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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政园艺术境界探略

2018-04-03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拙政园园林建筑

吴 玥

(苏州市职业大学 总务处,江苏 苏州 215104)

园林有境界者自成高格。苏州园林出于文人、画家与匠工之合作,其主流多士流园林,涵蕴着士大夫美的情感、美的理想和美的品格,折射出中国园林取法自然而又超越自然的深邃意境。苏州园林艺术境界之高,使其失去了许多“知音”,正如著名园林艺术家陈从周先生所说的:苏州园林艺术,能看懂就不容易了[1]。

拙政园以宅园为特点,众多业界大师如顾公任、汪星伯、刘敦桢、陈从周等先生都曾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过专文考证、分析,研究其精湛的构园艺术。拙政园于1997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成为世界文化瑰宝,其艺术境界之高已毋庸赘言。本文梳理现存拙政园三园分合的历史,分析中部园林的空间格局以及住宅部分的礼式布局特点,以一窥拙政园的艺术境界。

一、旷远明瑟的明代遗风

读懂园林,首先要知道其园史,特别是构园或修园的“能主之人”,即设计者的胸中文墨。不谙园史,往往是“误读”的始因。

拙政园始建于明正德四年(1509)左右,历时二十余年,园主为王献臣。取义晋代潘岳《闲居赋》“……筑室种树……灌园鬻蔬……此亦拙者之为政也”,而题名“拙政”。园多隙地,缀以花圃、竹丛、果园、桃林等,建筑物则稀疏错落。时园林“广袤二百余亩,茂树曲池,胜甲吴下”,最大特色是园中亘积水,浚治成池,弥漫处“望若湖泊”。[2]

此后,又有二十多人先后入主园林,其中不乏饱学之士,故大多能保持拙政园之旧貌。

明崇祯四年(1631),园东部十余亩荒地为刑部侍郎王心一购得。王心一善画山水,能诗文,有《兰雪堂集》八卷传世。其笔墨苍秀,在北苑、仲圭之间。经王心一悉心布画,所构园子题名“归田园居”。

园归吴三桂女婿王永宁时期,王永宁对拙政园进行了大规模重修。他大兴土木,易置丘壑,益以崇高彤镂,园内建斑竹厅、娘娘厅等。楠木厅列柱百余,石础直径三四尺,齐人腰高,上刻升龙,又有白玉龙凤鼓墩,穷极侈丽。后王永宁因吴三桂起兵而自尽,拙政园也就被籍没为官了。

康熙十八年(1679),拙政园改为苏松常道新署,参议祖泽深将园子修葺一新,增置堂三楹。康熙二十三年(1684),玄烨南巡曾来此园,当时已经没有往日的山林雅致了。

乾隆初,园又分为中部的“复园”和西部的“书园”两部分。中部园主蒋棨,坚持依循拙政废园而复建之,故名“复园”。经营数年,拙政园恢复了旧貌:“禽鱼翔游,物亦同趣,不离轩裳而共履闲旷之域,不出城市而共获山林之胜……”[3]园中藏书万卷,春秋佳日,名流觞咏,盛极一时,此景被绘成《复园嘉会图》传世。袁枚、赵翼、钱大昕等曾在此流连赋诗。

咸丰、同治战乱,狮子林、涉园、环秀山庄、沧浪亭毁于兵火。拙政园成为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的“忠王府”,虽未遭毁坏,但在大规模的修缮下,再次遭受“建设性破坏”。

同治二年(1863),李鸿章占领苏州后,将忠王府作为自己的江苏巡抚行辕,藩臬司也在其中办公。同治十年(1871)冬,时任江苏巡抚的张之万居拙政园。

张之万是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状元,官至东阁大学士。他继承家学,山水画得王时敏神髓,为士大夫画中逸品。他与同代画家戴熙交往相契,人称“南戴北张”。书法精小楷,唐法晋韵,兼擅其胜。张之万主持修葺拙政园,努力恢复明时以广阔的水面为中心的自然山水“旧观”。时有远香堂、兰畹、玉兰院、柳堤、东廊、枇杷坞、水竹居、菜花楼、烟波画舫、芍药坡、月香亭、最宜处诸胜,张之万绘有《吴园图》十二册,描绘园中十二处胜景,并由李鸿裔一一题诗。园中古树参天,“文 参差,修廊迤逦,清泉贴地,曲沼绮交,峭石当门,群峰玉立”①世勋:《八旗奉直会馆记》石刻,见《苏州园林历代文钞》,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45页。八旗奉直会馆从中部园主吴氏手中购买,以园归公,暂为巡抚行辕。,山水布局犹存明代园林旷远明瑟、平淡疏朗的遗风。

