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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协定

2018-01-18闫岩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7年10期
关键词:妮儿羊倌元宝

闫岩

拾妮儿走了已经五天,大头羊倌没敢对任何人说。街坊邻居也有问的,大头,怎么不见拾妮儿抱孩子出来玩儿了?大头羊倌说,她被东庄大姐叫去做针线活儿了,大姐家要娶媳妇儿了。这个理由没有丝毫破绽,大姐手有点毛病拿不起针线,自个儿家人去帮忙再正常不过。可大姐家也不是天天都娶媳妇儿,一个大活人五天不见瞒得过去,十天八天也瞒得过去,要是半月二十天甚至更久怎么可能不出漏洞呢,何况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老太太怀里暖着三个多月的孙子坐在炕头儿,喂着奶。奶瓶里空空如也,可孩子仍不松开口,睡梦中小嘴不时吮吸几下。孩子大概没吃饱,睡不实,老太太轻轻拍打着,两条腿上下晃悠着,小乖乖睡着了。

大头羊倌卷了根烟蹲到门口闷头吸起来。孩子渐渐沉睡,老太太小心翼翼把他放在炕上,贴着身子拍打了一会儿,给他盖好被子,下炕拿起火锤捅火。

等会儿再封火吧娘,大头羊倌说。老太太瞅了他一眼,拿着火锤停住了,你还用火?大头羊倌摇头,不用,怕你缝小棉褥手冷。老太太接着捅下去说,在屋里还能冷到哪儿去,砟子得省着点烧,要不还得拉。大头羊倌说,拉就拉点吧。老太太埋怨他,孩子得吃奶粉,拾妮儿得看病,你是不是不盼着拾妮回来了?大头羊倌说,看你说的啥话娘,拾妮儿她是我媳妇儿,我恨不得她现在就回来。老太太端起半铁锹砟泥扣进火膛里,火膛里“嗞嗞嗞”冒出一缕热气,她拿短木棍把周围的砟泥堵塞进去,用火锤冲中间捅了个洞,把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板盖在了火膛上。

屋子里亮堂堂的,老太太举着针和线眼巴巴地瞅着针眼就是穿不过去,最后还是叹着气递给了大头羊倌。节能灯是上个月拾妮儿从县城的废品篓子里捡回来的,她看着管儿一点都不黑就拿回来试,一试,竟然亮了。灯一亮,拾妮儿高兴得像个孩子,又是跳又是拍手叫的。这才一个月不到,拾妮儿就走了。老太太铺好拆洗过的尿褥,絮上老棉套,大针小线地缝起来。

羊圈里,羊在“咩咩”叫。大头羊倌把纫好的针给了娘,去了羊圈。两个稍大点的羊羔奋力叼着母羊的两个奶头吃奶,最小的那个抢不上,除了可怜地叫也别无它法。都是自己的孩子,小的吃不上奶大羊心疼,转着圈儿想甩开大的奶这个小的,可就是甩不开两个小无赖,急得也只有叫了。主人来了,小羊大羊有了救星都闭了嘴。大头羊倌蹲下身子从大羊奶头上拽下个头最大的那个抱在怀里,小的迅速蹿到大羊的胯下叼住了奶头,“嗞嗞嗞嗞”欢快地畅饮着。看来动物和人的母爱是相通的,都深爱自己的孩子。但大头羊倌真想不通,自己的孩子也才三个多月,拾妮儿怎么就舍得不管了哩?

喂完小羊,大头羊倌把羊圈的门关好,挡上门口的栅栏,从茅房里提出两个尿桶放在老太太门口,进去喝了碗水。他趴到炕上看了眼睡熟的孩子说,娘,我给你把尿桶提到门口了,缝完了早点睡觉,我睡觉去了。老太太说,大头你等下,我跟你说几句话。大头羊倌又在炕边坐下说,说吧。老太太说,找找拾妮儿吧。大头羊倌耷拉着脑袋说,谁放羊?老太太不吱声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大头羊倌安慰老太太,娘你别难受了,你一难受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听了儿子的话,老太太哭得更凶了,针也插不到地儿了,干脆停了下来。她抽抽噎噎地问,那纸上到底咋儿写哩,你给娘说个实话。大头羊倌不乐意地说,娘你咋儿就不信我哩,就那么写哩,她谢谢我们对她的养育之恩,她走了,让咱们不要找她,找她也找不到。老太太還是不信,说前几年赶她走她都不走,咋有了孩子说走就走了哩,敲定有啥事儿。大头羊倌说,能有啥事儿,拾妮儿是咱们看着长大哩,要有个啥事儿咱们还能不知道?老太太说,我就感觉着那王疙瘩不是个玩意儿,没安什么好心。大头羊倌问,娘咋儿这么说?老太太说,往常他三天两头儿来咱家转悠,这拾妮儿一走也不见他来了。大头羊倌说,娘你这是瞎想,王疙瘩不是不来了,是来不了了,今儿我听说他把王小顺媳妇儿打了,伤得还不轻,王小顺那弟兄几个说要打死他,他吓跑了。老太太叹息一声,那拾妮儿到底为个啥走哩?是不是找她亲爹亲娘去了?大头羊倌说,我觉着不会,她亲爹亲娘五岁就把她扔了,她都恨死他们了,再说哩,她去哪儿找哩,她没地儿找。老太太用粗糙的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又拿起针在小棉褥上缝起来。大头羊倌不比老太太好受,说娘你别难过了,拾妮儿走了,你再伤心出个好歹来,元宝才这么丁点儿,往下咱们可咋过。老太太说,你睡觉去吧。

