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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火或寒冰

2018-01-25吴佳骏

美文 2018年1期
关键词:木子哭声草药

吴佳骏

夏 屋

那屋子,筑在一条河的岸上。灰旧,破败,像是早已被废弃多年。夏日的早晨或黄昏,屋子静谧的影子倒映在河面上,有种不真实感。倘若有风吹过,水波一皱,那屋影就全被揉碎了,只剩下河水对屋子的追忆。

许多年以来,那屋子的门都关闭着,阳光照不进去,只能照在那两扇褪色的灰白的木门上,以及木门上雕刻的同样褪色的残朽的左右门神上。早些年,或许是出于好奇,村里人上坡干活或收工回家,路过那屋门前时,都要习惯性地从窗户外朝里瞅瞅。屋子里其实也没有什么,无非是一张桌子,一张床,几条凳子和两张椅子。最显眼的,是堂屋的香案。香案上一年四季都燃着香,袅袅青烟环绕和弥漫在屋内。香案旁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幅黑白照片,落满了灰尘。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面孔,目光呆滞,神情麻木,蜘蛛网罩着他的眼,耳,鼻,舌;也罩着他的瘦,冷,和苍白。很显然,这个照片上的男人,已经被死亡领走了,去了一个非常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

后来的一天,那屋子的窗户被一块蓝印花布给遮住了,村人们的窥探的视线因之被挡在了窗外,只余下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议论在村子里游走。从此,那座房屋成了村里一个漆黑的“城堡”。这个城堡比卡夫卡笔下的城堡还要令人费解。然而很可惜,我们村里没有土地测量员,只有石匠和木匠。否则,就可以找个借口,派人去悄悄靠近那个城堡,靠近城堡里面的秘密和幽暗了。

现在是六月里的一天,我回乡居住的第一百二十三个日子。我那天的心情很烦躁,书也看不进去。拿在手里翻开,书上的字迹全都模糊一片,像画家滴在宣纸上的墨团。文章更是写不出来,打开电脑,又关上。一会重新打开,还是写不出,灵感全都被电击了似的。我索性拿起鱼竿,提着桶去河边钓鱼。当我从那座屋门前走过时,我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燃烧的气味。我停下了脚步,站在院子里。那院子很干净,连一片树叶也没有。更看不到鸡、鸭和狗的身影,也听不到有猪和羊的叫声。太阳依旧明亮而放荡地照耀着。屋子依旧落寞而封闭地存在着。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没了钓鱼的兴致。

我伫立在院坝里,脑海里不断地闪过这屋里住着的那个女人的模样 。她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已经十几年了。她不是个疯子,精神很正常的,可偏喜欢将自己幽闭起来。她怕见光,怕淋雨,怕吹风,怕屋外的一切。她活在村子之中,又活在村子之外。这十几年来,只有少数几个村民看到她走出过屋子——她在院坝里站了一会后,很快又钻进了屋,掩上门,拉上窗户的蓝印花布——整个世界又一次剩下她独自一人了。

印象中,我还是在多年前的一个盛夏的午后,看到过她一次。那年天大旱,高温持续了两个多月,滴雨未下,田地都龟裂着,树木和竹子有的也被骄阳晒死。我回乡看望父母,刚爬到山路的转弯处,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出现在路边,着实吓了我一跳。她手里拿着一把割草刀,好似在找什么草药。那会儿村人们都还躲在家里午休,野外没有人。她一见到我,似乎也被吓到了,转身就跑,像被太阳追着似的。跑着跑着,她就化掉了,不见了影子。

那个女人有个儿子,年龄四十好几了,单身,在外地一家不知什么工厂打工。逢年过节,还能看到他回来。平常是绝看不到的。但即便是儿子在家,那个女人也是不会从屋子里出来露面的。她的儿子也不会强迫她出来。他们似乎并没有血缘关系,他们是两个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即便他们彼此间还有那么点爱,也难以治愈他们那各自心里的终极的孤独。这孤独多像卡森·麦卡勒斯的那部《心是孤独的猎手》的书里所昭示的孤独啊——那个镇上的哑巴——一个名叫辛格的银器雕刻工的孤独。

