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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之光》莉娜形象及其母性色彩探究

2018-04-02黄梅红

福建商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默斯莉娜卢卡斯

黄梅红

(福建商学院 外语系,福建 福州,350012)

《八月之光》是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威廉·福克纳的经典作品。小说自1932年问世以来引起广泛关注,尤其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至今,文学评论家从各种角度解析这部作品,取得引人瞩目的成果。学者们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小说所展现的美国南方社会种族对立背景下黑人与白人的生存状态、后殖民形态下社会文化认同及个人身份迷失的探究,以及男主人公克里斯默斯形象的探析,对女主人公莉娜·格罗夫形象的分析比较少。本文拟通过对女主人公莉娜形象的分析,解读其身上所呈现出的浓郁的自然主义与母性色彩,探究福克纳对美国南方文化的反思与批判。

一、行走的女神:颠沛流离中泰然自若的形象

《八月之光》在福克纳营造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中占有重要位置,与继《喧哗与骚动》之后的其它小说相比,在许多方面都可以视为福克纳最优秀的作品。这部被称为里程碑式的杰作是福克纳创作中篇幅最长的一部小说,也是最著名、最有争议的作品之一。

莉娜是《八月之光》中最主要的人物之一,虽然形象篇幅不多,主要集中在第一章和最后一章,中间有零星的笔墨,但在小说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福克纳在松散而紧凑的结构中把莉娜塑造成一个自然朴实、情感丰富、充满母性色彩的形象。她不仅是一个人物形象,同时也是一双来自尘世之外的观望的眼睛,是一个隐喻符号。

小说一开篇,莉娜走在尘土飞扬的乡村道路上,在广阔的天地之间行走,偶尔在乡村民舍借宿作短暂停留。她在八月的阳光下,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孕育着即将到来的新生命,负载着不能确定的新希望,步履沉重而又厚实、坚定,从容不迫,在美国南方乡村已变得急躁、焦虑、异化的人群中保持自然的姿态,安然自得, 随遇而安。

莉娜的生活环境异常艰难,是家里活下来的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十二岁那年,父母双双去世,埋葬父亲的那天下午,大她二十岁的哥哥赶着借来的马车带她去了多恩厂,从此离开家乡寄居在哥哥家里,操持全部家务,替总在生育的嫂子照料孩子。直到十九岁那年一个夸夸其谈、不负责任的年轻人卢卡斯·伯奇改变了她的人生。

莉娜是在乡村广阔的天地里成长的,她的装扮、行为、习惯充满了自然纯朴的气息。小说中有多处写到莉娜的装扮,莉娜从哥哥家里自己住的小房间的窗户爬出去寻找卢卡斯·伯奇,带走了哥哥送的鞋子,全部行当是一把棕叶扇、一个用印花大手帕扎得紧紧实实的小包,里面除了零碎东西,还有三毛五分钱的硬币。

当莉娜即将到达杰弗生小镇的时候,福克纳这样描写她的形象:“她从褪色的蓝遮阳帽下——风吹日晒而非肥皂洗涤而褪色的蓝遮阳帽——平静而又高高兴兴地抬起头:一张年轻快活的面孔,诚挚友好而又机灵。她仍然坐着,身上穿着同样褪色的蓝衣裙,看不出身材和体形,纹丝不动地坐着。扇子和行李包放在膝头。她没有穿袜子,一双赤脚并排踏在浅沟里。两只沾泥带土、笨重得像男式的鞋子放在身边,懒洋洋地摊在那里。”[1]9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捎带她一程的马车主人阿姆斯特德坐在车上,驼着背,目光暗淡,他看见莉娜扇子沿边整整齐齐地镶了一圈同帽子和衣裙一样的褪色蓝布。蓝色使人想起晴朗天空的颜色及莉娜性格中的天真、单纯与善良,呈现出素朴明净的自然之美。栖身于自然之中,莉娜的身上充满原始活力,才会如此生机盎然,她的服饰使得她作为自然女儿而存在的具体意象变得更为清晰可触,就像八月柔和、澄明的阳光一样照耀着大地。

在小说的第一章,阿姆斯特德驾驶马车带着莉娜走了一段路程之后,由于接近日落时分,他邀请莉娜去家里歇息一宿。当莉娜再次坐上马车时,阿姆斯特德的几匹骡马一反常态,主动开始快步走起来。这是一个隐喻,疲惫不堪的动物们与这个风尘仆仆的姑娘忽然有了某种特殊的亲密关系,有某种惺惺相惜的关联,它们对莉娜的关照可以看作是莉娜与自然之间和谐关系的一种暗示。

