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静怡 史蓓思

春节假期即将结束时，海南海口却成了一座“滞留之城”。

三大港口附近，道路似乎变成了免费停车场，每天上万辆汽车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海口客运站更是成了大巴汽车“歇脚”的地方。

机票自然不再有折扣，海口到北京、海口至哈尔滨只剩头等舱或者商务舱全价票，甚至想从海口飞到广州，直线距离只有460.8公里，以往不过一个小时出头就能到的路程，如今不得不中转河南郑州……

这座椰影摇曳、四季如夏的城市，春节期间迎来了数百万远方的客人，可想不到留住客人的却是自1951年有气象记录以来琼州海峡持续时间最长的大雾天气。自2月19日至26日这八天里，每天上万车辆滞留，高峰期一度1天超过2万辆，车队长龙长达20公里，滞留的旅客每天高达数万人。

雾笼琼州

“起雾了。”

2月19日，大年初四，海南万宁，洪地正在和家人过年。晚间多云，家里人看了看湿漉漉的地板，像是提前到来的回南天，不经意感慨了一句天氣。

洪地没能买到回广州的火车票，当晚，他只好在海南汽车客运总站APP上按下购买键，准备第二天晚上6点坐大巴从万宁到广州。

此时，创纪录的大雾已见端倪。

从除夕夜开始，雾气就在岛上聚集。18日起，连续的大雾天气，让海口这座城市卡了壳。

海南省到广东省之间的琼州海峡是陆海交通咽喉。其中，琼州海峡的三港——秀英港、新海港与南港，是海口水上交通的重要港口，与之隔海相望的，则是位于湛江市徐闻县海安镇的海安港与海安新港。海口与海安虽仅隔50公里，但往来只能靠轮渡运输。

当天，雾已经大得足以隔断这50公里。新海港和秀英港反复通航、停航。海口市常务副市长顾刚称，2月18日，海口陆续启动港口滞港应急三级、二级处置预案。此外，据海南政府官方网站记录，海口海事交管中心要求，新海港于8︰20时起暂停船舶进出港;9︰10秀英港也暂停船舶进出港。

    2月22日，广东湛江，一艘从海口秀英港开往湛江徐闻海安新港的客滚轮.与一艘长28米的海南陵水籍钢板运输船相撞，后船上5人落水，只有3人被救起

据海口港港章规定，当港口能见度小于1000米时，应禁止船舶进出港。

大雾并没有在第二天散去，反而愈发严重，气象台称能见度即将小于200米，终于，2月19日海口启动港口滞港应急一级预案，琼州海峡全面封航。

而往来的人们并不知情，旅游结束想回家的、休假完毕再次离乡的，还是从四面八方坐上长途车、出租车、私家车赶了过来。

在出发之前，洪地没有收到任何堵车提醒，他也成了此次滞堵的一个见证者。

当天凌晨，海口市长流镇长彤社区的书记童声博就接到通知，要赶往海口会展中心建立临时应急疏散点。

淹没在车海

洪地出发前预想了春运时期的种种堵车，自认为做好了心理准备，带好了干粮和充电宝——然而这些都未能陪伴他完整地走完将近40个小时的行程。

吃了碗海南特有的后安汤，带上特产咖啡和椰子糖，2月20日，“破五”当晚6点，洪地到达海南万宁汽车站，登上了那辆车牌号为琼C84578的玫红色大巴，车头用毛笔在大红纸上粗犷地写着——班次05000，18︰00，广州。

洪地当天穿了一件法兰绒的长袖红格子衬衫，和这辆大巴倒是极其相配，喜庆。按预期，他可以在车上完美睡上一觉，中途只需在过琼州海峡时下车，同坐一船，人车分离，12小时后，即可到达广州。

傍晚6︰40，汽车前往海口港口，一路堵堵停停，本来这152公里的路程不到两个小时便可走完，可到晚上9点多，司机不仅没能到达终点，反而绕进了海口汽车客运总站。本以为司机只是稍作休整，可他却带来令人沮丧的消息——可能要到第二天中午才能过海。

