丽的语调和佛经粘连到一起,竟有种陌生的新鲜感。他甚至有些恍惚,好像因为王丽这么一干,整个家完全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他也没法儿解释。有一种什么东西作梗,使他生不出从前那种感觉来了。他走到幼儿园门口,昨天那两个送孩子的女人还站在那里说话,说完了还说再见,那副模样就像是等着明天继续站在那里说话。两个女人穿着样式相近的衣服,白色纯棉衬衫,绷得紧紧的打底裤,肉好像随时都要惊心动魄地跳出来。这回离得这么近,他狠狠了看了她们一眼。她们的脸,抹着那么厚的脂粉,还是没有盖住疲惫。

院子里几个老头老太太在树下挥舞着刀剑,好像慢镜头,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他们只顾着移形换位,踩得一地梧桐花,七零八落。放在早两年,朱东还会有兴致捡两瓣花,或者是一片叶子。朱紫阳特别喜欢收集花花草草。朱东想着能和儿子一起认得几种植物也好。王丽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存心找茬,说,小孩子喜欢个什么不好,非要喜欢拈花惹草。朱东听见了这话,眼睛一瞪,问,小孩子崇尚大自然,怎么啦?谁知王丽根本不和他讨论小孩子,只说,朱东你激动什么啊?你是不是心里有鬼?这样的争执,早些年王丽经常干。她好像就是喜欢看见朱东生气。可现在,王丽懒兴了。

上完厕所,朱东用热水洗着手,想,还别说,局长麻烦是麻烦了点,但好多考虑还是挺人性化的。拿着工作总结,进局长办公室时,朱东还想着,这回要说点局长爱听的话。溜须拍马,他不是不会,只是懒得。可他话还没开口,局长不动声色地看着总结,越看,脸色越凝重。

“你怎么回事儿啊,朱东,你说你怎么这么不认真,同样一个字,让你改了两回了,你还是不动?你就这么一副态度,难怪走到哪个单位都不招人待见。我有时候也纳闷,说起来吧,你也是在政府部门工作过的人,怎么就这么不会做人。就知道天天跟赵全孙保他们在一起混,他们能帮上你?”

朱东以为局长说上几句就完了,没想到,见他脸色不耐烦,竟然让他坐下。局长说得那么坦诚,好像完全是因为快要退休了,才和他朱东说心里话。朱東听得出了一背冷汗,没想到平时受苦受累,写了几年材料,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个评价,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待在交城省心。

“我劝你还是要把精力放在工作上来,要是还这么骄傲下去,碰到下一个领导来,你还得遭罪。”

朱东愣了一下,想,原来你也知道我做的工作是在受罪啊。他想笑,脸上的肌肉却不配合。他马上想起赵全经常说的话,便来了一句:

“局长,我哪里会骄傲啊,我一直自卑得要死。我不是不爱跟领导请求汇报,实在是怕影响您的工作。”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晚上有没有空一起打几圈?”

朱东当下就爽快地应承了,想着平时受了这么多窝囊气,牌桌上可要扳回来。给王丽请假时,朱东还振振有词,说就是为了巴结领导。为了显示自己不是那么无能,又加了一句,就跟你要给领导收拾办公室一样。他说得那么愤怒,好像做这些烂事,实在是身不由己。不料,王丽听了,火星直冒。“你们领导都是什么样的领导?他们就没老婆没孩子没家吗?你是不是这辈子都得天天巴结领导?”王丽好像是看到了那样的前景实在灰心得不行。她以为找的是个丈夫,哪里知道是个溜须拍马的小人。

她还在暗自神伤呢,却把朱东吓坏了。他平时很少想这些事的严重后果,以为做点无聊之事,不过是为了消遣人生,而现在呢,王丽却把他一辈子大概的样子都预测到了。他真没想到自己活得这么窝囊。这么多年,说是通过努力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其实呢,干的却是同样一件事,巴结领导。本来,他平素在单位看见那些上蹿下跳的家伙,不是给领导端茶倒水,就是出门拎包,就烦厌得不行,谁知道他现在,为了给自己的堕落找理由,竟然编排了这么一曲。他信口雌黄,还演得那么逼真。她还是与他几乎天天睡在一起的女人呐。想到自己从来没对人说过一句实话,不知不觉就成了自己最鄙视的那一类人,朱东急得出了一身汗。牌桌上也老是点炮,局长还笑话他,问他是不是想老婆了。要是想老婆了怎么大晚上还不回呢?明显是想躲着不回家嘛。朱东看了一眼局长,又低头整自己的牌。他该碰就碰,也不管局长的脸拉得有多长了。

3

沿迎泽大街一路往西,到了杜儿坪,就到了孟如月家。站在她家挤挤挨挨的阳台往外看,沿路一溜,都是被煤灰覆盖的平房。这个地方说旧也旧,日本人来时,就开始采矿了,说新也新,过了这么多年,除了增加了点人口,面貌也没大的变化,甚至连公交站都没起个好名字,就叫个菜市场。这里是方圆几里众所周知的地方。朱东头一回来,还以为是回到了七十年代的电影场景。时光在这里仿佛慢了好几拍。到了饭点,广播准时响起来,满街都是一个女人字正腔圆的声音,说完方针政策,又说开了矿上的生产。朱东侧耳在窗户跟前听了会儿,眼光从灰扑扑的雪桦上收回来。窗户外蹲着几个花盆,先前可能种着几盆娇贵的花。室内种着两盆绿萝,一大盆仙人掌,还有挤挤挨挨的君子兰。冰箱的风扇声很大。朱东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客厅,孟如月坐在桌前抽烟,腿上放着每晚穿的大红舞蹈装。他又看了眼窗外,路边灰塌塌的雪松好像突然抖了一下,扬起一阵尘土。

聊得多了,朱东才知道,孟如月的爱人几年前去世了。男人的离去并没有打击到她生活的信心。她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话剧团的工作也不要了,竟在万达广场拉起一支跳舞队。按别人的称呼,她是总教练,每天晚上指挥着上百人。只是朱东从没把她归到中年大妈的行列,就像他从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都到不惑之年了。她也就比他大三五岁吧,要是化了妆,感觉要更小。

孟如月摁灭了烟头,说:

“走吧。”

这就是朱东的兼职,给孟如月开车,和王丽说起来,还坚持,声称主要是为了给她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念经。本来孟如月提出这个建议时,朱东还有些犹豫,他哪里有时间天天往西山矿务局跑呢?好在孟如月也就周末回一趟,平时为了在万达广场领舞,就在湖景公寓租了套房子。

上了车,孟如月又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才给朱东:“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又和老婆吵架了?”她知道这是他的伤心事,一个妻子好像突然对生活没了期望,一门心思皈依到了佛祖脚下。起初,他半开玩笑说起王丽的举动时,还有些愤怒,聊到后来,朱东又有些泄气,好好的,提王丽干吗呢?实在没什么意思。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遭遇的一切,委实谈不上有多新鲜。

到了万达广场,朱东停了车,又拉开车门,孟如月才探出一双趾甲涂得猩红的脚来。朱东又从后备厢搬东西,聂卫红已经和孟如月搭上话了:

“孟教练,我又给您拉过来一个人,我的发小,崔银霞。”

孟如月仍是淡淡的,点了点头,说:“那就站在第七排吧,跟着大家一起练。”说完,也没有继续敷衍的意思,径直就往广场中间走。聂卫红对着孟如月的背影指指点点,尽管说的是悄悄话,朱东还是听见了。

“这个孟如月可厉害啦,早些年和市长都有过关系。”

说完两个人又扫了眼朱东,见朱东撅着屁股在那里忙活,声音越发高了,好像周围的人都和她们一样,得有足够的嗓门才听得见对方。她说了半天朱东和孟如月的暧昧关系,更加重了孟如月的神秘感。

朱东打开音箱,“我种下一颗种子,终于长出了果实”响了起来。孟如月站在万达文华酒店的台阶上,看着自己的队伍。和旁边戴着头盔滑旱冰的小孩子们比起来,她的兵也是装备齐全,清一色的唐装。人多了,孟如月开始检查前四排的舞牌。

放完《小苹果》,朱东抱着纸箱子上场,给前四排的人,挨个发东西。崔银霞也凑过来伸手,朱东本来都给了,孟如月却说:“乱发一气,盖网通公司的钱就不是钱?”

