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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如烟云

2018-04-23虽然

芳草·文学杂志 2018年3期
关键词:大队奶奶

虽然

苏庆叔放电影那一年是人们最快乐的时候。

“他算是彻底看开了。”我爹说,“苏庆经过了多少事啊,弟兄六个,大哥喝农药死了,二哥出车祸没了,三哥与人打架进了监狱,四哥走失至今下落不明,五哥让楼板砸断了腰。”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只有他安然无恙,但因这倒霉的家世,苏庆叔一直打光棍,没人敢嫁他。他也早看开了:“人啊,二糊了当的(马马虎虎)吧,就那么回事。”

他很能折腾,录像机刚传到县里,他就租了一台,弄了些香港片,又借了大队的空房子放起录像来。先是《霍元甲》,大队里成天响着慷慨激昂的“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村中少年成群结伙,嘻嘻哈哈打起群架,把村子都搅乱了。后是《八仙过海》,“仙山隔云海,霞岭玉带连……”这部仙侠连续剧给村里带来了异样的氛围,走在亦真亦幻的歌声中,人们飘飘欲仙,扛着的锄头似乎也变轻了。村里的孩子模仿剧中人物,也有了自己的法宝,涌出一批神仙。

往大队跑的当然是那些半古桩子们(半大不小的孩子),这些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算小的少年,刚脱离童年的懵懂,才学会用很钝的刀片刮下巴以刺激胡子生长。他们追随着苏庆叔,鞍前马后地伺候,只要蹭片儿看。苏庆叔定的票价是五分,多少半古桩子为这五分钱竞相折腰,低声下气地巴结他。

其实苏庆叔这场声势挺大的折腾纯粹是赔本赚吆喝,来看录像的七扯八扯说点儿好话就让进来了。大人们不看,听说要钱,大人们才不看这要钱的片儿。折腾了十几天,苏庆叔把录像机送了回去,缭绕在村子上空的各种声响消失了,村子又回归寂寞。

大人们对录像不感兴趣是因为有免费电影看。

那时乡里有专门放电影的人,他们瞪着三轮车,拉着家伙套子,各村轮流放,五天就能看一回电影。我们数着日子,算着放映员要来,黄昏时分就去村东等,等到了,欢天喜地,有的飞跑回家向大人报信,有的拥着三轮车打听放什么片儿,问清之后也向家跑去,一路散播着片名。余下的终于跟着放映员来到大队的空院子里,站着看他们绑银幕,支机子。

村里热闹起来,孩子们饭也顾不得吃,提着板凳床去大队占地方,用各种东西圈起一块地盘,秫秸、碎砖、烂瓦片子,在最好的地段围出足够全家坐的地方,气势汹汹叉开腿站着,喝退无意入侵的人。小贩儿也赶来做生意,货架子上拴着许多气球,这些气球很奇特,染成了鲜艳的大红大黄大绿,无一例外的顶上耸着一个永远也吹不起来的奶头。也有把气球改造了的,在口上绑了一个短短的竹笛,饱胀的气球一放气竹笛就娇气地响起来。还有卖米球的,用糖浆把炸开了花的大米粘成球,其实无论是气球还是大米球,很少人买,他们就是过来点缀看电影这场盛事。

那些年,放映员深受村里女人喜欢,如果是个年轻小伙,简直成了万人迷,搭个姑娘那是轻而易举。所以,村里也是防着他们,老人和男人盯着他们,不敢让闺女或媳妇离他们太近。

但有些姑娘就爱坐在放映机附近,几个人合坐一条长板凳,在放映间隙把手伸到光柱里晃一晃,扭头问问放映员接下来故事怎么发展。能和放映员搭上话,她们觉得很有脸面。

乡里放的电影很老套,不外是戏曲片,什么《屠夫状元》《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风雪配》……要不就是反特片,什么《黑三角》《神秘的大佛》……都放了不止一次。后来才知道,是县里只有这些片,只好翻来覆去地放。正片之前有个加片,多是农业内容,棉花养植、母猪饲养、小麦的田间管理等等。人们最不喜欢看的就是这个加片,有人估摸着时候,等加片结束的时候才来,站在人群之外高声叫家人,于是人堆里站起一个,晃着手:“这儿呢,这儿呢!”这人就彎着腰,拨开人丛,向里走去。早去的人们在放加片的时候聊天,村里许多信息在这里交流,两个有话要说的就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看电影是村里最快乐的时候,即使是老掉牙的片子,也给衬里带来了许多快乐。如果能从高空俯瞰,你会发现这是十分宏大的场面,这么一块银幕竟然让村里绝大多数人聚到一起。坐在院里的,站在人堆之外的,坐在房上的,坐在树上的,实在太壮观了。

这样的好日子持续了三四年,乡里突然不放电影了。整整一年,全村的人只好围着大队仅有的一台小黑白电视消遣,那台小电视还算是村里很先进的东西,但实在太小,在院里一放更是小。广播员到福爷负责保管这台电视,他在院里支上桌子,把电视抱到桌子上,小心地转那根天线找台,也能找到清楚的,像《牛郎织女》《武松》,我们就是在小电视上看的。当然很不过瘾,远不如大银幕看得解气。

苏庆叔就是在这时候买了一台旧放映机,开始放电影。

放电影这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就算有技术含量,也难不住他。不放录像之后,苏庆叔开过饭店,干过建筑,干一样赔一样。其实他的钱没少挣,全亏在喝酒上了。他好喝是出了名的,酒量不大,一喝就醉,有人趁着他醉的时候让他写借据,摁指印,一笔笔地坑他的钱。苏庆叔干过许多营生,却没攒下多少钱,可能也就赚了一肚子酒,外带着买了这台旧放映机。

他到我家给我奶奶放了两场。我奶奶瘫了之后,出不得门,苏庆叔在大队里放完之后,又来我家放,算是孝敬我奶奶。他和我爹一起长大,从小长在我家,和我奶奶很亲。两场电影都在西屋放,西墙做银幕,放映机顶着东墙,调小了声音,附近的人们也不困,挤过来又看。苏庆叔坐在奶奶身后,得意地问:“婶子,这待遇不低吧?影院级别,全村头一份!”

苏庆叔善于熬夜,连放两场电影他依然精神得很,就和我爹喝酒拇战(猜拳),头明才结束。我见过他醉了的样子,面带微笑,手指叉开,滔滔不绝地说,似乎胸中成千上万句翻腾着的话挤得他难受,不吐不快。这时的他有求必应,要什么他也慷溉地给,你就是要他的心他也肯剜给你。再喝下去他就人事不知了,傻乎乎地笑,任人摆布。

苏庆叔放起电影之后,很不满意县里这些旧片,总想着弄点好片儿。他追求新奇刺激,想方设法搜好片,他放映电影这一年里,村里人在《小街》《芙蓉镇》中见识了吻戏,眼界大开,还放了一个奇怪的片儿,里面有段很短的床戏,只见四条腿缠来缠去,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可以说,村里人也盼着苏庆叔找些没看过的片儿,尤其是那些青年男女。

这回苏庆叔又弄了个片儿,他很得意,听说我爹在家,过来转了一圈,对我爹说:“这回放《望乡》,日本片。”

我爹一怔:“你怎么放这片子?”

