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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有个家

2018-01-18宋剑挺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7年10期
关键词:小艺小翠天真

宋剑挺

花芯理发店紧靠县城边上,由于县城面积不大,理发店离城里的繁华地带并不算远。也可以说这里是个小闹市,服装店、杂货店、小吃店样样都有,像日月食堂、天天服装店都是这里的大店。

花芯理发店的门额上画的是一个美女像,美女的一只眼睁着,一只闭着,做出一副浪浪的样子。日月食堂的大脸老板,银海粮店的胡子老板,都是这里的常客。大脸老板洗过头,或者按过摩,便坐下来瞎聊,他总是眯着眼问理发店里的小姐小艺和小翠,我瞅着门额上的美女有点像你俩呀!小艺翘着红唇说,那个美女是你的陈麦烂谷喂出哩,哪能跟俺这健康人比呢!小翠把手搁在大脸老板的肩上,然后把臉一点点凑过去。小翠描着很重的眼影,睫毛又长,一眨一眨的像只狸猫。这时大脸老板就像鏊子烫了腚,他猛地站起说,你的神经像出了毛病,下次我不说不行吗?小翠会突然笑出声来,那声音像从皮囊里挤出似的,尖尖细细的,给人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小艺没有发现这些,她见小翠做作的动作,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一抖一抖的,好像能把房盖掀起来。粮店老板胡子说,有啥好笑的,你们瞅,王天真都不笑。

王天真也在花芯理发店打工,她光给人洗头按摩,不卖身。王天真的这种身份在理发店里便成了另类,小艺和小翠在她面前总是阴阳怪气的,大脸和胡子老板也像蝇子似的围着她乱转。王天真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很少搭理他们。胡子老板讲那话,实际上就是冲着王天真来的,为不失他的面子,王天真朝胡子老板莞尔一笑。她的笑很浅,浅得让人几乎觉察不到,但胡子老板明显感觉到了,他一脸的兴奋,并忸忸怩怩地想靠近她,小艺发现后,悄悄贴在他背后,捏住他的胡子说,你的这些黑毛比猪身上的都多,甭扎坏了王天真呀!话没落地,胡子老板顺手在小艺的屁股上掐了一下,小艺夸张地哼哼起来,哼得有节有奏的,王天真听后,脸变得烫烫的,不多会儿脖根都变红了。

她经常听到这种声音,她明白这是啥声音。每当胡子老板来了,或者大脸老板来了,或者别的男人来了,小艺和小翠跟他们讨价还价后,就大摇大摆地去了后房。后房就在理发店的旁边,中间用纸板隔着,这种声音会从后房里跑出,滴滴嗒嗒地溜到大街上。王天真不敢听这种声音,为躲避它,她总是趔趔趄趄地坐到门口。门口有个长方形的池子,池子周围用砖圈着,里面有些细细碎碎的花朵。花朵一个个血红血红的,风一吹,它们相依相偎地就朝一边倒去。在王天真眼里,这是一片一片的红色,它们水一样地洇在地上,地上和天上都变得红红霞霞的。这让王天真想起家乡,想起老家。也是这样的秋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风凉了,树叶稀稀拉拉地落了,阳光会无遮无拦地漏下来,但总的来说,天还是冷了。这时候母亲会提醒穿好衣,盖好被,甭冻着了凉着了,可现在在这个小城里,却孤孤单单地没人管了。前几天母亲打来电话,要她回去一趟,说有个合适的媒茬,让她看看。王天真听后,心里陡地空了,她闭上眼稳稳神,拿不准是喜是忧。那天天气很暖,门前池里的花草绿滋滋的,王天真想起家乡的田地,想起家乡的房舍,身上再次涌起一股股暖意。她坐在理发店门口,瞅着街上相偎相依的年轻人,兴奋地想,他们黏黏糊糊地缠在一起,是种啥样的滋味,两人住在一起,是啥滋味,结了婚成了家,又是种啥滋味呢?一对青年男女从门口经过,王天真盯着他们,送了老远。她的眼在街上嘀溜着,一旦遇上偎在一起的年轻人,眼光刷地就拉直了。她极力地想象着那是种啥样的滋味,就像看见一种叫不出名的水果,想要,就是没钱买它。