崔银霞脸红脖子粗的,说凭什么啊,几个围观的老太太,也问,凭什么啊?她们平时去超市,有什么打折活动,商场派送点小礼物,不都是谁挤到前面谁就能得到那份好处么?怎么她孟如月就有这么多规矩?但孟如月扫了众人一眼,一句多话都没有,只说这是前四排的福利。说到前四排,没人吵了。是啊,她们都是在单位工作过的人,知道这里面的秘密,说白了,无外乎前四排是孟如月的关系,不是街坊,就是她的朋友,也有几个是有闲钱的人,当然,你要是跳得實在出色,也可以站在前面。就跟单位一样,总得有几个上得了台面的人吧?

发完东西,朱东又在纸条上写开了,小手机,大手机,平板电脑,这是准备现场抽奖了。当然,这还是前四排的福利。之前站在第七排的崔银霞,好像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看见前几排的人扭着屁股,接下来的舞蹈也是扭得没精打采。

朱东站在旁边看了半天,好像于心不忍,信步走进了对面的天主堂。进来了,他才意识到信教的人竟然有这么多。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出什么表情,反正该唱的时候唱,该跪的时候跪,到了后来,对着前后左右祝福的时候,朱东还有些心跳。原来素不相识的人也可以这么好。人们陆陆续续走了,他还跪了会儿,想象着天堂就在头顶,那种感觉棒极了。

腿麻了,他才想着站起来。出来正赶上孟如月收拾东西。聂卫红、崔银霞魂不守舍的,像个影子围在旁边。聂卫红嘴里还有话,说这回发的东西算什么啊,前两天发的是各种水果,站在前四排的,整箱整箱地往家搬,吃都吃不完。她甚至夸张地说,你不知道我的妒忌啊,就跟你现在一样,就见前四排的人往家搬东西,而他在我跟前一晃而过,连个小亮灯都没有。她说得那么大声,好像之前领不到奖品,都是朱东的错。

朱东听出来了,这个老太太在炫耀。“你埋怨我也没用啊,一切都还不是孟总说了算?”

结果,崔银霞不知听了聂卫红的什么话,非要请孟如月吃宵夜。孟如月说,吃什么宵夜,一晚上不是白练了?再说啦,你们又有几个钱?要请也得我请。结果就在马路边,一人吃了一碗王萍面皮。聂卫红说她还得招呼孙子写作业,先走了,剩下了崔银霞一个人。坐在大马路上有什么话说呢?来来往往的汽车使劲按着喇叭,一声又一声地,好像这样就能发泄出来满肚子怒气。朱东和孟如月说了会儿盖网通公司的业务,崔银霞猛不丁蹦出一句,早知道你们公司效益这么好,我就不买股票了。崔银霞肠子都悔青了,她苦恼啊。原来,万达广场拆迁她的小院,给了她五套房,本想着给子女们一人一套,没想到子女们都不要,说是还不如要点现金留给她养老,她呢,听说买股票划算,就把拆迁款全扔了进去,结果,套牢了。

孟如月说,贪那点小利太不划算了,炒股,内部没人给你透露行情,你能赚到钱?说到关键位置得占人,孟如月大方得很,说她现在供职的这家盖网通公司,做的是互联网生意。“你那十万块钱要是存到他那里,每月至少可以拿到两千块的利息。”她说的是至少,上限能有多少,得看集团的运作,反正是吃大户,完全不用自己操心。崔银霞被这个不一定逗得眼睛都直了。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她说一把年纪了,事事都得自己来,觉都睡不好。她哪里是图什么利呢?她就是想图个好心情。

朱东也在旁边帮腔:“派给团员的所有东西,都是盖网通公司赞助的。人家现在做大啦,想的是怎么回馈社会,做点公益。”

说到投资,崔银霞脸上有些怀疑。孟如月好像也看出来了,说:“过两天有个聚会,都是些教授、高级知识分子,有的都是盖网通的老资格了,你要得闲,可以来听一下。”

清明这天,崔银霞都没顾上和儿女们好好吃饭,到了晚上,就往孟如月说好的地点跑。也不是饭店,是孟如月一高中同学的弟弟开的公司,这个年轻人不搞煤矿后,就开了这么一家公司,做消防器材的生意。她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等到酒喝到一半,看见一桌子男人都在恭维孟如月,不免有些吃醋。尤其是那个看上去严谨的麦城大学机械系教授,说是当年读高中时如何暗恋孟如月,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一帮五六十岁的人,好像真又碰到了人生第二春,话里话外都是赤裸裸的躁动,讲完了青春期,又说开了结婚头一晚如何闹洞房,好像光回忆一番当初的骁勇善战,也足以过瘾。朱东呢,饭也不吃,双手抱在胸前,时不时地给大家添茶倒水。突然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中年人,毫无征兆地就站了起来。崔银霞还以为他又要表白。他把衣服一披,像个农村老干部似的,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手指着大家:

“你们都悄悄儿地吧,我跟你说了,自从跟着孟总投资了盖网通,我的账上,每个月挣的是这个数。”

男人做了个手势,崔银霞没看清。其他人开始起哄,问他是不是有上百万的资产了。他没怎么搭理,又开始讲这个盖网通的来历,提到了互联网战争,还说哪个大领导都是指挥长。又说总部就在北京石景山。中心意思就是一个,买这个盖网通,不单是个人赚钱,其实也是在为国争光,照他的话说是,只有牢牢把互联网控制在中国人的手里,大家才会有希望。崔银霞平时也看点新闻,大概也知道点国家领导人的名字,但从没意识到他们与她的生活靠得如此之近。她有些着急,自己的思想太落伍了。那个教授也开了口,他说话慢悠悠的,之前的嬉皮笑脸全不见了,脸色还有些凝重,说:

“十万块对我们这样的人也不算个什么事。大家就当是一种投资。人生总是在投资,成功了,我们自然会获利,损失了,也不见得就会要我们的命。退一万步说,大家可以去网上查一查,现在的信息这么透明。免得人胡乱猜疑,说我们搞的是传销。好啦,好啦,不说这个啦,孟总,我敬你。”

孟如月却不举杯:“你说错话了。先自个儿罚一杯。什么孟总,大家坐到一起,就都是兄弟姊妹,有钱同赚,有福同享。来,大家一起喝一下,什么都不说了,都在酒里了。”

中途,崔银霞上了一趟厕所,出来见朱东也在旁边站着,就问了他几句盖网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朱东好像没有功夫搭理她:

“他们也就一说,盖网通公司成天忙乎的互联网资本运作,哪里顾得上你那点钱呢?咱们不说钱。也是和你投缘,过两天盖网通公司资助我们去新疆玩一回,权当过劳动节,你要有兴趣,可以跟上去一回,算是和大家了解下情况。”

“多少钱一个人?”

“钱?我们组织的都是公益活动,不收钱,孟总每天忙的都是互联网资本运作,怎么可能要你的钱?你问问你的老伙计聂卫红。”

回到家,王丽把《菩提道次第广论》往茶几上一放,双眼瞪着他。朱东却像是没看见女人的表情,放下几块奶酪,嘴里也开了腔。他下午带着一帮老太太去阳曲小牛站村参观了一回荷兰人的手工奶酪工厂,受刺激了。他说想不到就在离太原那么近的地方,竟然还有人这么講究地生活。形容了半天奶酪工厂的情形,话里话外都是在暗示,他们离文明的地方并不算远。“也就几十块油钱的事儿,关键是看你有没有那个心。”他没说奶酪是跟着孟如月一起去买的。看见朱东坐在那里心安理得地抓起苹果就吃,她拽着男人的手就往阳台上走。阳台上劈出了一块独立空间,一头放些杂物,另一头挂了块帘子,里面挂着观音菩萨像。小音箱的声音很低,成天播着一个老和尚的念经声。王丽说:

“你看看都几点了?是不是过上两天,就准备搬出去?”