从屋子里弥散出来的清香的气味越来越浓,我再一次看了看这屋子。我知道里面住着一个女人,那屋子既是她的壳,也是她的心;既是她的监狱,也是她的佛堂。

水 鬼

村里的好些人都成了水鬼了。

正月,有两个,一个木匠和一个石匠。这两人互相敬重,又相互憎恨。一个星夜,他们相邀去镇上喝酒,都醉了。归途中,双双掉进河里,爱和恨,都一并被河水给抹平了。

二月,有一个,是个青年。新年刚过,爆竹的焰火还在天空绽放,春天的步履还在田园蹁跹,这个青年独自在野外走来走去,彷徨又徘徊。没有人知道他内心在想些什么,他的脸上一点看不出新春的喜悦,眼睛时而明亮,时而忧郁,像这个季节里植物的颜色的变化。再过几天,他就要离开他所熟悉的故土,去往远方,成为一个异乡人。可令谁也没想到的是,在二月里一个寒凉的春夜,他把自己献给了流水。

三月,也有一个,是个姑娘。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这艳丽的灼红的桃花,既开在桃树的枝头,也开在姑娘的脸颊。每年的这个时候,姑娘都會偷偷地去到后山的桃园里,聆听桃花的呓语,观赏花瓣的鲜润。她喜欢站在花丛中,喜欢那种被花所包裹的感觉,就像她热爱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赏花了。过了三月三,她就要出嫁了。嫁给另一个季节,嫁给一个比他成熟的男人。她的青春和花期即将结束。昨晚,她的父母已给她整理好了嫁妆。她躲在三月的夜里,哭了整整一夜。她的泪濡湿了三月里的桃花。她哭三月,也哭自己。哭完之后,她睡了一个安稳觉。翌日,这个多愁善感的姑娘,便如一片凋零的花瓣,随着流水飘走了。

时间转眼到了六月,《诗经》里“食郁及薁”的六月,棠棣和野葡萄生长的六月。又有两个人成了水鬼。

第一个死在六月上旬。一个无月的夜晚,天气燠热,晚饭后的人们各怀心事。年长者搬张椅子,坐在屋檐下或院子里,点燃烟卷,开始了“往事与随想。”他们绝不是要效仿那个俄国的赫尔岑。这些一辈子都活在乡下的卑微如草芥的老人,根本没听说过赫尔岑的名字,但他们又无疑都经受过如赫尔岑那样的血和泪。不同的是,赫尔岑将他的回忆写成了几卷本的皇皇巨著,而这些乡村老头则把自己的心路历程献给了黑夜和星空,烟斗和沉默……年轻人呢,呵,没有年轻人了。乡里的年轻人,早就生活在了别处,成为一个又一个的“异乡人”了。说不定,他们此时此刻也正在经受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或之重呢。如此一来,就只剩下那些孤独和可怜的小孩子,寂坐在电视机前,观看不属于他们的童话世界——那个世界里也有风,有雨,有山,有水,有沟壑,有裂隙,有欢笑,有泪滴——可独独没有爱。那些本该施予他们的爱,统统都变成了蟋蟀的叫声,钻到床底下去了。这是一个多么郁闷的无月的夜晚啊!然而,就在这个夜晚,村里一个姓罗的老头躺在椅子上陷进自己的往事里,再也没有走出来。当他的孙子喊他回屋睡觉时,发现他的身子已经僵硬了。周身都结满了露水,眼角还有两行浊泪爬过的痕迹。大家都说,老人是被水鬼带走的——因他年轻时,去外地讨生活,被人打断了一条腿。阎王担心他走旱路费劲,所以才委派一个水鬼来接他。被水鬼接走的人,自然就是十足的水鬼了。endprint