拾妮儿走了,炉子也死了,大头羊倌只脱了外衣就钻进冷冰冰的被窝。心里有事儿不会那么容易睡着,他想起大羊下小羊那天,大羊是头胎,难受得“咩咩”叫不停,拾妮儿心疼它,拍着大羊的身子安慰它,明知道它听不懂人话还一直鼓励它使劲儿。大羊一口气下了仨小羊,这可是多年来头一次,他和拾妮儿都乐坏了,还割了斤肉包了顿饺子庆贺。大头羊倌跟拾妮儿商量好了,等开了春儿就卖俩小羊,带她去大医院再检查检查她的病,如果能治好他就把家里的羊全卖了给她治。可这小羊还没出满月拾妮儿就走了,这到底是为个啥哩?大冷的天儿,她身上也没几个钱,可怎么活呀!

第六天第七天一直到第十天,拾妮儿还没回来,老太太体弱经不住那么小的孩子折腾,又上火着急,病了,发起烧来。大头羊倌说,娘你去二拐子那儿看看吧,我看着孩子。老太太说,没那么娇气,就着了点凉,多喝两碗开水睡一宿就好了。大头羊倌说,那好,娘你今儿黑啥也别干了,多喝几碗水和元宝早点睡觉。

大头羊倌老早就被孩子哭醒了,他赶紧去了东屋。孩子哭闹着把被子踢腾得不成个样子了,老太太还稳稳地躺着,一动不动。大头羊倌心里发紧,赶紧摸老太太的头。老太太的头烫得跟火炭一样!这是烧晕乎了,大头羊倌急着叫了两声,老太太“哼哼”了两声就又没动静了。大头羊倌把被子往孩子身上拽了拽,就关上门没命地往二拐子家跑。

二拐子给老太太试了体温和血压,说,她是太累了,加上感冒,输液吧,还快点。大头羊倌说,行,咋儿快咋儿来吧,要不孩子没人看。孩子一直在哭。二拐子摸了下孩子的头说,孩子这是饿哩,喂奶吧。二拐子走到门口又说,大头,听说拾妮儿去你大姐家帮忙了,赶紧叫她回来吧,这几天别让你娘再看孩子了,孩子可不比大人,要是传染上就麻烦了。endprint

二拐子的话像把刀,割得大头羊倌心疼肉疼。他拿奶瓶去给孩子冲奶。袋里的奶粉不多了,他也不知道往奶瓶里倒多少,就把剩下的奶粉一下全倒进了奶瓶里,提起暖壶往里倒开水。暖壶不太保温,水也不烫了,他拧上奶嘴儿使劲儿摇晃了一阵把奶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一瓶奶孩子很快就“嗞嗞嗞”喝完了。大头羊倌掀开被子,臭气熏天,原来孩子已经把小棉褥拉尿得不成样子了。大头羊倌正乱糟糟地收拾,二拐子拿着输液来了,一进门看见孩子光着屁股躺在炕上就训他,你这当爹的,快把孩子盖上,这天儿冻感冒了该遭大罪了。大头羊倌说,拉了一被窝儿,我正收拾哩。二拐子说,收拾也得先给孩子盖好,才多大点个孩子,哪经住你这么折腾。