朱东脑子里还想着去新疆的事,得招呼那么多大妈,想想都累。他想不明白王丽又是吃上了什么药,大半夜的找他的茬。他没说话,掀开帘子看了眼菩萨,又回过头看了眼王丽,好像是在琢磨,菩萨这么低眉顺眼的,为什么一心向善的王丽却对他不依不饶。这么多天,他一直回来得很晚,王丽从来不问他都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也许,一起睡了这么多年,她对他知根知底,没必要事事盘问。

“我跟你说过啊,在兼职,给别人打工。”

为了加重自己说话的力度,他也把晚上做的事情说了个大概。他可没傻到什么都说出来,就说是组织一帮中老年人活动。“差不多全是公益的。”甚至为了显示他的正当性,还把他正在做的事,与她周末去放生的活动做了对比。“我们是正儿八经关心活人的困境,不像你们,从菜市场买点动物再扔到山里。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些家养的畜生在荒郊野岭能不能存活?你们哪里是放生,明明就是变相的杀生啊。”

王丽本来紧捏着他的手,听到男人入了魔怔似的说个没完,就松开了。钻进被窝的时候,王丽还生着气,背对着他。朱东强强行将女人扳过来,变魔法似的,掏出了个戒指,说,老婆,节日快乐。看到黄灿灿的戒指,王丽撅着嘴,说,我才不要你的那些东西。她嘴里虽然这么说,男人动手动脚时,她倒也没反抗。

女人很快睡了过去,朱东却失眠了。他摸到阳台,打开窗户,把头伸到窗外,点燃了一根烟。清凉的月亮就在头顶,连散落的白云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很久没有注意到天上的这些东西了。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可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呢?他一件都想不起来。和孟如月的事,也不好评价。要按王丽失去理智的说法,他就是傍了个款婆,是在背叛这个家,也有一定道理。毕竟,事实就是这样。问题是,这么定性,对他毫无意义,他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家,或者他郁闷的时候想过要和王丽离了算了,但也只是一时的气话。谁激动的时候没说两句过头的话呢?他将抽到一半的烟扔到楼下,他以为烟头磕在水泥地板上,能擦出几颗火花,等了半天,仍是毫无动静。将头缩回来,才意识到浑身发凉。他钻进被窝,紧紧搂着王丽发烫的身体。迷糊中的王丽,霸道地把腿压在了他的腰上。他也没敢乱动,生怕把她惊醒。

4

到了乌鲁木齐,把众人安顿好,朱东才给苏苹打电话。没人接。过了两分钟,打过去,却关机了。朱东想,这个苏苹。微信风行时,大学同学建了个群,苏苹时不时地都要跟他聊几句,到后来,好像嫌打字太慢,就直接打开了电话。大学的时候,朱东喜欢过她。不光他喜欢,胡涛也喜欢她,但他们的喜欢也只是停留在暗恋阶段,很快一个体育系的男生就把她追到手了。毕业会餐那天,朱东趁着酒劲还表达了自己的遗憾。苏苹笑个不停,还大方地给了他一个拥抱。毕业后,都结婚生子,也没多少联系。突然在微信上聊开后,苏苹放得开了,态度热情不说,还时不时地感慨,说她遇人不淑,倒是嫁了个老公,却也跟守活寡差不了多少。这话,让人想入非非了。他纠缠这个话题不放,才知道她老公成天飞来飞去,用苏苹的话说是,“说是出差,鬼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朱东以为有戏。有两回喝多了,骚扰她,露骨地说些想搞她的话。他以为说得色情一点,就可以满足她和自己一样的变态想法。谁知苏苹一点态度都没有。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她总是说,有什么用呢,隔这么远,这么多年了,有什么用呢?朱东不能听这话,越听越血脉偾张。待到酒醒,又后悔得不行。倒是苏苹,似乎并没有往心里去,时不时地,还会给他打个电话,问山西的情况,话里话外,都是打算准备来山西投资办厂的意思。搞得朱东也是想法不断。去新疆前,他们都约好了,要见面,一定要见面。她说得那么果断,搞得他如果不告她,就是有负于她。他兴奋了。倒不是想着和她非得发生点什么让他兴奋。当然,发生了,似乎也不错。他一直在想,当年要不是害怕对不住父母,草率地和王丽结了婚,他的生活是不是会有点不同。想到后来,他没了兴奋,对自己,有的是鄙视。从来都是这样,都这把年纪了,想问题的角度,还是动不动就怨天尤人。他用了句害怕不孝顺父母就轻易原谅了自己的懦弱。他要做什么,该做什么,用得着去拿父母当挡箭牌吗?事情就是这样,他一直都是在掩耳盗铃。一路上,别人为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沙漠感叹,只有他,满脑子胡思乱想。谁知飞机落了地,苏苹却关了机。知道联系不上她,他还有些释然。好像庆幸自己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给胡涛打电话:“我来新疆了。”他说得那么大声,好像到了新疆实在是他这么多年梦寐以求的事。

胡涛在克拉玛依,直问真的假的。确定了朱东真在东方丽人假日酒店,说马上就过来。朱东说,几百里地呢,别跑了,我给你打电话,就是告你一声,我又专门跑到阿扎提路的学校门口吃了一回灌蛋饼。一句话就带起了当年的穷困情形。那时年轻,总是吃不饱,才在操场看了会儿练体操的姑娘,就饿了。说起大学的事,胡涛激动了。说这么多年乌鲁木齐没少跑,还真没心情专门去学校门口回忆一下,总想着机会多的是,谁知一晃就到了现在。朱东就说,我们明天就去喀纳斯了,你要不直接去布尔津得了,在那会合也方便。

晚上,到了鸿运宾馆,宾馆不大,大门口的电子屏上却写着:“欢迎盖网通公司顾问团下榻我酒店指导工作。”这,有些隆重了。中年大妈们哪里想得到自己一不留神就成了国际融资集团的顾问呢?真是意外的惊喜。招呼一群志得意满的中年大妈坐上酒席,孟如月开始汇报集团业绩。正闹腾腾的时候,胡涛也到了。

两个人先是在酒席上喝,众人散了,开完一瓶白玉汾,又拿了瓶伊力特英雄本色。朱东就说,别影响老板生意了,打包点凉菜,到房间里接著聊吧。结果收拾床头柜时,朱东看了眼告示牌,写着“按摩五十”。朱东就说,少数民族就是朴实,现在五十块钱能干什么啊?坐了一天的车,也实在是累,接下来的一半夜,还得长聊呢,为什么不刺激一下当地的消费呢?胡涛说,都到了我的地头了,这个客得我请。朱东说,客气什么呢,我们可是读大学伙吃一桶方便面的感情。胡涛兴奋地回忆起了大学,说当年真的是穷,哪里有钱找小姐按摩呢?连晚上吃个夜宵的钱都没有。而现在呢,谁手头还没点闲钱?这么一说,越发显得没有隔阂了。胡涛拿起电话,就说上来两个姑娘。他口气大得很,财大气粗的,就跟在小馆子里点菜一样。倒是朱东有点不安,说,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这么便宜。胡涛说,担心什么呢,我本地人,离克拉玛依又近,再说我们只是正经按摩一回。说到新疆的距离,有两回听说暴乱,朱东担心,给胡涛打电话,说,听说出事的地方离你很近?胡涛就说,是啊是啊,挨着呢,就隔四百来里地。

