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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午后

2018-04-23何炬学

芳草·文学杂志 2018年3期
关键词:小女儿微笑子女

何炬学

疼痛再一次袭来。母亲希望这次的疼痛从心底直接横切出来,将整个心脏切开。那样的话,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就可以安然地走了。

中秋刚过,午后,知了的叫声很弱,它们的日子不多了,它们叫来了成熟和收获的秋天,它们该退场了。除此而外,乡村安静恬适,如同池塘里的水。院子里有一棵母亲每日必坐其下的糖梨树,树上的叶子稀疏了,挂满了累累的糖梨。糖的气息在扩散。这让母亲的口中回味起困苦年月那些难得的糖水。

她病得不轻,已经持续十多天了。什么药物都不管用。母亲知道,她该作准备了。一个星期前,母亲就分别给儿女们去了电话,要他们在她生日那天赶回来,她要过八十大寿。儿女们虽然诧异,但都答应了,不管远近,都约定在母亲生日那天赶回老家来。

母亲五天前就断了食,她认为用五天是可以拉空肠道的,那样腹内算得上是干净的了。不能装着一肚子食物去。不能,那是很不干净的很让她讨厌的。而且整个人也会很重。母亲希望自己的身体里没有一丝一点的杂物在。皮是皮,骨是骨,就这样好了。

在疼痛消失的时候,趁还有一点力气,母亲把手指甲和脚指甲也剪了。她用热水泡了很久,等到指甲变软。可是,母亲还是不能像过去那样修剪得恰当。长短不一。边沿不圆满。母亲只好找来牙签,慢慢挑剔指甲里的污垢。前天下午,母亲把卫生间里的木桶放满了热水,仔细清洗了自己的身体,也洗了头。母亲皮包骨,她其实只是将自己浸泡在水里而已,谈不上真正的洗澡。母亲看着自己的肉身,不知如何对待。一个皮囊。母亲突然想起这句话。这话说得真如心啊。母亲想。这个皮囊,人就为这个皮囊。百味丛生。

落日西斜的时候,母亲做她最后一个准备,就是将十年前裁缝好的寿衣拿出来穿上。那是一套淡紫色的老式斜对襟布衫,裤子也是淡紫色的。斜对襟和裤脚上,镶上了二指宽的花边。花边是机绣的,藤蔓舒缓。请人扎好的尖头布鞋,鞋面也是淡紫色的,边口也绣了花草。十年前,母亲在设想自己离去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就选定了要用这样的装扮来送给自己。小时候,她就是穿着这样款式的服装长大的嘛。她喜欢这样的款式,她认为去那个地方,这样的款式才是妥帖的。黑色太沉闷、白色太凄苦、红色太张扬。她喜欢紫色,紫色是一种远行的色彩,神秘而庄重。儿女们当然是不知道她已经做好了寿衣的,他们对这样的事情没有传统上的感受和理解。她自己做好了,放在衣柜底部,一年拿出来翻晒一回。六月六晒衣服。母亲看着紫色寿衣在太阳下闪着光,看着蝴蝶飞来,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现在好了,肚子拉空了,从头到脚也洗过了,内外清洁了,再穿上这一身寿衣,就可飞扬而去了。

穿好了寿衣,母亲将稀疏而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髻,头发很少了,发髻小,显得很勉强。母亲拿出她那根放置几十年的银簪子来插好,那是当年她的陪嫁之一。母亲的娘家也是小富之家,听了媒人的介绍,也就闭着眼嫁过来了。过门来后的第三天,她就把这根簪子抽下来,用一块布包着,表明她要彻底地变成一个不着装饰的妇女了。几十年过去,母亲的陪嫁有的用烂了,有的被卖掉了,如今就剩下这根簪子。她一度曾打算把这根簪子送给自己的某个子女,或者是哪个儿媳妇。想来想去,还是没能定下来。带进坟墓也是很没有意思的。不过,发髻总要有根簪子才配。母亲犹豫了很久,她插上去又拔下来,再插,再拔。没想到末了还在这根簪子上犯难。真是的。母亲叹息了一声,终于还是将簪子插进了发髻。也许,它不会烂掉的,若干年后某一天,人们会在地下发现一根银簪子,而簪子外的一切都没有了,没有棺材,没有墓穴,没有亡人,只有一根没有来头的银簪子。发现的人,会是多么的奇怪啊。想到这个,母亲突然笑了。

