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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

2018-02-06于玲

牡丹 2018年35期
关键词:耳坠香皂粽子

于玲

我翻着书,阳光刺眼,照在书上,把纸上的字也照化了,那一个个小字仿佛羽化成仙,飞离了尘世,我这才合上书,闭上眼。眼前却不黑,那是一片粉嫩的红色,阳光透过眼皮的血肉仍能照到眼睛里。

我就这样对着阳光发呆,几乎忘记了奶奶就在身边,她也闭着眼躺在阳光里。冬日里,晒太阳是她最主要的工作了。

我扭头望向奶奶,一层又一层的棉袄裹着她瘦小的身体,灰白的头发丝被她从前往后梳成马尾,马尾又从下往上卷起,被一个大黑卡子别住,形成一个干瘪的髻。那个髻就跟奶奶一样,虬成小小的一团。都说人老了就会萎缩,真的是这样吧!我经常怀疑,奶奶这样瘦小的身体,是怎么生下几个高大壮实的儿女的。

可能感觉到了我的眼光,奶奶扭过头来,看我正在望着她,赶紧讪讪笑了起来。

“看书累了吧。”奶奶不识字,所以对读书这种行为极度崇拜。我看书的时候,她不舍得跟我说一句话,生怕打扰了我。

我笑了笑。

见我不再看书,奶奶挪了挪屁股下的草墩儿,离我近了几分,开始跟我聊天。她说的都是家长里短、村里老人们的事儿,那些人比书上的人离我还远。我就竖着耳朵听着,并不往心里去,偶尔哼哈应上一声。即便这样,奶奶也很高兴。

我開始盯着奶奶的发丝发呆,阳光下,一根根细发规矩地排列着,一丝不乱,齐齐整整。头发虽然灰白,却也能晃出太阳的光,那些光随着头的摆动而不断变幻,我一时就恍惚起来,觉得此情此景格外熟悉,仿佛梦里见过一样。

而后多年,当我梦见奶奶时,竟真的总是在阳光下与她会面,如那天那般,她望着我读书,我听着她说家常。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天,很普通的一件事,现在想来,我们就像是被嵌在那一片暖白里,变成了一幅画。那幅画挂在了心里时常见到的地方,不经意就能想起。

我和奶奶相伴20多年,即便往后的十几年,我们搬去城市定居,奶奶依然是我最亲近的一个长辈。20多年里,奶奶的外貌仿佛一直没有变过。奶奶的头发,自我记事起,便梳成灰白的髻。她夏天总是穿着素蓝的斜襟上衣,冬天则是一身耐脏的深色棉衣。我们一天天长大,奶奶则一直弯着腰,像是一只弓起的虾,瘦小干瘪。小时候我们贪玩的时候,还说笑过,让奶奶站在那儿,不用刻意弯腰,我们就能玩跳山羊的游戏了。当然,谁都不敢真的压着奶奶的身体跳过去,她真的是太瘦了,怕是一压就要压断了。

奶奶爱美,算是村里最干净的老太太了。小时候村里还流行用发油,就是那种跟芥末油差不多的小小一瓶,拧开瓶盖,是扑鼻的桂花香。母亲买过一瓶,但因为香气太冲,便一直放在写字台上闲置着。

奶奶从没用过发油,想用又不敢明里开口,就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抹了一些在头上。她并不懂头油不能多倒,只需在手上匀几滴搓开了捂在头发上就行。她一口气倒了小半瓶,把头发里里外外都抹个遍,结果头发不仅打了绺,而且浓郁的香气熏得人靠近不得。当然,家里人只当是不知道,谁也没揭穿她。那时候,奶奶的头发就是灰白色的了。

虽然奶奶的头发白了,但是发质依然很好。我记得那一天,我和堂妹在奶奶屋里的炕上嬉笑打闹,一屋子的尘灰在阳光中惊恐地飞舞着。奶奶不顾我们捣乱,兀自端来脸盆洗头。她解开了发髻,散开的白发不如梳着好看,甚至有点儿让人害怕。奶奶拿起梳子,仔仔细细地梳着头发,她不发一语,就像拜菩萨时一样认真而虔诚。等那些白发梳得服帖利索了,她就把头发往前翻过去,浸在水里。头发沾上水,顺溜的像是一大片粽子叶——一片灰白色的粽子叶。

