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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我们总得相信生活

2018-03-14汪琬琦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汪曾祺

汪琬琦

摘 要:《受戒》是一篇“美育小说”,自1980年问世以来,它表现出的人性美、自然美和风俗美感染着无数的读者。汪曾祺的童年经验与故乡情结影响了《受戒》的创作,为作品的解读提供了一种视角,而作家的人生经历也给了我们一些启示。

关键词:《受戒》 汪曾祺 童年经验

《受戒》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故事。它发生在“百六十里荷花田,几千万家鱼鸭边”的高邮,穿紫花裤子的小和尚明海和剥莲蓬的女孩儿小英子,一对少年男女,无拘无束地相爱了。他们是邻居,一个在荸荠庵里当小和尚,一个在旁边的岛上做小姑娘。明海“年輕,聪明,相貌好”,还有一条“一十三省数第一”的嗓子,小英子“像个喜鹊”,活泼、可爱、勤快。好般配!他们总在一起玩儿,一起踩水车,一起唱歌。小英子挎着荸荠回去了,她美丽的小脚印把跟在后头的明海弄得心里痒痒的。

可明海到底是个小和尚,想当个“合法”的和尚就得去县城的善因寺受戒。戒疤烧了,蘑菇汤也喝了,小英子划着船来县城接他。受戒回来的明海和小英子在船上说了一路的话,说着说着就订了终身,把船划进了芦花荡。虽然“受戒”,却分明无戒,分明破戒。

汪曾祺用审美的眼光看《受戒》的主人公,并不用道德去苛责他们。小姑娘能不能把自己许给人?又能不能许给一个小和尚?汪曾祺用《受戒》回答我们:能。他是沈从文的弟子,很懂得《萧萧》那一类的故事,年幼的萧萧受了长工花狗的骗,生下了花狗的儿子,可萧萧一样可以同自己的小丈夫好好地过日子。大人、先生们的道德从来都管不住这个淳朴的底层人间。

明海出家的荸荠庵本名叫菩提庵,菩提庵的对联很好玩:“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对仗是对仗,但总有点儿驴唇不对马嘴,有点儿滑稽,像这儿的和尚一样。他们娶妻,打牌,杀猪,吃肉,将俗家的日子认认真真地过进了小小的荸荠庵。

《受戒》有烟火气,这烟火气把《受戒》做成了一盘菜,而且是一盘茉莉花炒鸡蛋,有温润的口感。它的温润,在人物,也在语言。“我认为语言只有一个标准,就是准确。”秉持着这样的标准,汪曾祺的语言很简单,甚至到白的地步。但他的白,“是非常讲究的白”,白中有它的瑰丽与奇崛。常人可以学他的白,却不一定学得到他的意味,还有他用词的纯熟贴切。“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这句话不是只在美术上有效力。他的标点也和别人不一样!他的破折号和省略号比别人多,像国画里的留白,使小说的节奏舒缓有致。

儿时的汪曾祺跟随父亲受过古文的训练,本人又钟爱宋人笔记,所以《受戒》时常出现带有古典意味的句子。小英子母女三人“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滴滴的,衣服格挣挣的”,“头是头,脚是脚”“滑滴滴”“格挣挣”,方言俗语融合对偶的句式,自有它的美感,且是我们的汉语才会有的特殊的语言风格。

《受戒》的故事来自汪曾祺的童年经验。1938年为避战乱,汪曾祺随祖父、父亲到高邮北乡庵赵庄住了半年。在《关于〈受戒〉》一文中,汪曾祺也明确地告诉读者:小英子是有的,他们的生活也是有的,明海却是完全的杜撰。他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人的各种感情的总和”去写1943年以前的“一个梦”,恰印证了童庆炳的观点:“童年经验一般以回忆的机制与作家现时的生活经验接通,从而进入作家的创作视野。”汪曾祺将他的童年经验在《受戒》里进行了分解、变形与重组,达成了自己的美学理想。他写的时候带着一点倔强:“我要写!我一定要把它写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诗意!”《受戒》几乎回避了所有带有战乱印记的标识,它没有时代,是一个真正的属于古中国的梦。

大家公认《受戒》有风俗之美,这体现了汪曾祺的文人情调。他本来就“爱看讲风俗的书”,且“最有兴趣的是讲风俗民情的部分,其次是物产,尤其是吃食”,汪曾祺是个肯注意生活的人。这些“无用”的,如浮光掠影的知识使得《受戒》丰富了起来。荸荠、菱角、栀子花,青桩、寒蛇、纺纱婆,它们一起出现在河边的荸荠庵,给了《受戒》一个天然的物理空间。明海跟舅舅过县城那一段:

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 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

大肆铺排县城里的店铺,描绘得热闹、繁华,像是从《东京梦华录》里原样借来的。

《受戒》里描写的许多事物在《受戒》写出来的时候恐怕就已经快消失了,“即将消失的事物有种特别的美感”,罾鱼,洗磨,编蓑衣,配丝线,连拿铜蜻蜓偷鸡都不合规矩地美了起来,“但这美感并非因为它即将消失”。那么这美感是来自什么呢?