光绪三年(1877)西部归富商张履谦所有,题名“补园”。当时园中景致都为张履谦重建,遂有塔影亭、留听阁、浮翠阁、笠亭、与谁同坐轩、宜两亭等景。主体建筑卅六鸳鸯馆、十八曼陀罗花馆是园主专为拍曲而建,精致绮丽,嵌西洋菱形蓝白玻璃,卷棚屋顶,梁架采用四连轩而成满轩,地面方砖下设有地龙(仿北京故宫),冬天在厅外生火,将暖气送至地下,使全厅温暖如春,以迎宾客。[4]张履谦喜爱书画,与其孙张紫东均酷嗜昆曲,曾聘俞振飞之父—“曲圣”俞粟庐—为西席,常与俞粟庐切磋曲艺,俞振飞则常随父来此园游憩度曲,并多次在卅六鸳鸯馆内举办昆曲清唱会。少年俞振飞还曾和张紫东同台公演。张与吴门画派名家亦深有交谊,常相往来,画家顾若波、顾鹤逸、陆廉夫等人经常在张家聚会,并参与补园布置。

补园内的建筑密度高,部分失去了拙政园疏朗闲适的特点,建筑色彩保留了西风东渐后的园林风貌。但卧水长廊、留听阁和塔影亭一带依然波光云影、山涧溪流,不离水的主题。

童寯先生在抗日战争前经实地考察和测绘而著的《江南园林志·现况》中,记载苏州拙政园道:

盖咸、同之际,吴中诸园,多遭兵火,今所见者,率皆重构。斯园得以幸存,数十年来,并未新修,故坠瓦颓垣,榛蒿败叶,非复昔日之盛矣。 惟谈园林之苍古者,咸推拙政。今虽狐鼠穿屋,藓苔蔽路,而山池天然,丹青淡剥,反觉逸趣横生。 正门内假山虽不工,而有屏障之妙。远香堂居中,四顾无阻。 东北空旷,自多山林;而西南曲折,北望见山楼,实为全园点睛。 布置用心,堪称观止。爱拙政园者,遂宁保其半老风姿,不期其重修翻造。按嘉靖十二年,文徵明曾作《拙政园图》,共三十一景。 道光十六年,戴熙复将文图各景,收归一幅,其大体与今日犹未多乖。 斯园虽屡易主,意者旧制尚不尽失也。[5]28-29

1937年,拙政园几度遭受日本侵略军飞机轰炸,远香堂因此受震破损,南轩被焚毁,园内亭阁倾圮,枯苇败荷,荒秽不堪。

新中国成立后,1952年,苏南文管会延请专家名匠,初步整修了拙政园。1953年6月成立了苏州园林整修委员会,画家、书法家谢孝思任主任,还有周瘦鹃、陈涓隐、蒋吟秋等专家、学者,后来又聘请了刘敦桢、陈从周两位教授为顾问。陈从周先生坚持:“今不能证古,洋不能证中,古今中外自成体系,决不容借尸还魂,不明当时建筑之功能与设计者之主导思想,以今人之见强与古人相合,谬矣。”[6]

经这些专家名匠之手,拙政园中西部的山、水、桥、亭、厅、堂、墙、门,基本按原样得到了修复。西部“补园”恢复了重建时的风貌,杂糅西洋异质风格。中部拙政园主体部分保持了张之万重修时的旧貌,尚存明代遗风,并沿用“拙政园”名称。拙政园以水为主、景色疏朗自然的基本格局保持至今。唯东部“归田园居”因荒废已久,抗战爆发前夕就已荡无一物,改建后今仅有平冈草地,配山池亭阁。所以陈从周认为:“拙政园将东园与之合并,大则大矣,原来部分益现局促,而东园辽阔,游人无兴,几成为过道。分之两利,合之两伤。”[7]

二、桃源仙境与“三境界”

现拙政园中部为主体部分,也是全园精华,占地十八亩半,最能代表拙政园艺术境界。园林艺术的最高境界便是“意境”,“意”就是“立意”,“境”反映“境界”。曾参与拙政园设计、修复的多位书画艺术家精心地将士大夫的社会理想、人格价值等融入园林。

魏晋风流的代表陶渊明“连同他的作品一起,为后世的士大夫筑了一个‘巢’,一个精神的家园。一方面可以掩护他们与虚伪、丑恶划清界限,另一方面也可使他们得以休息和逃避。他们对陶渊明的强烈认同感,使陶渊明成为一个永不令人生厌的话题”[8],拙政园中部园林的立意就是据《桃花源记》创设的。

