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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献医学词汇研究的史学意义
——以《十三经注疏》为例

2018-01-24

山西档案 2018年5期
关键词:训诂医药学注疏

国内对于中医医学史﹑专科史的研究,从20世纪30年代以来取得了长足进步,成果丰富。传统医药学历史久远,文化底蕴深厚,对其进行搜集﹑挖掘﹑整理﹑研究实非易事。由于几千年来从业者参差不一且受众复杂,作为紧密联系自然与社会的学科,中医医学史变迁之繁复不言而喻。当下对于此学科的研究仍需完善之处甚众,完整﹑全面﹑精深﹑宏富的医学史建构有赖于各方面研究的深入。其中对于古代文献医学词汇的研究是必不可少的部分。笔者以儒家经典文献《十三经注疏》为例,探讨其对于医学词汇研究的史学意义。

十三经包括《易经》《诗经》《尚书》《周礼》《仪礼》《礼记》《左传》《公羊传》《榖梁传》《论语》《尔雅》《孝经》《孟子》,各经的成书﹑注疏各有历史。我国古代以尊经为风尚,直至南宋以前经一直单行,不与注﹑疏合刻。第一次以“十三经注疏”为名合刻是在明武宗正德四年(1509)至世宗嘉靖四年(1525)之间,但《仪礼注疏》是由《仪礼图》代替。完整意义上的《十三经注疏》合刻于嘉靖十二年(1533)至十七(1538)年间,主事者李元阳主要据“宋十行本”重刻。因此,宋代及之前十三经各方面内容的传承变迁,在其中基本都可窥见。而作为传统文化分支之一的中医药学,跟历代经典文献密不可分。《十三经注疏》堪称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石与源头,中医药学理论及实践都能从中觅到最初的踪影,由上古至中古的众多医学内容也在其中获得了保存与阐释。宋以后尤其清儒以至当代学者在《十三经注疏》及相关研究资料的基础上,结合实际需要,继续精益求精地解析。笔者在前人学术成果基础上,以《十三经注疏》医学词汇为切入点,尽可能完整地搜集相关资料,旨在为建构中医医学史﹑专科史添砖加瓦。

一、对于建构中医药学史的意义

首先,十三经是远古至汉代儒家经典的传世文献,保存了春秋前到汉代的大量语料。《尚书》所载多是口语化书面语,与甲骨文﹑金文共时,较系统地表现了商周时期的语言面貌,对于研究上古词汇十分珍贵。这些语料大多具有源始义,史学价值极高。而作为传统文化分支之一的中医药学,从理论到实践都能从中觅到最初的踪影,如《尚书·洪范》的五行说[1]399-400﹑《周礼·天官》中完备严格的医疗分科及制度[1]1435-1439﹑《诗经》《尔雅》中众多的本草资料﹑《左传》中对一些疾病的病因病机及治疗方法的记载等。而医学词汇就是上述内容的载体,是开展研究的基本切入点,其保存﹑构筑中医药学上古史的意义十分重要。

其次,对于这些医学词汇的训诂,从汉代之前就已开始。集中训诂这些医学词汇则在汉代,附着在经师们孜孜矻矻的研习之中。从汉代开始,儒家地位渐高,五经而至十三经,代有注疏者。无论从经义﹑文化﹑政治等宏观角度,还是在名物﹑训诂等微观层面,十三经及其注疏都堪称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石与源头。《十三经注疏》可以说是一次总结性的全面整理,记录了历史流变的大貌。例如,十三经及汉注存留了大量上古医学语料,《尔雅》魏晋时郭璞注﹑《左传》杜预注等较为全面详实地记录了部分上古汉语在魏晋时期的演变痕迹,宋代的疏又保存了由上古至中古的众多医学语料和理论,以之窥探中医药学断代史,是可靠的。