盯得久了,她往门框上一依,就闭着眼想。她想象一对年轻人回了家,正是中午,或者正是傍晚,他们把买回的东西搁在桌子上。女的把外套脱下,那是件黄色线衣,往床上一放,整个房间就变得鲜艳起来。男的来了情绪,他拍了拍女人的手,从后面抱住了她。女人一摇肩,撒娇地说句什么,然后就进了厨房。那是间漂亮的厨房,一切都是新的,到处都发着亮光。女人的手嫩得像剥了皮的葱根,她在光亮的厨具上摸挲着,一点也听不到响声,但香悠悠的味儿慢慢就起来了。王天真叫不出这是种啥样的香味,反正她从没闻见过,她扬起脸,这种香味便线一样地往里钻去。

王天真正这样吸嗒嗒地闻着,感到有股油烟味,不声不响地挤了过来,就像有只手把她从厨房里拽了出来,她咯噔打个激凌,一扭头,发现大脸老板正坐在后面吸烟呢。大脸不愧是开食堂的,身上总沾着浓浓的烟火味。每次和小艺或小翠睡完,他好坐在外间抽烟,边抽边努力地想着什么。王天真最恨这种样子,这个店仿佛是他开的,他想咋做就咋做。相比之下,天天服装店的老板眼镜就不是这样。眼镜虽长得粗粗壮壮的,但说话斯文,他过来一般都是洗头。店里有张沙发,沙发上摆些报纸,眼镜洗完头,就往沙发上一靠,不紧不慢地瞅着报纸。他看报的样子很沉静,沉静得如搁在桌上的一盆水。小艺小翠容不得他这样,她们会伸出指头,嚓地把报纸捅破,然后嘻嘻地问他,眼镜老板,你说这是啥动作?眼镜当然不会讲出,他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瞅着她们。小翠见他这样,总是急急地说,有钱大家用吗,你总得叫俺姐妹赚个钱吧?眼镜说,我哪有恁多钱,往这上花呀!小艺听不下去,就往地上吐着口水说,你开服装店,赚的钱还嫌少哇。眼镜无话可答时,就扬着头瞅房顶,房顶上吊些花花绿绿的彩条布,眼镜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服装,于是他没话找话说,咋不到他的服装店里转?小艺小翠听后,先是高高低低地发出呼声,接着对着他做起了鬼脸,她们似乎不愿跟他讲话。王天真不愿这样做,一提到服装,她总有道不完的话题。

王天真好到天天服装店转悠,这里的衣服新奇便宜。只要她一进店,眼镜就像接待贵客一样,把各种各样的都介绍给她,碰到贵的衣服,眼镜好说,先拿走穿去,钱的事以后再说。两人本是萍水相逢,眼镜能讲出这种话,确实让她佩服。在服装店,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讲,一到理发店,两人真正地相对而坐,她不知从何说起了。出于礼貌,她从后房拿出更多的报纸,一一送他跟前。这样一做,眼镜反倒不看报纸了,他瞅着王天真,想和她拉拉。王天真有些害羞,说上几句,她就把脸背过去,去瞧外面的街道,外面有个公用电话,老板姓王,王天真认识她,父母有事,就打到这部电话上,老王就会高声喊她。有时话题谈完了,坐着有点尴尬,王天真极希望老王喊她,她自己弄不清,有时想见眼镜,有时怎么又想躲开他呢?endprint