二、温厚的母亲:宽容博大的情怀与超越世俗的神采

在八月闷热、寂静的下午,莉娜行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就像大地母亲一样蕴含着生命,这一情景画面感非常强烈。莉娜的形象总是安详沉静、从容自在,又是那样充满生机,在此福克纳用诗人济慈《古瓮颂》中诗意、宁静的田园世界作比喻,使人不由联想起千变万化却又亘古常新的“自然”。莉娜性格安静、善良纯朴,她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泰然处之,但当她想到卢卡斯·伯奇时却有点儿不一样了。对于负心的情人,“她毫不动摇,绵羊似的等待着”,她说来说去总是那句话,“他会捎信给我的,他说了要来接我的”。莉娜的辩解苍白无力,她的坚持与等待与其说源自其对爱情的忠诚,不如说源自内心坚定的信念,这个信念支撑着她,固执地、不带理智地相信一份坚贞不渝的爱情。由于对爱情的忠诚,也相信对方的忠诚,她的内心相信卢卡斯·伯奇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她和她所负载的新生命的到来。当阿姆斯特德太太带着过来人的世故冷静不经意间追问:“你现在已经姓伯奇了吗?”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还不是真正的伯奇太太,她害羞了。“刚才我没有对您讲真话。我现在还没姓伯奇呢,我叫莉娜·格罗夫。”她的声音平静而又固执,不过仍然心平气和,执着地认为她的卢卡斯的出走只是“很不巧”,当阿姆斯特德太太以一个女人的敏感道出事实的真相时,莉娜的反应是这样的:“莉娜一时没有答话。她的面孔像石头般沉静,但不那么冷硬,固执中带着柔和,一种内心澄明的安详与平静,一种不带理智的超脱。”[1]15

男人们一眼看出她的情人不会再出现了。在他们眼里,莉娜单纯善良、天真热情,处境值得同情。她身上所具有的纯洁而坚定的气质,使得赶车的阿姆斯特德、卢卡斯·伯奇的工友拜伦·邦奇、沉沦中的牧师海托华都被打动。拜伦·邦奇一眼就被打动了,深深地爱上她,最后追随她而去;海托华卑微的灵魂为她苏醒,似乎要为她改变自己多年以来坚持的封闭与冷漠。这是莉娜身上的气质散发出的召唤男性的力量。在女人的眼中,莉娜也是值得同情的,但她也是被鄙视的,未婚先孕,情人不知去向,却腆着身子凭着一个听来的名字向着一个陌生的地名去寻找逃跑的情人,做着不可思议注定没有结局的傻事。但是女人之间潜在的共同命运使她们对莉娜充满同情。最突出的是阿姆斯特德太太,她甚至把自己珍藏的、装在铁盒里包在布包里上了锁的瓷公鸡背上的钱币从缝里摇出来送给莉娜作为盘缠,这是她卖鸡蛋积蓄下来的私房钱。她让丈夫把钱币交给莉娜,太阳一出来就套上骡子,领她离开这儿。“要是你乐意的话,把她一直送到杰弗生镇。”第二天天没亮,阿姆斯特德太太就起床做早饭,这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表现出的最大的同情和善意,也是超越世俗成见和狭隘道德评判的温情。对于淳朴自然的阿姆斯特德太太以及乡亲们的帮助,同样淳朴自然的莉娜愉快大方地接受了。阿姆斯特德、阿姆斯特德太太、拜伦·邦奇等角色身上显现着人类宽厚的美德和人性善良的光辉,他们的身上同样体现了宽容博大的情怀与超越世俗的神采。