正闲话呢,敲门声就响起来了。朱东跳下床,喊了声,谁?对方说什么,朱东没听清,便拉开一条门缝,这才看见两个姑娘。朱东本想问一句多少钱,又怕楼道里有人看见,就心惊肉跳地把她们放了进来。灯光下看到两个女人,朱东挺失望。不过他又意识到自己的失落实在是没有道理。一分价钱一分货么,他才花五十块钱,怎么能那么贪呢?再说啦,也就是拉扯下酸疼的肌肉,他又何苦嫌弃她们的长相。他还想说句别的,姑娘们就说,躺下开始吧。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朱东刚爬上床呢,就听见胡涛床上的姑娘说,大哥,这么热,不好按,把衣服脱了吧。胡涛还在开玩笑,说,就只剩个裤衩了,再脱就啥也没有了。朱东还想看看胡涛一身横肉瘫在女人跟前的样子,身边的姑娘却趴在他的耳边说,大哥,能不能利索点?看他们干吗啊,力道如何,感觉怎么样?就跟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似的。朱东哼哼叽叽,也学胡涛脱掉衬衣,结果上衣刚蒙住头,就听见胡涛在喊,怎么关了灯了?唉,你怎么坐在我身上了?朱东还想坐起来,看看发生了什么,胡涛又没有动静了。身边的姑娘还喊,看别人干什么啊,你快点,我们本来都不做这些的,就是想趁老板不在做一回。朱东还没反应过来,心想,这里的少数民族姑娘就是热情。他还开玩笑,说,那你得给我服务费吧,这么野蛮地糟蹋我们。姑娘却没心思和她开玩笑,说,不要光嘴巴上厉害,你看看你朋友,你再看看你。姑娘嘴里一阵忙乎,以为这么刺激一番,能让男人硬气起来,就一屁股坐了上去。结果,朱东越想越慌,任凭姑娘怎么忙活,胡涛都完事儿了,朱东还是没有硬起来。胡涛还在那开玩笑,说,不会是天天跟着一群中年妇女在一起,透支过度了吧?朱东感觉到下身有些刺痛,就把姑娘推开,说,算了算了。

之后发生的事,简直就像是有人拿了块油腻不清的抹布硬塞进了朱东的脑中,留在他印象里的,只有女人狰狞的面目,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开了灯,两个姑娘面目变了。说,快点给钱吧,还得赶下一场呢。朱东就掏出一百块。胡涛还在那里找裤子,说,我来我来。不料,朱东刚把手伸过去,刚刚还在为她服务上下求索的姑娘,竟一巴掌把他的钱扇掉了,嘴里也吼:“你把我们当叫花子?”朱东又看了一眼胡涛,期待胡涛能说点什么。刚刚还一副本地主人的家伙,这个时候却软得像根面条,说,你们不能好好说话,怎么能随便打人呢?结果姑娘冲上来照朱东的脸又是一耳光,说,我打的就是你们这些猪,享受完了,还一分钱都不想花。朱东捂着脸,几次想冲下去,找她们撕扯,却以自己没穿裤子为由,原谅了自己的懦弱。朱东说,你们说个价吧,多少钱?姑娘就开始讲,胡汉不通婚,你俩今天晚上干的事要是被族人知道了,都没有好下场。朱东问,什么是胡汉不通婚?姑娘就说,为了保持种族纯洁,不能和汉人结婚。朱东说,你们又没和我们结婚。说完又来了一句,既然你们知道要保持纯洁,怎么还能这么干?

女人的声音又尖又高,而他和胡涛,低三下四,心里气,急,声音也短促,想分辩,又生怕被人听见。正理论着,又有人敲门,一个西装革履的家伙拿中着对讲机冲进来,说,怎么到现在了还没按完?又指着朱东说,你们是不是欺负我们这里的姑娘了?你们要是胆敢胡来,我跟你们讲,对面就是派出所,被抓进去了,没个一万两万,你们就别想出来。说完,他就下场了。姑娘们又开始吼。朱东这个时候完全崩溃了,只想赶快息事宁人,直说,别喊了,你们说个数吧。又说了一阵,刚刚敲门的男人又冲进来了,对讲机里也是几个男人的声音,吵得很厉害。朱东知道被骗了,便说,也别说什么一万两万了,就把我们身上的钱都拿去行不行?姑娘撇了撇嘴。朱东就问胡涛有多少钱。胡涛说,平时都带卡呢,没装现金。两个人凑了五百块钱,以为姑娘们折腾一番会走,不料,她们根本不吃这一套,吼得那么大声,好像平时吃牛羊肉,有的是一把子力气叫唤。朱东眼皮直跳,本想着从箱子里拿钱,又怕几十个人的路费全被对方抢去,便装作去隔壁,说是看能不能找导游借两千块。导游问他这么晚了借钱去干什么,还暗示他,说别在这地方胡来。朱东哼哼叽叽,把钱给了两个姑娘,这才清静下来。

这个气氛,实在没法儿对着喝酒了。胡涛很快就打开了呼噜,朱东还在卫生间洗澡。他一遍又一遍冲洗下身,洗完了又不放心,在床头找到了避孕套,才稍稍踏实了些。第二天起来,两个人再没聊起昨晚的事。一车人要继续往喀纳斯走,胡涛给他放下了一包土特产。大巴启动了,朱东想打开窗户再和胡涛打个招呼,却只看见满院子明晃晃的阳光,一只卧在台阶下哧哧喘气的狗。他又躲回车内,拿起手机试图给胡涛发条短信,编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大巴一路往北,在山里盘来绕去,正为窗外黄蓝色的河水感到惊讶时,电话响起来了,胡涛说是把五百块钱给他存了话费了。朱东说,你客气个什么劲呢。话是这么说,两个人都没了深入聊下去的热情。

导游还在煽情,说喀纳斯的图佤族是最后的蒙古人,反反复复强调的,喀纳斯是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还说他们培育的纯种蒙古马,直供部队,做军马。朱东脑子里闪现了一个词儿,汗血宝马。导游说了那么多,把朱东的心思也撩逗起来了。他顺手发了条微信,好像对即将踏入的地方期待得不行。

山里的信号时好时坏,车晃了一下,手机也跟着响了,是苏苹问他打电话是不是有事。他说他在新疆啊。苏苹说,来新疆了也不告我一声?反而弄得朱东不知如何应对了。他想直接打电话说,又想着满车子人,怕人听见。

到了景区,他也没心思听导游讲什么图佤族的故事,看见一排排木头房子就在景区门口,朱东失落得不行。这和他想了一路的世外桃源一点都不一样。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呢?全是外地人。苏苹还在一个劲儿地给他打电话,说是到了乌鲁木齐一定要聚一下。一群人在喀纳斯湖上又跳又喊,直问那翻滚的波浪是不是就是水怪。风灌过耳边,苏苹说了一堆,有些话朱东没听清。

到了白哈巴,朱东的心才真正静下来。住的地方,建得挺排场,可惜没怎么好好维护。或许是为了节约成本,晚上连电都没有。别人都去村子里闲逛了,朱东在院子里坐了半天,又掏出手机编短信,他想着待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得说点煽情的话。他需要说点掏心窝子的话,要不然就会一直想起在布尔津干下的龌龊事。

“谢谢你还能想起我。我记得当年给你说过,我总是抱着最坏的打算,这和信不信任你无关,只是想着即便你有了更好的选择,我也不会怪你。但经过了这么多年,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变的是我们对这段感情的认识。更感同身受的是你说过的话,人和人之间不是简单非黑即白的关系。我会永远记住从中受到的教益,这应该也是你所说的共同成长吧。不变的是一些对彼此最基本的认知吧。很想你。在这个白哈巴的边陲小村,在没电的夜晚,月亮大如脸盆,星河闪烁。”