真有一回,正和眼镜坐着,老王喊他了。父母亲在电话里说,要她回家一趟,有人介绍对象,和她很般配的。王天真听后,心里扑扑腾腾响。她回到店里再没心干活了。眼镜看她慌慌乱乱的样子,笑着问有啥好事。王天真挥着手说,哪有好事,哪有好事。说着,红着脸朝外面看去。街上是散乱的人群,有匆忙走路的,有懒散坐着的,她的眼光还是缠住那些青年男女。她们把头发染成各种各样的颜色,她们穿着一拃长的马甲,她们穿的裤子把屁股兜得滚圆滚圆的。这样瞧着,王天真的眼就有点迷离了,她迷迷糊糊地认为,结了婚应该有自家的房子,房子不要大,也就五六十平米吧,她要把房子装点得鲜鲜艳艳的。关键是把卧室整好,最好买套红床罩,铺上绿地毯,两边搁对紫壳台灯,整个房间就会突然雅气起来。她打算往卧室里摆些家俱,挑啥颜色啥样式,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外面的风一阵紧似一阵,一片落叶掉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忽啦忽啦地打着滚儿。阳光软了许多,几个虫子在花朵上,来来回回地翻腾着。花朵红中带紫,阳光一照,几乎变成了酱色,她眼前一亮,琢磨着,家俱做成这样的颜色,不也好看得很吗?她把眼眯上,恍恍惚惚地想着,脑里呼地现出一块一块的花瓣来,她把花瓣卷成家俱模样,恭敬地搁在房子里。猛然她闻到一股麦香,淡淡的,似一缕细烟,在她脸上一袅,就消失了。王天真陡地清醒了,她坐直身,发现眼镜站在跟前。她吸吸鼻子,麦香似从他身上散发的。王天真这才明白过来,在天天服装店,为啥时不时能闻到这种香味。这种气味,让她想起老家的五月,地里的麦子熟透了,吹口气就能把麦粒打掉,这时节,满地都是白花花的阳光,满地都是咯咯吱吱的声响,该收的收了,该割的割了,白白暄暄的馍头只管随便吃吧。

幻想像摊池水把王天真吞没了,她扎了几个猛子,使劲挣扎,才浮出水面,她回头瞅去,小艺斜膀靠在沙发上,小翠趴在桌上酣睡,半边脸挤没了,桌面滴了一片口水,王天真前后瞧了瞧,就是不见眼镜,他何时走了呢?

隔了多日,眼镜始终没来,一闲下来,王天真仍像往常在门边一坐,眼就盯着花池了。花朵有的低着头,有的合了眼,有的虽说硬撑着,但已疲惫不堪了。落叶比从前多了许多,挤挤拥拥地滑过来,划出哧哧啦啦的声响。王天真慵懒地闭上眼,这时她真有点想家了。

就在这天下午,眼镜终于过来了。大家瞅见他在门口愣愣,似进非进的样子。这时小翠和小艺都吃吃笑起来。王天真正给人洗头,她抬头发现眼镜提着个篮子,篮子上面是几棵葱,几块姜,下面隐隐约约地再瞧不清了。小翠瞥瞥他说,又不逢年过节,送啥礼呀!眼镜笑笑,把篮子搁在椅子上。王天真已摸透了他的习惯,眼镜是过来洗头的,她赶紧把手里的活忙完,腾出空等他。小艺见他愣着,就跳过去抓住篮子,她的手只往里一摸,就揪出一个黄瓜,她用手一捋,吭哧咬了一口,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王天真没笑,她顺着篮口往里瞅,里面有一棵白菜,一把蒜薹,塑料袋里好像还有两颗土豆。这时她心里一下温暖起来,她想起厨房里的案板、面杖、菜刀,想起老家油腻的锅台,想起锅台旁裂着纹的木桌。这时她的眼有点湿湿的,她觉得自己就在厨房里,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揉着被烟熏痛的眼,泪眼中炊烟已在房顶散开了,这家炊烟连着那家炊烟,炊烟下面是呼啦呼啦的炒菜声。王天真想,啥是家,这就是家呀!她父母,她的哥嫂都是在这烟雾里一天一天地度过呀。

王天真这样愣怔着,眼镜已经坐下了,她把他的头湿了,故意慢慢地洗。她洗着头,眼不住地往菜上瞄着。眼镜问,能不能给我快点洗?王天真说,洗恁快弄啥。眼镜说,我得回去做饭呀。王天真不吭声了,她猜着眼镜进厨房的样子,猜着他掂刀切菜的样子。她认认真真地想,一对男女组织一个家庭,到底是种啥样的滋味呢?这时她脑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她想跟着眼镜走,给他做顿饭,正儿八经伺候伺候他,然后呢,然后她也讲不清了。

