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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东园公林鹏先生记

2018-04-29周俊芳

都市 2018年10期
关键词:傅山林先生书法

周俊芳

仲夏时节,选了个周末,约了同乡前辈周宗奇和姚国瑾二位,同去拜访书法大家林鹏先生。

山西省原政府东花园,曾经是阎锡山的私宅东花园,后成为省政府干部宿舍。林鹏先生在此处居住了45年之久,他笑说“比阎锡山都住得久!”并自称“东园公”。2012年,三晋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一本随笔集,取名《东园公记》,以散文化的写作方式,记录了他对家乡和友人的追忆,读来考据中有新意,叙述中多真情。

那日天高云淡,原省政府旧址正在翻修当中,从府东街上看,一切平静如常。不想进东花园,里面已经是狼藉一片。原先的住户都已搬走,只留下林宅孤零零地应对推土机的隆隆噪音和漫天灰尘……

笔墨不求缙绅喜

“林先生的家就躲在繁杂的背后。旧式的院落,有灰尘和落叶的小路,一排有岁月包浆的平房……”想象中,花园一般的所在,此刻就被瓦砾尘土覆盖。终于找到大门进去,老人已经吃过早饭,正坐在书桌前抽烟。客厅是旧式大屋,并不是很宽敞,却书香弥漫,古意盎然。屋内摆了两个大长桌,一张铺了毛毡,显然是写字用的,一张摆放着茶杯、零食,还有一些书画等,桌子周边有几把椅子,来客就各就各位,围桌而坐。

茶水奉上,打開话匣,到林宅不必自备话题,林先生的话头很丰富,来客提个头,他就滔滔不绝,语调虽缓慢平易,但语气中自信满满,毫不含混,引经据典,不由得不佩服他的博闻强记,期颐之年仍思维灵敏清晰,反应绝不亚于年轻人。

靠近门口是一张大床,床尾放了一排书柜。书柜在客厅占据了好几处,放了满满当当的书。墙上还张贴着几幅画作和条幅。两张大桌上也不乏书,一摞摞的,摆得整整齐齐,以历史人文为主,有的折了页,有的夹了纸条,显然这些书不是书架上的摆设,而是被反复翻阅的。

那天我先到,初次见面,送给林先生我母亲新绣的一副鞋垫,话题扯到家乡和往昔。林先生笑眯眯的,不急不躁,品着茶,看我好奇地东瞅西看。熟识他的人都知道,林老是个乡土观念重的人,对故乡总抱着深切的情意。文章中不乏描写,言语中也免不了提到他的老家河北易县南管头村(今狼牙山镇)。也就是著名的狼牙山五壮士故事发生地。

林鹏先生,字翮凤,号蒙斋。1928年生人。时年九十有余。这个1941年就参加革命的老八路,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1958年转业山西,1990年离休。历任助理员、记者、编辑、秘书处长等职。“平生公余而读,手不释卷,热爱祖国传统文化,专注哲学、史学、文学,晚年爱好书法、篆刻。”曾任中国书协理事、山西省书协主席,现任中国书协创作评审委员、山西省书协名誉主席。

林鹏先生散淡豁达,以学识广博,思考深刻为著。“这辈子,我没有做过轰轰烈烈的大事,可是,我想过轰轰烈烈的大问题。”在作家周宗奇撰写的《大声林鹏》一书的前两页上,书写着这样一句话,是林鹏先生的原话。

一个坐拥书斋,静若处子的人,思考的却是天下大事,古今风云。“文博大家”张颔与林鹏交厚,称之为挚益之友,在林宅客厅的显眼处,挂有张颔先生的一幅墨迹:“东园公记读后。东园之公,茂林有鹏。健于谈论,勤于著文。思维虎跃,笔底龙腾。唯吾高友,直谅多闻。老朽张颔辛卯冬日。”毋庸置疑,这是张颔对老友林鹏行止的概括。

林鹏在《往事:巴金、张颔是知己》一文中提到张颔送他的对联:笔墨不求缙绅喜,声名毋得狗监知。他深爱这副对联,“有一天晚上,看书之余,抬头看见张先生的对联,我体会出张先生的深意焉,竟然潸然泪下。”

世人有“三晋三贤”之说,指的就是姚奠中、张颔和林鹏。

2012年末,山西省委宣传部为姚奠中、张颔、林鹏在山西博物院举办书法作品展。三位先生都是中国现代历史沧桑变幻的亲历者,长期生活在山西,与这片黄土地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更创造了举世瞩目的文化、艺术成就。姚奠中的书法金文、篆、隶、行、楷皆备,而以行、篆为主,兼事绘画和治印;张颔在书法、篆刻等与古文字关系甚深的艺术方面,精妙入神;而林鹏,书法以大草闻名于世,笔下遒劲豪迈,气势磅礴。篆刻刀风老辣,劲爽出尘,令人难忘项背。

2013年冬,山西文化界的泰斗,百岁老人姚奠中离世。2017年早春,著名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张颔去世,享年97岁。