三、尘世的镜子:映衬人间的孤独、不安、挣扎与苦难

在清教主义和种族主义盛行的美国南方,为保证血统的“纯正”,白人妇女的贞操神圣不可侵犯,甚至比她们的生命更为重要,但是几乎所有人最终都对莉娜表示出不可思议的友善、谅解和同情。小说中的莉娜,一方面体验着人们的善良,享受着他们的善意和帮助,另一方面也作为一种超越现实的参照,衬托人们的冷漠、荒谬与无情。实际上她行走的背景是凋敝荒凉的美国南方乡村,这块土地充斥着猜疑的目光、流荡着闲言碎语、升腾着罪恶的火焰。居住在小镇上的人,似乎都有焦虑,这种焦虑来自祖先的阴影、来自身份的迷惑,人群充满各种扭曲的状态,邪恶、冷漠、无情、荒谬。小说中,克里斯默斯悲剧的一生都在印证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身份的迷失使他陷入狂乱的状态,铤而走险贩卖私酒,不确定的黑人血统使他终其一生都在身份的质疑中徘徊,在孤独、被拒绝、被羞辱的状态下度过。克里斯默斯孩童时期被遗弃,外祖父源自种族与血统隔阂的无法克服的敌意,使他对这个世界也报以怀疑和仇恨;在孤儿院时被克里斯默斯无意中发现正在偷情的女营养师对他的疯狂诬陷、来自唯一的初恋女孩的伤害,使他无法克制对女性的反感,包括在杰弗生小镇上与伯顿小姐的结合使他充满羞耻感和罪恶感,最终酿成一场灾难。牧师海托华背负着祖父的荣誉与耻辱,冷漠无情,形同行尸走肉,虚掷一生。他的祖父在南北战争期间落马身亡,海托华在布道坛上的腔调也和这些念念不忘的老生常谈没有区别,让人听来毫无意义。“看来,他似乎把宗教、奔驰的骑兵和在奔驰的马上丧身的祖父混在一起,纠缠不清,甚至在布道坛上也不能区别对待”,生活在极端混乱之中,他的冷漠导致妻子发疯并惨死,自己陷入镇上教民的攻击与非议。莉娜的出现把他从胶着混乱、现实与幻想不分的状态中唤醒,他为这个陌生的来自远方的姑娘接生,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新生命的诞生而滋生了对生命和人的温情,甚至认为应该有爱情发生在拜伦·邦奇和莉娜身上,遗憾的是他最终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之路。伯顿小姐生活在哥哥和爷爷的阴影里,背负着上帝加在种族头上的诅咒,她性格分裂、扭曲,最终死在克里斯默斯手上。他们不认同自己的身份,找不到自己的归宿,魔鬼进驻心房,灵魂四处游荡。纠结有黑人血统、厌恶自己身份的克里斯默斯是一个充满魔性的角色,这种魔性来自世俗对其身份的不认同以及他个人的羞耻、无力的反叛与抗争。而莉娜·格罗夫怀着一个没有名分的孩子,被情人抛弃,这样的耻辱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她的意识里,对业已到来的一切都坦然接受,没有怀疑,没有痛苦。她内心澄澈,目光坚定,坦然离家走上寻找孩子父亲、寻找归宿的道路。“那年轻结实的身体,即便在分娩的剧痛中仍显得安宁无惧。”[1] 364这显然需要巨大的勇气,这种勇气来自内心的力量。福克纳说:“我是出于对女性的勇气和忍耐力的钦佩来写她的故事的。”莉娜用清澈的眼睛注视这个世界,照亮了阴暗、浑浊的世界,用沉静的心灵感受世界,衬托出人世的无常与喧嚣。

与莉娜所感受到的种种善意相比,克里斯默斯短短的一生强烈地感受到孤独、敌意以及被拒绝、被抛弃。在一次访谈中,福克纳指出,克里斯默斯“不知道自己是谁——究竟是白人还是黑人,因此他什么都不是。由于他不明白自己属于哪个种族,便故意将自己从人类群体中驱逐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一辈子也无法弄清楚。”这是克里斯默斯的悲哀,也是人类的悲哀。而莉娜却带着天真、乐观的母性,淡化了存在于人世间的种种孤独、不安、挣扎与苦难。

四、母性的隐喻:照亮尘世的希望之光

莉娜的形象一直走在路上,小说的开头走着,小说的尾声依然在走着。莉娜行走的形象意味着寻找,也意味着回归,这样行走是为了完成一种使命、一次寻找、一个新生命的降临,最终回归原始、回归自然。所有的伤痛都在行走中消融,最后瞬间消失,仿佛是一种轮回,生与死、善良与邪恶的轮回。莉娜到达杰弗生镇的日子,小镇上火光冲天,克里斯默斯杀死伯顿小姐并放火烧了她的房子,而莉娜的孩子降生的日子正是克里斯默斯死去的日子;莉娜在杰弗生小镇上寄居的房子正是她的情人贩卖私酒的场所,而她的情人卢卡斯·伯奇已经改名叫乔·布朗,热衷于算计如何得到告密者的一千元奖金。莉娜最后见到她想寻找的情人,在见到莉娜几分钟之后,卢卡斯·伯奇飞快地逃走了。莉娜离开杰弗生镇也是一种隐喻,告别混乱阴暗的世界,带着新生命、新希望,开始新生活。只不过此时莉娜不再是一个人,陪伴她的还有刚出生三个星期的婴儿,以及杰弗生小镇上对她一见钟情、帮助她、追随她踏上遥远路途的善良男人拜伦·伯奇。大火烧毁的是一个旧的世界,身后是废墟、残垣断壁,前方却是未知的被火光照亮的路程和新生的世界。