插好了银簪子,母亲将儿女们孝敬的耳环取下来,把手镯也取下来,和别的首饰放置在一块。如释重负。母亲现在安然多了。

母亲努力支撑着,尽量显得端正些。她坐在床对面的穿衣镜前,心中安然而又充斥著无可明了的期待。这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感觉,这个复杂的感觉怪怪的,说不清,道不明,有点如同当年出嫁时的心情——未知、期待还有那么一点惶惑。当年她嫁到这个地方来,二十岁,懵懵懂懂的,人生地不熟。可那是她未来的生活。出嫁的日子临近,心中的感觉怪怪的,却又充满了吸引力。如今,这死亡,真是又一种人生的开始?

面对镜子,母亲庄重地、缓慢地对自己微笑了一阵。还不算太坏,从神情到面容,似乎还叫母亲满意。她看着自己穿上了寿衣的样子,看着自己的微笑,她似乎真的满意了。看了自己最后一眼,母亲毅然背过身来,离开穿衣镜,倚着床,拉伸衣服,然后慢慢地双脚跪上床,身子转动,头向着枕头,两肘弯曲,整个人似乎在祈祷。停顿了好一会,母亲侧着身姿卧下,又停顿了一会,她彻底躺平,伸直了双腿,将薄薄的被子拉来盖在胸前。母亲知道,留给她从容的时间不多了。

母亲平和、安静,她微笑着,等候那最后重重的一击。母亲深信不疑,就是那最后的一击,会把一种强大的安宁散射到她身子的每一个地方去,从头到脚,从皮到骨。那种强大的安宁还能将隐藏在身体中的一切恶浊的东西逼出去。八十年了,人的肉身里——那些皮啊肉啊骨啊血啊,集聚了多少可怕的、恶浊的东西呀。现在好了,彻底的清洁就要来了。那么,紧随其后的,就是人的轻扬,就是人彻底的干净、安然和大光明……

躺在床上,望着木楼的楼板,母亲始终微笑着。母亲练习在病痛中保持微笑已经很久了。二十年前,当她看到村寨里那些死亡的人狰狞的面目有多难堪的时候,她就想自己将来一定要避免这样的难堪。虽然死去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了,但是,你躺着,即便是死亡之手遮盖了你的面目,你也应该保有自己不被人厌恶的尊严。死相不可难看,这是人最后的尊严和体面。于是,母亲开始练习在困苦和病痛的时候保持微笑。母亲在心中告诫自己,自己将来离去的时候,一定要避免乡邻们那种难堪。

母亲不是一开始就能自如地做到保持良好的微笑。早上洗脸的时候,她俯下头去,对着盆中的清水微笑。地里劳作有些疲惫的时候,她就站定了深深地吸一口气,对着面前的庄稼微笑,有时也仰着头,对着天空微笑。夜里失眠的时候,母亲兀自地微笑着,直到自己不知何时迷糊地睡着。沉思是严肃的,人的脸面可能放松,但不易微笑,母亲发现了这个,往往在沉思的中途,打个激灵,独自地微笑起来。每当身体不适病痛不已的时候,她开始还是不由自主地皱眉头、甚至呻吟,但很快,母亲意识到了,她强忍着痛苦,机械地微笑开来。

是的,在过去的岁月中,母亲在病痛、艰难和不悦的时候,能成功地做到保持微笑。现在,面对如此重大的时刻,能否始终保持住微笑?能否在最后一刻——在那最后一击的那一刻——还保持住微笑?对此,母亲不是很有把握,因为这是最后的微笑,而这个最后,她已经无法获得印证和纠正。

开始,母亲可能小睡了一会,是一阵疼痛把她弄醒了的。暮色已经到来,但母亲还能看清屋子里的一切。突然,许多人生的经历纷至沓来,如同万千人着急地、拥挤着通过一道大门。它们在门口你推我拉的,喧嚣吵闹,混乱不堪。诸多事件中,母亲首先看到了那年冬天的风如一把刀直刺过来。她躲闪不及,被刺中倒地。