洗完头,王天真又给眼镜捶着,这是额外服务,以前从来没有的。她想跟他走一趟,但说不出口,只好慢慢为他揉捏。不多会儿,来了一个男人,小艺跟他回了后房。又过了一会,小翠也到了后房,王天真见机会来了,就掩掩盖盖地讲,你会做饭吗?眼镜搔搔头说,反正是自己吃,捣鼓着做呗。王天真问,你都买些啥菜?眼镜瞄瞄篮子讲,有豆腐,有土豆,还有别的一些东西。王天真问,豆腐你咋吃呀?眼镜答,我只会凉拌,煎煎炒炒的我不会。王天真笑了,她想说我会,可是脸一红,没有说出口。眼镜一低头,犹豫一下问,你会做豆腐吗?王天真不知该不该讲,她还是鼓着勇气说,我会做麻辣豆腐。话一出口,王天真的脸彻底红了,红得如鸡冠一般,她怕眼镜笑话,心里咚咚地等着眼镜的回话。眼镜前额上沾了两截头发,头发可能把他刺痒了,他使劲揉揉说,你给我做回麻辣豆腐,中吗?王天真故意停了停,她不马上说话,为的是摆摆架子,一个姑娘家咋能随便答应别人呢。这时眼镜从椅子上站起,对着镜子不停地拨弄着头发。王天真怕他讲出别的话,再不让她跟着走,于是就慌慌地说,给你做一回也中,吃你的饭我可不掏钱呀。本来她想幽默一下,可话一出口,却没笑的意思,心反倒跳得更厉害了。眼镜嘿嘿地笑了一下,他掏出烟,嘭地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王天真斜他一眼,谁知眼镜正光光地盯着她。她怕眼镜发现自己的真实目的,就把身子侧了过去。王天真洗完手,再把手一点点擦干,她等着眼镜再次邀请,眼镜站在那只顾吸烟。王天真觉得时间停下了,就停在店里的镜子上,她认为时间化为一缕光线,死死地刻在镜子的上端。王天真神经兮兮地走过去,在那缕光线上摸了一下,一股冰凉虫似的钻进她的指缝,王天真怔了怔,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准备坐在沙发上,身子却蹭住了篮子,一棵葱掉了下来,另一棵葱搭在篮口上。眼镜扶着摇晃的篮子,怯怯地说,咱们走吧!

王天真的脸腾地又红了起来,这次她把头扬起,她不怕眼镜看见,实际上她想让眼镜瞅见,她就是叫眼镜明白,她本不愿跟他走,眼镜非得叫她走。王天真掂着菜篮,手有点发抖了。他们穿过马路,穿过一溜小店,穿过闹哄哄的街道,来到一个菜场旁。这时刮来一陣风,几片细碎的落叶打在王天真的脸上。她瞅瞅天说,要下雨了。眼镜抖抖膀子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呐,说完,往王天真身旁靠了靠。两人离得很近,外人看来,纯粹是一对恋人。王天真有点害臊,她往旁边瞅瞅,并没人注意她,就放松了许多。她瞅瞅篮子,篮里的菜并不多,于是她轻轻地说,咱到菜场转转吧,眼镜点点头,就踅了进去。endprint

菜场里的人很多,两人被迫挤得近近的,眼镜的胳膊时不时地碰住她,王天真说不清这是种啥样的感觉。她往外瞅瞅,买菜的好多都是一对一对的,年轻的手挽手,年老的也是依依偎偎的。王天真想,她和眼镜要是夫妻,也应该是挽着手的,挽着手到底是啥样的滋味呢?王天真散散乱乱地想着,她的手自然而然地向后趄去。眼镜右手提着篮子,左手插在裤兜里,王天真的眼迷了一下,她的手只要轻微一抬,就可挽住眼镜的胳膊。挽住他的胳膊是种啥感觉呢?她默默地品味着。

菜场中间搭着个棚子,眼镜从跟前一过,差点擦住额头,王天真这才发现眼镜的壮实和高大,她心里顿时生出一种踏实和敬畏,好像刮风了依在一棵大树旁,或者下雨了藏在一间结实的房里。这样一想,王天真陡然兴奋起来,她大胆地拽拽他的胳膊,说,你好吃啥菜呀?眼镜笑笑反问道,你好吃啥菜呀?王天真羞羞答答地说,我可是先问你的呀。眼镜一偏头说,你好吃啥,我也好吃啥。王天真的脸又红了,她呆呆地想,恋人之间可能也就是这样了,你让我,我让你,恩恩爱爱的,要不咋叫恋人呢。王天真甜甜蜜蜜地想,他既然不说,买啥菜自己做主算了,做饭从来就是女人的事。王天真放慢了脚,她买了一把韭菜,几头大蒜,眼镜跟在后面,只管橐橐地走。