结果发过去,她再没理他。他早上早早起来,走过满是雾气的村子,到了牧场边上。他正疑惑怎么没看到马呢,只听得一阵轰隆声响,一群马风驰电掣般从白桦林跑过。他还以为是自己惊扰到了它们,大气也不敢出。走出林子,才看见马群正在路边的水洼里饮水。初升的太阳打在它们身上,就像披着闪亮的锦缎。马尾时不时扫过健壮的臀部,看得他激动不已,像是打了鸡血。待到想起应该拍几张照片时,马群又像刚出现那样突然,很快消失在树林里了。虽然只拍到几张背影,他还是发在了朋友圈,说,这就是当年跟随成吉思汗到处征战的功臣啊。也是玩手机的时候,才看见,昨晚发给苏苹的短信,竟没有发送成功。到了早上,他又读了遍自己编的短信,那么矫情。幸好没发出去,要不然太尴尬了。是啊,干嗎非要跟人暧昧不清呢?他有些讨厌自己动不动就想占人便宜的行为。巨大的太阳从山头冒了出来。被露水打湿的裤腿,很快就干了,都没有留下半点印迹。

临上车前,他买了张关于蒙古马的明信片,寄给了朱紫阳。本都快上车了,他又跑下去,给王丽也寄了一张,还写了句很温暖的话:

“没能在白哈巴和你一起看日出,真是遗憾。”

写完了,又嫌自己煽情,他都能想到王丽收到了会是什么表情:“谁知道你遗憾的又是没能和谁在一起?”王丽总是这样,好像跟着他受了这么多苦,已经不会表达内心的激动了。

回来还是住在布尔津,还是住在鸿运酒店。同行的大妈们都去逛玉石市场,朱东也跟着去。看到满街都在卖手镯手串,朱东扫了几眼,挑了几个,想着要是到了乌鲁木齐,见到苏苹,还可以当作小礼物送给她。后来,他也不逛地摊了,就去路边卖石头的小铺里东看西看。不知怎么,他突然就相中了一块锤子样的石头。店主要价不高,朱东却像捡到了宝贝。孟如月还笑话他,说,飞了几千里,跑到新疆来,你就买块石头,不怕你老婆说你?朱东却越摸越喜欢,他没心情和孟如月开玩笑,只想着,晚上要是再有人往房间打来电话,就拿石头收拾她们。临睡前,又和胡涛打电话,回忆之前的情境,朱东说,妈的,我想了一路,她们哪里是什么少数民族姑娘,明明一口东北口音么。胡涛说,你就假装一下她们不是汉人,要不然,就更生气了。挂了电话,朱东还是心绪难平。他听到隔壁的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出去一看,是同行的一个老头儿,说是叫了个按摩的怎么还不上来。朱东就说,千万不敢,前些天,有人就被诈骗了。老头儿很生气,直问是不是,抓起房间电话,就把对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我们好好来你们这里旅游,来带动你们的经济,你们怎么还能坑人呢?”

朱东等了一晚,也没人打电话。他想起之前和胡涛在一起的那一晚,被诈骗之后,还庆幸,毕竟和胡涛比起来,他并没有射精。他为自己本能对一个妓女还有嫌恶之心,还走了一截神。他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半天,苏苹又在微信上和他说话,他渐渐兴奋起来,说到了乌鲁木齐,无论如何,都得创造条件见上一面。几点睡着的,他压根儿没有意识,半夜醒来,才看见石头压在胸口。

漫漫戈壁,一样的枯燥,好在想着马上就能见到苏苹,朱东又多了些兴奋。到了克拉玛依,他也没给胡涛打电话。给苏苹拨过去,全是忙音。他点开朋友圈,看她的空间,一条条翻下去,卖的全是化妆品。联想到她之前动不动就说要去太原办厂,做玫瑰精油的生意,朱东心里一慌,这个苏苹不会是在搞传销吧?到了乌鲁木齐,苏苹又打来电话,朱东没接。他陪大妈们逛完大巴扎,又跟着孟如月看玉石。他花了八千块钱,给王丽买了个手镯,样子虽然和在布尔津买的差不多,但心情,却完全不一样了。

5

从医科大验完血出来,晕头晕脑的,朱东还是坚持走到单位门口才吃早餐。这回,那两个经常遇见的少妇也走了进来。他还没看到她们,就听见了她俩叽里呱啦的声音。他抬起头,不曾想她们竟对他笑了一下,他像被蜇了一般,慌忙低下头拿勺子。一股香风逼近,熏得他半天没换过气来。他《金瓶梅》看多了,还以为女人都是“行过处花香细生”的。王丽除了抹护手霜,从来就不去化妆品柜台。

“我跟你说,我真是快烦死他了。”

“男人就是那个德行,你不能惯他。”

“不说他了,把我惹火了,改天直接把他休了。”

“休了也好,你高中同学就有戏了。”

“什么啊,再找,我可不想找个对我知根知底的人,一点新鲜感都没有。”

朱东侧过脸,再次看了看这两个女人,穿着样式差不多的衣服,暗黑色短裤里面套了黑色打底裤。一只涂满猩红色指甲油的手抬着满头黄发。头发染得够精致了,他还是看见里面探出几根白头发。她们歪着头喝粥的样子,比她们说的话更让他激动。现在的女人都在琢磨些什么呢?她们说着那么狠的话,却还在这里心安理得地吃着东西,好像离婚和吃喝拉撒一样自然而然。

“我和你说过我那个嫁到法国去的那个同学吧?她在法国待了两年,又回来了。”

“生活不习惯?”

“什么原因不清楚,反正那边没离,这头又和前男友搭上线了。”

“都是些什么人啊。”

“可能是受了法国浪漫主义的影响,她和我说起来,也轻松得很。说就是喜欢刺激,佛万耐。”

佛万耐?朱东明白了。这英语得瑟的。for one night。整得跟接头暗号似的。他哆嗦了一下,要是王丽听到他这么说话,肯定得让他马上道歉。怎么能乱说话呢?要留点口业。她总是那么说。有时候,朱东挺烦王丽那一套,道德自律没什么,要是成天拿道德要求别人,只会导致法西斯。他又喝了一口粥,有些痛恨自己,偷听这些负能量干什么呢?他结了账,往单位门口走,碰见一冬天没见到的老大爷,说是出来走走,到胡同口去晒晒太阳。去年的时候,老人家还能走到楼上让他帮着买陶菊隐的《武夫当国》呢,这会儿竟拄上了拐棍,半天才往前挪动一步。

局长又把几年的工作总结增补了一番,朱东按照要求改了,也没打算马上送过去。浇了半天花,又在淘宝上看石头。他也没指望这些石头能增值,就是看着它们规规矩矩地躺在那,心里愉快。看到后来,还不断暗示自己,再看一页,再看一页,别买了。买这么多烂石头烂木头有什么用呢?王丽都说过他好几回了,好东西没必要非得弄到家里来。不能太贪心。到了最后,还是买了块清江石。他就喜欢看到不同地方的石头不断地在他手中汇拢,感觉好像如此一来,就坐拥了全世界。

回到家,给朱紫阳辅导完作业,见王丽没看《菩提道次第广论》,就问:“今天怎么不念你的阿弥陀佛了?”

“心情静下来时念才有效果。”

“你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一想到单位改制的事麻烦。”

“我还以为是因为我。”

“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对了,我问你,你最近怎么动不动就去医院验血?”

“我没給你说吗?我老家一个爷爷得了艾滋病死了。现在县里头责成专人去镇上查,但凡和他有过接触的女人都得送到医院去检查,吓得好多女的都跑了。”

“干吗跑啊?不是为她们负责吗?”

“她们害怕查出来就更丢人了。”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担心嘛。你看,他小时候经常来我家串门。据说艾滋病潜伏十几年的也有。”他没说在新疆布尔津干下的荒唐事。

“那你也没必要搞得神经兮兮的。我还以为你在外面找小姐了。”

“什么啊。我专门问了医生,不光我得查,你和朱紫阳也要去查一下。为了保险起见。”话题都说到这儿了,他就把早上的见闻说了一遍,“你说说现在的人怎么这么混乱呢?居然流行什么for one night。”

“那不是你最渴望的吗?”