就是那年……

母亲在婚后短短的十五年中,已经生育了八个子女,五女三男。在三年人祸与天灾共同带来的大荒年里,有两个子女饿死了。前年,那个男孩刚出生几天就夭折了。如今,第八个也即最小的一个,应该是最后一个孩子,才一岁多一点,死在母亲怀中。母亲抱着这个小女儿,她的胸前像是抱着一团冰。母亲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放弃。第二天,她挖开板结的冷冻的土,将这个小女儿埋掉。

就是那年,四十五年前的一九六八年。

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寒风整日地呼啸,卷走了人家的瓦片,揭飞了母亲房子上的茅草。人感到透骨的冷。外面所有的水塘和稻田都结了厚厚的冰,树木和枯草也冻成了冰条子。人不得已出门,脚上绑了草绳,手里拄着拐棍,还是要跌跤。小女儿发了三天高烧,母亲去公社医院买药。好不容易,母亲找到了一个医生,那个医生算是好说话的。他在楼下一盆炭火前转着圈、跺着双脚,他看也不看母亲,只不冷不淡地说:回去吧,贫下中农的病都还没得药来医呢。

母亲虽然穿得很薄,但身上没有雪和泥,整个人也没被冷得弯下腰。母亲远远地站在火盆外,直直地看着医生,听凭他转圈跺脚,也不说话,就是不离开。医生见母亲如此,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停下来,使劲地搓着双手。他看母亲,母亲也看他。医生显得生气的样子,他苦笑了一下,摆了摆手,躲避似的急急奔上楼去。母亲想,这下真没办法了。母亲差点哭出来。后来那个医生又下楼来了,他问你还没走啊,说罢在白大褂口袋里摸索了一阵,走到门口来看了看四周,然后塞给母亲一个小纸包,朝她使个眼色,又急匆匆地上了楼。

母亲拿着纸包,如同捧着女儿的命。她把纸包放进衣服里面贴近胸口的那个小口袋里,生怕纸包被风吹化了。母亲急急往回赶,路远路滑,摔倒了,起來拍掉泥巴和雪又快速地跑。母亲摔断了手中的木棍,一路连滚带爬,天黑前回到了家。

母亲一路风雪,一身冷气赶回来,还没进屋子,就听到儿女们的哭声。她来到小女儿床前,已经喊不应女儿了,只见女儿苍白如纸。母亲用手探女儿的头,没有高烧,而是冰凉,冰凉到连心窝窝的一点温热也没有了。

大女儿带着三个弟妹哭个不止。母亲枯坐一边,支着头,只流泪,没有号叫。她默默地注视着女儿,没有一点主张。虽然母亲此前已经经历过四个亲人的死亡,心都糙了。但是,如今母亲看着小女儿的死,无助和害怕袭来,强大到她已经糙了的心不堪承受。

母亲全身颤抖,头发纷披,脸色蜡黄。她一会看着这个子女,一会看着那个,仿佛要他们来拿主张。子女们被吓着了,纷纷跑开。母亲张皇着,站起来要追赶,一阵头昏心悸,母亲倒在地上。

风撕扯着窗户上的破纸片,撕扯着地上的母亲。母亲被暴虐的寒风叫醒。她站起来,对自己的柔弱和张皇既羞又恼。

夜深了,她把四个子女叫到身边来,一一给他们抹去脸上的眼泪。

“不哭。”她流着眼泪说。

“我们把妹妹穿干净些,让她睡在地下不生虱子。”母亲说。

“你们去把那口红楠木箱子腾空擦干净,我们要把妹妹装进去,让她在里面不受风不受雨。”母亲颤抖着说。

小女儿安然,和熟睡一个样。生或者死,对她是一样的吗?母亲痴呆呆地看着她,一会紧张悲切,一会放松释然。其他子女们又困又惊,他们去睡了,母亲独自把女儿清洗干净,用家里藏着的一块老蓝布给女儿裹上,从头到脚,除了脸,全都包裹着,将女儿裹成了一个大婴儿。母亲把女儿抱起来,放进楠木箱里,箱子空空的,显得太大。母亲将箱子的盖子半掩着,不让冷风吹进去。一整夜,母亲头枕在箱子边沿,看着箱子里躺着的小女儿,好像她会随时醒过来。