每年端午的时候,奶奶和母亲总会在大盆里泡上江米和粽叶,准备一家人吃的粽子。我总是看不明白包粽子的手法,几片粽叶叠在一起,像是捞纸浆那样,探进水里轻轻一兜,出水后便粘在了一起,变得顺直服帖了。随后轻轻一卷,成了一个角,填进去米和枣,再卷上几卷,粽子便成了。后面那几个角是怎么形成的,我是怎么也看不会,琢摸不透。每次看她们包粽子,就总觉得她们是在变戏法,因此格外着迷。

奶奶洗头的时候,用手掬着水倒在头上,然后就从上往下捋下来,就像是顺着一叠粽子叶,服帖贴、滑溜溜,看得人心里格外舒坦,一瞬间,我又看得着了迷。

头些天,奶奶得到一块香皂,之前奶奶没有用过香皂这种新鲜物件。那天,她将香皂纸拆开,把香皂抹在头上。细细密密的泡沫像是粽子米一样涌了出来。香气跟着那些尘屑一起,在房子里乱窜,窜到我们的鼻子孔里,甚至窜到窗户的外面去。

“香皂就是比洗衣粉好使,头发光溜溜的,一点儿也不剌手。”奶奶发自肺腑地感慨着。

是啊,洗衣粉都能拿来洗机油了,头发沾上它肯定都被烧坏了。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专门洗头发的香波,像是井底的蛙一样不知道这世界有多么缤纷绚烂,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又都那么容易满足。

拥有一块香皂,对于奶奶来说,已经是很满足了。在这之前,她都是用猪胰子洗手的。到了年节,杀完猪,有人专门炼一些猪胰子皂分给邻里亲友。一块鸽蛋大小的胰子,奶奶省着用,能用上好几年。香皂比胰子起沫多,不用使劲搓来搓去,奶奶用起来也格外节省。她瘦长的手上满是皱纹和老年斑,即便用香皂洗过,那些皱纹和斑点却依然还在,像是没洗干净。时间已经将污迹深深地刻在她的皮肤里,永远也洗不净了。

许多年后,我每次回老家探望奶奶,更愿意给她买一些洗漱用品和擦脸油、护手霜作为礼物,我坚信爱美的奶奶肯定更喜欢这些。而奶奶也的确喜欢,到她最老的时候,她终于可以坦然地承认爱美了。

知道奶奶爱美,母亲更是送了她一对金耳坠,这让奶奶彻底在村里出了一把风头。以前,奶奶的耳朵眼里别着一副黄铜耳坠,村里的老人们多是戴那种。同样是金光闪闪,金耳坠就是比黄铜的好看。戴上金耳坠的奶奶,腰仿佛挺直了几分,走路时小脚摇摇晃晃,那光闪闪的耳坠也跟着晃得耀眼。别人都笑着跟她说,你可真是有福气的人。奶奶也心满意足地点头,耳坠便晃得更亮眼了。

奇怪的是,这么有福气的奶奶,却一直干瘪瘦小。无论我们给她送去多少营养品,她也长不起肉来。我们一家子没瘦人,除了奶奶。奶奶的瘦,是从二十世纪延续过来的。确切地说,她从来没胖过。

爷爷早逝,奶奶一个人带着5个子女,其中艰辛不言而喻。把他们养大成人,有饭先紧着儿女,有困难先自己顶着,这样的日子里奶奶怎么能胖得起来。直到后来5个子女成家立业,盖房垒墙,发展成了5个家庭,奶奶又肩负起了照顾孙辈的重任。

奶奶过惯了苦日子,得着什么好东西就愿意省着。我们都知道奶奶喜欢藏好吃的,饿了便去她那蹭吃蹭喝。奶奶柜子顶上的竹篮里总会藏着一些如槽子糕、麦乳精、饼干和奶粉之类的东西,这都是亲戚们送给奶奶的营养品,其实大部分都入了我们那群孩子的口,也许是这样,奶奶才没能胖起来吧。