第二个死在六月下旬。死者是个中年男子——我们村里最老实巴交的一个人。他趁着朦胧月色早早地就躲在河边的芦苇丛里。肩挎一个帆布包,包里放一把大大的钢丝钳,以及几大把花生和一瓶烧酒。或许是害怕,他一边剥花生吃,一边喝酒。直到月上中天,他才偷偷地爬上了芦苇丛旁侧的变压器——试图用钳子夹断一根电线带走。他在做一个生活的盗火者。岂料,电线刚被夹断,他就从变压器上掉进了河里。那些水里受到惊吓的鱼儿四处乱窜。但不多久,河水就恢复了平静。夜天上,一轮孤月,发出惨白的光。那光照耀着宁静的水面,也照耀着水面上宁静的夜色。

村里的好些人都成了水鬼了。

夜 哭

我在夏夜里听到过各样的哭声。

那哭声,有时大,有时小;有时缠绵,有时悱恻;有时孤绝,有时冷寂;有时如流星划过天幕,有时如蚊虫嗡鸣耳畔;有时似夜风摇撼大树,有时似月光照临池面;有时像乡村基督徒唱诵的赞美诗,有时像吃斋信佛者念诵的经文……

这些哭声,曾让我彻夜难眠。我躺在床上,被各种哭声深深地包裹着,酷似黑夜包裹着村子。苦痛和忧伤如同明灭闪烁的繁星,布满了我的大脑的天空。我睁开眼,望着漆黑的屋瓦,耳边不自然地响起艾青在他的《诗人论》里发出的诘问:“如果你听见深夜里还有哭声……你的嘴还能缄默吗?”然而,我的确只能缄默,在这个沉闷的夏季的夜晚。我不缄默,又能如何呢?

在回乡居住的这些日子里,我还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地被众多的密集的哭声所恼过,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这不是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这是一个有着哭声的惶然的“子夜”。我一定要找出那些哭声的来处,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在深夜里哭泣,以便使我的内心获得安妥和宁静。我的锐敏的听觉的雷达,顺着那声音的频率,在黑夜里四处探查。像一束微弱而幽冷的光,穿梭于夜的深渊里。遗憾的是,我探查了整整一个夏季,还是未能彻底搞清楚那些哭声的来源。只有极少数的几种哭声,我是确凿地知道它们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为此,我愿意将它们简略记述在这里。我希望我的文字不再如我的嘴一样,也是缄默的,尤其在听见深夜里的哭声的时候。

树肯定哭过。因为哭过的树的叶片都是纷乱的,有的甚至变得焦黄。我居住的周围有很多这样的树——有感情的树,会欢笑也会流泪的树。我经常在散步的时候看到过它们那或悲伤或祥和的样子。印象最深的,是我家菜园旁土坎上的那棵洋槐树。每年春天,树上都会缀满繁密的白花。那是蜜蜂最欢欣的季节,却是洋槐树最愁郁的季节。现在,洋槐树早已枯萎了,再也开不出洁白的花朵,然而蜜蜂仍会年年飞来围着枯树转。有时,蜜蜂还会带来鸟雀、蝴蝶、蜻蜓随着它们一起转。转着转着,蜜蜂就开始哭了。蜜蜂一哭,鸟雀也哭,蝴蝶也哭,蜻蜓也哭。最后,枯死的洋槐树也哭了。我至今不明白,既然树都死去了,那它又怎么还会哭泣呢?而且,哭声还那么响亮,那么具有穿透力。难道是洋槐树死了,只剩下它的哭声还活着么?