“这片儿怎么了?又不是黄片,我好容易才从外县搞到。”

“咳!你别惹出事来,这片儿不适合在村里放。”我爹简短地说。

苏庆叔手一摆:“能惹什么事?寡妇偷汉光棍偷情从古就有,又不是看片儿看出来的。”

他走后,我爹对伏着身子在花绷子上绣花的我妈说:“你看住错子,不要去看。这是个黄片儿。还有淑娟,最好也别去。”

我妈的耳根子刷地红了,她垂着头没吭声,但我知道看电影泡汤了。

我对不让去看电影耿耿于怀。我爹骑上车子回剧团之后,我缠着妈反反复复地问:“什么叫黄片儿?怎么就不让看?”缠得她烦了,拿针照我手上虚扎过来。

我甩开她飞快地跑到院里,又回头扒着门框问:“什么叫黄片儿?凭什么不让看?”我妈扔下花绷子追出来,她似乎很忌讳“黄片儿”,嫌我一再提这个词。

我跳出院子向门外跑,迎头撞着淑娟姑,她拦住我:“怎么又跑?挨打了?惹祸了?”

我快嘴快舌地说:“我妈不让我看黄片儿,他们说这回放的电影是黄片儿。”

淑娟姑脸上生粉,向后面瞥一眼,捂住我的嘴:“张嘴闭嘴不说好话儿,让你妈缝上你的嘴去!”

我甩脱她,扯着嗓子冲大街上叫:“今天晚上放黄片儿!今天晚上放黄片儿!”

淑娟姑一伸手揪住我的胳膊,向里一拽,把我推进门里,扯着我向屋里走。

推到屋里她倒护起我来,不让我妈的笤帚打着我。她挡在中间,我妈举着笤帚左右比划,我躲来躲去,终于逃脱了,蹦到奶奶的东屋。

奶奶耳朵灵得很,她早听见西屋这一场闹,问我:“小子,谁说有黄片儿?”

“我爹。”我理直气壮地重复了苏庆叔和我爹的对话。

奶奶扭头望着窗外,看到淑娟姑正匆匆向外走,拿着她那只没纳完的鞋底子。“唉!淑娟这么慌里慌张的,是看电影去了?”奶奶担心地说。

我怀疑淑娟姑走得这么匆忙是去大队了,正是黄昏时候,天说黑就黑,去得晚了怕没地方。她来我家时不急不慢,走时却这么匆忙,八成是忙着回家搬凳子看电影。

天黑之后,我百无聊赖地和奶奶坐在炕上。妈在西屋裁衣裳,我爹弄回一大卷子软乎乎的橙黄色布料,她每天裁衣做衣,很快家里人都穿上了橙黄的秋衣秋裤,淑娟姑也有一身。

好容易等到奶奶睡着,我迅速爬起来,踮脚走到院里,摸到梯子就往上爬。没上几磴,底下传来一声怒喝:“滚下来!”我听不出是谁的声音,既不是奶奶,也不是淑娟姑,还有谁能发出这种愤怒的喝骂?

又是一声:“滚下来!看我剪了你的腿!”这回我听出来了,是我妈。她这异常的调门吓着我了,我赶紧往下出溜,落了地一声不敢吭。她把我搡入屋里,门子一关,外面落了锁。

淑娟在我家住好几年了,和我妈做伴。要是我爹深夜演出归来,她就搬着铺盖到东屋,挤到我们炕上。她把我往边上推推,又轻轻叫我奶奶:“大娘,大娘!”奶奶从睡梦中醒来,知道是淑娟,趁机让她把放在炕后的尿盆端出去。

我们都很喜欢淑娟姑,她勤快能干,三下五除二就把屋里收恰得干干净净。我喜欢抱着她睡,她一来,我撒着癔症先把一条腿蹬进她的被窝,再伸进另一条腿,然后整个钻过去,搂住她的腰。

淑娟姑身上散发着让人舒服的气味,我埋头在她胳膊窝里使劲闻,闻得她烦了,往外推我:“哎呀你个小流氓!”我粘在她身上不撒,这样闹上一会儿,她揽着我睡了。这样的夜晚我总是睡得很沉。有了淑娟姑,奶奶不再支使我,转而麻烦她:“淑娟,把我这边的被子角掖一下,再把脚后头裹裹。”淑娟姑有求必应,她不嫌脏不嫌累,还替奶奶洗脚。

奶奶的脚轻易不让人看,她的三寸金莲十分可怕,小脚趾窝入脚心,大脚趾向上翘起,更可怕的是大脚趾甲,马蹄似的厚。这样一双脚奶奶羞于示人,她都是挣扎着自己洗,从来不让别人碰。自从淑娟姑来到我家,奶奶竟然肯脱下袜子让她看,还交给她洗。我也才看见传说中的“三寸金莲”。

“人哪,是讲缘法的。”奶奶时常感慨。淑娟姑让她想起自己那个五岁就夭折的女儿,那个很俊的孩子得了痢疾,无药可治,奶奶就抱着她到房上,让她坐在晒得烫烫的砖上,也不行,她很快就死了。那时我爷还在,他哭得泪人儿似的,把孩子埋到了村西岗子下。从那之后奶奶再没生养,提起那个孩子就伤心。淑娟姑让她想起自己的亲女儿,没来由就觉得亲。

淑娟姑长得俊,也不知雞都爷修了几辈子的福,才把她抱来当了女儿。

我问她:“姑,你怎么来了这村里?”

她把纳底子的大针插入头发里擦着,说:“谁知道哇,命呗!”

鸡都爷本是她舅,一直打光棍,就朝妹子家要个孩子,淑娟姑的爹妈立马答应,他们一气生了四个女儿,肚里还怀着一个。这一堆女儿令他们十分丧气,正愁没处打发,鸡都爷来要,当然愿意。四个孩子按大小个站好,让鸡都爷随便挑,看上哪个是哪个。最大的七岁,淑娟姑五岁,第三个三岁,最小的刚会爬。鸡都爷挑了淑娟姑,他觉得那个大的看着倔,两个小的太小。

他把淑娟姑带回来,想养大后给她招个倒插门女婿,老来有靠。人们都说鸡都爷有钱,他的破房子底下藏着银元。但他穿得破破烂烂,房子也东倒西歪,四间塌了两间。我奶奶也说他有钱,说他穿得破住得破是有“渗眼”,这叫财不外露。

淑娟姑上了几年学,认了几个字,然后回家干活,给鸡都爷缝缝补补。她长得壮,又俊,还爱笑,很有小伙儿对她有意,但说到要做倒插门,小伙儿们又后退了。何况鸡都爷脸色阴郁,脾气古怪,这种老光棍还是不招惹的好。

淑娟姑来我家住是奶奶的主意。那时她还没瘫,常去街上坐着,听人闲扯。她偶然听说淑娟姑还和鸡都爷住一个屋,吃了一惊。我奶奶算是鸡都爷的一个堂嫂子,又住得不远,她眼看着淑娟姑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却还和鸡都一个屋里睡,这怎么行。正好我爹跟着剧团外出,她也要去太原的妹子家小住,就想到让淑娟过来和我妈做伴,从此长住下来。

鸡都爷已习惯淑娟在他身边,他哈下腰,对着奶奶连连摇手:“嫂子,不行,不行!”他聋,说话声音特别大,嗡声嗡气的,震得奶奶一阵迷糊。

奶奶毫不气馁,打着手势,扯着嗓子:“她长大啦,这么高这么大,住家里不合适了。”

鸡都爷又是摇手,嘴边露出一丝诡异的笑,这让奶奶更疑惑。她想起几年前村里的一桩乱伦,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淑娟姑拔走。

她凑到鸡都爷的耳边,双手拢着嘴,使出大劲喊:“她长成大闺女了,你非让和你一个屋,睡一个炕,觉得好哇?还让她嫁人不?你记得宋良不?”

鸡都爷的脸白了,就算他满脸胡子,也能看出他的脸刷白。宋良和他岁数差不多,早年丧妻,两个女儿。大女儿长到十七,突然痛哭着从家里出来,投奔姨家去了,再没回来。小女儿长到十八,有一天大早上也坐在门口的石滚子上又哭又骂,人们才确信宋良就是对两个女儿做了歹事。奶奶提起这事,是想用宋良吓唬鸡都爷:你也想落个和宋良一样上吊的下场吗?