再次,从笔者搜集到的医学词汇不难看出《十三经注疏》中医学内容的丰富多样。无论先秦还是宋代,对医学词汇的保存和阐释皆寓于《十三经注疏》整体之中。换言之,《十三经注疏》医学词汇的经﹑注﹑疏都有共时的语境义,有它们的语义场,不能割裂语境闭门臆测。这是客观认识这些医学词汇的根本前提,后世及当代的任何解读都不能脱离这一整体,否则很可能出现偏差。详细考察词汇“病”在十三经经文中的含义,会发现它们符合当今学界的一些观点,即战国前及战国早期文献中的“病”字,多用其本义困苦,或其引申义,较少表示“疾病”义。[2]进入战国早期,“病”有了疾病义,从而与“疾”同义,并衍生出双音词“疾病”。而继续考察汉之前至当代的训诂成果和相关研究发现,对于“病”的语境﹑语义逐渐发生偏离与误读,导致相关研究的不确切与错谬,中医药学也在其中。比如《尔雅·释诂》中的“痡﹑瘏﹑虺颓﹑玄黄﹑劬劳﹑咎﹑顇﹑瘽﹑愈﹑鳏﹑戮﹑癙﹑癵﹑痒﹑疧﹑疵﹑闵﹑逐﹑疚﹑痗﹑瘥﹑痱﹑瘵﹑瘼﹑癠﹑痯痯﹑瘐瘐”皆训为“病也”。其本质为训诂中的多义同条,并不意味着这29个词汇与疾病或者疾病状态一定相关。但由于对“病”的本义及意义演变缺乏考证,以及对于这29个词汇在十三经中确切含义考察不够,不少学者牵强地探析它们的疾病内涵。

医学词汇是《十三经注疏》整体中的一小部分,某部经书中的某个或某类医学词汇形音义的真实,往往需要联系上下经文乃至其他部经书相关词语的含义进行探求才能得到。 “嗌不容粒”是战国穀梁的注,保存了中医人体词汇“嗌”。结合上下经文及穀梁注,可知古人对于“嗌﹑咽”与“喉”是科学区分的,这与《黄帝内经》等医学典籍相吻合。汉代《说文》也记录了这一语言与科学知识,即“嗌,咽也”[3]30。而东晋范宁的注“嗌,喉也”则显示出“嗌”古义渐亡,日常语言运用中咽﹑喉不分的状况。中古以后,在普通生活中,这种混淆更加普遍,如唐代杨士勋就疏“嗌不容粒”为“嗌音益,咽喉也”[1]5297。由此,《春秋穀梁传》的重要性显而易见。穀梁传对“嗌﹑咽”与“喉”的最重要区分,是对于古形音义的保存,而不是通晓医学或者随意区分。穀梁的训释恰恰是具有词源语源意义的古音古义的自然展示与记录,非偶然现象。汉以后去古远,古音变,古义弱或亡,则混咽﹑喉﹑嗌也是语言使用的自然现象,呈现了古代汉语由上古向中古的递变,记录了中医人体词汇嗌﹑咽﹑喉的变迁史,展示了今天“咽喉”一词医学内涵主要的来龙去脉。像“病”“嗌”这样的例子《十三经注疏》中比比皆是,而清儒以至当代学者在《十三经注疏》及相关研究资料的基础上,继续探索,以期准确无误地考察医学词汇的本源与流变。因此,综合运用前人的研究成果,进一步研究《十三经注疏》医学词汇,可以奠定撰写中医药学通史的基础。由于资料丰富翔实,相关学术成果丰厚,对《十三经注疏》中这些医学词汇分门别类进行专门研究的时机业已成熟。《十三经注疏》医学词汇可粗略划分为疾病﹑本草﹑人体结构﹑养生﹑疫病﹑医理﹑医事制度等方面,仅仅以疾病为例,就涉及700多种。如果再加上对这700多种疾病历代相关资料的搜集整理,其研究基础的扎实﹑广泛﹑深厚不言自明。而对它们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可以为中医药学专科史的构建获得了又一坚实基础。

