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园林

在我十五年的班主任生涯中，有一个故事一直深深藏在心底。

那是2005年，我在福州带第一届高三班，开学初，一个 “其貌不扬”的小伙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上午报名时，我无意中听到有学生对他喊道： “哇，老烟枪，你竟然和我分在一个班啊！”我循声望去，两个孩子顿时有些慌乱，赶紧低下了头。我没有深究，只是定睛看着他们。教室里很安静，空气似乎凝固了。为了缓解尴尬气氛，我故意高声说： “注册好的同学，请先去宿舍放好行李……”

众人一一散去。 “老烟枪”这三个字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我心底烙上了印记。

我开始留意他，掌握关于他的第一手资料：翁海生，男，身高1.73米，1988年12月生，平潭人，性格内向，喜欢独处。高二时因多次打架抽烟被学校记过处分，初三毕业成绩全校第三，高二时缺考多次，唯一仅存的记录，全校倒数第6名……

开学第三天，我并没有直接与他接触，而是继续开展 “外围调查”，利用课余时间找到他的高二班主任李老师。一谈到他，李老师面露难色又深表同情地对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哎，你抽签的手气不怎么好哇 （高三分班时为了公平，采取抽签的方式分配班级）！”

说来也奇怪，几个星期过去，我竟然没有发现他抽烟，也没有学校政教处给的处分通报。这让我更加好奇，我开始有意观察他。

他经常一个人，在校园里晃来晃去，像没有根的浮萍。每次进教室，身上总是一股浓浓的呛人的烟味，后排的女生都会下意识地捂着鼻子，或用本子在空中扇一阵。很多学生似乎有意避开他，他基本上没有什么朋友，只有与他同村的同学小何，偶尔与他交流。

他是个孤独的人。

一天，晚自习第一节下课后，我发现他去了学校废弃已久的破厕所，便悄悄地跟了进去。只见一个佝偻的身影蹲在厕所的一角，微弱的灯光下，我依稀看清了他的脸庞，喊了一声： “翁海生，是你吗？”他颤巍巍地站起来，应声道：“老师，是我。” “你蹲在墙边做什么？”我问他。 “我在……系鞋带！”他吞吞吐吐地答道。我没有再继续追问，因为我不想轻率地做出判断 （他手里没有烟火），聊了几句后，我让他回了教室。

又过了很多天，下午文体活动课，我又看见他进了那个废弃的厕所。我绕道过去，透过厕所的墙缝，看到了他，他在弯腰捡什么东西。再仔细看，却看到了让我心里很难受的一幕——他在捡地上丢弃的烟屁股！他一个个地捡，小心翼翼地用纸巾包起来，揣进口袋里。

难道他真的在捡烟屁股抽？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

为了证实这件事，我找了他唯一的玩伴同学小何，我没有谈论翁海生偷偷抽烟这件事，而是聊天式地与小何交流。聊着聊着，我转了一下话锋，谈到我想和翁海生交朋友，但苦于没有突破口，想请他帮忙。见我说得真诚，又没有 “恶意”，小何才说出翁海生的秘密。

海生的爸爸是个渔民，家庭不算富裕，但温饱有余。但就在去年，海生爸爸出海捕鱼时因风暴遇难。家里有一个患病的妈妈，还有一个远嫁的姐姐。突遭变故的生活，失去顶梁柱的家庭，压抑和苦难让少不更事的海生一蹶不振，开始厌学，成绩一落千丈，还学会了以烟解愁。烟瘾越来越大，家中困顿，没有余钱买烟，他就开始捡别人丢掉的烟屁股，攒齐烟丝，来满足自己的烟瘾。但他很在乎自己的颜面，所以尽量避开人群，这个经常聚集 “烟民”的废弃厕所，就成为了他攒烟丝的首选之地……小何讲完，请我务必帮他保守这个秘密。

听完小何的讲述，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该怎么来 “拯救”这个颓废的灵魂呢？

如果靠传统的说教，估计是没有效果的，而且可能会伤害他的自尊心。他心如死灰，冷如坚冰，如果处理不当，就会适得其反，我该怎么办？

“教育是个良心活！”大学毕业典礼上姜正国校长这句铿锵有力的临别赠言，成为经常激励我的座右铭，此时它似乎带给了我灵感。

一个放学后的下午，我准备妥当，躲进那个废弃的厕所后墙，我在等待……

果然不出所料，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他环顾四周后，便蹲了下来，开始捡烟屁股。我的突然出现，让他惊慌失措，面红耳赤。我塞给他一包湖南产的香烟，轻声说： “别捡了，以后想抽烟，问我要！我们是朋友。但吸烟有害健康，尽量少抽些！”说完，我转身便离开，留下他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

之后的日子，云淡风轻。

我与海生渐渐地熟悉，课余时间我们一起打篮球，一起畅聊未来；节假日，他会来教师公寓，我们一起做饭；天气晴朗的日子，一起骑车去小麦屿看海。

我经常鼓励他，他也慢慢打开了心扉。我们成了 “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亦师亦友，没有隔阂，没有防备。但对于他的伤心往事，我却闭口不谈，因为我知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我们的交往，不需要裹挟同情，也不应该涉及世俗的利益。我们是两个平等的人，彼此尊重。

慢慢地，他开始积极，开始阳光。

有时候，看他一个人在教室加班加点地学习，我会悄悄地给他送上一瓶牛奶，递上一块巧克力，微笑着对他说： “海生，注意劳逸结合哦！”他总是笑着答应道： “老师，我以前丢下了太多东西，我想努力捡起来！”我很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一如既往地帮助他，感觉他变了，爱笑，爱闹，也积极参与文体活动了。我和同学们都再也没有在他身上闻到那股浓浓的烟味。简直是脱胎换骨，与之前那个孤寂的人相比，判若两人。

2006年，高考揭榜，翁海生以文科总分579分的成绩位列我校第三名。他又重新找回了属于他的荣光。

通知书寄到学校的那天，他和他的妈妈都来了，我在高三年级办公室整理资料，他妈妈一见到我，便和海生说： “给老师磕个头！”他正准备下跪，我一把扶起他。热泪盈眶的他，哽咽地说： “老师，没有你就没有我翁海生的今天！”我的眼眶也湿了，不知道说什么，心中百感交集。这时，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布包裹，我连忙拒绝。“这可不能收！”我严肃地说。可他硬塞到我手中，然后不等我反应，拉起他妈妈便跑了。

许久，我才回过神，打开那红布包裹，一层层，包得很严实。突然，一包皱巴巴的湖南产的香烟出现在我眼前，没错，正是我一年前给他的。还有一张纸条，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 “恩师：你给我的烟，我每天看看，一根没动，因为我知道，老师并不是给我烟，而是给了我做一个男子汉的尊严！”

2012年，已经考上硕士的翁海生，给我寄了一份报纸，在副版上有篇文章——《神奇的烟》。文章里有这样一段话： “我原本是一个孤独的人，丧父之痛，无人能够体会，我迷上了香烟的味道，只有抽烟才能让我忘记痛……我颓废，厌学，没有钱买烟，只好捡别人的烟屁股抽。我常常被人瞧不起，老师们也不怎么喜欢我。庆幸的是高三时，遇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班主任，他竟然暗地里送了一盒烟给我。我知道，他并非鼓励我抽烟，而是告诉我要振作起来，强大起来，做个有尊严的人！这么一盒烟，我怎么舍得抽？！这盒神奇的烟，让我感到了温暖，感到了被尊重的美好，这种另类的教育，让我内心深受震撼，感谢这盒烟，它改变了我的一生……”

很多年过去了，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心中总是浮现出淡淡的欣慰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