淑娟姑把铺盖搬到我家,奶奶替她一番收拾,被褥全拆了洗了,棉花重新弹过,絮得厚厚的做上。她晚上来我家,白天干活,给鸡都爷做饭。

秋天下了几天大雨,半夜里奶奶被雨点砸醒,坐起来,叫我去西屋敲门,叫我妈和淑娟姑过来。她们穿好衣服过来,发现房顶漏得厉害,奶奶忙中不忘总结:“人们常从这里上房看电影,梯子放在这边,不漏才怪。”

我妈和淑娟姑从西屋抬来八仙桌,放到不漏的地方,把被子收拾起来放到桌上。淑娟姑把奶奶一抄就抱起来了,腾腾地向西屋走去。我和妈在地上放各种盆接雨,雨打在盆里,叭叭直响,那叫一个脆。我钻进八仙桌上的被堆,兴奋极了,又叫又嚷,撅着屁股乱拱。淑娟姑安置好奶奶,见我这么欢实,照我脑门上来了一下子。

我妈提醒她:“别打脑袋,照着屁股上肉多的地方拍。”

她依言又照我屁股上狠狠来了两下,我才消停了。

但淑娟真亲我,有了好吃的都给我带回来,绝不独吞。嫩花生,一咬一股甜水;喷香的山药,说是在地里掏洞煨熟的:青麦粒,她采了麦穗在浇地的柴油机水缸里煮熟;还有酸枣、杜梨、小苹果,全是她干活儿时抽空弄的。她还敢钻进百果园偷杏,偷桃,藏在衣袖里带回来。

我曾迷上羊拐,她就潜入百果园深处的骨胶厂去找,找到八个新鲜的羊拐。那里有铁丝网,也不知她怎么进去的。奶奶见我玩羊拐,问是哪里来的,我说:“淑娟姑给我偷回来的。”

奶奶瞪着她:“淑娟,你可别学不好。这么大的姑娘,让人捉住脸往哪儿放?”

她嘻嘻笑着:“大娘,别人给的,我怎么钻得过铁丝网呢?”

“谁给的?咱可不能随便占人便宜。”奶奶紧追不舍。

淑娟姑没说谁给的,她问我:“错子,这几个羊拐好吗?”

我坐在地上用四样颜色给羊拐上色,忙得头也不抬:“别人都问我从哪儿找的,说也要去找,我没对他们说。”

“对,不能对别人说。”她笑着说完,去东屋找我妈绣鞋垫去了。

奶奶无可奈何坐在炕上,长叹一声:“这闺女什么都好,就是胆太大。可别出了什么事。”

我倒觉得淑娟姑的胆很小,她哭过好几回,让我别对人说,怕奶奶知道,怕鸡都爷知道。

淑娟姑匆匆地从西屋往外走时,奶奶隔着窗户看见,问我:“天都黑了,她要去哪儿?”

我正不高兴:“她要去看黄片儿。我妈不让我去,也不管管她。”

奶奶坐在炕上前后晃起身子来,她一着急就晃身子。她现在后悔把淑娟姑弄进家里做伴了,这样的岁数,万一出了事……她不敢再往下想,嘟囔着说:“可千万别做出丑事来。这种事男的夸口,女的丢丑。她又是个傻实在,真让人操心。”

我妈把我从梯子上打下来后,我躺着迟迟睡不着,支着耳朵听大队那边传来的动静。我听到哭喊声,大笑声,浓烈的音乐,忧伤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我家东边就是大队。

大队占用的是财主的旧宅。在我记忆中,这处旧宅是全村最宏伟最漂亮的宅子。它大,占地十余亩,雕梁画栋,极其奢华,花园戏台,应有尽有。单是紧挨着我家东屋的那幢房子的六根大柱子就很可观,那么粗,那么直,更别提那座宽阔的戏台了。

其实我见到的戏台已非常陈旧,大队占了这座旧宅之后,只用不修,戏台很快破旧下去。银幕就在戏台上挂,两边的柱子上各拴两条绳,把银幕抻得平平展展。戏台下面尽可容納全村人,但总有人愿意爬高点,坐在房上,看得痛快。从我家的梯子上房,走到东北角,向上一跨就到了大队的房顶。

这个房顶比我家的房顶高多了,也大多了,可抵我家四个房顶。它那么宽,那么结实,砌房子的每一块砖都那么厚,那么黑,上面青斑密布。抬起一块砖,可以看见蝎子蜈蚣百足虫。

这个大房顶是我和眯瞪僧的基地。他过来找我,我们就偷着上房,跨上大队的房顶,翻跟头拿大顶,藏在掩体后用木头手枪打仗。漫长的夏天中午,大人们睡觉,蝉昏昏地长鸣,我们无处可去,只好上房,累了就躺在槐树的浓叶下说闲话。

我只知道眯瞪僧住在村北,别的一无所知。和他结成好友也很简单,半个桔子。

那时桔子是稀罕物,冀中不产桔子,得从南方运来,所以当我在大队院里看到一个很小的孩子趴在大人肩头剥一个桔子时,嘴里开始冒酸水,眼里开始出火。我多么渴望能吃上—瓣桔子啊,哪怕是桔子皮,带回家泡水喝也是好的。我盯着这个孩子,恨不得一把从他手里把桔子抢过来。

我眼前一花,似乎看见自己真的走过去了,小心翼翼走到孩子面前,突然抢了桔子就跑。孩子哭叫起来,他妈妈转身朝后看,什么也没看见。我猛地醒悟过来,抢桔子的不是我,是一个和我差不多的男孩,我灵机一动,撒腿去追他。

追到一垛红砖后,他正坐在地上发呆,双眼似睡非睡,迷迷登登的。桔子在他手里流着汁。

“嘿!你把桔子攥烂了。”我提醒他。

他猛一哆嗦,松开手,半块桔子掉了下去。已被揉搓得脏烂不堪的桔子沾了一层土,但这丝毫不影响口感,我们藏在红砖后,各吃了两瓣,就此结下了友谊。

他跟着我上到房上,再上到大队房上,在春风吹拂下看了《地道战》,这对他来说十分过瘾,他生平头一回坐在房顶上看电影。此后他常来找我,我们在大队的房顶上玩各种游戏,从春天玩到了夏天。

他的眼确实有毛病,不能彻底睁开,永远半眯,我们这里称这种人为“眯瞪僧”。他对这个外号丝毫不介意,我们在房上玩的时候,我说:“眯瞪僧,找块砖过来。”他很快就从房角起下一块砖。“眯瞪僧,给我的手枪上上油。”他灵敏地把废机油抹到木枪的各个部位,干得像真的一样。我们玩得很投入,在房上堆了许多碎砖破瓦,还从我家房顶把半个破瓮掀到大房顶上,当做掩体。

又是一个漫长的中午,眯瞪僧和我坐在房上的槐阴下交替着嗍一根冰棍,他嗍一口递给我,我嗍一口递给他,冰棍很快变瘦,最终只余了一根细竹棍。这种竹棍我们攒了许多,可以玩“挑棍儿”。

眯瞪僧玩这个很拿手。用粉笔在房上画个圈,抓起一把竹棍,竖着往圈里一撒,撒出圈外的归对方。圈内的竹棍交叠错落,一番观察之后,他极其小心地往外抽看中的那根细棍,不能碍着别的棍,别的棍一动就算输。抽出这根棍儿,才能用它挑出别的棍儿。眯瞪僧趴在房上,屁股撅得大高,寻找细棍之间的空隙,小心挑取。他还能用巧法,摁住一根棍的末端使之上移,趁机挑出想要的那根,再把摁住的这棍轻轻放下,这是允许的。一把竹棍他能赢四分之三。

他把这根舔了又舔的新棍放入旧棍中,提议玩“挑棍儿”。我们画好一个圈,叉开双腿围圈而坐,叫了拳,该他先来。他攥着一把竹棍对准圈心,正要往下撒它个遍地开花,突然怔住了:“嗯?”双目直直地看着后院。

我扭头向后望,鸡都爷领着一个傻姑娘正向里走。他大溉想把傻子领进破柴房,正用一个大烧饼逗引她。傻姑娘瞅着烧饼,嘻嘻笑着,一步一步跟了进来。

眯瞪僧发了会怔,突然问我:“这老头领着她去干什么?”