土地肯定哭过。因为哭过的土地只长荒草不长庄稼。我的村庄周遭全是这类长满了荒草的土地。我每天从原先的田坎走过,荒草都会抓我的膝盖。它们试图强迫我下跪,再试图覆盖我。我挣扎着,抵抗着,为土地,也为我自己。或许是土地可怜我,才在我脚底下嘤嘤地哭。我熟悉它们的哭声,它们的哭声里包裹着太多的盐和太多的碱。

夏天肯定哭过。因为哭过的夏天总是溽热、干燥的。它们会把嗓子哭得沙哑,把喉咙哭得冒烟,把田地哭得坼裂,把虫子哭得自杀;它们还会把凉风哭成汗液,把星辰哭成钻石,把山路哭成血管,把粮食哭成饥饿……我不知道其他的季节是否也会哭,比如春天会哭吗?冬天会哭吗?秋天会哭吗?反正夏天是会哭的,难怪我会在夏季里听到那么多的哭声呢。也许,夏天是在代替秋天哭,冬天哭和春天哭吧。待夏天把眼泪都流尽了,季节也就不会再有哭声了,那该是多么爽朗而宁谧的季节哟。

我肯定也哭过。不然,我绝不会听到这些夜里的哭声的。只有哭过的人,才会对各样的哭声那般敏感。那么,我又是为何而哭呢?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泪水从没有告诉过我,它也从来不受我的控制。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我的双脚一踏上故乡的土地,我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然后,刮过故乡的野风就会将我的哭声带走,带出我的视线和意识,眷念和哀愁。如今,在这个充斥各样哭声的夏夜,我才真正明白了自己哭泣的缘由——我哭我的树和土地,也哭我的夏天,更哭艾青那句“我为什么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的诗句。

草 药

夏日。早晨。初升的朝阳是傲慢的。它目空一切,发出萬道金光,狠狠地将那光的芒刺扎进大地的肌肤。大地静穆着,承受着,既不嚎叫,也不喊疼——莫非是大地已然习惯了将那太阳的芒刺当作扎入土层的疗伤的针灸了么?

这样想着,我便跟着村子里的几个老人走向了山坡。我们要去山上挖草药。我好多年都没挖过草药了,怕认错,只能跟着几个老人走。他们熟悉各种草药,宛如熟悉大地上的每一条路,每一道坎,每一滴水,每一棵树。那些草药仿佛都是他们种植的。他们个个都是我们村里的李时珍,遍尝过百草——酸的,甜的,苦的,涩的,有毒的,没毒的,他们都咀嚼过。他们吃粮食长大,也吃草药长大。他们是农民,命贱如草。他们生了病,没钱去医院治疗,又不想在家等死,就自己上山挖草药救命。他们无论生了什么病,普通的,怪异的,疑难的,轻微的,都吃同样的药。他们只有一张药方,村里所有的病患者都按照这张药方去抓药。有的人吃了好了,有的人吃了疯了,有的人吃了笑了,有的人吃了哭了,有的人吃了活蹦乱跳,有的人吃了呆若木鸡,有的人吃了益寿延年,有的人吃了命归阴曹……

我每次回乡,奶奶都要叫我去给她挖草药。她身体不好,疾病缠身。我劝她去医院,她死活不去。她说唯有草药可以维持住她的性命。这次也是她叫我去挖的。她说趁我在家,多替她挖一些。山坡上杂草丛生,弥漫着山野气息。朝霞落在草叶上,形成淡淡的一抹红。我在几个老人的指引下,低头仔细地寻觅着,辨识着,我希望替我奶奶找到更多的“还魂草”,使她远离疾病和痛苦,恐慌和灾难,困厄和死亡。我慢慢地在草丛里走着,我多想找到那些藏在草间的宝贝——金银花、紫地丁、夏枯草、石菖蒲、过路黄、忍冬花……可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我怀疑它们都被太阳晒化了,或者被那几个老者提前挖完了(他们身上的疾病并不比我奶奶的少)。难道是他们怕我抢挖这些救命仙草,故意不告诉我的么?不然,那些草药为何找不见了呢——它们不会是跑到我奶奶的身体里去了,抑或跑到鲁迅先生的小说《药》里去了吧?这些“野草”哟,乡下的野草,梦里的野草,呐喊中的野草,救治生命和精神的野草。endprint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照得大地热辣辣的。然而,大地依旧静穆着,承受着,既不嚎叫,也不喊疼。那几个老人也不喊疼。他们领着我,从这个坡走到那个坡,捉迷藏似的。有时走到一株野草旁,他们故意低下头,脸上流露出惊喜。随即,又摇摇头,直起身,继续朝草地前面走去。我跟在他们后頭,亦步亦趋。当我走到他们刚才低头看过的那株草旁时,我凭借童年的印象和记忆,断定那的确就是一株草药,只是我叫不出名字。我追上他们,很真诚地问道:那不就是草药吗?几个老人相视莞尔一笑,全都摆摆手,陷入长久的沉默。