老太太输上液,二拐子到村东去打针了,说是一会儿就来,耽误不了事儿。大头羊倌从他屋抱过来一床被子,把孩子从老太太被窝儿里挪出来又重新搭了个被窝儿。吃饱喝足的孩子稍稍暖和舒服一些便瞅着大头羊倌咧嘴笑开了。孩子笑大头羊倌却忍不住流泪了。他轻易是不流泪的。大头羊倌一出生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脑袋大身子小,越长越不成个比例,五官也不大对称,连父母都没给他起个正经名,报户口就报的李大头。小时候别人把他当个怪物,骂他打他笑话他很平常,他早就不当回事儿了,也从来没因这些哭过。他记事后就哭过两次,第一次是他爹死的那次,他8岁。他爹死得很突然,在地里干着活儿栽下去就死了,这对一个娘们儿来说天就塌了,他娘哭得断了几回气儿,他却不哭。大姐把他拽到一边说,爹死了你不哭别人会笑话你。他跟大姐犟嘴,我不怕别人笑话。大姐气得把二姐叫来一起按住他打,打过了又被两个姐姐拽到爹的灵前,大姐告诉他,爹再也回不来了,你再也没有爹了,他又疼又委屈,这才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大头羊倌第二次哭是拾妮儿第一次叫他爹的时候,拾妮五岁,他二十八岁。二十八岁之前大头羊倌还不是羊倌,他在县城捡废品,县城离村十二里地,他每天蹬一辆破三轮车来来往往。那也是个冬天,大头羊倌正在汽车站附近的垃圾站拿着根棍子翻腾,一个男人拉着个小丫头过来了,他问大头羊倌,兄弟,你知道厕所在哪儿吗?大头羊倌指了指车站说,里面有,你进去就看到了。这个男人又说,兄弟,你帮我看一下闺女吧,人生地不熟的,我怕她丢了。大头羊倌说,去吧。谁知这个男人一去再也没回来,大头羊倌拉着小丫头转遍了汽车站也没有看到那个男人。小丫头哭着说,别找了,我爹嫌我有病不要我了。大头羊倌责怪小丫头,那你知道你爹不要你了怎么不追着他?小丫头哭得更厉害了,她说追着也不行,她爹说家里太穷看不起病,看不起病她就要死,得想法给她找个能看得起病的爹。大头羊倌问,你得了什么病?得花多少钱?小丫头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经常头疼出汗什么的,每天都要吃很多药。大头羊倌可怜巴巴地说,丫头,我也是个穷人,你看我这怪样子,你跟着我回去也享不了福,我也给你看不起病。小丫头突然大声哭开了,他怎么哄也哄不下。大头羊倌心软了,想到自己这副怪模样,这辈子也是光棍一条,更不用说有个闺女了,就把她带回去当自个儿闺女养,他捡废品给孩子买药治病,孩子多活一天是一天。小丫头带回来后老太太高兴得不得了,也心疼得不得了,当宝一样养着,起名李拾妮儿。拾妮儿叫爹是大头羊倌带她去省城的大医院检查后回来的火车上。大头领回来那天老太太就让拾妮儿叫大头羊倌爹,拾妮儿不叫,可能孩子小,又刚被亲爹扔了,心灵受到巨大创伤叫不出来。也有可能孩子嫌大头羊倌长得怪里怪气,丑得让她不愿意叫。从省城回来的火车上,大头羊倌在火车站买了一大包吃的给拾妮兒,火车上人满没座儿,大头羊倌靠车门蹲坐下,让拾妮儿坐在他半摊开的腿上,拾妮儿在大头羊倌的腿上吃着好吃的,大头羊倌看着她吃,不时笑着问她一声好吃不?拾妮儿看出他也很馋,就拿起一饼干让他吃,他却说,你吃吧,我不饿。拾妮儿硬把饼干塞进了大头羊倌的嘴里说,就让你吃,你吃了我就叫你爹。大头羊倌一下就把饼干吞了下去,拾妮儿“咯咯咯”地笑着,真的叫了他一声爹。那声爹把大头羊倌的心都叫碎了,他泪眼模糊地说,你再叫我一声,我还想听。拾妮儿没叫一声,而是叫了一连串,爹爹爹爹爹……

日子一晃就跑了二十年,大头羊倌奔五十岁的人了,儿子的到来就像冬天的太阳、春天的细雨一样金贵,所以他给儿子起名叫李元宝。这块元宝对世界的要求该有多低啊,可以没有妈妈,可以没有奶奶,只要有奶喝不被屎尿泡着就开心地咧嘴笑。大头羊倌被儿子天真无邪极其满足的笑刺到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又一次泪流满面。

大头羊倌感觉屋里的气温比往常低了,他下炕拿火锤捅火,捅了半天看不见一点火星,把手伸到火膛上,没有一丝热气儿。看来老太太半夜就烧迷糊了,要不她肯定会半夜里起来把火再捅一下,和砟泥时掺的土多水多,极容易糊住眼儿。这火和人也一样,得需要个鼻子眼出气儿,一糊住出不了气儿就憋死了。大冷的天儿不能没火,大头羊倌赶紧到院儿里找劈柴生火,劈柴又潮又大点不着,他把煤油灯里的煤油都倒在劈柴上,一点,着了。可着的也不痛快,弄得屋里乌烟瘴气的,孩子呛得“哇哇”哭,老太太的胳膊也乱动起来。大头羊倌怕老太太的胳膊乱动跑了针,跑到院儿里隔着西墙头儿叫,苗娟儿婶子苗娟儿婶子!墙头那边答了声,咋儿啦大头?大头羊倌急燎燎地说,快点过来一下,快点儿!苗娟儿正提着泔水桶去喂猪,听这急声放下泔水桶就跑过来了。孩子一边哭一边打着喷嚏,腿脚还在乱踢蹬,老太太也被呛醒了,“哼哼唧唧”乱动已经跑了针,鲜血从胳膊上流得到处都是,大头羊倌正使劲按着老太太胳膊上的针眼儿。苗娟儿嘴里骂着,你个死大头,你这是要命哩,手已经伸到火膛把里面的劈柴拽出来扔到院儿里了。苗娟儿回到屋用被子裹住孩子抱起来说,我先把孩子抱到俺们家给小虎他妈看着,马上就过来。