小说最后一章对莉娜的描写并不是直接的描写,而是通过一个曾经用车捎带莉娜和拜伦·伯奇以及初生的婴儿的男人与其妻子的对话,用第三人称的回忆、转述来完成。这种写法把故事陌生化,人物具有了神秘的色彩,行走中的莉娜仿佛一下子成为另一个故事中的主人公,莉娜和她远去的背影成为一种永恒的象征。开车的是一个家具修理工兼经销商,他从田纳西州运回通过信函购买的几件旧家具。这次旅行他驾着拖车(车后挂了一间背后开门的活动屋),在加油站遇到拦车的莉娜。可以想象,一个女人带着刚出生三个星期的婴儿,坐在拖车上,风餐露宿,一路颠簸,将经历怎样的辛苦。在艰苦的旅途中,莉娜还是那样坦然、自在。开车的人这样描述她:“她坐在一段木柴上,抱着婴儿,像块石头那样静静地听着,也像石头那样自在得意,像是就要被感动或者被说服的样儿。”[1] 450在背负着新生命走向归途的这段行程中,拜伦·伯奇是一个虔诚的追随者,他勤劳、老实憨厚而又显得笨拙,在高大、健壮的莉娜面前像个无辜的孩子,受了委屈无法控制自己,他想离开,熬过一个长夜之后又最终不声不响地回到莉娜和婴儿的身边,而莉娜对他的回归却表现得理所当然,仿佛他将永远追随。莉娜像一个宽厚温和的母亲,呵护着新生的婴儿,同时也呵护着这个心地如婴儿般单纯善良的男人。这种场景让人想起母亲对儿女的爱护与温柔,想起儿女对母亲的依恋。

艰苦的旅途在莉娜看来好似进行了一场有意思的旅行。开车的男人这样描述莉娜:“我回头一望,看见她的面孔,像是早已作好准备等着表示惊奇,而且她知道,一旦流露出惊奇她就会感到美滋滋的。惊奇的神情果然浮现在她脸上,而且显得十分和谐。”[1] 450这是一个没有沾染世俗尘埃、从未遭遇人间疾苦的女子形象,以天真、好奇的神情和远离人间的姿态体验人情冷暖。小说的最后,宁静而天真的莉娜这样说道:“哎呀呀。人可真能走。咱们从亚拉巴马州出来才两个月,现在已经到达田纳西州了。”[1] 455没有怨言,没有气恼,没有被所谓的“丈夫”抛弃的痛苦,也没有来自这个世界的所有烦恼,包括她到达杰弗生小镇上三个月以来所经历的动荡不安的事件。作为一个浮游于扭曲、争斗、流血、阴谋等污浊的画面之外的形象,莉娜仿佛一个透明或隐身的天使,像八月的风掠过南方荒凉萧索、危机四伏的原野,吹散阴霾,让人得以重见天日。

1949年,福克纳在接受诺贝尔奖的致词中提到,值得一个作家密切关注和深入挖掘的是“心灵深处的、永恒的真理——爱情、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2] 254。这一信念在《八月之光》中得到充分体现,莉娜的形象充分展现了人性的光辉——爱情与同情以及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这一人物形象的母性色彩不仅体现了作者的创作思想,而且表达了作者对美国南方以及整个人类社会的反思与批判。人类生存在孤独无助的困境中,种族的争斗由祖先上演,阴影和偏见充塞后辈的头脑,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异化和扭曲中挣扎,世界充满不确定性,人与人之间互相不信任,夫妻、情人、朋友、养父母与养子之间关系不可靠,充满猜疑与报复的恶意。在小说中,莉娜不仅是一个人物形象,也是一个隐喻符号,是一束来自尘世之外的光。这个纯白如光的形象——八月之光,正如福克纳1957年在费吉尼亚大学讲演时所说,是指故乡八月间真实的自然景象。“在密西西比州,八月中旬会有几天突然出现秋天即至的迹象:天气凉爽,天空里弥漫着柔和透明的光线,仿佛它不是来自当天而是从古老的往昔降临,甚至可能有从希腊、从奥林匹克山某处来的农牧神、森林神和其它神祗。”[3]199莉娜正是用她沉静的心灵、天使般柔和的眼睛衬托这个世界的阴暗与浑浊,并用一个新的生命为通往未来世界的路上送来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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