2月20日，海口，琼州海峡的三港附近滞留了过万部离岛车辆

司机把车熄火，空调也停了，海南天气炎热，洪地汗流浃背，开始后悔穿着这件衬衫。

百无聊赖中，他和乘客们看完了随车小电视播放的《东成西就》《宝贝计划》，以及他不怎么熟悉的明星邓紫棋的演唱会。模糊不清的人影轮廓在身边晃动，时间一分一秒数过，漫漫长夜，他懊恼上车前把吴晓波的《激荡三十年》塞进了行李箱，放在大巴行李舱。手机看两眼就赶快关闭——不知道这会是一场多长的等待。

相比宜宾的周小姐，洪地还是幸运的。周小姐买了7︰10分的车次，三个多小时，大巴丝毫未动。后来汽车动了，却是走走停停、空调开开关关，冷热交替中，周小姐终因身体不适生病。感冒伴着她回到了宜宾，一起走过了整个2月。

与洪地和周小姐不同，小鱼更加自由，她选择了自驾赴海南。

2月21日，初六晚上，小鱼把闹钟调到四点半，第二天凌晨5︰15便从海南文昌高龙湾出发，绕到加油站把油加满。6点多，小鱼开着车到达新海港路口排队，她逆着车龙寻找车尾，一个，两个，心想第三个路口总能排到了吧，四个，五个，到后来都数不清了……很快小鱼一家便淹没在车海中。

无能为力

2月19日凌晨，洪地在万宁汽车站坐车时，童声博和他的同事已经在会展中心开始值班。在这个应急疏散点，提供1600床被子，热水，矿泉水，干粮和临时医疗。

临时搭建的木床靠墙并排，墨绿色的军被，零星的几位旅客，在这个可容纳2000人的会展中心，略显寂寥。很多司机并不愿下车，害怕车队走了起来，而自己却已在疏散点睡着。

其实，每年台风来临之时，童声博和他的同事们都会做类似的事情，只是台风过境一般只要两三天，这次却长达7天。

24小时的值班点，灯火通明，他和同事轮值了一批又一批。有时回不了家，自己也成为小木床上的睡客。

离童声博300多米的是吴渊所在的海建集团志愿服务点。她是海建集团副主任，20日初五下午5点刚从老家广西回来，7点便接到通知到服务点帮忙。她的日常工作是穿着大红色的马褂，给每位旅客发放一瓶矿泉水，两个达利园小面包，以及帮忙问路和找洗手间。

23日凌晨，她迎来了一位1岁多的客人，她妈妈抱着他，半夜饿了想喝奶，需要热水，但太晚了服务点没有，她便到自己一公里外的家烧开热水，送了过来。

可当旅客问还要多少个小时才能到港口的时候，她也无能为力。

也有不少志愿者主动帮助堵在路上的人们，琼山区宗恒楼酒店的洪经理20日当天一早便坐上了旅游局派來的大巴车，他给南岗带去300多份白粥，瘦肉粥，麦片粥和包子。遇上堵的路段，他们便抄小路，实在不行就下车人力推过去。

可再多的热情也无法消解旅客漫长而焦心的等待，爆点一触即发。

2月20日晚间11点，滞留滨海大道的上万台车辆的车主开始集体鸣笛，发泄着心中不满，这也使得本地居民不胜其烦。而且，因为陆续滞留，高速公路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环保部门无论如何调派人手，也收效甚微。

此外，那几天里，社交媒体上流传着一条视频，一位老人想领四份粥遭拒，把粥泼向了志愿者……

志愿者和政府工作人员的假期被迫中断，交警、环卫工、酒店连夜加班。各方情绪在网络中泛滥，达到高潮——拥堵还在继续。

和各种喧嚣相比，港口的秩序仍需坚持。

小鱼在新海港港口排队时，排在前方的京牌车主混入另一条车流，很快能进入港口。

一位交警追上这辆车，勒令他返回小鱼所在车队尾部。车主解释没看到禁行标志，要求依然排在队伍最前面。交警厉声教育：放你走，就是对其他规矩排队车主的不公平！请到队伍后重排！