小女儿像个冰人躺着,第二天中午,母亲迟疑地、然后又绝望地盖下了箱子盖。

母亲个子矮小,左脚有点跛,母亲总是能调整好自己的步子。走在路上,不熟悉的人不留心,几乎看不出母亲有这个缺陷。母亲的心脏有问题,老发慌,快起来心脏似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胃病也严重,时不时地绞痛,痛得冷汗打湿全身。连续的生产还让她得了严重的妇科病。

即便如此,母亲一出门则是另外一番气象。头发梳得光溜,在脑后用一根布带扎着,不像别的妇女头上包个白色的帕子,老年的妇女还包黑色的。衣服虽然是一层一层的补巴衣,却干净贴身。掉落的纽扣总是及时补上,不会出现缺纽少扣穿衣不整的现象,更不会有一个两个破洞。头上没有杂草,身上没有污渍,脚上没有泥巴。这就是刚走出门来的母亲。母亲抬头挺胸地走在路上,好像没有任何的病痛,更没有什么生存的艰辛。

路上当然是要遇见人的。人们见了她,有的人从路那端迎面走来,拦住了她,就呵斥说:吃饭的口多,劳动的口少,让我们养活你们这样的富农啊,可耻不可耻?有的人就站在路边,故意转过身去,侧立一旁,仿佛不知有她这个人来了,等她走过了,才把两眼追过去,看她矮小的身子一路小下去,说不出是憎恨还是同情。

母亲拍拍衣服,沉静、稳健似乎还有几分骄傲地走着。对拦住呵斥她的人,她就站住了,笑一笑,问候他一声,也就不说别的话,表示恭顺地接受了批斗。对于路旁装作没看见她的人,她也朝他们的后背笑笑,算是打了招呼。母亲矮小的身子笔直地走过去,她知道人们会在身后指指戳戳的。

有一天,母亲摸黑去了她男人的坟头,无声地哭了一回。

就在要生小女儿的那个秋天,母亲的男人在乡场上误入武斗中的场子,被一阵莫名其妙的砖头瓦块击中,不治而亡。武斗双方都认为他是对立派的人,该死。所以,没有人来为他的死负责,更没有谁来做一个主张。还因为他是个富农,而且性格暴戾,一生和谁都拧着扭着的,让人讨厌。

他还经常打她、骂她,对子女也严厉,时时寡着脸,动不动就甩手踢脚打人,仿佛天下的怨恨,都在自己的子女和老婆身上。他在外人面前不敢吭声,回家就大吵大闹。在月经期也要和她同房。

受够了。母亲一度想吊颈或跳水塘。

母亲也想过拿一把菜刀砍下他的头,然后自己也死掉。她终究没能下决心。她不知道孩子们会怎么办。

他就那样死了。虽然他很可恶,但是,他毕竟是无辜的。母亲挺着大肚子,顶着巨大的压力,找遍了所有的当权者。他们除了给她白眼,就没有更好的脸色了。“滚,我们根正苗红的青年都有死有伤呐,你个富农算啥子?快滚!”

母亲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把所有的屈辱混合一口血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去。她终于明白,对于她来说,生活的现实是:这是一个没有道理可说的时代。他的冤死,也就只能是这个结局。

可是,他力气很大,整个生产队就数他最有蛮力。对农活非常在行,是一个好劳力。他一死,母亲知道生活将更加艰辛些。可是,她反倒并不很哀伤,甚至有几分释然。没有了他,孩子们没有了恐惧,她也没有了恐惧,还免除了没完没了的生育。

他死了,但批斗“地富反坏右”的大会并不因他的死去而放过她。生产队、公社的人们说,她得顶替他。批斗会常常在傍晚举行,母亲常常和一帮男人站在批斗席上,面前挂着牌子,弯腰低头地站着。冬天的时候,作为悔罪的行动,母亲被命令背一背篼干柴去批斗现场,供烧火取暖用。有时深更半夜的,母亲独自背着空背篼回来,又冷又饿,好几次昏倒在路上。

那次她去坟头上夜哭,不是想念他了,更不是要向他诉说自己的不幸。她不过是想哭一下而已。不能在家里哭,更不能在儿女们面前哭。她权当把这个坟头当成一个哭场罢了。这个坟头不说话。