整整一个上午,我们都在山坡上晃悠。我知道,那几个老人委实是在骗我。他们不希望我挖到草药。我毕竟比他们年轻,体力比他们好,动作比他们快。若挖起草药来,他们肯定抢不过我。尽管,他们都知道,我来挖草药并非是为自己,而是为我多病的奶奶。但我不明白,这几个老人都是我的长辈,平素在村子里也都是最为慷慨的人,为何这会儿就变得那么自私了呢?那一刻,我的内心有风暴在肆虐。我很想冲上去,拆穿他们的谎言,就像我很想以自己的愤怒去抵抗这初夏的朝阳的傲慢。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倘若我真的跟他们过不去,也就是在跟我的奶奶过不去,跟衰老过不去,跟活着本身过不去。

那么,我索性就这样跟着他们走。他们走到哪里,我就走到哪里。他们从草旁走过,我就从草旁走过;他们从药旁走过,我就从药旁走过。只要他们不说那草是药,我就绝对不会弯腰去割。我宁可辜负我的奶奶,也不会伤害这几个老人。因为,我的奶奶和他们都很老了。老了的奶奶身边至少还有我这个孙子,可那几个老人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他们自己。

他们都把自己活成了一味药。

庙 劫

我时常迎着早晨的风,或赶着黄昏的落日,踱步到村头的小庙去。那个庙是簇新的,翘檐上,瓦楞上,还沾着新的灰浆的印痕。墙壁也一律的惨白,像极了守庙人的那失去血色的脸孔。庙殿前面,是一块椭圆形的平地。虽抹了水泥,却仍是不平。凹凸的纹路纵横着,好似用刀雕刻出来的样子。而且,平地靠边沿的一块,已经塌陷,裂开一条缝。守庙人说,这是一道新伤,他只要看见它,痛就会在佛前蔓延,无始无终。

大多数时候,庙门都是关闭着的。只有到了夜间,或有人前来烧香的时候,守庙人才会去将庙门打开。白日里,庙房内就只有菩萨,静静地坐在各自的香位上;或金刚怒目,或颔首低眉。我每次来到小庙,都要从栅栏式的木门外朝里瞅。当我看到那些菩萨的时候,那些菩萨也看到了我。而且,我从他们的表情里,察觉到他们一定想开口说点什么。只是,他们有口却无法开口,所以最终还是啥都没说。我也很想说点什么,却照样无法开口。菩萨寂寞的时候,我也是寂寞的。庙门的右侧墙壁下,放着一张由整根树干做成的长凳。那树应该也是刚从山上砍回不久,湿冷的表皮还有汁液流出来。我喜欢在这张树凳上默坐。人坐在上面,犹如坐在林中。坐的时间久了,我就把自己坐成了树中的人。而这棵树呢,仿佛并未死去,它正在复活。它以供佛的方式,让树魂重新回归森林和季节。

除了我和守庙人,几乎没有别的人来小庙。有的人想来,只因年岁大了,行动不便,唯有在心里供奉着庙里的菩萨。而走得动的人呢,又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忙,也就自然地将那些菩萨暂时给忘记了。在这个人世间,有些事,是菩萨也解决不了的,非得人自己去处理不可。