奶奶瘦,所以格外怕冷。一到冬天,她就穿上好几层棉袄,像是躲进襁褓里的婴儿一样蜷缩着。我们搬到城里后,每年冬天,都要接奶奶来城里过冬。有暖气,奶奶就不用再受冻了。奶奶喜欢靠着暖气,倚在窗边向外张望。早上起,她望着我们一家人出门上班。傍晚,她望着我们陆续回来。明明眼睛不太好使,可是她总是第一个望见我们的人。

我们给了她钥匙,告诉她可以下楼去转转。但奶奶疾疾把钥匙推了回来,“老天,我可不敢出去。出去我就找不着道儿了。”

奶奶守着暖气一坐就是一冬,除了寂寞,最难挨的就是便秘了。奶奶说,刚解放的时候,她得了严重的妇科病,当时没条件治,胡乱找来药吃,不知怎么地把肠胃给拖累住了,又留下个便秘的毛病。来到城里,因不经常活动,便秘更加严重。她让我摸她的肚子,干瘪的肋骨下有鼓鼓的硬块。这便秘唯有吃泻药才能好,可拉肚子的药吃了泄气,老年人受不住,所以不能常吃,奶奶就一个礼拜吃一次。拉一次肚子,硬块就消失了,下次就要再等一个礼拜了。

白天我们出门的时候会给奶奶打开电视,调出戏曲频道。在老戏的陪伴下,奶奶睡眼蒙眬地打着

瞌睡。

奶奶的日子昏晨颠倒了。白天一个人的时候,奶奶就像是一只冬眠的动物,寂静无声地等待时光流逝。晚上我们回到家,陪着她聊天、唠嗑,她眼睛里才有些光。

往往等不到开春,奶奶就受不了了,天天念叨着要回家。虽然城市暖和,衣食丰富,但这些都不能拖住她想回家的步伐。她收拾好自己的包袱,放在床头,谁都不能碰。生怕一个不小心被人藏起来,她就不能回老家了。

回了老家就要一个人住了。屋子里一冬没有烟火气,从地基到房梁,每一处都是冰凉。奶奶执意要在那里住,哪儿也不去。她说那是她的家,去哪儿都不舒坦。重新拢了煤火,搬出加厚的大棉被,奶奶就这样一个人生活了。

好在,冬天的农村里,有许多跟她一样老的人陪她晒太阳。双手揣进袖筒里,闭着眼睛。来一个人就可以聊上几句,不来也没关系,闭着眼睛可以自己和自己说话,也可以和记忆里的人说话。脑子里有个戏台,自己喜欢哪出就放哪出,喜欢哪个人就拎他出来聊上几句。而那些人和戏,在城市的暖气旁,好像被吓没了影,总也不出现。同样是孤独,在城市里的高楼上住着,奶奶的心也总是吊得高高的,只有回到农村的家里,她才觉得踏实。

独居的奶奶在一个夏天出事了。燥热的午后,一场雨铺天盖地下了起来。奶奶听见大门晃动,以为有人敲门,便沿着门廊去开门。她小小的身躯在风雨中飘摇,一不小心,滑倒在泥地里。一瞬间,身体的某个骨节咔嚓一声——碎裂了,她立刻动弹不得。雨声遮住了她的求救,许久之后雨停了,才有人听见她的呻吟。

奶奶摔断了胳膊。医生建议保守治疗。

在那保守治疗的一年里,奶奶没有出过门,除了有几次被推到院子里晒太阳。她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踱着小脚步走到街角的阳光里和别人聊天了。奶奶的精神很快萎靡下去,听家乡的叔伯说,后来奶奶经常神志不清,认不得人,记不清事。不過,奶奶已年过八旬,在大家的心里,也已经能接受她的生命进入倒计时的事实了。

奶奶是在初夏的一个深夜里离去的。那时候,日头一天长过一天,世间万物,像是卯足了劲儿的青少年,拔尖儿长个儿,一派生机。奶奶却突然静止了,她终于没了力气。

恰巧在头一天,父母刚刚回老家探望过她。母亲说,因为奶奶行动不便,好久没有洗澡了,屋子里有股发霉的味道,母亲便想着给奶奶洗个澡。姑姑们是老思想,怕奶奶着凉感冒,便拦住了母亲。

我们往家奔丧的路上,母亲抹着眼睛说:“我最后悔的是,没有给你奶奶洗个澡。她是个多爱美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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