母亲用右手抓了一把坟头上的土,向四周撒去。

响声淅淅沥沥,她突然一阵眼黑,母亲以为自己掉进了一个深坑里了。接着,她看到他赤身裸体从坟头上站起来,笑嘻嘻的,一点也不悲戚。他的双手戴着烧红的铁链子,双脚戴着火红的脚镣,踩在一盆明晃晃的炭火上。一根铁棒穿过他的双腮,铁棒与肩齐。铁棒的两端挂一块烧紅的铁牌子来吊在胸前。牌子上写着他的名字和所犯的三种罪行。背上还背着一块炙热的沉重的铁磨子。

母亲惊吓不已,差点喊叫起来。母亲不知他受着这样的苦,连连替他祈求说:“阎王爷,他在人间就没过过好日子啊,他对家人暴躁,可是,他也没做什么恶事啊?他不该受这样的罪,而且他还是冤死的呀。”

“你来干什么?你回去吧,这里没人应你的。”他对母亲说。

“你没有申辩吗?你肯定是吓傻了,不敢申辩。你为什么不去找人说理,找人申辩?”

“说理?申辩?这里不需要说理,也不需要哪个去申辩。一切都明明白白摆着的,理就在那里的,谁都看得清清楚楚,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是心服口服啊。”他笑嘻嘻的,不停地在火炭上跳跃,一刻也不停歇。

“那么,你就甘心忍受了?”母亲担心地问。

“是啊,这是我的罪。在这里,当一个人知道自己该受哪样的罪的时候,一切都大不一样了。现在好了,有这样一个机会,我要亲口对你说一声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们。是我让你们受苦了。来世我好好报答吧。”

“你还会有来世呀?”母亲忽然有些愤怒地嘲讽说。

“有的,”他似乎有些不敢肯定,迟疑了一会说,“也可能没有。我不过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他完全没有了过去的暴戾,没有了过去的黑脸和恶声。他不像是个讨厌的人,他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一个被酷刑改造着而又甘心于酷刑的人。

“我来是要告诉你,小女儿死了,我也不再恨你了,该我受的我领受,这是我的命。我会好好地带着你的儿女,让他们成人。你自个安心在十八层地狱受罪吧。”

母亲左手抓了一把坟头上的土,朝他撒去。

他在地狱里被批斗折磨的场景立即消失了。

母亲站起来,整理了头发,拉伸了衣衫,稳稳健健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黑森森的树林。

电话铃声响过了,已经是第三遍了。是某个子女的问候电话。母亲让它响。也可能是她的幻听,这个时候,出现幻听幻视总是很正常的。总之,母亲决定不再下床来。在现实这个世界里,她已经收拾停当了,儿女们的电话,也没有什么新的话语。不过是报告他们明天可能何时会回到家,或者说他们都带来了什么祝寿的礼物,或者问她都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母亲的心是包裹着儿女们的心的,接听和不接听,没有特别的不同。关键是,母亲已经躺上了床。

母亲沉浸在一种虚弱带来的幻象世界里,对身边的一切渐渐地失去了真实感。母亲在模糊中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母亲存活的子女中,大女儿十五岁,二女儿十一岁,都没有上学,儿子八岁,被准许在村小读书。三女儿六岁,也被准许去上学,可是三女儿去一学期就不去了,她受不了同学们的嘲弄。同学们见了就叫她地主、狗崽子、破鞋的娃儿。三女儿太小,打也打不过,气也气不过,就决绝地跑回家来,死活不去学校。

母亲听了三女儿的哭诉,叹口气,笑笑。她把三女儿拉到怀中来,抱着她,给她绑好头发。

“不读书也能学好。我虽然读过一年半私塾,也算半个文盲,不一样过来了?”她有些苦涩地说。

儿子每天鼻青脸肿地回来,儿子为自己为妹妹与人斗殴。儿子虎头虎脑的,谁侮辱他,他就跟谁玩命。他个子不高,爆发力强,可是,他寡不敌众,总是以被别人打败躺在地上收场。儿子一天不打三回架也要打两回。他本来没有退缩的想法,他甚至在想办法对同学们不太直接的嘲弄和侮辱视而不见,除非他们堵住他,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多次尝试绕开那些喜欢嘲弄和侮辱他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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