然而,据我的观察,还是有那么三个人经常会到小庙来。有一个中年妇女,好像不是本村的,我叫不出她的姓名。每周三的下午,她都要来小庙进香。每次来,带的贡品都很丰富,有刀头肉,有水果,有白酒,有糖和花生。而且,每尊菩萨前,她都要烧纸、磕头,唯恐得罪了菩萨。看得出,她是个做事公正的人,只是我不知道生活对她公正不公正。烧完香,她都要在庙门口的树凳上坐一会儿,直坐到黄纸燃尽,香烛熄灭,她才挨个在菩萨前再次作揖,转身离去。好几次,我都试图跟她聊上几句,但想想还是忍住了。我怕她一旦开口,就会泄露天机。那样,她的纸就白烧了,愿就白祈祷了。我不忍心,菩萨更不忍心。

另一个是老女人,拄着拐棍,隔三岔五地来,不分上午和下午。我每回见到她,心都会痛。孟夏的阳光照着她那古铜色的沧桑的脸庞,也照着她那伛偻的脊背和盘曲的双腿。她的两鬓的银丝上也挂着汗珠,像一颗颗透明的菩提子。这个老妇大概是很穷的。她每次来,既不带黄纸,也不带香烛。至于贡品,就更别提了。她一到小庙,就跪在菩萨跟前的草蒲团上,闭上眼,双手合十,嘴里叽叽咕咕地念诵着。那声音听上去怪怪的,不清楚她到底是在祈福呢,还是在诅咒谁?约莫半个小时过去,老妇缓慢地立起身,捡起旁边的拐杖,又缓慢地退出小庙,朝家的方向走去。一边走,嘴里仍一边不停地嘀咕。阳光追随着她,覆盖着她,像给她的身上披了一件新织就的袈裟。

还有一个,是个孩子。从年龄上看,顶多不过十多岁。每到周末,他从学校放假回家,都要抽一个下午来小庙祈福。这是个朴实的孩子。他总是穿一件泛白的淡绿色的格子衬衫。那衬衫有些大,应该是别人穿过的。他每每跪在菩萨面前,脸上就会显出害羞的神情,他还不知道该怎样对菩萨说好话。我曾问过他是为谁来祈福。他没有回答我,只说他父亲病了,卧床不起。他的母亲跑了,至今未归。他没有心思再去读书,可父亲非要逼迫他去。说完,他就跟菩萨磕起头来,眼眶里噙着两汪泪花。

…… ……

我沉默无语。守庙人沉默无语。菩萨沉默无语——我们跟那几个常来小庙的人一样,都在各自寻找着化解痛苦的办法。

远 信

有一天中午,我躺在竹席上午睡,汗液濡湿了竹席暗黄的表皮。我抓起一把破蒲扇,轻轻地摇动着。蚊子仍在耳边飞舞,这把破扇子制造出的微风,已然对它们构不成威胁。蚊子是嗜血的,我的肉身给了它们继续活着的希望。不久睡意袭来,我摇动蒲扇的手终于静止了,像这个夏天静止的午后时光——梦一样的时光。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些蚊子究竟从我的身体里吸走了多少血液。反正,当我醒来的时候,那个老妇人已经站在我家堂屋的门外了。论辈分,我该叫她叔婆。叔婆姓文,我也因之叫她文婆。文婆住在村子的西边,她家的房屋旁,有一棵麻柳树。每天薄暮时分,文婆都会坐在树下,眼神茫然地凝望着远处。望着望着,她有时竟会痛哭流涕。我一直觉得,那棵沧桑的麻柳树,一定是被文婆的泪水给泡老的。endprint

我依稀听见文婆在门外叫我,声音有气无力。我赶紧穿上衬衫,走出屋子。她见到我,浅浅地笑了一下,那笑使她额头上的皱纹变得更深。我请她进屋坐,她摇摇头,只呆呆地站着。俄顷,她举起颤抖的手,递给我一个破旧的信封。信封的右下角用红色的字体印着某某监狱的字样。我的背脊一阵发凉。还没等我问话,文婆就急不可待地囁嚅着说:帮我念念信吧,你木子哥写来的。我接过信,像接过一块生铁。那块生铁,挂在回忆的长廊上,只要轻轻一触碰,铁锈就纷纷朝下掉。