二、对于建构中医药学词汇史的意义

(一)在考察十三经的历代注疏中,汉注相对客观。笔者曾考释过的《十三经注疏》中33组医学词汇,毛传基本无误,郑注只有3例声训迂曲。汉代尤其西汉去战国未远,语言文字还保留着相当多的上古面貌,大量上古典籍尚存,故得其情。正所谓“周秦两汉古义之存者,可据以正其得失;其散逸不传者,可藉以窥其端绪”[4]1。比如《左传》中保存了疟疾病证名“痁”,及其证候。但在《礼记》中“痁”则与疾病无涉。经笔者细致考证区分,确定为“恐惧忧虑”义,至多可归为情志类医学词汇。考证推论的主要依据就是郑玄注“痁,病,也。以人之父母行礼,而恐惧其有患害,不为也”[1]3033。类似的例子甚多。可以说,十三经及其汉注具有中医药学词汇词源﹑语源史的意义。

(二)《十三经注疏》的内容历先秦至宋代,卷帙益加浩繁,资料愈加充实。较为全面地记录了古代书面语的演变历史,其中医学词汇也不例外。汉代之前医学词汇外在的构成方式也以单音节为主导,汉代之后尤其魏晋开始复音词渐次增多。医学词汇的内在含义逐渐细化﹑变异,解释越来越详实。说《十三经注疏》保存了中古及之前医学词汇部分发展史,应不为过。结合十三经经文和汉注,参考历代相关注疏,引入语言学等新学科方法,科学地融通研究《十三经注疏》医学词汇,中医药学词汇断代史的撰写可期。

《十三经注疏》成书年代久远,成书背景较复杂,作者众多,造成各个时代的经﹑注﹑疏有相对独立的语言系统。各个时代的医学词汇面貌也有或大或小的区别,无论在考释具体词汇还是概括医学词汇整体面貌时都能观察到,加之宋代以后的相关研究成果从微观至宏观都细致﹑深入﹑全面地探讨了这些词汇的传承与变异,我们应该可以见到中医药学词汇流变史﹑通史撰写的可能性。

(三)对于整个中医药学史撰写来说,中医药的词汇史是关键。词汇是记录表达中医药学说的基本载体,由词汇而概念而句段篇章,再历代传承演变。《十三经注疏》医学词汇体现了各个时代人们对疾病本质﹑病因病机﹑人体﹑药物﹑养生﹑疫病﹑医理﹑医事制度等方面的理解与认识,为研究医学概念及理论的发展提供了基础。王力先生曾说“要写好一部汉语史,必须首先作专书的研究,这是基础,然后才有可能作断代的研究”[5]2。对于《十三经注疏》医学词汇的研究就是专书研究,且是源头兼流变意义的专书研究,其史学价值不可小觑。《十三经注疏》医学词汇的研究既包含医学词汇词源语源史﹑断代史的内容,又具有流变史﹑通史的意义,是相应的中医药学史不可缺少的科学材料,值得全面深入地研究。

近代以来,不乏学者进行中医药学史的撰撰工作,然而基础研究的缺失使得至今仍缺乏完整科学严谨的中医药学史。这与学界薄弱的专书研究﹑断代史研究关系密切。陈邦贤是我国近代第一批医史专家中的领军人物,在他的倡导下1914年成立了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医史研究会。1920年上海医书局刻印出版了他的专著《中国医学史》。陈邦贤对于疾病史也有专门研究。他发表于1936年的《疟疾史》分为“疾病名称史”“疟疾原因史”“疟病流行史”“疟疾疗法史”四章,可谓全面。“疾病名称史”记录了28种古代疟疾称谓,不可谓不多。然而,该书连《金匮要略》中的“但寒不热(疟)﹑牡疟”[6]13都未提及。后来研究疟疾的学者也不少,但于疟疾病证名及其源流变迁史都未能给出足够详尽的专门研究。笔者曾从《尚书》《左传》《周礼》对疟疾病证名的最早记载出发,结合历代注疏及相关研究成果,尝试对疟疾病证名及其源流变迁史进行研究;曾搜集古代疟疾病证名达151种,但仍不能说已经穷尽。而对于疟疾病证名的史学梳理,也只是得其粗略大概。由此可见医学词汇研究的繁杂琐细﹑其流变的复杂纷乱。这也体现了医学词汇研究的迫切﹑绘写其史学意义的必要。