菜场边有两家卖鱼的,鱼肥得很。王天真问,你喜欢吃鱼吗?眼镜说,你呢?两人又开始绕舌了。王天真说,你不好吃,咱就不买了,他们趔着身绕了过去。王天真认为,这样讲有点恁粗鲁了,于是她悄声问他到底想吃些啥。眼镜习惯地搔搔头说,真想不起吃啥呀。眼镜讲的绝对是实话,王天真皱眉考虑半天,她想起熟悉的一道菜叫宫保鸡丁。她讲给眼镜听,眼镜脱口说,我也喜欢。王天真兴奋起来,她终于找到了眼镜好吃的东西,她像个主妇似的,兴冲冲地往人群里挤去。

菜场北头是溜平房,里面专卖坚果调料。王天真停在一筐花生米前,她用手一操,花生米翻转开来,里面滚出几个半瓣的。眼镜想靠过去,王天真的手一拨,把他挡住了。王天真很快断定,这家的花生米不好。既然质量差,肯定不能买了,眼镜利索地转过身去,他随王天真来到第二家门店。老板是位漂亮的中年女人,她瞟王天真一眼,又瞟眼镜一眼,小嘴嘻嘻哈哈地咧开说,你俩多般配呀,快进快进快进呀!王天真瞪瞪她,露出明显的不满,但她心里却是甜蜜的。眼镜高高大大地站在她身旁,她觉得这是个机会,要是眼镜能挽住他走进去,那该是多么幸福呀。

店里摆了一溜木桶,有两个桶里放着花生。眼镜要靠前去,又被王天真挡住了。她的右手熟练地往里一插,然后展开指头,花生米一点点漏了下去,最后仅剩七八粒留在掌上。王天真托着往门口走去,凑着亮光,她用指头轻轻地按压着,花生米噌地脱去了皮。她碰了碰眼镜说,粒恁小,再说也受潮了。眼镜说,差不多就中了,就炒一个菜,恁认真弄啥。王天真不理他,她拍拍手上的土,把菜篮一提,朝门外走去。

市场边有几个流动粮点,粮食装在袋子里,一溜一溜地排着。王天真在这转了两圈,终于在一个袋子跟前停下。袋里的花生又大又饱,王天真没多想,就爽块地买下了。眼镜出口长气,一副大事完成的样子。王天真说,吃饭这事不能凑合,既然挑了,咱就挑好哩。话一讲完,王天真感到有种自豪和满足,她右手提兜花生,左手挎着篮子,一副标准的家庭主妇模样。眼镜两手插在兜里,他喜滋滋地说,该回家了吧?王天真说,还得买鸡肉呢,没有鸡肉,咋做宫保鸡丁呢?

卖鸡肉的离市场还有几百米,篮子较重,眼镜想把篮子提上,王天真不让,两人只好各扯一边。王天真觉得还是这样好,这样两人显得更亲切更密切了。所有新婚的人应该是这样的,一同逛街,一同买菜,大事小事都一同去做。

虽说是午后,市场附近的人仍然很多,他们同提一个篮子走着,时不时有路人瞅她。王天真头昂着,胸挺着,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她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来到鸡肉店的,店老板热情地把四五种不同型的袋装鸡肉拿了出来,每一种鸡肉都是肥肥油油的,白白净净的。店老板讲,你只管随便挑,只要挑出毛病,我把店里的肉都给你。这么一讲,王天真放心了,她把钱一付,痛快地掂了两袋。这次眼镜躲在后面,一切由王天真说了算,王天真好像是他真正的女主人了。

买完菜,天已麻黑了,秋风再起,又是满天满地的落叶。王天真提着篮子,她看到风手一样地从她身上摸过,接着几个雨滴掉在脸上。王天真说,要下雨了。眼镜瞅瞅天说,下它下吧,反正咱哩东西买好了。一阵风又呼呼吹过,王天真感到有股风挤进她的衣领,静静悄悄地淋了她一身。她打了个哆嗦,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想靠近眼镜,紧紧地挨着他,又怕他有别的想法,于是只好不即不离地贴他身旁。她疲疲沓沓地往前走着,恍惚感到,自己下班了,正准备回家做饭咧。她走得松松垮垮的,显出很累的样子。眼镜瞧上去也很累,两肩耷拉着,有种将要倒下的趋势。外人看来,两人的疲倦一层一层缠在一起,像许多年轻夫妻一样,买了菜,结伴回家呢。