“我渴望什么?”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朱东,我也不是傻子对不对?我是人老珠黄了。我真是受不了你成天含沙射影,给我说这些恶心巴拉的话了。你是不是认为别人都在那么干,你也可以?你要以为这样就能给孩子竖个好榜样,我也不埋怨你。只要你说实话就行,我保证不会阻拦你追求幸福。”

“说什么呢?干吗又和我联系到一起。”这个女人,你就不能和她掏心窝子。不过这事儿,也不能怨她。他敢打包票自己就没有那样胡思乱想过吗?要不,怎么解释他注册个微信小号,有事没事就坐在阳台上摇呢?仅仅是因为好奇?

朱东嫌王丽没有素质,成天穿双破鞋,也不知道稍微收拾下自己。还不能和她说。一说她还激动,说,我穿破鞋怎么啦?破鞋也是我自己的鞋。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敏感。承认自己就是个穷人会死吗?他说完了,拉开窗户就吐痰,清了嗓子,还要继续抱怨,说太原的空气如何糟糕。他真是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也是那时候,他看见对面窗户里的女人,看了半天,才想起她就是前些天晚上搬过来的那个姑娘。女人穿件吊带衫,在阳台改造成的厨房里洗了碗,又抹水池子,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在偷窥她。过了会儿,男人进来了,进门就脱衣服,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男人粗暴地一把伸进了她衣服里面,女人扭了下身子,还给他喂了颗红艳艳的草莓。两人的动作到底不是那么谐调,男人没把草莓全咬进去,汁液从嘴角溢了出来。朱东看得兴致勃勃,以为两人忘乎所以,会做点什么。可他们就那么喂着草莓,完全没有考虑到朱东眼珠子都瞪绿了有多累。就在朱东准备离开时,那一男一女终于走进了卧室。朱东激动得脸都快贴上了窗户。他一直在等灯灭。灯一直亮着。一只白绒绒的狗一会儿跑进去,一会儿跑出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暴躁得不行。王丽在电视机跟前问,外面有什么好看的?朱东说,没什么。他说了句没什么,又问王丽怎么还不泡脚。王丽说,泡什么脚,验完血再说吧。

朱东却没去医院拿化验结果,早早起来,先拐到万达广场,给崔银霞打电话,开口就是问她还打不打算入股。在新疆的时候,朱东的办事周全就讨得了崔银霞的欢喜。平日里,也是嘘寒问暖的,这会儿听见朱东的话,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绝,想着孟如月住的是万达的湖景房,跑不了,就让他等着。去银行取了八万块钱,见四周没人,做贼一般,赶紧塞到了朱东怀里。朱东当即撕下一张借条。虽然没有盖网通公司的章,孟如月飘逸的签名却是清清楚楚。朱东还特别交待了一句,说这事儿不要到处声张,也就是给她一个人开个后门。崔银霞说这点规矩她还是懂的。

孟如月大方得很,当下就给了朱东两万块提成。连个收据都没打。还说要是他能从崔银霞那里套出更多钱,下回的奖金就更多。朱东很少一次拿到这么多现金,到了单位,也不趴在电脑跟前改材料了,揣着钱到处串门,和赵全说到激动处,就说晚上喝酒。还把局长叫上了。局长本来都声称不再参加这些吃吃喝喝了,可经不住朱东的邀请。他说他这么多年,还没请大家喝过一顿酒呢。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不去,就是不给他朱东面子了。

一桌子人天南海北地闲侃,聊天的内容起初还算正经,等到酒喝开,说了政治,又说性,反正是怎么猥琐怎么来。局长大概平时惯坏了,以为坐在主桌上就能随便训斥人,反复指责朱东,说他不会办事,怎么才拿这么几瓶酒。朱东喝了酒,起初还一个劲儿地奉承,说自己不会办事,要是会办事,也不至于混得这么惨。为了表现下地主的热情,又招呼大家喝酒。开了一瓶酒,又开了一瓶酒。局长也有些激动,好像是教育了朱东多年,这个家伙终于开窍了。他说他现在非常的不自由,成天想的都是怎么搞点钱,为手下人谋点福利。说完了,不知是还不过瘾,还是意犹未尽,又开始数落朱东,嫌他菜也点得没水平。因为没点他爱吃的土豆丝。朱东满脸憋得通红,站起来想说什么,却又坐了下来。过了一阵儿,听见局长又在和人说,就是退了休,也有个企业聘他去当副总。朱东又站了起来,说:“要不把我也带走得了。”

怕局长不明白他的意思,又说自己平时就没什么主见,要是有个领导天天要求你进步,也是好事。他甚至从自己的没主见,说到了信仰。他说他这样的一个人,哪里想得到还要为别人考虑呢?朱东越来越喜欢这么贬低自己了,好像如此一来,就和那些投机钻营的人拉开了距离。他怎么可能没有追求呢?他要没有追求,也不会那么焦虑,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他一直都渴望能改变目前的局面,用赵全的话说是,谁不想过得更好一点?至于要改变些什么,朱东也不清楚,反正打麻将赢了点钱,或者戒掉一些坏习惯,他都会兴奋上好半天。不知不觉,他就跟个争强好胜的斗鸡一样,对自己狠一点也就罢了,和人说话,也免不了带出几丝刻薄。这一点,是王丽最受不了的:“我也不是怨你没用。我只是讨厌你这股穷酸劲儿。”王丽喜欢说实话,除了形容他穷酸,还说他每天穷忙。虽然王丽说的是句实话,朱东还是窝火了好一阵子。有些东西,与生俱来,他怎么改变得了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话要阴阳怪气的,似乎时刻都在准备和人唱反调。等到第二天醒来,朱东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但只要在单位待着,就免不了这样的形式,他都没想过不跟着他们混了,他还能干什么。他感觉自己成了社会习惯的奴隶了。能不怀念从前吗?一想到成天这样,不过是为了那两三千块钱的工资,朱东就悲愤异常。无数次,他发了狠,做梦都想和过去划清界限,但一想到王丽朱紫阳,又生怕一冲动做下错事,连这点起码的保障都没有了。十年的老白汾喝到第五瓶,朱东不知怎么就兴奋地说他现在有个心愿。

局长还没接茬,赵全就接上了嘴:

“朱东你不会是想跟着领导远走高飞,这样就可以休掉老婆了吧?”

赵全自以为幽默,根本没注意朱东的脸都气青了。朱东说:

“赵全,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呢?”

赵全脸上挂不住,不知道该怎么下台,就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开玩笑呢。来敬你一杯。”

可朱东却认了真,装作没听见,根本不跟他喝。局长还劝朱东不要介意,大家同事一场,何必因为一句酒话影响感情。朱东站起来,一仰脖子,就把分酒器的大半壶喝了。

“我也不是故意影響气氛。只是开玩笑也要有个度。怎么能拿我和我老婆的事开玩笑呢?你们不知道我当年结婚有多难。我二十八了还没对象。我天天在高速路收费站待着,去哪里找对象?正好参加了一个函授班,我老婆那会儿也在那。我看见她诗写得挺不错,就和她通了几封信。但也没有说什么。有一天,我跟她说,要不我们结婚吧。结果她扔下一切,大老远地从山东过来了。你们说说,我要是和我老婆离婚,我还是人吗我?”

局长这个时候严肃起来了,说,就冲这一点,我也得跟朱东喝一杯,做人做事,就得有个原则。没有原则这个社会还能正常运转?他像个唱白脸的,跟着朱东一唱一和。喝到最后,还是赵全脑子清醒,去埋了单。出了门,朱东正抱着一棵树干呕。局长大手一挥,说,朱东就交给你了。说完就钻进了轿车。赵全去拍朱东的背。朱东茫然地看了赵全一眼,低沉着嗓子吼道:

“赵全,我是真生你的气,你他娘的怎么能把我的话到处给人讲呢?”