我对鸡都从没好感,奶奶背地里骂过他不正经。“肯定不会有好事。莫非他想把傻子领进柴房杀了?”我大胆推测。谁愿意和傻子玩呢?傻不拉唧的什么也不会,就会嘻嘻傻笑。

眯瞪僧站起来:“她是我堂姐,我得救她。”他沖到那堆碎砖前,抄起一块就向柴房的黑窗户投去。

几块碎砖投进去,鸡都提着裤子眺了出来,满脸恐惧。我和眯瞪僧趴在房顶,他什么也没看见,又揪着裤腰进了柴房。

我们抄起砖瓦又掷。鸡都这回知道砖头块子从哪儿来的了,他隔着窗户望见我们,像头暴怒的牛冲出柴房,抓起大砖头就往房上投。这老头劲儿真大,砖头飞上房顶,险些砸住眯瞪僧。又一块大砖头飞上,差点砸住我。鸡都可能嫌投砖不足以泄愤,跳到槐树下,抱住一棵就往上爬。他像个老猿似的,手脚并用,很快就爬了一大截。

我们吓慌了,这老家伙真上了房,说不定会掐死我们。眯吲曾跑到半个破瓮前,也不叫我搭手,把瓮一推,骨碌到了房檐,冲着正往上爬的鸡都一搡,就听咣的一声巨响,掺着一声惨叫,随后万籁俱寂。我和他软耷耷坐在房上,互相发呆。

眯瞪僧的堂姐从柴房里走出来,嘻嘻笑着,拍着手上的烧饼渣,走了。

我推推眯瞪僧:“咱们赶紧跑吧?”

他眯瞪着俩眼:“砸死他了?”

“要不下去看看?”我的胆子壮起来,觉得鸡都死不死和我关系不大,瓮又不是我推下去的。何况看死人是我的愿望,长到这么大,我还一个死人没见过呢。

我们顺着槐树出溜下来,粗糙的树皮磨得肚皮生疼,但顾不得了。我们不敢从我家房上下去,怕奶奶看见。

鸡都四脚八叉躺在树下,比站着时还要长。破瓮摔成了好几块,一块盖着他的脚。

眯瞪僧把手放到他鼻子下,试了一会儿,轻声说:“好像有气儿。”我看着他也不像死了的样儿,胸口还微微起伏呢,可能是被砸昏了。

但万一他是装死呢?眯瞪僧也想到这一点,猛的直起腰,扯起我的手就往外跑。我们一气跑到村北,离村子中心很远了,才喘着粗气在一户人家房后坐下来。

“那老头你认识吗?”眯瞪僧问我。

“鸡都爷,是我淑娟姑的爹。也不是亲爹,其实是她舅。”我喘着气回答,这一场跑累坏我了,从没跑过这么快。我回想着鸡都四脚八叉躺在树下,心里不安起来,觉得对不起淑娟姑。

眯瞪僧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可能闯祸了。马串子叔要知道我砸了他老丈人,不揍死我才怪。”

我呆了。马串子竟然是眯瞪僧的小叔?这么说,和淑娟姑好着的马串子的侄子竟然把淑娟姑的爹砸昏了?这真是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哪!

“嗳!还不定成不成呢!”眯瞪僧抬脚把一块硌着他的小石头踢到远处,手一摆,“我叔在家里闹过好几回了,要过去倒插门,家里不肯,正僵着。那边又不肯让淑娟出来,谁知道会怎样,说不定得蹬。哎,你说要是老鸡都就这么死了,他们的事是不是倒好说了?”眯瞪僧突然兴奋了。

“那你也就完蛋了。”我想着淑姑身上那股好闻的香味,随口说。

“你要告发我?”眯瞪僧扭头看着我,我头一回注意到他的眼珠子是黄的,他的嘴唇正微微哆嗦。

“我发誓,这件事我不向别人提一个字。”我脸色凝重起来,声音严肃起来。

回家之后已是下午。我大着胆子又上了房,向后院看,槐树下已没有鸡都爷,只有摔烂的破瓮。晚上淑娟姑过来睡觉,有说有笑,看不出像是家里有事。

我心神不定地坐在西屋炕上,倚着窗台看她墩鞋垫。这种墩鞋垫是新兴的,针很奇怪,像是注射用的针头,只不过针尖上还有个眼儿,线从针管送入,又从针眼穿过,一根线就这样一墩一墩地留在了布上,很费线子,但暖和,好看,绒腾腾的。我一直不明白淑娟姑为什么这么喜欢做鞋垫,先是绣鞋垫,后是穿鞋垫,现在又墩鞋垫,没完没了。

我看她在灯下一脸平静地干活,不像是鸡都爷有事的样子,就问:“淑娟姑,你给鸡都爷做的什么饭?”

她抬起头,习惯地想拿针在头发上抹,猛想起这针不是细细的绣花针,停了手:“什么饭?你怎么大人似的问起这个来?他呀,吃了两个菜饼子,喝了一碗糊汤,睡了。”

我压住心里的狂喜,向炕下一蹦,踢着了她的针线筐子。不等她追打过来,我已蹿入东屋插上了门。

奶奶还坐着,见我进来,兜头就问:“小子,你和眯瞪僧中午上了房,怎么没听到下来?你们又从树下出溜下去了?看不打断你的腿!”

我反驳说:“我们就是从梯子上下来的,你坐着睡觉没听见。我隔着窗户望见你,你还流出一道口水呢!”我说的是奶奶中午打瞌睡时的常态。

她噗地笑了:“个小王八羔子!人老添毛病,你也有那一天。”

马串子永远披着他的绿皮,春夏秋冬都是军装,好像当兵还没当够,复了员接着当。他又宽又扁,走路撇着脚,一天往我家至少跑一趟,得空就和淑娟姑说话。要是见不着她,马串子就打听她去哪儿了,随后撇着八字脚抄着军装裤兜去找。

他一来,我妈就借故走出屋子去厨房或院里忙,实在没可忙的,就去街上走一圈,买斤盐打瓶醋,临走对我说:“错子,和你马串子叔玩,别出门啊!”我也正不想出去,就响脆地答应下来,和他俩腻在一起。

马串子叔一来,屋里的空气就浓稠起来,浓得化不开。他俩也不是说话多热闹,但我就是觉得像陷进了一罐蜜里,昏乎乎的甜,甜得我都不好意思。我看看马串子,他仰躺在炕上,双手合着枕在脑后,瞪着房顶子。再看看淑娟姑,垂头墩鞋垫,一下一下密如疾雨,崩崩崩地乱响。这只鞋垫上又是鸳鸯,深粉娇绿地在水里游,还是两只,一只拧着脖子朝后看另一只。我觉得绣别的更好看,好看的鸟儿多了,孔雀、鹦鹉、大公鸡,都挺好看。

我凑到她身边,伸出一个指头点着鞋垫:“姑,你怎么净绣这种鸟儿?就不知道换个样儿?”

她羞恼地把我一推:“你懂什么,这叫鸳鸯!”