苗娟儿很快过来了,进屋之前把破门帘儿搭在了墙上。她问大头羊倌,二拐子呢?大头羊倌说,到村东打针去了,说是一会儿就来,耽误不了事儿。苗娟儿说,这不耽误事儿了吗?还说不耽误事儿,你有他的电话号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大头羊倌说,我知不道。苗娟儿说,记着我的手机上有,上个月虎子得病给他要的号,我翻翻哦。苗娟儿掏出手机翻了一会儿还真翻出来了,问大头羊倌,大头,给我你手机。大头羊倌说,在那边屋里哩。苗娟儿去那边屋里拿出来大头的手机看着她自己的手机拨号,手机通了,苗娟儿慌着说,二拐子你在哪儿哩?大头他娘跑针了,喷了一被子血,你快点过来吧!二拐说,马上就到了。endprint

二拐子到时屋里的烟气已经慢慢稀了,不影响正常出气儿了。二拐子边数落大头羊倌边重新扎针,叫他按着娘的胳膊别让她动。大头羊倌不吱声,苗娟儿替他吱声,她对二拐子说,你可知不道哩,刚才大头生火倒了煤油,屋里冒的大烟比张村工厂都大,差点把他娘和孩子都呛死。二拐子看没有孩子了,问孩子呢?苗娟儿说,抱俺家了,让虎子他妈看着哩。二拐子扎好针说,大头,这回别再跑针了哦,我还得到村西去,王疙瘩那侄媳妇儿有病了也得输液,这瓶液就剩这点了我给你换上,输完了你拔下来插上最后一瓶就行,我尽量早点赶过来。苗娟儿饶有兴趣地问二拐子,王疙瘩真把王小顺媳妇儿打得不轻?二拐子笑着说,王小顺说重就重,说轻就轻。

二拐子走了,苗娟儿把破门帘放下来说,这火别用劈柴生了,我到俺家给你夹块烧红的蜂窝煤来,放上几块干煤砟子就着了。大头羊倌心一热内疚地说,苗娟儿婶子,上次是我不对,不该和你吵吵,你可别往心里去哦。苗娟儿说,去你个大头的,我要往心里去今儿你叫我就不来了,快看着你娘吧,我过去给你夹煤球去。

其实大头羊倌说的上次那事儿说不上谁怪谁。苗娟儿房后有一分地,种了几畦豆角,大头羊倌的两只羊没圈住跑过去把几畦豆角糟蹋得乱七八糟。苗娟儿家人多地少,秋天全靠那几畦豆角过日子呢,当然被气炸了,把其中一只羊的腿打断了。羊可是大头羊倌的命根子,他全靠羊过日子了,这只羊还不大,腿一断不能放了,在家里还得专门记着喂。这让大头羊倌也很恼火,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哩,苗娟儿婶子我们好歹也做了半辈子街坊邻居了,你用得着下这么狠的手嘛,你得把这只羊买下,要不我跟你没完!苗娟儿更不依,骂开了,大头你真不要脸,你连街坊邻居都想讹!正在气头上谁也不让谁,更没好话,大头羊倌和她对骂,你才不要脸,你跟村西老牛头睡觉!苗娟儿背着丈夫跟老牛头睡觉被人逮住了,这事儿全村人都知道,不过那是苗娟儿年轻时候的事儿了,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没人再提了,大头却把这么龌龊的事儿骂了出来。苗娟儿的脸红一杠子白一杠子,从豆角地里拽下根架豆角的树枝就冲大头羊倌打过来,嘴也不闲着,怪不得老天让你长成这副怪模样,你就是个畜生,你连自个儿闺女都糟蹋,你早该死了!村不大,这么热闹的吵闹声半个村子都听得见,不大一会儿就围过来好多人,有拉架的,有看稀罕的。大头羊倌和苗娟儿被拉架的拉回了各自的家,后来各自生了一肚子的气谁也没再继续追究谁。苗娟儿把豆角整理了一下补了点芫荽,大头羊倌把那个腿断了的羊卖了,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但是他们谁也不理谁,苗娟儿见了拾妮儿和老太太也不说话,像有多大的仇似的。