木子是文婆唯一的儿子。她还有三个女儿,有两个已经出阁。剩下一个,在刚满十七岁的那年夏天,偷偷地跑到东莞去了,从此音讯杳无。文婆的老伴思念幼女心切,整天嗜酒成性。一喝醉,就骂鸡,骂狗,骂黄昏飞翔的乌鸦,骂早晨飘落的枯叶,骂夜晚冷寂的月亮,骂白天火红的太阳。骂到最后,他总不忘骂自己,骂自己的祖宗,骂那些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就这样,在骂了两年零三个月之后,他最终把自己骂到了酒泉之下。听文婆说,他的老伴到了阴间,脾气还是丝毫未改,每天都跟那些小鬼争长论短。若自己争论不过,就大动干戈,打得那些小鬼无处藏身,个个都嚷着要还魂。这些事情,是文婆在梦中见到的。她说每次做梦,她的老伴都要嘱咐她,哪怕拼了老命,也要把小女儿找回家。或许是木子心疼母亲,在一个野棉花开满山坡的季节,他独自去了远方寻找妹妹。临别那天,木子跪在母亲跟前,磕了三个响头,且发誓一定会将妹妹找回来。谁曾想,木子这一走,不但没找回妹妹,还跟妹妹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短短几年时间,文婆就衰老了。野棉花从山坡上开到了她的头上。每当她坐在麻柳树下哭完之后,都要高举双手,去采摘头上雪白的棉花。她幻想把那些用棉花缫成的发丝扯下来,替女儿缝棉袄,给儿子做棉帽。文婆身子骨虚,她每费力扯下一根发丝,一个春天就过去了;再扯下一根发丝,一个秋天就过去了;又扯下一根发丝,一个冬天就过去了。现在是夏天,她已经没有发丝可扯。那些存在于她幻觉中的棉花,也没能在她勤劳的双手和坚定的信念下,变出一个完整的棉帽或一件漂亮的棉袄来。

看着文婆掉光了白发的头,我感到一阵颤慄。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捡来这个信封的——那个信封上的寄信人署名并不是木子,收信人的名字也不是写的文婆,但她就是坚信那封信是木子写给她的。她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催促我将信念给她听。我很尴尬,也很心痛。我无心去跟文婆解释这封信的真伪,那对她不具有任何意义。只要她认定信是木子写的,那就是木子写的吧。我没有再迟疑,果断地抽出了信瓤。然而,就在我刚要念信时,却傻眼了。那是一张白纸,从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文婆见我愣怔着,说:念啊,快念。我只好怀着复杂的心绪大声地念起来:妈,您好,我是木子。我已经找到幺妹了,请不要担心,我们在外面过得都挺好的……念着念着,我哭了,文婆反而笑了。

信念完,我将这页无字纸装回信封,交还给文婆。她拿着信,冒着午后的暑热一颠一颠地朝村子西边的那棵麻柳树走去。再过一会,夕阳晚照的薄暮时分就要降临了。

叫 魂

叫魂的声音在黄昏响起。只有在黄昏时分,才是魂魄归家的最佳时候。

我许多年没有听到过叫魂的声音了。在城市里生活,是不会有人叫魂的。而且,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魂魄似乎也不会走丢。他们整日被喧嚣包裹,到处都是人流,车流,电流;即使到了夜间,再偏僻和阴暗的角落,也有灯光照明。更别说那些灯红酒绿至通宵达旦的影院、歌厅和酒吧了。阳气如此旺盛的地方,那些我们看不见的异物躲还来不及呢,哪还敢跑出来偷摄人的魂魄呢?