我又靠过去:“鸳鸯有什么好?毛还不如大公鸡漂亮。”

马串子眼望着房顶开口了:“人家鸳鸯可是一对一对的,有意思着呢。”他冲淑娟姑一挤眼,两人笑了。

我顿时觉得遭了戏弄,下炕穿鞋。

淑娟姑問:“你去哪儿?”

“管呢!”我穿上鞋往外走。

马串子支起胳膊冲我喊:“多在外头玩会儿啊。”

我到了东屋,从锅里拿出一个饼子,放到案板上剖开,撒上一点盐,又从油罐子里舀出一小勺涂上,把两片饼子贴到一起,咬了一嘴。

奶奶听到动静,问:“谁呀?”

“我呗,还能是谁?”我走进套屋,对奶奶说。

奶奶已躺下,她又忘了关灯,电灯就那么亮着。我拉灯之前问:“奶奶,你还解手不?”

奶奶说:“不呢。你妈呢?”

“买盐去了。”我吃着饼子裹油,把灯拉灭了。

“夜里去买盐,白天窝着不动。是不是那个马串子又来了?我早就嘱咐过她,盯着他们,盯着他们,别在咱家弄出丑事,非不听。你快过去,盯着他们!”奶奶着急地轰我,我又向西屋走去。

马串子这回侧着身子,一手支着脑袋,正傻啦巴唧地张着嘴看对面。淑娟姑的竹绷子也扔在边上,手上缠着两条彩线,满脸朱红地看马串子。我奔过去,用手在他们眼中间勾了勾,像勾住一条直线。淑娟姑冲我笑了一下,低头接着墩鞋垫。马串子嘴角含笑,放下胳膊,又仰着去了。

这算什么玩法?不是躺着就是看,没半点意思。我提议和马串子玩羊拐,十分热情地把珍藏的羊拐拿出来,堆到他身边。他十分不耐烦:“滚边儿去!烦!”

我咬了一嘴饼子,怒视着他:“走吧你!别在我家!”

他伸手扇了我一下,打在后心上,我朝前一栽,“咩”地撇嘴哭了,才嚼了几下的饼子渣从嘴里掉了出来。

淑娟姑抛下花绷,把我揽进怀里,抚着拍着,冲马串子说:“你真是,一会儿大人回来看见多不好。”她摇着我,千方百计想止住我的哭。

我嚎得更厉害,连声让马串子滚蛋,快滚蛋,少在我家,少来。

马串子尴尬地坐起来,没好气地说:“真是活宝!”走了。

他才走我妈就回来了,她不管我哭不哭,笑着看看淑娟姑,小声问:“说好没有?”

淑娟姑摇摇头:“难。那边不让,闹过好几回了。”默默地铺被子,打算睡了。

“拧到一起了。其实嫁在当村和倒插门也没什么区别,又不是不管他,非把着你不撒手,耽搁你到多大呢?村里可没像你这么大的姑娘了。”我妈一口气说完,突然注意到我手里的饼子,“你又偷着抹油吃了?上回是不是你把个饼子扔在油罐里?”

她说的是上个月的事。我切开饼子往上抹油,抹好之后一尝,根本不香,说不出的难吃。我怀疑那罐子油坏了,一气之下把饼子投进了里头。后来才知道是一罐子生油,炸了果子的油才能往饼子上抹。

隔了这么长时间,就算承认也没什么危险了,我妈的意思也不是找我算账,不过是想到哪说到哪儿,她还要劝淑娟姑呢。

隔天马串子又来了,提着一个秫秸杆扎的小笼,笼里装着一个嘎吱嘎吱叫的驴驹。我登时前嫌尽释,欢快地提着给奶奶听,又采丝瓜花喂它。马串子还到东屋陪我奶奶歇了会儿。

鸡都爷也往我家跑得勤起来,他狐疑地走到西屋看看,又进东屋找我奶奶说话。他弯着腰才能进屋,进了屋坐在炕沿上,声震屋瓦地说:“嫂子,看紧淑娟,我给她在外村找了个人,她不愿意,说不定有什么事。”

奶奶就点头。鸡都爷弯腰出了东屋,又到西屋。这时我就跑到门口,看见马串子向这边走,就连连挥手让他回去。他赶紧转身快走,生怕撞着鸡都爷。有时我故意耍他,耍了几次他不再信我,不管我怎么挥手,撇着八字直往里走,没想到放《望乡》的这天下午真遇上了鸡都爷。

鸡都爷站在院里,像只秃鹫,阴沉地俯视着马串子。马串子慌了,好容易挤出个笑,突然向鸡都爷行了个军礼,他双腿叭地一并,微曲着右手齐到眼眉,腰杆笔直,屁股微撅。他这么眼巴巴地望著鸡都爷,笑坏我了。

鸡都爷冷酷又厌烦地盯着他,对这个标准的军礼无动于衷。

马串子讪讪地收起军礼,不敢走,也不知道说什么。突然鸡都爷在他头上炸雷般开口了:“别打淑娟的主意!懂不懂?”

马串子惊慌地抬起头向上看,劈脸又是一个炸雷:“懂不懂?”

放了一串炸雷,鸡都爷迈着大步走了,留下马串子天昏地眩。我及时奔过去,头抵着他的胳膊窝,支着他进屋坐到炕上。想不到神气十足的马串子见了鸡都爷是这个样儿。

他往额上抹了一把汗,向外一甩:“好厉害的老家伙!”

淑娟姑中午过来,我给她说鸡都爷看见马串子啦。她也慌了:“怎么着来着?”我又笑又比划,把马串子的动作学了一遍。她顾不得笑,往炕沿上一软:“哎呀,我的天,这可怎么办哪?”

黄昏时候她匆匆过来一趟,没事人似的就去看电影了。我猜她肯定会和马串子共坐一条长板凳,大队院子那么大,夜叉那么黑,人们只顾着看电影,谁有闲心去看他们。想到他们正看我爹说的黄片儿《望乡》,我却只能陪着奶奶躺在炕上,沮丧到了顶点。好歹我也睡着了,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放过电影之后,广播员到福爷就把大院的门锁上了。平时他也不锁,但放过电影之后一定要锁,锁到第二天早上。那道大铁栅栏门让人恨得牙都痒。

我赶到铁栅栏前时,眯瞪僧已在那里等着我。天色微明,我们到得最早,其他的男孩还没来。我俩挤到一起,等着到福爷来开门。

到福爷大字不识一个,凭着一条好嗓子当上了广播员。他播信很有意思,头播之前,就听话筒里“噗噗”两声,那是他在试话筒过电不。又听“哒哒”两声,那是他用手指掸包着话筒的那层红布上的灰。这样鼓捣完毕,他对旁边念信封的谁说:“好了,开始吧。”就听一个小声提示说:“张俊国。”到福爷扯开嗓子:“张俊国,张俊国,有你的信!东头的张俊国,有你的信啊!”声音通过绑在电线杆子上的四个银白大喇叭送出去,震得全村子的麻雀乱飞。我家离大队近,饱受他的广播困扰。他的嗓子实在太好了,就算不用喇叭,他吼一嗓子,全村也能听见,何况有大喇叭助力,想不听他的广播都难。

“马英朋。”底下又小声提示。“啊——!马英朋,马英朋,也有你的信哪!”到福爷刚拉着声音喊完,报信的人小声纠正:“看错了,是马英明,不是英朋。”到福爷把语筒子一捂,小声骂他:“把眼瞪大了看清楚,净念错!”里头嘿嘿笑起来,接着念。

到福爷把信攒多了才集中广播一回,历时半个多小时,甚至更长。我们听他念信挺有意思,当成一个娱乐,都支棱着耳朵听他广播。有人听到播自己到朝大队飞奔,进门就要自己的信,到福爷又把话筒一捂:“你等会儿,正念信呢!”