三、对于建构中医训诂史的意义

(一)除了医学词汇史外,医学词汇的训诂史也值得总结。两者都是中医药学史的有机组成部分。笔者对《十三经注疏》医学词汇训诂史的梳理研究,只是极为粗略地有所触及,目前还是空白,希望其他有志于此的学者展开深入研究。梳理《十三经注疏》医学词汇训诂史的意义有三。一是能够获得珍贵丰富的文献资料。二是可以得到全面详细的医学训诂资料,可与古代尤其同时代的医学典籍互参互证,校雠勘误。如果再加上宋以后的十三经注疏,以及宋以前未收入的注疏成果,其文献﹑训诂﹑医学价值之大不言自明。三是可以提供训诂学在中医领域的具体运用与发展情况,这对于中医训诂学以及训诂学学科的完善大有帮助,是中医训诂学史﹑训诂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诗经·周南·卷耳》载:“釆采卷耳。”毛传载:“卷耳,苓耳也。”卷耳又名“菤耳”,见《尔雅·释草》中的“菤耳,苓耳。”郭璞注引《广雅》“枲耳也”,并记载其异名“胡枲”“常枲”,描摹其状为“形似鼠耳,丛生如盘。”这保存了上古至魏晋间关于“卷耳”的文献,为今天确定“卷耳”究竟为何种植物﹑药物提供了原始资料。据陈启源《稽古编》“卷耳,即今药草中之苍耳子也,”并结合相关学术成果,详细考证研究,笔者推断上文的卷耳﹑苓耳﹑菤耳﹑枲耳﹑胡枲﹑常枲皆应为苍耳。《本草纲目》则以“枲耳”为正名,用叶﹑实与花入药。

《诗经·墉风·君子偕老》云:“鬒发如云。”毛传云:“鬒,黑发也。”孔颖达疏云:“鬒为黑发也。”《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载:“有君子白晳,鬒须眉。”孔疏云:“鬒,之忍反,黑也。”经笔者详细考证,鬒“以真为声”,“取充实之意”,表因气血充实丰盈而发多发黑﹑“光可以鉴”之美。《太素·任脉》载“通鬒极发者,少阳多血”[7]56。杨上善注“通鬒,颊上毛也。”结合上文“颊上毛”与“鬒”义不合,《太素》杨上善注或有误。

(二)医学词汇训诂的研究是进行中医药典籍版本史研究的重要基础。例如,《十三经注疏》嗌﹑咽﹑喉的区分对于断定《黄帝内经》成书时间具有较大的意义。《黄帝内经》中嗌﹑喉常对举,而嗌﹑咽意义相同。这既忠实地保留了上古嗌﹑咽音近义同的语用实际,又科学地区分了嗌﹑咽﹑喉三个词汇。《素问·厥论篇》中的“发喉痹,嗌肿”,《素问·至真要大论》中的“呕逆喉痹,头痛嗌肿”“嗌肿喉痹”,都证明“嗌”本身即有“咽肿痛”义,可证明郭璞注“(嗌)咽痛也”保存了上古语义。可以说,《十三经注疏》中的相关内容印证了现存《黄帝内经》成书于战国至秦汉的说法。

依据训诂对《仪礼》等十三经经文中“疾病”确切含义进行考证,综合学界对于“疾病”一词形成与历时变化的研究成果,进而考察“疾病”在《黄帝内经》中出现的次数及意义,可尝试推断现存《黄帝内经》成书的上限不早于战国中期。诚如杨伯峻所言,“从汉语史的角度来鉴定中国古书的真伪以及它的写作年代应该是科学方法之一”[8]220-221。中医药学不是孤立的存在,是有本之木,有源之水。其本源乃我国的传统文化,而浩瀚的古代文献是传统文化的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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