“三晋三贤”,林鹏先生硕果仅存。20世纪50年代,林鹏从部队转业扎根山西,历经磨难,用他的话简洁地表达:挨整三十年,读书三十年。遂从一个“吊儿郎当小八路”,成为“自由散漫一书生”。那些“命中注定三不死”,(这里的三不死,是指“我经过三个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朝鲜战争,没有被打死,困难时期没有被饿死,一系列的政治运动没有被整死。”摘自《丹崖书论》),却成就了“胡写乱画老来疯”,成为了当代著名的学者、作家、书法家、篆刻家。

所思所想入咸阳

林鹏在史学、文学方面也颇有造诣。除了前面提到的《东园公记》,2013年末,商务印书馆出版了林鹏“随笔文丛”四卷,包括《回想集》《书艺谭》《读书记》《遐思录》,收录随笔作品180余篇。其中,《回想集》侧重于记人记事、生活回忆,《书艺谭》侧重于对书法艺术的思考和傅山研究,《读书记》侧重于对中国古代典籍的解读,《遐思录》侧重于文化与历史评论。

最令人惊讶的恐怕是那一套多次出版的历史长篇小说《咸阳宫》。它最早出版于20世纪90年代初,描写的是秦王政(即后来的秦始皇)举行冠礼前后不到一年的事情。时间跨度不大,内涵却深刻,是林鹏研读历史的成果,是他对前秦诸子一往情深的明证。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柯文辉在《咸阳宫》的序中写道:“林鹏有深到骨髓的历史癖,酷爱研究英雄辈出思想界万马奔腾的春秋战国史,如醉如痴,老而弥笃。他以赤子之心的爱国热忱告诉我们,如果先秦诸子的民主意识,得到充分的发展,封建长夜不会延续两千多年,中国将是科学文化最为发达的一流强国。”

简约来说,《咸阳宫》是林鹏在为主持编纂过《吕氏春秋》的吕不韦正名。这绝对不亚于当年郭沫若为曹操正名。历史有时是任人打扮的小丑,而史学家要做的,就是洗尽铅华,还原其本来面目。以小说的形态去表现历史真实,林鹏先生不是别出心裁,而是用心良苦。以他的性格,胸中块垒不吐不快,当学术的表达无法直抒胸臆,他选择用小说与历史对话、与自己的内心对话,以生动的人物形象和丰沛的细节表述他对那个百家争鸣时代的向往。

正如柯文辉所言:“林鹏试图把历史学家稽古钩沉的功夫,小说家传神摄魄的艺术手法与政治家的侃侃长谈熔为一炉,从而创造一种新的文学样式———史论小说,群而有像的评传小说。书中有许多评论,比较现代,比较深沉,证明历史小说正在向历史哲学靠拢。”

张颔先生对《咸阳宫》也很推崇,写诗赞曰:林子清才文史通,簪笔直入咸阳宫。燃犀钩沉有发现,立论堂皇气如虹。敢为吕氏平积谤,逆于旧典苟不同。文章旷世无凭据,创例贵在开新风。

我有幸此前曾得到过三晋出版社张继红社长所赠的《咸阳宫》一套(四本)修订注释本,繁体竖排精装,珍藏多年。

直抒胸臆任平生

对于历史,林鹏有着敢于一家自言的勇气,他观点鲜明,从不虚与委蛇,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与一些“高人”讳莫如深,表述含混不同,他一贯态度明确,刚正不阿,用当下的眼光看,在考证这件事上,他有着“老愤青”的姿态,不因年龄增长而有所改变。

那天闲谈,能感受到林老身上读书人的睿智、学人的冷静、文人的忧患。他快人快语,毫不掩饰地抛出几个观点,“中国古代没有宗教,没宗教比有宗教好。”“但中国人没有宗教不等于没有信仰,中国人是仰而不信,心诚则灵。信则灵,你不灵我就不信了。所以说,中国人还是沒有宗教。”“没有宗教也就没有哲学。恩格斯说过,哲学是神学的婢女,因为没有神学,因而就没有哲学。”“人类从一开始就是一夫一妻制,中国古代曾经一夫一妻多妾制,但妾不是妻,因此一夫一妻天经地义。”“《周易》勉强可以算是中国的哲学,阴阳五行,但《周易》在民间一直有传承,有传播,有传授,但究竟讲什么,谁也说不清。这也是一个唯一性。”“中国的语言文字,几千年来不变,统一性的。这个在世界上也是唯一的。”“中华民族有很多唯一性,是其他国家所不具有的……”就是几个人扯闲篇,不想就说到中国古代史,就谈到《易中天中华史》,于是开讲……

林鹏老人在《稿本自序》中写道:进入老年以后,我常常用伍子胥的话激励自己“日暮途远,吾将倒行逆施。”

林先生之耿介,甫一接触就能感知一二。之前周宗奇先生写过一文《赤子童心俩老头》,记叙2015年10月29日,92岁的黄永玉与88岁的林鹏相会于京郊黄宅。黄林“耄耋之会”,被视作一段稀罕的文坛佳话、人间传奇。见林老墙上挂有书画作品,便随口说了句“你与画画的黄永玉熟悉啊……”他不假思索回复“不熟。”是啊,一次“耄耋之会”,确乎算不上熟悉,是我唐突了。