眼镜住在城边的一个胡同里。这时胡同口站着一男一女,女人拉着男人的手。女人斜了王天真一眼,她并没仔细瞅王天真,只是极快地瞄瞄她,然后就重重地拽住了男友。王天真觉得女人的眼里有点蔑视,是那种暗暗的隐隐的瞧不起。她极想向她示威一下,她打算拉住眼镜的手,她把手伸过去,只挨了挨眼镜,就马上缩回了。不过她并没败下阵来,她大胆地朝眼镜靠过去,几乎和他靠在了一起,她已感到了眼镜的体温,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麦香,在阴郁的天里,这种麦香更大更浓了。瞬间,王天真又开始轻松起来,因为眼镜在她跟前一站,她啥都不怕了。

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王天真像进了自己的家。厨房门是用搭链扣着的,她的手一摸,搭链呼啦开了。王天真系上围裙,洗了手,就开始择菜。她认为大部分家庭应该是这样的。女人嘛,就应该一心一意地伺候丈夫,给她洗衣做饭,处处体贴他。眼镜住的是楼房,前前后后瞅去,厨房里晃动的大都是女人的影子。王天真瞧着炉灶,瞧着锅碗,有种说不清的亲切和温暖。

眼镜正是这时走进厨房的,他的袖子挽着,手扎煞着,也准备洗菜。王天真说你去客厅坐吧,你甭管了,我來做,眼镜笑眯眯地离开了。王天真把菜洗好,一一摆在案板上。她拿起刀,在案板上试试,刀嗒的一响,她的身子震了一下,她好长时间没听过这种声音了。她把几棵葱整齐排好,刀便嘭嘭地响了起来。这声音急促地飞起来,很快就把每个房间充满了。王天真特别骄傲,她认为自己也是这房的主人,她在自己的厨房里做饭,自己的人坐在那等着呢。endprint

菜很快切好了,她嫌自己切得太快了,她慢慢瞅着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品味着漫过来的脉脉柔情,她觉得有家真好。外面的雨紧了一点,它们挤在窗户玻璃上,然后又一拐一拐地向下滑去。她发现雨也是有温情的,它们或悄悄地落下,或温温润润地依在墙上,她仿佛听到一种声音,像风吹花瓣声,黏黏连连的,她想这可能是眼镜的呼吸声。王天真不想把菜赶快炒好,她瞅瞅这,摸摸那,担心自己马上就离开了。这时吹来一阵风,厨房门闪开一道缝。她瞅见眼镜坐在沙发上,松松地看着电视。他不住地调着频道,亮光在他脸上虫似的跳动着。王天真认为,作为一个家庭,特别是傍晚时分,男人就应该这样坐着,这样王天真才觉得踏实,觉得有底。她想把门掩上,她扶着门框往外瞅去,眼镜好像挑好了一个频道,他嘴上叼着烟,两肘往沙发上一架,正唧哝唧哝地吸着。王天真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探身往外瞅去,人家的厨房正呼呼地往外吐烟。她知道该炒菜了,说不定眼镜已经饿了。她把锅烧热,放好油,哧哧啦啦一响,没几下就把豆腐做好了。柜子里搁了几个盘子,她挑个大号的,把豆腐小心盛上。本来她想把菜端过去,但瞅瞅眼镜认真看电视的样子,便不忍心打扰他。

宫保鸡丁这道菜,王天真并不拿手,只是当时想不出啥菜,就稀里糊涂答应了。她把鸡肉洗好,两手沾的都是油。这时挽着的袖子慢慢滑下了。她转身准备洗手,眼镜却站在身后,王天真僵着,不知说啥好。眼镜似乎觉察到这些,他走到跟前,轻轻地把她的袖子挽起了。好大一会儿,王天真都没缓过劲来,她没想到眼镜的动作那样轻柔,他的手指细长细长的,她的胳膊一触,感到滑滑腻腻的,他的手上像涂了大量的香脂。她认为这不应该是双男人的手,男人的手哪有这样细腻呢。王天真没过多地琢磨这些,她感到更多的还是体贴,一个男人真真实实的体贴。这种温软的情感,滋润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变得软软的,软得快要站不住了。