“我还以为你想好了。”

“我想好什么了?”

“离婚啊。难道你真不想吗?”

“不,我不会和我老婆离婚。一想到要和她离婚,我就伤心得不行。”

“那就别想了。”

“可我还是伤心。你说他妈的活个人怎么就那么难呢?”

朱东没等赵全接着说话,双手抱着肚子,高一脚低一脚,就往儿童公园北门拐。赵全不放心,不紧不慢地跟着。到了真善美按摩店门口,朱东径直走了进去。赵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见肉头肉脑的老鼠在挖开的管道内跑来跑去,又怕朱东出事儿,也跟了进去。进去了也没敢看前台的姑娘,眼神乱转。见几个穿着皮短裙的姑娘正不停地吹气,好像是方便面太烫。热气弄花了她们的眼睫毛,流下来又把粉底冲开了。还是个孩子模样。坐了快两个小时,才见一个瘦瘦的小姑娘披头散发地从楼上跑下来,直喊:“妈的,气死我了,今天碰到个变态。”朱东扭着胯,疲疲沓沓地,扶着楼梯走了下来。朱东好像完全忘了之前的不愉快,出了门,还有些意犹未尽,又回头看了一眼,说:

“这个姑娘不错吧,下回来了,我还要搞她。”

赵全听见他咽了一下口水,在这暧昧不清的夜晚,显得特别清晰。

6

咬着牙,攥着笔,想来想去,打了半天腹稿,他才拨通电话。结果孟如月似乎忙得不行。过了两小时,孟如月才回过来。朱东正在办公桌前看《公民凯恩》,一部老电影,电影里的配音刺啦刺啦的,他也看得昏昏沉沉。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没有……”

电话已经通了,不能半路停下。朱东脑子发胀,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说下去。

“说吧说吧,别吞吞吐吐……”

看到窗户边的多肉植物,这么多天没浇水,居然还长得这么肉滚滚的。朱东定了定神,把手机放在手里,打开免提,手里传来温柔的声音,那是熟悉的回声。

“没有,就是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他把局长的工作总结整了整,又划掉了两个感叹号。

孟如月最近也不去万达广场了,说是几个投资的老太太不停地找她要工资。她去哪里给她们找钱呢?她心烦得很,索性搬回了杜儿坪。她说她没事,“真的,你不要为我担心。”朱东能听出来,她握着的电话有些抖。

“你能不能过来一趟?”她没问他方不方便。

孟如月双手抱着肩窝在沙发上,眼眶发黑,也不知是没睡好,还是画的眼线太重。他想讲个笑话,缓和下气氛,结果却来了句:“你今天的眼线没画好,和你的实际年龄太不相符了。”孟如月拿了张纸巾擦了擦脸,挤出一丝笑容。

“赵十方回来了。”

朱东听她说过她和赵十方的故事。两个人正好的时候,赵十方的妻子带人闯了进来,都没有找她撕扯,直接把赵十方送进了精神病院。当时朱东听了,还开玩笑,说,天啦,还有这样的老婆?赵十方没吓得阳痿吧?朱东并不是存心要去嘲笑谁,他就是认为说点插科打诨的话,这样一来,就能往尴尬的空档里塞点什么。但现在,他该怎么接茬呢?也许,根本不用他说话,她就是想找个不太熟悉的人聊聊天而已。

“他人并不坏。我都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最好的时光,如果我也有过好时光的话。”她说早就想摆脱掉这种关系,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幸好他妻子帮了忙。“我和他好上了,尽管实际上没那么好,但你也不能和任何人说这不好。偷偷摸摸的事,能好到哪里去呢?不好,还要那样相处,不是有病吗?”

“我理解。就像我和老婆。我跟好多人说过我老婆的奇怪之处,可要是别人真的戳穿了,说我想离婚,我还火大得不行。”

尽管孟如月说了一大堆,朱东对赵十方还是没什么印象。他只好没话找话:“能天天听到你唱歌的人也挺幸福。”他没说他这一阵子每天晚上看她跳舞也挺幸福。他一直感觉她像个大姐大,什么事儿都难不住她。

“我是说,他出来几个月了都没找我,这回来了,什么话也没交代,就留了一张卡,好像我们相处的那几年就值个十万块钱。虽然跟他处,跟天天卖也差不了多少,但他的那副态度还是让我生气。他彻底败给他那个神经病老婆了。”

朱东盯着孟如月的眼睛,在猜,她都四十好几了,她都和他做下那样的事了,怎么还像个小女生一样为些莫名其妙的道德感和自己过不去呢?

朱东起身上了个厕所,出来后,拿起iphone放了首歌,嫌声音小,又插在了音箱上。他也不是非要听什么歌,就是感觉太压抑了,这个时候,需要一种强烈的刺激来缓冲下神经。接下来,有那么好半天,两个人都没说话。朱东去菜市场买了一堆菜,回来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他像个男主人般,熟练地操弄着厨房的一切。本来冷清的家里,在烟熏火燎下,终于有了点声色。孟如月歪在门框边看,说,没想到你还有两下子嘛。朱东在哧哧啦啦的油声里喊,有什么用呢?再厉害,没人懂得欣赏,也是白瞎。他说得那么无奈,好像成天跟一个吃素的老婆在一起真是委屈得不行。找不到一点成就感嘛。吃饭的时候,孟如月还开了一瓶红酒。她端着红酒在那里摇啊要,似乎正在字斟句酌地考虑要说点什么话。

天色漸渐暗下来,矿区的喇叭又准时响起来,嘹亮的歌声里,女播音员中气十足的声音不断干扰着朱东的注意力。他问晚上用不用他留下来,孟如月神经质地笑起来:“朱东,我这样,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他说不是。他说谁都有难过的时候。他反复强调,他就是有些担心她。

“放心吧,我不会想不开。只是事情突然堆在一起,麻烦得不行。”

朱东本想建议她出去旅个游,比方说,到三亚晒晒太阳,又怕惹得她更不高兴,便说:“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吧,回去晚了,朱紫阳他妈又要疑神疑鬼啊。”不等孟如月接话,又说:“我也不是怕她,就是不想让她的胡乱猜疑破坏了我们的关系。”孟如月笑了笑,说,你走吧,你放心,不会有事的,什么事都不会有。

有大半个月,两人都没有再联系。这天,王丽正在看太原新闻,说是在万达广场破获了一起广场舞诈骗案。警察在出租屋里收缴了大量廉价的礼品。新闻报道说,嫌疑人就是靠这些不值钱的东西诱骗孤独的老人们上当。王丽边看边批判,说现在的人真是疯了,为了赚钱简直是不择手段。朱东本来卧在床上看书,听到王丽在那里唠叨,也凑过来,越看越心慌,嫌疑人虽然打了马赛克,他还是能看出来,那是孟如月的轮廓。

王丽倒了台,还在控诉现在的人心不古,她说那些老太太也实在糊涂,骗子拿她们自己的钱给她们一点小小恩小惠,她们竟然还感恩戴德。朱东听不下去了,不由自主和王丽争论了起来,好像生硬地解释一通,就可以减轻内心的压力。

“搞了半天,无非就是在骗老太太的钱呗。”

“什么啊?她们可一点都不傻。你知道股票经纪人吧,他们忽悠人投资,赚了钱再投资,给他们造成一副有钱的假象,抽的是货真价实的佣金;而这个广场舞组织者可不一样,一开始就挑明了,没有说谎,就是让她们把钱存进来,一起去搞投资。”

“这不是骗人吗?到头了,那些亏空谁来补上?”