我们常跑去朝他要邮票,他看到邮票有人稀罕,遇到好看的就先揭下,放到抽屉里,让我们拿烟换。逢到放电影,他更高兴,他爱热闹,喜欢孩子,我们都被他吃过萝卜。他用双手捧起我们的小脑袋,向上轻轻一提,我们就离地了。他把头凑近我们的脸,张牙舞爪地吓唬:“吃胡萝卜喽!吃胡萝卜喽!”我们双手紧扒着他的胳膊,哈哈大笑。来一次不过瘾,我们就苦苦哀求:“爷,爷,再吃一回!”等着被他吃的自动排成队,他不偏不向,每人吃一次,才甩着发酸的胳膊回广播室,那里有几个老头等着他剃光葫芦。

电影散后,到福爷打着个大手电在院里照照,看有睡着了不知道走的人不,然后把大门锁上,才去睡。第二天他会被我们叫起来开大门。我离得近,起得早,跑进大队,拍打着广播室的门:“爷,爷!开大门!”他不耐烦地骂一声,裹好大裤腰子,披件大衫,打着哈欠来开门。眯瞪僧认识我后,也加入捡东西的队伍中,和我结伴儿进去。

我们在大院里垂着头寻找,拾到过许多东西,时有惊喜。钱、手表、钢笔、荷包、手绢、帽子、钥匙……电影之后的大院总让我们不虚此行。这是难得的发财机会,我们散在大院里寻寻觅觅,恨不得挖地三尺,刨出金银财宝。

到福爷守在门外,等我们出来他要把东西一一过目,钥匙留下,这东西拿回去没用,丢的人却可能急得发疯,他会在广播里说:“谁家丢钥匙了?上面绑着条红布絮儿。谁丢了来大队拿,带上盒烟。”丢钥匙的人正急得直跳,听到广播火速前往,用烟换回钥匙。手表他要拿走,也要在广播里找失主。钢笔如果新,他就用几毛钱买走。其它不值钱不稀罕的才让我们拿回。

现在我们进大院不找他了。大铁门下被我们刨了个长坑,贴下身子侧着脑袋从坑里能爬进去。他也乐意不被叫醒,任我们钻,估摸着要出来就开了门守着,伸手索要。赶上他睡误,我们从坑里钻出去就飞快地跑了。

眯瞪僧见我过来,让我先钻,我钻过去他再钻。我利索地把上衣掖进裤腰,一趴,头侧着,耳朵贴地,朝门下坑里伸过去。脑袋过去了就好说,身子曲曲弯弯也就过去了。我头大,钻了一钻觉得费劲,就退出来把坑又往深里刨了刨,才钻过去了。眯瞪僧的小脑袋,顺顺当当也进来了。

他包了院子东边,我包西半边,从前往后找起来。

这回透着邪门,院里没有任何惊喜,连块皱巴巴的手绢都没有,像谁把院子扫荡了个精光。我们不甘心地碰个面,交换场地,再寻第二遍,依然一无所获。眯瞪僧百无聊赖地拾了一把瓜籽,边嗑边朝地上看,向西南角的厕所走去。那里扔着许多白花花的手纸,晨风一吹翩翩而动,像落着许多大白蝴蝶。

他站在一垛红砖前,嗑着潮漉漉的瓜籽打量着砖垛,叫我:“错子,你过来。”我以为他拾到了好东西,忙跑过去。他龇着一块红砖,问:“你看上面都是什么?”砖垛上粘着一条一条白色糊状物,长长短短,粗粗细细。我看不出是什么,觉得像鼻涕,又觉得不可能,看电影的人才不会离开位子专门跑这来擤鼻子,就地就解决了。我摇摇头朝厕所走,想解个手。

简陋的厕所里更乱,说是男女通用,其实男的在暗处随意大小便,女的才进厕所。绊脚的碎砖处处都是,踩着砖块进去,在一个蹲坑里我看到了令人振奋的东西,五块钱。这可是大票子,遗憾的是上面粘着屎。

我把眯瞪僧叫进来,他两眼放光:“粘了屎也是钱哪,擦一擦照样花。”他拾起纸币出了厕所,放到地上用脚搓,又拣起团白纸擦,还没擦一下,他骂了一句:“禽他娘,怎么纸上这么粘?”

这张钱当然归我们二人所有。眯瞪僧打算先去代销点买十块奶糖,找开零钱,然后平分。一早上捡到五块钱我们心情大好,也不看有没有别的东西了,吸着肚子从坑里爬了出去。远远看见到福爷站在广播室门前伸懒腰,我叫他:“爷,你起来晚啦!”

“晚?我比你们可早多了,半夜里我就打着手电在大院里转了两圈,好东西多着呢!”他哈哈大笑,满意地抚着光溜溜的脑袋。

我和眯瞪僧等在代销点外,老闷儿还没起来,天明了,街上无人,浮着一层薄雾。

眯瞪僧突然想起一事,问我:“淑娟昨晚回你家了没?”

“回了吧?不回我家去哪?被子还在我家呢。”我在代销点的台阶上坐下来,问眯瞪僧:“哎,你看电影了?他们说是黄片儿,演了什么?”

“黄什么呀,各种色都有,就是出现了光屁股女的,没什么意思。”眯瞪僧也坐下来,靠着我,“早上我出来的时候,见我爷悄悄对我爹说,马串子叔和淑娟昨夜走了。你知道他们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他们才不肯对我说。管他们,一会哭一会笑,疯疯癫癫,我不喜欢。”我等得着急,伸手朝厚厚的木门使劲砸了两拳,门上的铁环沉重地晃起来。

“谁?”老闷儿的声音在门后响起,打着哆嗦。

“我们!开门开门!”我和眯瞪僧心照不宣地憋着嗓子说话,装成大人他开门就快了。

屋里一阵慌乱,似乎倒了什么重物,咣唧一声。我们又催:“快点快点!”

门开了一条缝,老闷儿的紫黑大脸从门缝伸出,惊慌地左右张望几眼,看清是我和眯瞪僧,向后一坐,墩到了屋里地上。

我们跳到屋里,扑到货柜前,扒着玻璃找奶糖,商量哪种好吃。老闷儿爬起来拍拍身上,哆嗦着来到柜台后,坐下,哑巴似的看着我们。

套间里谁咳嗽一声,赶紧憋住了。老闷儿的媳妇早死了,屋里是谁?我和眯瞪僧都听见了,同时朝老闷儿看去。

老闷儿缓过神,脸一沉,特别像老包,很是怕人:“买什么?快点!大清早不让人安生。”

我指着蓝白纸包着的四方奶糖:“要五块。”

眯瞪僧看中了包着粉红纸的长奶糖:“我也五块。”

老闷儿刷刷抓出两把,朝我们手里一塞,连聲地轰赶:“快走快走!不要钱了。”

我抓着糖跑出来,眯瞪僧紧随后面,我们不敢相信会有这种好事,又惊又喜。

“这个早上真邪门!”眯瞪僧嘴里忽啦着奶糖,张嘴喷出了浓浓的奶味。我赶紧点头赞同。

钱没花出去,也没法分开,眯瞪僧说他拿回去没地方藏,让我抽空去大房顶上压在一块砖下,他知我知,最安全。

我把钱掖进裤腰,摁着,快活地朝家里走。奶糖被舌头拨拉到左边又拨拉到右边,拨拉得满嘴香甜。

我小心地蹬着梯子上房,从窗玻璃朝里望,我妈也在东屋,正和奶奶说话。她们看见我,一齐向我招手,让我进屋。我先上了房,跳到大队房顶上,掀起一块青砖,把钱压在底下。反正眯瞪僧吃了早饭就会找我,那时再一起去找零钱。

我妈焦急地等在梯子下,我还没下到最后一磴,她一把扯下我就往屋里走,拉到奶奶跟前,问:“错子,早上眯瞪僧说什么来没有?”