王天真一连炒了四个菜,并把它们恭敬地端到桌子上。眼镜急忙站起身,说她不该这样客气。王天真愣了愣,突然想起似的说,我再烧个汤吧,并温柔地瞟他一眼讲,你想喝啥汤呢?眼镜说随便吧,你喜欢啥汤就烧啥汤吧。王天真猜测,单身汉的饭菜都是凑合着做的,有汤有水的时候少。她琢磨了一阵,决定烧个榨菜汤。她放了盐放了醋,大口一尝,不咸也不酸。又放了一些,仍然没有太大的改变。她把眼镜拉了过来,他尝了一口说,正好哇,味道真鲜呐!他这么一讲,她的脸噌地红了。她想有家真好,做饭真好,女人是需要男人夸奖的。王天真满脸兴奋,她喜滋滋地坐下,爽爽朗朗地说,咱们吃饭吧!

王天真先把筷子拿起,她指指盘子说,你尝尝吧。眼镜说,你炒的菜哪能不好吃咧,还是你先尝吧。两人相持不下,眼镜终于先叼了一筷,不住地说太好吃了。王天真听后,脸上泛着红光,她起身从篮子里摸出两瓶啤酒,大模大样地搁在桌上。眼镜说,我很少喝酒,真忘了买酒了。

两人一杯一杯地喝着,都觉得要讲的话很多,就不知从何讲起。眼镜深呷一口说,真看不出,做饭上,你还真有一手。王天真笑笑说,我在农村长大,啥都是给逼出来的。眼镜似乎还要说啥,一低头又把话咽下了,他用勺盛了几个花生米,放在了王天真碗里。王天真怔了一下,直直地瞅瞅眼镜,把头低下了。她再抬头时,眼里已有点点泪光了。多少年了,她一直在外转悠,有谁关心自己呢?谁会体贴自己呢?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儿个在这个小屋里,有个男人给她真心实意夹菜呢。眼镜可能瞅出了她的异样,端着酒杯说,来来,喝吧喝吧!王天真狠狠喝了一口,她觉得酒像阵风哧哧地往肚里钻去,一下把她吹透了,她打了个哆嗦,并真切地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了。她想说下雨了,但话到嘴边,又囫囵咽了下去,她不敢讲出来,她怕一讲出,自己就要离去了。于是她再次举杯说,来,咱们快点喝吧。

眼镜咕咚饮了一杯,接着抹了一把嘴,抽出了烟。烟火的红光像个琉璃球,不住地蹦跳着。王天真的心里暖融融的,她觉得房里跳动的都是火,温度不高不低,周身像裹件厚衣。她想这样的傍晚,这样的雨天,要是没有家,要是没有男人,该是怎样的寒冷呀。她轻呷一口酒,两手握着杯子,举到自己脸前。她从杯口望过去,眼镜的脸庞正好立在杯口上,晕黄的灯光把一切都裹住了,杯口柔美的曲线与眼镜的身体轮廓融在了一起,王天真分不清哪是杯子,哪是眼镜了。她含住杯口,酒的冰凉线似的勒住了她的嘴,她的眼迷离了,身子颤抖了,她含含糊糊地说,咱们喝酒吧。眼镜打量打量她,他听着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以为她有点冷呢,于是起身拿了件衣服。这是件干草色的夹克,袖口洗得发黄了。眼镜站她跟前,不知是递给她,或者给她披上。王天真也许喝多了,仍把酒杯举到眼前,对跟前的眼镜没有反应。眼镜还是给她披到身上了。王天真的身子一暖,有股淡淡的烟味围住了她,烟味是香的,是暖和的。她看到青色的烟舔着她的脸,她的脖颈,把她的心几乎都舔透了。她想,小艺不会有这种感觉,小翠也不会有这种感觉,这时她们正躲在冰凉的店里,哆哆嗦嗦地发抖咧。