输最后一瓶液时,老太太终于醒了过来,扭头看不到孩子吓得激灵一下,元宝呢?大头羊倌说,放心吧娘,元宝在苗娟儿婶子家,还吃虎子她妈的奶哩。老太太满脸疑问,你苗娟儿婶子不恨咱们了?大头说,不恨了,这次你病了多亏了苗娟儿婶子,咱家的火死了也是苗娟儿婶子从她家夹了块烧红的蜂窝煤生着哩。老太太责怪大头羊倌,我就说吧,你苗娟儿婶子不是坏人,那次咱家的羊把她家的豆角棵糟蹋得不像个样儿,人家着急是该的,你怎么就和她骂起来了哩,那是你不懂事儿。大头羊倌惭愧地说,娘你就别再数落我了,我已经给苗娟儿婶子赔不是了,苗娟儿婶子说早不记恨我了。老太太脸上有了笑意,几十块钱,能给元宝买两袋奶粉了。大头羊倌安慰老太太,娘你可别这么说了,你要是身体不行了我连羊都放不了了,一个羊瘦一斤,四十个羊就四十斤,娘你算算,四十斤羊肉得买多少袋子奶粉哦。老太太不扯这个了,换了话题,问大头羊倌吃饭了没?大头羊倌说,吃了,苗娟儿婶子拿过来三个菜包子,我还给你剩了一个。老太太说,吃不下,现在啥也吃不下。

娘俩儿正说着,苗娟儿抱着孩子过来了,老太太有点激动,说他苗娟儿婶子,听大头说,这回全亏了你了。苗娟儿笑呵呵地说,大嫂你可醒了,快点好起来吧,你看你这小孙子长得多好,跟她妈一个俊样儿。这好话却没让老太太高兴,倒是眼泪“卟嗒卟嗒”滚下来了。苗娟儿忙问,大嫂你这是又咋儿了,说你孙子长得俊你咋儿哭啦?老太太的泪流得更多了,大头羊倌也闷着不吭气儿。苗娟儿看出这娘俩儿有事,问到底出啥事儿了?老太太再也憋不住了,哭着说,他苗娟儿婶子你可知不道哩,拾妮儿走了,不回来了。苗娟儿吃惊地问,啥?走了?不回来了?我听说她是去大闺女家帮忙去了,怎么不是?苗娟儿的声调有点高了,孩子吓得激灵一下。苗娟儿拍着孩子等娘俩儿说话。老太太说,不是,俺们是怕别人笑话才不敢说。苗娟儿问,那她为啥走哩?老太太说,我也知不道她为啥走,留了张纸条就走了。苗娟儿问,啥纸条?大头羊倌说,说她再也不回来了,不让俺们找她,找也找不到。苗娟儿还是不明白,又问,总得为个啥事儿吧,她在你们家待了二十多年,不会凭白无故就这么走吧?大头羊倌说,真没啥事儿,没吵没闹哩,大羊下了仨小羊她还乐哈哈哩,我跟她商量好了,等开春儿就卖羊带她再去看看病,她笑哩跟个花儿一样。苗娟儿说,敲定得为个啥事儿,要不她保准儿舍不哩走,你们她可以舍下,孩子可是娘的心头肉啊。大头羊倌说,我也想不透,没元宝时赶都赶不走,这有了元宝咋儿就走了。苗娟儿责备大头羊倌,怎么说她也是你家的人哩,你就不去找找?大头羊倌说,羊谁放?苗娟儿叹了口气说,今儿我先给你看天孩子,你娘输完了你去放羊吧,早点回来,明儿再说明儿哩事吧。

老太太后晌就下了炕,她说不烧了,好了,把孩子抱了过来。等孩子饿得哭开了,老太太才看到奶粉没了。她又把孩子抱了过去说,他苗娟儿婶子,你给我再看一会儿,我去买袋奶粉去。苗娟儿说,我去吧,看你這身子还晃晃悠悠哩。老太太从炕席底下抠搜出二十块钱给苗娟儿,苗娟儿问,你们就让孩子喝二十块一袋儿的奶粉?老太太说,五六天就得一袋儿,贵的喝不起。苗娟儿呛着老太太说,卖个羊够孩子喝老长时间了,对孩子的事儿可不能省,听说喝赖奶粉会喝成大头娃娃。这话说出口苗娟儿马上觉得挺不合适的,又赶紧解释,我可没别哩意思哦大嫂,就是怕孩子影响发育。老太太说,他苗娟儿婶子你就放心吧,我没那么多事儿。苗娟儿笑着说,那我去了哦大嫂,孩子又不是长期喝,喝个几袋儿的没事儿。endprint