“不用专门去找谁?她们还想着拉更多的熟人进来提成呢。到了最后,大家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你说得好像你干过似的。就是要骗,也应该骗有钱人。他们不在乎赔这么一点钱。”王丽说这话的时候,朱东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马尔克斯的小说,《礼拜二午睡时刻》,小偷的母亲说,“我告诉过他,不要偷穷人家的东西。”

“不是报不报应,她不做这件事,也有别人去做。谁不想不劳而获,何况她制造的这个幻觉还能让她们抵消点孤独呢。再说啦,有钱人哪个是傻子?他们还想把你套进去呢。”

王丽瞪着他:“我说什么你都要和我唱反调。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朱东不争了,说了半天,不光没有平静,心跳得更厉害了。他跑到阳台上,试着给孟如月打个电话。电话关机了。一着急,他就想蹲厕所,也是坐在马桶上,他想着总得做点什么。便把平时和大妈们联系的手机卡扔进了马桶。随着下水道哗啦一声,他才稍微放心了一点。但怎么可能有安全感呢?

这一晚上,他一直等着警察冲进门把他也带走。连王丽催他泡脚,他也没听见。躺在床上的时候,王丽的手指头在他背上游来游去,朱东突然掉过头,问家里现在存的有多少钱?王丽问怎么啦,朱东含含糊糊地说,没事,我就是想看看这些年我到底赚没赚到钱,万一将来有个急用,也好应付。他没敢说要把那些赃款交给警察。他想,兴许把钱退回去,能让孟如月少受点苦。

第二天去单位,赵全还把他堵在楼道,说起万达广场舞诈骗案。他说得那么劲头十足,似乎是在问,你不是也在那里兼职吗?朱东不想和人谈论这件事,侧身想绕过去。赵全却追在他的背后喊,哥们儿,你可得小心点啊,现在形势紧。朱东挺烦别人这么说话,看起来像是关心他,其实不定在期望他出点什么岔子。

到了楼上,他眼皮直跳,干什么也不得劲。他看见那两个送孩子的女人还在幼儿园门口闲扯。一人骑一辆电动车。这回她们穿着红色上衣,黑色紧身裤。背后的旧砖墙上,黑猫弓直了腰,好像随时准备逃跑。

胡涛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电话。他说他下岗了。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大学毕业时,就数胡涛的工作找得好,专业对口,去了刚玉集团。没多久,就结了婚,老婆,岳父岳母,都在集团上班。朱东一直挺羡慕他,不像自己,回來一直找不下合适的工作,头一份工作竟是在高速路当收费员。就这,也是托了半天关系。后来有人听说他会写,就把他调去写材料。每换一个单位,领导差不多是同样的话,都说你有才,那就写材料吧。搞得朱东快郁闷死。现在听到胡涛突然这么说,朱东还是反应不过来。

“为什么啊?”

“集团把市区的地卖了,又在更偏的地方盖了个工业园,说是我们可以自由选择。能选择什么呢?我可不想努力了半天,让孩子在乡下长大。”

胡涛说他现在没事儿干,就贩点干果。还声称新疆的干果好,问朱东的地址,说给他寄一点。朱东就说,我帮你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把你的干果在太原代理一下。朱东本来想说说自己的恐惧,又想,说出来能顶什么用呢?

晚上,朱紫阳学完小提琴,非要吃火宴山,朱东去得晚了一点,王丽已经和朱紫阳吃开了。沙发上放着朱紫阳的琴。王丽往嘴里塞着煮得泛灰的牛肉,不停地喊烫,见朱东坐着不动,说:“怕煮过火了,就没给你和锅里放,你自己去拿吧。”朱东倒了杯伊利原奶,感觉味道不错,又去倒了一杯。王丽就说:“别光喝牛奶啊,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呢。”朱东一个劲儿只吃一种东西让她想起了什么,就在那里摸着肚子笑。朱东问她笑什么,王丽说:“我想起我们一起放生的一个大姐了,有一回大家听完大师讲课,去吃素斋,是自助餐,她一个劲儿夹凉苹,盛了一满盘子,到后来,才发现还有热菜。”她说得那么兴奋,好像比起来,她要更聪明。就像现在,她吃完了四盘牛肉,又端了虾和鱼。吃完青菜,她又吃了一堆点心。她边吃边喊撑,到了最后,朱东给她倒的一杯牛奶实在喝不下去,就往锅里倒。朱东喊都没喊住。他解开抓绒衣服,汗还是不断冒出来。看着邻座小姑娘边吃东西边玩手机,锅里也是红绿搭配,清爽得很,独王丽那一头,糊得鼻子眼睛都看不见了。朱东有些心酸。说到底,还是他无用啊。竟逼得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婆会如此饕餮地吃自助餐。他抓着自行车钥匙问:

“王丽,你想没想过不在太原呆了?”

“什么?”

“我是说跟我回乡下,或者找个你喜欢的地方。”

“你疯了吗?”她没想到朱东一把年纪了,说话还这么不靠谱。她给朱紫阳夹了一块比萨,又给朱东夹了一块,“你不会是又想让我跟你回村里养猪吧?我跟你说,那些杀生的事,你最好别做,会遭报应的。”

好好的一个话题又拐到了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上。朱东气得想站起来就走。她说得那么大声,难道就没觉察周围的人在奇怪地打量她吗?“我跟你说啥,你又跟我说啥呢?”

“养猪不是你自己说的?你一不高兴的时候就说要回去养猪。你要真这么不待见这个地方,你干吗努着劲儿往太原调?真不知道你们男人成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对未来的美好期待,竟然换来这么一番评价,朱东抓狂了。“你不觉得待在太原太憋屈了吗?为什么不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养老?现在的社会多自由啊。”

亏他问得出口。王丽好像实在不想回答这么荒唐的问题。到了家,她抢过朱东手上的《马克思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从一开始,你就希望我也是那种女强人,至少能和你一样,去做点什么。朱东,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我也想那样去做,可是,太累了。这么多年,跟着你从山东跑到交城,又跑到太原,搬来搬去,我连个朋友都没有。你以为我是真的喜欢信佛吗?我就是觉得跟那么多人在一起,显得自己不是特别孤独。”

朱东想说句气话,又忍住了。他又捡起床头的树根,好像只有手里抓点东西,才有安全感。王丽说话的时候,他听得时断时续,也不用砂纸打磨,不停地用手摸着。他摸得那么认真,似乎这才是目前他唯一值得用心去做的事。王丽控制不住自己了:“你以为我跑到山西来,真是因为找不下别人了?我的同学,她们有的还住在村里,过得也要比我强。我从来没对你抱过什么期望,就只想着和孩子一起,好好过日子,可你呢,你总是贼心不死。不是想成名获利,就是成天泡在外面不回来。你说说,我结婚和不结婚有什么区别?我跟你说,你还不理我,嫌我要求太多。我不跟你说了,就去跟居士们放放生,你还不满意,嫌我,我为这个家付出的还少吗?”她说得嘴边冒起了白沫,等着朱东回应,至少肯定一下她,说她要求得实在是不多。可是这个男人,只是哧啦哧啦地擦着他的树根,一句话也不多说。

朱东以为只要不接她的话茬,过段时间,她自己就会意识到她说的这一切有多么没劲,就会停下来。他也不管什么根雕了,双眼瞪着她,似乎是在想,这个女人的嘴里还能冒出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来。她不累吗?都不知道把自己的嘴擦干净。可王丽停不下来了。

朱东说,你少说两句会死?说完了,又像是意识到说得太重了,就说,我也不是心血来潮。就把白天胡涛打电话的事说了一遍。他好像只有不停地说话,才能缓解内心的焦虑。“人家都混到副处了,又把工作辞了,自己出来单干了。”他没说胡涛出来是因为迫不得已。他是想说胡涛都能放弃那么优厚的待遇,那自己的这份工作又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他想起毕业这二十来年,为了一份有编制的工作,赔尽了小心,受够了各种羞辱,没有一件让他满意。他总是在妥协,总是以为明天会有什么不同。为了获得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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