王天真嘟嘟囔囔地讲,有家真好!眼镜没有听着,他又问了一句,王天真叹口气说,还是你有本事,年纪轻轻的就有住的地方了。眼镜笑笑,他似乎不愿讲这些,便端起杯子说,喝酒喝酒。王天真没有真正喝下去,她的嘴唇仅挨了酒杯,就放下了。她拿起瓶子,准备给眼镜加酒,眼镜说我自己加吧。王天真不让,她说,你工作一天辛苦了,咋能再让你劳动呢?话一出口,她觉得说得有点莫名其妙,她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把眼镜当成自己的男人了。

雨一阵紧似一阵,刷刷地敲着窗户,眼镜瞥眼窗外说,雨下得真大。王天真的心紧了一下,她正要讲话,眼镜站起拉上了窗帘。窗帘是深黄色的,上面有无数个小圈,小圈是牵牵连连的,像用毛笔描画的。雨声被稀稀啦啦地隔在外面,房内陡地静了许多,灯光显得更白更亮了。王天真觉得外面有很大的风,风是带着尖音的,听起来分外撩人。她把上衣裹紧,手攥着杯子,眼瞅着灯光,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安全。她偷偷地想,大概这才是家的感觉吧。要不,女人为啥要结婚呢?

啤酒已经喝完了,眼镜拿出了一瓶白酒,还没等王天真反应过来,他就把酒倒上了。他端起杯子说,咱俩碰一杯吧。王天真没有谦让,碰了下就一饮而尽了。她放下酒杯想,一家人是不该这样客气的。她拿着筷子准备夹菜,眼镜又给他倒了一杯,他伸出手,还要跟她碰杯,被她轻轻挡了回去,她腼腼腆腆地说,咱是自己人,一碰杯就见外了。于是两人不再多说,只管吱哝吱哝地喝。

雨声越来越大,透过窗户,透过窗帘,重重地砸在房间里。王天真又把酒杯端到眼前,隔着杯子的曲线,她发现眼镜吸烟的动作很美,说不准美在哪里,只觉得好看,是那种特别特别的好看,她认为在这个雨声重重的房里,有个抽烟的男人陪着,肚里就像填满了食物,踏踏实实的。

一个响雷在房顶炸开了,王天真嗷的一声捂住了耳朵,眼镜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已探到王天真跟前,要是再有响雷的话,就要把她拥住了。王天真抬起头,见眼镜正担心地瞅着自己,眼圈就有点红了。她也站起来,文声说,我不怕,有你在,我啥都不会怕的。眼镜坐下来,他举起杯子说,来,把杯里的酒喝完吧!王天真猛吸一口,她觉得酒突然变得温温的,它们吱纽吱纽地钻到肚里,整个身子瞬间便温和起来了。这时她觉得耳朵嗡的一响,围着自己的净是炒菜声,刷碗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她喜欢这种声音,她听着这些声音,就像安安稳稳躺在屋里,啥都不用管它,啥都不必管它。这样想着,王天真的眼睛涩涩的,她认为,在这湿湿润润的雨天,在这暖融融的房子里,睡上一觉,该是多么幸福呀。这时,她听到嗒的一响,睁开眼,见眼镜已盛了一勺汤递了过来。王天真说,你甭客气,你先喝吧。眼镜像没听见,勺子还是硬硬地过来了。王天真的嘴都有点抖动了,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眼镜,她瞅见他眼里盛着的全是真诚和诚心,她慢慢接过来,吱纽一声,喝得一点不剩。

啤酒喝完了,白酒也喝完了。王天真身上冒了汗,她准备脱去上衣。解开第二个扣时,眼镜问,你感觉热吗?王天真点点头。眼镜说,你先甭脱,停会汗就慢慢下去了。王天真是知道這些的,可是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时,王天真的眼睛又是湿湿的。她不愿让眼镜发现这些,她斜过头,假装听外面的雨。雨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下着。眼镜说,雨下得真大;王天真说,就是,啥时能停下呢?眼镜走上去,打开了一扇窗子。雨声蚊虫一样挤进来,把房间都撑满了。王天真突然发现,窗前似乎出现一道白光,路一样地向远处伸去。她觉得这是自己的家,眼镜就要走了,她不愿让他走,她向前就要拉住他,但两腿石头似的顶在地上,拔也拔不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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