园门是东西两住宅夹弄的巷门,对着东北街。进夹弄有砖刻“得山水趣”,透露出园内若干山水信息;墙边小径,苔藓野草,是先抑后扬、引人入胜的一笔。腰门很精致,入得门内,一座黄石假山当门而立,山势东西延绵,山上树木葱笼,藤萝漫挂。山有小口,入洞口先黑暗一片,摸索前行,仿佛若有光,出洞,只见假山东西两侧山峦连绵,山后有小池假山,正符合明程羽文《清闲供》所说的“蓬莱为仙子都居,限以弱水者,盖隔谢其嚣尘浊土之风”①程羽文:《清闲供》一卷,见(清)虫天子《香艳丛书》第三集。。绕池循小径北行,东边云墙下古榆依石,幽竹傍岩,高大的广玉兰浓荫蔽日,将主景隐而不露,依然是欲扬先抑。直到转至远香堂北面临荷池大平台上,池水清澈,水面上,以太湖中的山为模仿对象,由西而东连属三岛,岛上建三亭:荷风四面亭、雪香云蔚亭、待霜亭,三岛大小参差、高低错落,既令人产生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之遐想。“据一园之形胜者,莫如山”,池山,水池中堆山,“为园中第一胜也,若大若小,更有妙境。就水点其步石,从巅架以飞梁;洞穴潜藏,穿岩径水;峰峦飘渺,漏月招云”,[5]8好似人间仙境,正是武陵渔人偶得桃花源的意境。

园内处处散发出浓郁的诗意:取意周敦颐《爱莲说》中“香远益清”的“远香堂”,“香飘杜若洲”(徐坚《相和歌辞•棹歌行)的“香洲”,追慕陶弘景的“听松风处”,有陶渊明“悠然见南山”诗意的“见山楼”,“听雨入秋竹”(李中《赠朐山杨宰》)的“听雨轩”……行走在诗意空间,似穿越在桃源阡陌、唐诗宋词之中,美不胜收。

拙政园中部水面约占三分之一,充分利用了原来的水源条件,开凿横向水池,以聚水为主,留出了甚为宽阔的水面。按照“大分小聚”的理水基本原则—水面大则分,小则聚;分则萦回,分而不乱—中部水体处理以“分”为主,完成分的手段是“隔”—用小岛、曲桥、建筑等进行巧妙分割,形成高低错落之势,疏密得宜,主次分明。在水中垒土构成东、西、北三座小岛,都以低临水面的石桥相联,以衬托水面之宽阔,富于层次和变化。居中“雪香云蔚亭”所在岛陡而高,再分别用小桥、短堤连接“待霜亭”所在岛和“荷风四面亭”所在岛,形成不对称的均衡关系。

园中水体的灵活处理也创造出了不同的艺术氛围:远香堂南面景区的森郁,北面主景区的宏阔,梧竹幽居西望的深远,小沧浪水院的静谧,见山楼南岸的疏野,柳阴路曲的婉致,等等,营构出道家“清静”“自然”的“合一”气氛。[9]基本保持了亭、槛、台、榭的明时风貌。

从中部东廊倚虹亭入口处,左顾远香堂、倚玉轩、香洲等建筑华丽优雅,皆傍水而立;右观三岛苍然,山林苍翠,禽鸟鸣响,微风吹拂,松枝摇荡,一片山水自然之趣。一人工、一自然,刘敦桢译此曰:“此为园林设计上运用最好的对比方法。”①陈从周:《苏州园林初步分析》,见陈从周:《品园》,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58—59页。

园内用围墙、土岗、假山、树木、复廊等作为间隔,形成枇杷园、听雨轩、海棠春坞、玉兰堂、小沧浪等园中园,出之旷如,入之奥如,极富节奏感和韵律美。

园中建筑空间注重对应、平衡、主次及对主体建筑的拱卫。拙政园中部远香堂居中心主位,位于中园南北向主对应线和东西向对应线上,并以南北向、东西向的平行次对应线烘托,其他建筑如香洲、荷风四面亭等与之呈宾主揖拱之势。为求得入画的效果,造园时大量运用“对景”手法,包括隐蔽对景,如枇杷园内的嘉实亭、晚翠月洞门与雪香云蔚亭隔池相望,成为隐蔽的对景。中部建筑高低错落,曲径通幽,旷奥相间,如主厅水池北岸山顶的雪香云蔚亭与四面厅形式的远香堂形成对景,其高低、体量大小都不一样。位于主厅东西的倚玉轩和绣绮亭距离不等,体量大小、位置高低都不同,虽不对称,但亦有内在的对景关系;听雨轩东靠逶迤长廊,与海棠春坞、梧竹幽居亭处在对应线上,但中间隔以水池、墙壁等;小沧浪、香洲与见山楼也位于对应线上,但中间有山、墙、水多重阻隔。以上形成了非常丰富的对景。