《受戒》里的生活与汪曾祺的乡情也有关系,故乡影响了他一生的创作。除了明海与小英子,巧云与十一子,我们熟悉的《鉴赏家》《故里三陈》等故事都发生在这片江南水乡,盖着浓厚的地域印记。许多作家都有故乡情结,如沈从文与湘西,贾平凹与商州,迟子建与北极村……对故乡的爱恋是人类共通的情感,照亮和温暖着许多作家的创作。

但这算乡愁吗?事实上,离乡四十年,汪曾祺没怎么回过高邮。他在给沈从文的信中这样写道:“一个人回到乡土,不知为甚么就会霉下来,窄小,可笑,固执而自满,而且死一样的悲观起来。回去短时间是可以的,不能太久。”但高邮人不管这些,一样好好地把汪曾祺纪念起来。高邮有了汪曾祺,和有了秦少游、王念孙一样,是高邮的光彩。

《受戒》和《大淖记事》《故里三陈》等作品应当同属汪曾祺小说的高邮谱系。他的小说依其叙事空间大致可分为高邮、昆明和北京三个谱系,高邮谱系主要是讲述劳动人民的故事,围绕昆明的篇章以学生和教员为主,以北京为背景的小说则大都发生在他熟悉的京剧团。他用了他的一生去描绘小人物,但也不断地尝试着各种风格,《天鹅之死》的现代色彩,晚期那些类明人小品,三篇成束的短篇小说,散淡氤氲。

汪曾祺说:“我年轻时曾想打破小说、散文和诗的界限。”他后来和施叔青对话,也强调自己的小说是“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这一点在《受戒》中体现得尤其明显。因为这个,《受戒》曾引起别人“它有故事吗”的怀疑,也引出了“汪曾祺之问”——“小说可不可以没有意义”。《受戒》留存了美,怎么没有意义?小说如果失去了美,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明海和小英子的故事是在一片芦花荡里结的尾: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 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 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句式长短参差,音韵和鸣,意境悠远,像一首小令,又像一首南朝民歌。

他有这么美这么快活的作品,自己的人生却并不顺遂。从高邮到昆明,由昆明去北京,再被发配到口外“效力军台”——汪曾祺是一个长久的漂泊者。他的书读得好,笛子也吹得好,可这顶什么用?大学毕业,他去了上海谋生,找不到工作,苦恼到想自杀。到了老年,“又当了一回右派”。摘完“帽子”,写了《受戒》,然后就“被人强逼着写一本《释迦牟尼故事》,理由很奇怪,说是‘他写过小和尚”。1980年《受戒》问世,1997年汪曾祺即撒手人寰。他的创作生命开始得太晚,又过早地结束了。离世二十年,各个出版社出版了一百多种他的作品集,可是,他知道吗?

他始终乐观,“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是我们今天应该快乐”。经历了长久的埋没与艰难,他依然保持他的“温暖、爱意、良知和诚心”,拿出了《受戒》这样可爱的作品。一个人,一个作家,愿意把自己的爱分给土豆,分给葡萄,分给村姑、锡匠和小和尚。他是在哪里都能写出东西来的,因为他有本事将生活中的一切撞击转化成艺术。历尽辛苦,最终还是选择相信生活,相信生活会给我们文学,也会给我们其他一些美的东西,即使伴随着遗憾和创伤。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是变的,但也总有一些是不变的”。现在的高邮,也许已经没有和尚赶去善因寺受戒了,但一定还长着荸荠、浮萍和丝穗一样的芦花,也还会有明海和小英子这样的少年男女在产生着爱情。至于他们长大之后怎样,那已是别的故事了。

参考文献:

[1] 汪曾祺.受戒[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

[2] 苏北.我们的汪曾祺[M].扬州:广陵书社,2016.

[3] 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J].文学评论,1993(3).

[4] 赤木明登.造物有灵且美[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5.

[5] 汪曾祺.晚翠文谈[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

[6] 沈从文.长河[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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