大头羊倌心里装着事儿,回来得比往常都早,羊一进院子他就大声叫,娘,你好点没?老太太撩开门帘说,你咋儿今儿这么早回来了?大头羊倌说,我心里牵挂着你和孩子哩。老太太说,我好了,不烧了,也有劲儿了。听娘说好了,大头羊倌放心了,把羊圈好,又去管那个做月子的大羊。仨小羊得吃奶,这个大羊就不能放,关在另一个羊圈棚里,中午晚上喂点谷糠玉米啥的。最小的羊羔每天看见主人回来就“咩咩”求救,大头羊倌嘴里说着笨蛋家伙,夺下大羊羔的奶头,小羊欢快地噙住。大头羊倌把那个大点的羊羔抱到屋里,关住门。他趴到炕上亲孩子的脸蛋儿,嘴里问,娘,药吃了没?老太太洗着菜说,吃了,掏钱买哩我能不吃。大头羊倌说,娘,二拐子说连着输几天,在液里再加点营养,你可别舍不得花这几个钱哦。老太太赶紧说,我好了还输啥,不输了不输了。大头羊倌说,不输不行,平常我听你哩,这回你得听我哩,那就再输一天吧。老太太有些着急了,给你说我好了我好了,干啥非让我花那个冤枉钱,钱得给我孙子省着买奶粉喝,买好奶粉,你苗娟儿婶子说了,赖奶粉能把孩子喝成大头娃娃,我可不想我孙子长成你那大头怪样儿。谁也不愿意听坏话,外人叫了他半辈子大头他都没生过气,自个儿亲娘老子也这么说,再加上媳妇儿走了心里憋屈,他犯了邪性,把门猛劲儿拉开一脚把小羊羔踢了出去,又“哐当”把门关住,别别扭扭地说,我这怪样儿也是你生哩,你咋不把我按在尿盆里淹死哩?死了就没这么多事儿了。老太太说得无心,没想到激怒了儿子,一时不知所措,默不做声了。

娘俩儿半天谁也不说话,正别扭着,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村西王疙瘩那侄子王小顺。王小顺是王疙瘩大哥家的三小子,王疙瘩没孩子,他大哥找村里人撮合,过继给了王疙瘩,讲好了王疙瘩给王小顺盖房子娶媳妇儿,王小顺给王疙瘩养老送终,还找村长当证人立了字据。可王小顺这孩子不正经,不但不挣钱还经常惹点事儿糟蹋钱,王疙瘩是个守财奴,一年也舍不得吃几顿肉,省下钱给这个败家子儿盖房子娶媳妇儿他不乐意了,反悔了,可白纸黑字又立下了字据,王疙瘩他大哥不干,找了村长找乡长,最终还是从王疙瘩手里逼出来十万块钱,给王小顺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儿。王疙瘩从北京打工二十多年回来住在王小顺家,但他有钱借给别人也不肯贴补王小顺,王小顺媳妇儿不顺气儿,天天冲他指桑骂槐。他一个大老爷们,受不了这气,一时着急把王小顺媳妇儿打了。惹了事儿,王疙瘩害怕,跑了。王小顺知道谁借过王疙瘩的钱,挨门子去要,说是媳妇儿被王疙瘩打了要住院,这钱就得王疙瘩出。但钱毕竟不是在他手里借的,谁也不给他。大头羊倌和王小顺没啥交往,猛一下子来串门,大头羊倌以为王小顺是来要账的,怒气冲冲地说,我没借过王疙瘩的钱儿,你快滚吧。王小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气氛不对连忙摇头,说,不是这事儿叔,我有点别哩事儿给你说。大头羊倌依然满脸的怒气,有屁快放!王小顺小心地说,叔,咱俩到你那屋说吧,孩子哭着我心里慌。大头羊倌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冲他吼,不放你就滚!王小顺脸都吓白了,说我是怕奶奶听见,是和拾妮儿有关的事儿。大头羊倌猛地站起来接着吼,怕你个球蛋!快说,你是不是看到拾妮儿了?王小顺瞅了一眼老太太,大头叔,我好心好意来给你说拾妮儿的事儿,你却冲我吼,你不识好人心,那我不说了,我走了。王小顺起身要往外走,大头羊倌一把拽住他说,快说,拾妮儿咋了?王小顺说,那你放开我呀。大头羊倌拽着王小顺说,走,咱俩到我屋说去。

王小顺坐在炕沿儿上吸着鼻涕说,大头叔,我想问问,好几天不见你家拾妮儿了,拾妮儿是不是没在家?大头羊倌不知道王小顺葫芦里卖的啥药,急得又要吼,王小顺看出来了,忙说,大头叔,前个七八天吧,我见拾妮儿到我叔那儿去了两次,他们在屋里说话很小声,我在外面听不清。大头羊倌急问,你说的是真哩?王小顺颤巍巍地说,我骗你干啥哩?我给你说就是跟你近,怕拾妮儿被我叔欺负了。大头羊倌又急着问,你还知道别的啥?王小顺说,别的我知不道啥,可我怎么老觉着我叔不地道,要把你媳妇儿拐走哩。大头羊倌听了,气急败坏地抬脚踹过去,王小顺早有防备,侧身躲过了,说,大头叔你真不地道,我是好心才给你说这事儿哩,我走了哦,别的我可真啥也知不道。