我灵光一闪,顿时知道她指什么:“说了说了,他说马串子和淑娟走了,夜里走的,不知去哪儿了。”

我妈往炕沿上一坐,哀鸣一声:“我的老天爷,这可怎么着?”

奶奶盘腿坐在炕上,袖着双手,抱怨她:“这事早晚得出来,我早看出来了。马串子一天一趟往这跑,你又成心给他们腾地方,早晚的事。我早看出来了。她不是从咱家直接走的,是看了电影从大队走的,这个赖不到咱们身上。”

“老鸡都肯定要闹,这是挖了他的眼珠子摘了他的心。怎么着呢?”我妈担心地说。

正说着,院里响起沉重的脚步,橐橐橐,大脚板子砸着地面。鸡都爷毛发蓬乱地来了,他立在院里用大得吓人的高声说:“淑娟跑了!你们说怎么办吧?”他又是跺地又是转圈儿,一句一个“淑娟跑了!”

我蹦上炕,扒着窗户朝外看,院里冒出了一堆看热闹的人,争着打听这是怎么回事。我妈不敢出去,直往后缩。奶奶瞪着她,厉声说:“他爹不在,我又这样,你不出去怎么着?出去,把他引到屋里来,我对付他!”

我妈只好出去,她蔫蔫走到院里,还没开口,鸡都爷一下子蹿到她前头,攥住她的手腕子,拖着她:“淑娟呢?你把她弄到哪去了?在你家睡的好觉,做的好伴儿!你给我去找回她来!”他布满黑毛的大脸泰山压顶似的逼近我妈,巨音隆隆作响,震得我妈直往后躲,又甩不脱他,哭叫起来:“关我什么事?她看了电影才走的,从你家搬的凳子。我对她说这个片儿不好,她非去看,谁知道看出这么档子事……”

看热闹的人有的昨夜也看了电影,知道大队院里的情况,觉得淑娟姑跑掉确实怪不着我妈,就上来拉架,把鸡都爷的手掰开了。我妈趁机逃回西屋,插上了门。我奶奶隔窗户看着,呸一声:“看你妈这个没出息的,让把他引这屋里来,她倒躲起来了。”

鸡都爷双目通红,在院里团团乱转,别人的话他不听,也听不见,反反复复喊叫:“淑娟跑了!她没良心!我把她从小抱来,好容易养到这么大,我省着细着,舍不得吃喝舍不得花,省下的钱全给她,她跑了!抛下我这个老头子不管,和马串子跑了!她跑吧,跑她妈的吧,她过不好!早晚穷得当当响,生个孩子没屁股眼……”

他越骂越难听,又骂起苏庆叔:“苏庆这个不是人造的!弄这么个坏片儿来村里放,成心鼓动人!看得寡妇找光棍,大姑娘跟着人跑……我饶不了他!”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挤得我家水泄不通。奶奶坐在炕上,咬牙切齿等鸡都爷进来。

我从窗户里看到鸡都开始轰赶院里的乡亲,他意识到满院的人都是看他热闹的,火气大炽,又骂又赶,把人们轰出了院子,然后朝东屋走来。我害怕了,对奶奶说:“奶奶,他进屋来了!”

“这个老牲口,来得好!”奶奶双目生寒,袖手等着他。

门帘子一撩,鸡都爷弯着身子钻进来。他衣裳都没穿整齐,可能大清早听到信儿,胡乱套上就出来了。嘴上翘着一层干皮,鼻子上起着燎泡儿,双睛通红,凶神恶煞似的。我猛地钻进被子,盖上了脑袋。

“淑娟跑了,你说怎么着吧?”他瓮声瓮气地说。他在院里叫嚷踢打了那么长时间,也累了,不可着嗓子吼了。

“淑娟跑了?跑得好哇!你嚷得是人都知道她跑了,她只好跑了,不跑也不行了。”奶奶说,她运足了力气,声音又响又亮,鸡都爷听得见。

“她要守着我,不会出这种事。你没替我盯住她,你得担责任。你说怎么办?”鸡都爷耍起来,横竖朝奶奶要人,似乎我们能给她变出个淑娟姑来。

“再盯,腿也长她身上,我又没绑着她。在我这里睡过觉的姑娘多了,她们怎么不跑?哪个不是唰顺当当娶了?淑娟跑了好哇,再不跑就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你想霸她一辈子呀?”奶奶冷笑起来。

“那我怎么办?我靠谁?指谁?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哇?不行!我得找她去,得把她抓回来!”鸡都爷那股劲儿又上来了,在屋里地上大步走着。这么小的屋子,他三步就到了头,折转身又走,再三步到了头,又掉身重走,看得我眼花缭乱。

奶奶又一声冷笑,提高声音念了几个字:“大杨树下,花秸堆里。”

鸡都爷像被施了定身法,猛地站住了。他惊骇地盯着我奶奶,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双腿哆嗦。他冲出东屋,门帘子都被他挂下来了。我扒着窗台,见他急匆匆像丧家之犬,不见了。

我放下心,钻出被子,问:“奶奶,什么是‘大杨树下,花秸堆里,?”

奶奶抬起苍白的头,疲惫地说:“不过是他年轻时候的事,不揭他痛处不知道疼。错子啊,别对人说,啊?”

院子里乱七八糟,看热闹的人碰倒了花盆、农具,我妈有气无力地归整院子,时不时地抽泣一下。我跟着她走进西屋,淑娟姑的铺盖已卷好,放在椅子上。我妈不知道怎么打发这副铺盖,想送过去又不敢,放这里又碍眼,只好等我爹回来再说。

下午我爹才回来,他在村口遇到了鸡都爷,上前打招呼,鸡都爷问:“苏庆呢?你见苏庆了没有?”原来他满村子转着找苏庆叔呢。苏庆叔不在家,家里只有他的放映器材,鸡都爷把三轮车上的厚毡揭下来,把放映器材卸下,踹了几脚不解气,又抄起砖头狠砸了一通,气哼哼走上大街搜找,他早飯没吃,午饭也没吃,全凭一股子怒气顶着。

我爹不知道他怎么成了这副样子,吃惊地问:“叔叔,你找他干什么?”

“他不是人造的!放那种坏片子,带坏了多少人,我饶不了他!”鸡都爷骂完,对我爹说:“淑娟跑了!她个畜生,忘恩负义,生孩子没屁股眼……”他恨恨地离开我爹,继续他的搜找。

淑娟姑走后,我心里空落落的,捎带着也想马串子,觉得马串子对我还是不错的,比对眯瞪僧要好。他从来没给眯瞪僧逮过驴驹,为了讨好我,还把眯瞪僧的秫秸笼送给了我。我怀念他的绿皮、圆脸和八字脚,当然更怀念的是淑娟姑身上令人舒服的气味。

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奶奶说他们这一跑至少一年才回来,等到孩子也有了,家里的气也消了,没办法,只好承认他们。这种事都这样。

眯瞪僧的爷和鸡都爷打了一架,互相朝对方要人,都说自家孩子被拐走了,要打官司。这两个已成事实的亲家仇人似的,互不理睬。眯瞪僧也躲着鸡都爷,他曾用瓮把鸡都爷砸昏,生怕战火烧到自己身上,不敢往村子中央走。

那五块钱我拿到代销点,让老闷儿找成零钱。他狐疑地敲敲票子,瞟我一眼,问:“哪来的?你家大人知道?”我理直气壮:“知道。这是捡的,放电影的那晚上捡的。”