丢魂的事,大概是注定只能发生在乡村。乡村多简陋,多污秽啊,山高林密,穷乡僻壤。尤其现如今,村里的活人一年比一年减少,死人一年比一年增多。每日一到太阳偏西,偌大的村庄就显出冷落和幽寂来。鸟雀在树丛中阴惨惨地哀鸣,流浪狗在村头村尾低沉地吠叫,人从村里的小路上走过,犹如星月自远古的洪荒中滑过。那种惊惧和孤单的心境,是会叫人失魂落魄的。你若不信,可以亲自到乡下走一走。说不定你在行走中不经意间踢到的一颗小石子,都是一个乡下人丢掉的魂。

乡下人可不像城里人那么勇敢,丢了魂是必须得叫回来的。不然,他就无法继续活下去。乡下人太脆弱了,全靠魂活着。魂是他们内心里最坚硬的东西,也是使他们受伤最严重的东西。丢魂的人越多,叫魂的声音自然也就越频繁。

我记不清那天黄昏是我回乡后听到的第几次叫魂了。叫魂的是一个老人,他在替他躺在床上的意识昏迷的孙子叫魂。老人左手端着一个碗,碗里装着小半碗净水,净水上浮着一层米粒;右手拿着一块红布,红布明显有些旧了,颜色已经褪掉了最初的鲜艳。他在后山的坟地旁走来走去,边走边叫:罗二娃,三魂七魄回家来啰。每叫一声,就用右手拿的红布去拂一下左手端着的碗口。那会儿,我正在菜地里割莴苣准备回家做晚饭。老人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不过我们彼此都没有打招呼。叫魂的时候,是不能有人惊扰的。否则,魂魄在回归主人肉身的途中是极有可能重新返回去的。

老人叫魂的声音浑厚而嘶哑。那一刻,后山静穆,太阳也收了它的最后的光线了。坟地周围一片凄清,偶尔有风吹过,坟头上的茅草左右摇摆,发出窸窣之音,仿佛魂魄赶路时响起的脚步声。老人似乎有些气喘,叫过一阵之后,他的声音小了下来,坐在坟堆前的石头上不动了。但不多一会,他又立起身,开始声嘶力竭地转着圈叫喊:罗二娃,三魂七魄回家来啰。直到夜幕降临,夜色彻底将老人的身影和他的叫魂声淹没。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老人把他孙子的魂叫回来没有。我真担心,他那把老骨头会被自己的叫喊声震碎。唯愿他不要把孙子的魂叫回来了,而把自己的魂丢了才好。

第二天黄昏,我又听见老人叫魂的声音在后山的坟地响起。跟昨天相比,他的声音越加低沉而嘶哑,好似憋着最后一口气在呐喊。我隐隐感觉情况有些不妙,几次想跑去后山看个究竟,又怕惊扰到老人叫魂而受到他的怒斥。那天夜间,我站在院坝里,抬头仰望着星空,默默地为老人和他的孙子祈祷。第三天,我以为老人还会去后山叫魂,一整天心都在扑通扑通地跳。然而,叫魂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我心里高悬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果然,第四天的清早,我重又看到老人的孙子在村里活蹦乱跳的身影了。老人脸上的气色也好了很多,嘴上叼一袋烟,背着手在村前村后踱步。这次我们见了面,谁都没有沉默,互相问好和谈笑。我问老人他孙子前两天到底怎么回事,老人抽一口烟,说那天上午,他家二女儿生二胎,老伴一大早就赶过去帮忙了,直到第二天才回来。他孙子头天放学回来说要交校服钱,家里没有,老人只好将家里的一只鹅背去城里卖。可他下错了车站,鹅被弄丢了。他在城里疯了似的到处找鹅,还是没找到。天黑回到家,他才发现放学后的孙子闲极无聊,跑去后山坟地旁的树上掏鸟窝,丢了魂,人事不省。说到这里,老人失声痛哭起来。他说:我孙子的魂虽然叫回来了,可我的鹅却再也叫不回来了啊。

我知道,鹅是老人的另一个孙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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