王小顺嘴里嘟囔着走了,大头羊倌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王疙瘩和拾妮儿,拾妮儿和王疙瘩,他还是坚信这是不可能的事儿。当初有个人家来提亲,年岁和拾妮儿相当,就是脸上有个伤疤拾妮儿还死活不愿意,她怎么会跟王疙瘩走哩?王疙瘩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年轻时经别人介绍到北京一个花木公司看大门儿,看了二十多年回来了,按说在大北京待了几十年见过世面也该改改性子了,但回来还是那副阁僚样儿。大夏天穿棉衣戴棉帽去地里干活儿,声称晒不透。别人介绍他去县里一个合资企业看门儿,他说跟小日本儿合资给多少钱也不去。他规定自己一天吃一顿饭,一个月吃二两肉,如今自己都瘦得像根柴火棍儿,驼着个背,他怎么和拾妮儿好?大头羊倌不愿把王小顺的狗屁话儿给老太太说,老太太偏偏非得问。大头羊倌撒谎,没别哩啥事儿,就是问我借没借王疙瘩钱儿哩事儿。老太太不信,大头羊倌说,真没别哩啥事儿。

这女人都有个通病,恨起人来刻骨铭心,要是好起来,真想把心肺掏出来给你看。大头羊倌叫了一句苗娟儿婶子,苗娟儿仇恨的骨头就裂碎了,四分五散了,她天天都往大头羊倌家跑,有时候给老太太送点稀罕吃的,有时候儿媳妇儿的奶水小虎吃不完就把元宝抱过去吃,有时候啥事儿没有,坐在老太太的炕沿儿上纳着鞋底陪老太太瞎叨叨,逗逗孩子。老太太自然感激涕零,一口一个他苗娟儿婶子,亲得跟娘俩儿一样。人亲的时候就没了顾忌,苗娟儿把听说是王疙瘩把拾妮儿骗走的话儿说了出来。老太太的预言成真,头“嗡”一下子就蒙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颤抖着说,你看看是吧,我就给大头说过这事儿,那个王疙瘩不是个好东西,成天来俺家转悠,大头这个兔羔子就是不信,说王疙瘩是打了小顺媳妇儿跑哩。苗娟儿看老太太难过又赶紧安慰老太太,大嫂,也不一定是真哩,我也听说王疙瘩是打小顺媳妇儿跑哩,还打哩不轻哩,可那王小顺到处造谣拾妮儿跟王疙瘩跑了,这王小顺不安个好心,生怕王疙瘩的钱给别人花了。老太太无助地说,他苗娟儿婶子,你说咱该咋儿办哩?万一真跟王疙瘩跑了可咋儿办哩。苗娟儿说,大嫂,你得想开了,要真是跟王疙瘩跑了就好了,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不回来咱们能报警,让警察抓他,聽说现在网上一发告示,把照片一放,他钻到地缝儿里也能把他揪出来。怕就怕不是跟王疙瘩跑哩,要是有别的事儿就不好说了。老太太肯定地说,我觉着就是王疙瘩给拐走了,拾妮儿这孩子是我从小养大哩,他苗娟儿婶子你也是看着她长大哩,你说她心眼儿是不是没那么多?苗娟儿说,拾妮儿这孩子不是那风流人,是个实在孩子,要是真跟王疙瘩走了,那就像你说哩,肯定是被王疙瘩骗了。老太太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说大头回来我就让他报警去,他不去我去。苗娟儿说,一报警这事儿可就大了,你们瞒也瞒不住了。老太太救人心切,说还有啥可瞒哩,人都没了。endprint