“不患寡而患不公！维护公平正义，好像是个特别宏大的标题，却在这位交警卖力狂奔的身姿中尽显无疑。”小鱼在自己的微信里写道。

海上梦魇

在海口汽车客运总站滞留了一夜后，洪地终于在2月21日早上6点等来了好消息——可以排队上船了。

候船检票时，人群熙熙攘攘，身边的海南口音高亢而粗犷，手里终于拿到了那张巴掌大小41.5元的宝贵船票，洪地已经不想多想。外面那艘名叫鹦哥岭的巨轮在不远处向他招手，两条黄黑彩带似的装饰显得这辆白色巨轮可在茫茫雾色中所向披靡。伴随着海浪，洪地很快进入了梦乡。

可这个梦并不是一个美梦。他梦见海上所有的船都沉了，只有自己的这艘船颠簸着撞上了海安港码头，他着急寻找着出路……

一觉醒来，已到湛江港口码头，也许是这两天过得太紧张，可那个噩梦依旧瘆得人心 寒。

谁曾想，一“梦”成谶。次日凌晨零时46分许，靠近湛江徐闻的海安新港航道1号至3号灯标之间水域发生了撞船事故。一艘长28米的海南陵水籍新盈F069号钢板运输船与从海口秀英港开往海安新港的客滚轮“海口9号”发生碰撞，海南新盈F069号船上的5人落水，其中三人被救起，两人下落不明，船只沉没。

琼州海峡再次停航，直到次日上午9时，失事船舶被拖离事故发生海域。

事故原因一直在调查中，三月的第一天，沉船已被打捞起，可两位失踪者目前只有一人的遗体被发现，另一个人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好像恨不得能再堵一次”

人们把这场事故的原因归罪于天气。

在海南市政府门户网站上，海口市气象局局长蔡亲波解释，海口大雾较常出现在冬春季节，12月份至翌年3月会出现，“此次持续大雾天气恰好与春节返程高峰期叠加，才产生了较为严重的社会影响。”

海口市交通港航局局长刘东也认为，“通航条件良好的情况下，海口港航运力足以应付返程高峰。”

目前官方还没有发布2018年海南春节旅游人口数据，但2017年春节，有超过500万人选择南下过年，加上海南已有常住人口926万，海南的环境承载力和自身应急能力似乎有些受不住。

而面对拥堵的情况，洪地和其他人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获取有效的交通信息。

海口海事局的办公室电话响个不停，坐在桌边的林先生已经接到好几个港口情况询问电话了，但真正发布港口信息通知的并不是他们，他们只管通航和停航。

政府告知旅客关注海南广播电台FM100、FM95.4可知晓港口情况。

2月22日的撞船事故使得港口再次关闭，小鱼在焦急等待的时候，FM100却传来的是一位已经过海的重庆记者讲述滞留感受，“重庆记者愉悦地说起来大塞车体会到多少温暖，多么温馨，好像恨不得能再堵一次。”

成功逃离“胜利者”的那股喜悦劲儿让小鱼受不了，苦熬得很不是滋味。

2月20日，初五那夜，洪地在偌大的海口汽车客运总站等待时，身后的灯暗了，旁边的旅客席地而坐吃盒饭，车站不远处突然放起烟花。他在22日早上6：55到达广州。尽管早就后悔，为什么当初自己不咬咬牙，多交1600元买上机票，可是，从海口和三亚返回的机票大多只剩下公务舱和头等舱，上万元的机票成为不可承受之重。

直到回到目的地，洪地才第一次收到来自海口市政府的温馨提示——“尊敬的各位旅客，目前海口秀英港、新海港、南港正常通航。由于港口外道路有车辆10916辆，港区内车辆3520辆，共计14436辆待渡。市区交通压力较大，港口外道路严重拥堵，过海车辆滞港时间长达14小时以上，建议其他过海车辆23日早6时前暂不前往海口三港。有关信息我们会随时通报，请您及时关注FM95.4、FM100了解。2月22日下午16时。”

2月26日，海口官方终于宣布，终止滞港应急响应，宣布海口港口过海旅客、车辆通行速度已恢复至以往春运水平。

如今，海口市政府的官方微信上多了一栏：海口交通实况，同时，入港过海也终于开始可以提前在网上预约。（应受访者要求，洪地、小鱼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