近两年,因患眼疾,林鹏先生写书法甚少,看书也改为“听书”,由身边人阅读代替读书。读书笔记自然是不能够了。但在他书柜上仍能看到一本本笔记,字体规整有力,字号有大有小,有的地方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批注,仅笔记而言,俨然就是一本注释严谨的学术读本。已经出版的学术随笔,最有代表性的是《蒙斋读书记》和《平旦札》。

林先生是个读书人,不人云亦云的研究者,一个敢言敢当的硬汉子。他说:实际生活不是为空洞教条而设的,人们说了什么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人们究竟做了什么。

作家韩石山为林鹏《东园公记》作序,洋洋洒洒万余言,写了许多与林鹏相交的趣事、感悟。他说,林先生不是一味豪侠的人,他的文章也不是一味豪侠的文章。“一味地豪侠,那是鲁莽,那是单薄。那绝不是林先生的风格。墨分五色,主色肯定是墨,其余四色,也不能说不是墨,却不是决然的墨。这道理太玄了,不妨直说,林先生的散文里,不光有豪侠之气,亦有逶迤之形,不光有逶迤之形,且有妩媚之姿,不光有妩媚之姿,且有清雅之味。这豪侠,这逶迤,这妩媚,这清雅,是分明能感觉到的,又是一个浑然的整体。……就这,我还没有说那文化的蕴含,才气的灵动,该说搅动吧,搅个黏黏糊糊,又淀个清清澈澈。”

我想说,如果要一下子急切切地了解林鹏,就去找韩石山这篇《东拉西扯说林鹏》读读,也就能七七八八了解林先生了。若是想详详尽尽了解林鹏,那就要去看周宗奇三十余万字的巨著《大声林鹏》了。

不拘一格学书法

林鹏先生是书法家、篆刻家,也是书法研究者。出版有《林鹏书法》和书法理论《丹崖书论》,擅治印,其印质朴厚重,出版有《蒙斋印话》。

在中国文化史上,傅山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其涉猎之广博,独立之精神,都是凤毛麟角的。林鹏对傅山颇有研究,并对他的精神十分推崇。傅山的自号较多,林选“丹崖”二字,尤为生动,令人浮想联翩。《丹崖书论》记叙了作者对傅山书法的评论与赏析,全书共收33篇。书中有一段话,“书法理论中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执笔、运笔,什么八法、十法、五字决等等,最终使人眼花缭乱,莫衷一是,以至穷年累月不得入门。那些胆子大得满不在乎的人,反而能把字写好,而那些比较认真的、拘谨的、听话的,下的工夫很大,最终却是一筹莫展。”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对傅山的认识仅限于书法。对他的分析与争执,除了他的绵延狂草,就是他的“四宁四毋”。其政治思想、诗词文采、学术论述、岐黄之术,以及独具风标的人格魅力,多半被书家所忽略了。然而,这些是傅山生命的整体,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怀疑现实、完善自我的集中体现。林鹏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超越时下傅山研究的局限,追逐这一奇人的一生;而对其书法的解读,也是为了把握傅山的全部。傅山的社会角色有多重性,这就注定了傅山研究的复杂和艰难。傅山的世界里,书法显然是他遣兴的手段,是治学之余的雅玩,也是与古人对话的必由通道。傅山的意义,书法应该是一种表象。傅山的别具一格,书法只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林鹏虽是书法大家,尤善狂草,但其并不像常人颜、柳、欧、赵一步步学过来,他无师自通的学习方法,在书法界传为奇谈。可以不经过写楷书,而直接写好行草,但就像同人不同命一样,成功往往是不可复制的,林鹏的草书,其背后深厚的学养是基础,其对书法的悟性,是他人无法比拟,亦无法习得的。

林鹏学书法,从篆刻始,再读《说文》,然后学习古典文学,譬如十三经、先秦诸子,再读唐宋八大家……韩石山说过,听他谈话多了,有时竟觉得,林先生平日的谈话,真该有个人记录下来。……真要记下来,他的言谈,比他的文章还要精彩。

诚哉斯言,作为当代著名书法家,林鹏享有盛誉,而作为思想者的林鹏,还有待被充分认识。有幸,我在这一天,见识到一代大儒的风采,聆听了一场关于史学的争鸣。

那天拜访,因周遭施工弄断了电线,林宅停电,饮水机不能工作了。林先生便嘱咐人去切个西瓜,一会有工人进来重新接通了电,出出进进,屋外丁零当啷,话题屡屡被打断,但几句闲话,便能叙下去,谈兴丝毫不减。接近正午,先生要留我们吃中饭,奈何少电没水,条件有限,于是告辞出来。施工仍在继续,灰尘仍在,好在天还是那么高,云还是那么淡,松柏依旧挺拔,心情也便格外明媚疏朗。

不虚此行,感佩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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