拙政园中部建筑之间讲究呼应连贯,且又布置匀称、疏密得宜、错综有致,厅堂亭榭与山池树石融为一体,不规则、非对称、高低起伏而有曲折多致之美。

今天有些学人用西方园林设计模式来解读自然画意式的苏州园林,并习惯用拙政园中部作为例证,企图从中找出所谓的“中轴线”,此举无疑犹圜枘而方凿,扞格不入。“余惟我国园林,大都出乎画家与匠工之合作,其布局以不对称为根本原则,故厅堂亭榭能与山池树石融为一体,成为世界上自然风景式园林之巨擘。”[10]

童寯在《江南园林志·造园》中,高度评价了拙政园中部的“三境界”:

第一、疏密得宜;其次、曲折尽致;第三、眼前有景。 试以苏州拙政园为喻。 园周及入门处,回廊曲桥,紧而不挤。远香堂北,山池开朗,展高下之姿,兼屏障之势。 疏中有密,密中有疏,弛张启阖,两得其宜,即第一境界也。 然布置疏密,忌排偶而贵活变,此迂回曲折之必不可少也。 放翁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侧看成峰,横看成岭,山回路转,竹径通幽,前后掩映,隐现无穷,借景对景,应接不暇,乃不觉而步入第三境界矣。斯园亭榭安排,于疏密、曲折、对景三者,由一境界入另一境界,可望可即,斜正参差,升堂入室,逐渐提高,左顾右盼,含蓄不尽。其经营位置,引人入胜,可谓无毫发遗憾者矣。[5]8

三、宅乃“礼之器”

在中国,园林部分的建筑属于杂式建筑,活泼多致;宫室、住宅为礼式建筑,中规中矩,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对于苏州园林来说,宅和园的空间位置,没有什么绝对明确的规制,皆因地制宜,如拙政园的前宅后园、网师园的东宅西园、退思园的西宅东园、耦园的双园傍宅,等等,不拘一格。

中国历经数千年的宗法制社会,家宅并非仅仅为居住的空间,而为“礼之器”,务必遵循礼制,采用中轴线这一最基本的形态秩序,连续地推进,大大增强了传统建筑阴阳合德的艺术魅力。

拙政园西部的住宅今为苏州博物馆(忠王府),有平行的三路轴线,纵深五进,中轴线自南而北依次有影壁、大门、仪门、正殿、后堂、后殿等。

拙政园东部的住宅是典型的坐北朝南(东南)的苏州住宅,建筑纵深四进,有平行的二路轴线。主轴线由隔河影壁、船埠、大门、二门、轿厅、大厅和两进楼厅组成。大门偏东南,重门叠户,庭院深深,面阔五间的一间间厅室,延伸出一串长长的景深。东侧轴线则安排鸳鸯花篮厅、花厅、四面厅、楼厅、小庭园等,是园主宴客、会友、拍曲、清谈之所在。建筑前后布置山石花木,幽静雅洁,诗意浓重,为宅中最富生趣的部分。这里面凝聚着中国民居中的智慧与文化,讲究平和、淡雅,与天地自然万物形成默契,生生不息。

四、结论

源自西方的“景观”理论,强调的是夺人眼球的造景,连续七年“建筑畅言网”评选出的“中国十大丑陋建筑”①参见“建筑畅言网”:http://www.archcy.com。,基本都是“景观”的产物。

童寯先生在《江南园林志》中精辟地指出:“然数千年来东西因文化之不同、哲学观点之悬殊,加以生活习惯之差异,吾国旧式园林与诗文书画,有密切之关系,而自成一系统,固不可与另一系统,作不伦之比拟也。”[5]43

拙政园宅和园的空间结构恰似在诠释“礼”和“乐”这两大中国社会的柱石。《礼记·乐记》曰:“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11]宅之“礼”构成社会生活里的秩序条理;园林之“乐”,即艺术之美涵润着群体内心的和谐与团结。

作为中华文化经典,拙政园所构之景,既有生境,也有画境和意境,是玩味无穷的、具有永久魅力的“景境”,艺术境界之高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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