提起那个晚上,老闷儿就闭了嘴。我拿着找开的钱给眯瞪僧送去,见他爷爷坐在东墙根下晒太阳。这是个很干很瘦的老头儿,双颊塌陷,说话时舌头在嘴里搅来搅去,我不敢想象他能和鸡都爷打架。眯瞪僧说:“横的怕不要命的,我爷打不过他,但是敢拼命。”现在这个敢拼命的老头坐着晒太阳,晒得脸泛油光。他和气地冲我笑,还点了点头。

眯瞪僧把两块五分给他爷一块,再给他娘一块,自己拿了五毛。他说近期不找我玩了,等过了年,都上学了再见面。

我孤独地朝回走,兜里揣着两块五,盘算着去哪里再认识个新朋友。我抬头看天,一架飞机正在拉线,那么洁白的长线,才拉出来时很紧致,很快就膨松了,越来越松软,渐渐变成了一条宽宽的白云。我走入一条偏僻的长巷,抬起一块白灰,在房子的后背上画起来,边走边画,画了一条长长的线。这样画着,觉得巷子有了意思。

苏庆叔迎面走来,他又喝醉了,面带微笑,两脚像捣蒜。自从淑娟姑跑掉,鸡都爷扬言要收拾他,他去我爹的剧团里躲了几天,估摸着鸡都爷那股劲儿下去了才回来。

我站住,叫了他一声:“叔叔,你又醉了?”

他五个指头大大叉开,一摆:“醉?醉就醉!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天怎么着。小子,你……你……怎么自个玩啊?”

我刚要回答,他咕嘟一下,像土块子摔到水里,成了一摊泥。他双手在地上扒拉着,想起起不来,就坐着嘿嘿笑起来。

我架着他的胳膊使劲掫,他有气无力地拍打着地面:“小子,别管我啦,让我在这儿睡一觉吧。”说着就往下躺。他醉了随地能睡,在空猪圈里睡过,在草窝窝里睡过,在棒子秸里睡过,更在街上睡过。但现在天冷了,会冻着他。我放下他,想到大街上拦个人,架回他去。

巷子的另一端拐进个人,我一喜,再定睛一看,是鸡都爷。我看看苏庆叔,已躺下睡着了。我跳起来就朝外跑,心里想:“坏了,坏了!苏庆叔大祸临头了!”我跑到巷口往回看,鸡都爷已走到苏庆叔跟前,蹲了下去。一道夕阳照在他身后的灰墙上,红灰分明。

我一气跑回家,爹正坐在八仙桌边喝茶,安慰我妈。鸡都爷来家里闹过之后,我妈病了一个礼拜。她那只被鸡都爷攥过的手腕子一圈紫印,还没落下去。

我蹿进屋里,冲他们大叫一声:“快去吧,鸡都爷撞见苏庆叔了!”

我妈“呃”的一声倒吸气,仰在被子上。爹顾不得她,猛站起来,茶缸子翻到地上,泼了一滩水。我领着他朝外跑,跑得我肺都快炸了。街上的人見我们慌里慌张,也跟着跑起来。我跑到巷子口,朝里一指,喘着气蹲下来,心在嗓子眼那狂乱地眺着,胸口又干又疼。

—堆人跑进巷子,挡住了躺在地上的苏庆叔。

他死了,鸡都爷不知去向。

大狼狗吐着又长又软的舌头,哈哧哈哧一直喘。一个瘦警察牵着它,在村里转了一大圈,半个村子的人跟在后头,想看看这条狼狗怎么捉凶手。狼狗闻了半天,一无所获,失望了,眼皮上的两块黄斑耸动不已。我们更失望,都想看看鸡都爷如何落网,却不能如愿。

人们猜测鸡都爷能藏到哪里。他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子,就算身子硬朗,又能逃到哪里去?八成还在村里,不定在哪个洞里钻着呢。这个设想吓坏了大伙,鸡都爷变成了杀红眼的恶魔,潜在暗处伺机再掐死几个呢。胆小的人闭门不出,门后放着起粪叉、钉耙、锄、铁锨。我这种窝不住的也轻易不再出门。奶奶回忆起苏庆叔为她放的两场电影,落了几回泪。

为了让我妈和奶奶高兴,我把两块五拿出来,每人给了一块,剩下的五毛可以买个大皮球,和眯瞪僧对踢。要是鸡都爷被捉住,眯瞪僧就敢过来找我玩了。我突然想到这个时候最害怕的是眯瞪僧一家,鸡都爷下一个要算账会不会是他们呢?

家里安静极了,白天也关着大门。我爹去外地演出,得很多天才能回来,他说要给我带回石鸟和石狗,那里做石雕,遍地都是石头刻的东西。

我已能一手拍乒乓球一手耍羊拐,拍一下乒乓球,让它高高跳起,在落下来之前飞快地把四个羊拐翻成一样色,再拍一下球,再翻一样色。玩到最后,乒乓球都被拍出了裂缝,跳到地上发出又破又难听的音。我打算出门再买一个,我妈坚决不让。她又开始纳底子,手上捏着明晃晃的钢针,用这根大针看着我,敢往外跑就是一针。

又是一个黄昏,大队的喇叭里突然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这是到福爷要广播什么的前奏。这回他没有冲话筒噗噗地吹气,也没用手指弹话筒红布上的灰尘,上来就大声吆喝:“大队干部,快去鸡都院里,出大事了!”一气喊完,咳嗽两声,又播了一遍:“全体大队干部注意了,注意了!快去鸡都院里!”叭地关了播音器。几只乌鸦绕着电线杆子嘎嘎而叫,又落回到大喇叭上。

我妈奔向大门,啪地打开,探出脑袋向外看。街上许多人在跑,都是去鸡都家的,边跑边互相打听。我听到人说:“鸡都上吊了,去看看吧!”我妈这回把门打开了,但她并没出门,反倒离开门向东屋走去,把这消息告诉奶奶。

我跑上街,混入人流向前跑,跑到了鸡都爷家里。人山人海,有站在院里的,有爬上房顶的,有蹲在墙头上的,都看院东那棵并不太高的小枣树。

我挤入人堆,灵活地在腿间穿梭,终于挤到了前面。几个大队干部正对着枣树指点说话,说鸡都爷先在树旁的山药窖里藏了七天,啃了几天山药,才钻出来上吊了。窖里还有一坛子洋钱,坛里塞着个白布条,墨水写着三个字:李淑娟。

我看到鸡都爷站在枣树下,双臂耷拉,垂着头,一动不动。这怎么算是上吊呢?听说人都是吊在房梁上或门框上,双腿离地,舌头吐出,那才是上吊。鸡都爷这么站着也把自己吊死了?

我再凑近,细细看他,看到一股阴阴的黑气蒙上了他的脸。我打了个大哆嗦,从头凉到了脚。我朝后退了退,又退,突然转身就朝外钻。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腿,我挤得身上出汗,头发都溻湿成了绺。我一阵心慌,还没挤出院子,就不记事了。

我发了一场高烧,说了许多听不清的胡话,昏睡了好几天。只记得我似乎从一个深坑里爬了出来,爬出来的瞬间,我全身剧烈抖了一下,醒了。

奶奶说:“醒了!”我妈也凑过来看,两眼红肿,不定又哭了几回。

我笑一笑,正要讲我的梦,鼻子里头一阵发痒,像有虫子往外爬。我挣扎着翻个身,趴在枕上。我妈小声说:“哎呀,鼻子里流血了!”不等她拿纸来擦,两大滴黑血落到了枕头上,就两滴。

我又睡了。

我爹回家的时候,真带回来四只石头鸟,四只石头小狗。他细心地把鸟和狗在我面前排开,鸟站成一队,狗站成一队,头都冲着我。

我看着它们,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责任编辑:龙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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