拾妮儿跟王疙瘩走的事儿传得热火朝天,大头羊倌早上放羊去还有人问他,你媳妇儿真跟王疙瘩跑了?闹得大大头羊倌急躁不安。一件事儿被人说来说去,传来传去,就算不是真的也听成真的了。大头羊倌即使再不信也没了主意,放羊回来听了老太太的建议去镇派出所报了警。可大头羊倌头天报了警第二天就被派出所叫了去,说是找他了解情况。大头羊倌到了派出所才明白,他们不是找他了解情况,是严讯审问他。警察经过在村里摸底调查,怀疑拾妮儿是被大头羊倌奸污恐吓威逼成婚的,因为拾妮儿是她的一个养女,比她小二十三岁,按正常情理不可能和他结婚。大头羊倌安分守己过自己的日子,只听说过派出所的警察都是老虎,抓人咋儿咋儿厉害,可没真见识过。这次算是见识了,看那阵势,四五个警察坐成一排怒目圆睁地瞪着他,让他有死到临头的感觉。他惶恐失措,浑身打着颤,一缕尿水从裤管儿里流了出来。警察看他吓成那样,换了口气,说只要你把真相说出来我们就放你回去。大头羊倌听到这话仿佛又从地狱里出来了,能颤巍巍地说话了。他委屈地说,我真没逼拾妮儿跟我结婚,她是我拾回来的闺女,也不是拾哩,是人家亲爹嫌她有病不要她了,给我说去解手让我帮他看一会儿孩子就不见了人,我把她当亲闺女养了十好几年,我要是逼闺女跟我结婚那我不是畜生吗?警察说,那你还是跟闺女结了婚,还生了孩子,你和畜生有啥区别!看警察根本不信他,大头羊倌又接着颤巍巍地说,不是我想跟闺女结婚,是闺女非得跟我结婚,她求我要跟我结婚。警察讽刺他说,你闺女不傻呀,听说她挺精哩。大头羊倌急于说清,话有些急了,你们要不信就到村里问问去,村里人都知道拾妮儿非跟我这事儿。警察说,就是到村里问了才叫你来的,村里人都说你是畜生,连自己闺女都糟蹋。大头羊倌没想到村里人竟然这样看他,一时崩溃了,视死如归了,说警察我啥也不说了,你们枪毙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大头羊倌说着就往墙上撞去。这一下警察被惊着了,赶紧去挡他,可大头羊倌的脑袋已经流血了。警察说,大头你别这样,俺们也没逼你是吧,你说清就行了,今儿不让你说了,我们送你到卫生院看脑袋去。大头羊倌看警察也有软肋,自个儿倒不怕了,拿手往脑袋上一抹拉说,你们别管我脑袋,死了我也得把这事儿说清,现在让我说清我就走,不让我说清我就死在这儿。大头羊倌一副凛然决绝的架势震住了几位警察,只有让他说。

大头羊倌的苦水开始往外倒了。他说,拾妮儿的病叫大动脉炎,我拾她那会儿带她到大医院检查过,医生说她这病难治,花多少钱也不一定能看好,我就听了医生哩话,给她拿了药慢慢养。后来她哩病越来越重,吃着药还成天头疼,上着上着学就会晕倒。就是上初中那会儿,开始她说雪是绿色儿,后来东西也看不太清了,就没法上学了。医生偷偷跟我说过,闹不好她的眼会瞎,看起来是真的了。医生不让我把眼会瞎这事儿对拾妮儿说,怕她有压力对病不好,我就从来没说过,到这时候都没说过。拾妮儿二十岁那会儿,有人给她说婆家,也见了面,开始说愿意,可没过几天就不愿意了,她说她都病成这样了,跟了谁也过不好,世上没有比我和奶奶对她再好的人了,所以她要跟我结婚。我死活不同意,我是她爹呀,我再当光棍也不能干那种不要脸的事儿,欺负自个闺女。拾妮儿为这事儿跟我闹了几个月别扭,还要死要活哩折腾。后来我就应了,说再等一年你要是还这样想我就跟你结婚,她就等了一年,想法儿也没变,她认了这条路,没法儿,我跟她拿了结婚证。她怀了孩子我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生孩子太危险了,会死,我说啥也不让她生,她又是哭又是闹还上吊自杀哩,说就是死也要生个孩子给我养老送终,她不能看着我没后。老天有眼,孩子生下来了,花钱不少可没要命。大人孩子都没事儿,我和俺娘高兴得像上了天,还给孩子起名叫元宝。有了孩子拾妮儿当然也高兴得不得了,前半个月俺们家大羊下了仨小羊,俺俩还商量好开春儿额外卖两个再带她去大医院检查检查病哩,我也知不道头一天晚上还好好哩,怎么第二天就留了张纸条走了哩?

大头羊倌说得很悲恸,脸上眼泪巴嚓的。他好像终于完成了今生的任务一样,胜利地对警察说,我说完了,你们想咋儿处理我就咋儿处理我吧,我再没啥可说的了。警察们简单用眼神一交流,说相信你,你走吧,赶紧去卫生院看看脑袋。

报了警过了些日子也没见啥动静,老太太催大头羊倌去派出所问,大头羊倌说啥也不去。老太太问他为啥不去?他说他怕。老太太就自个儿抱着孩子去问了,共问过三次,警察都说正在找,找到了就通知他们。接下来进了腊月离年根越来越近了,拾妮儿的事儿还是没个音信。紧接着,过年了,村里的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家家户户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大头羊倌家却冷清得只能听到羊“咩咩”乱叫了。这个年村里缺了两个人,王疙瘩和拾妮儿,但他俩到底有没有在一起呢,村里人众说纷纭。

活着就是个任务,不容易也得活。过了年开了春儿,大头羊倌继续放他的羊,仨小羊已经断了奶,还能跟着羊群上山了。可喜的是,另一个大羊又下了仨小羊。老太太说,开春儿就下羊羔儿,是吉兆,说不定拾妮儿就要回来了。老太太每天把孙子当个太阳抱着,暖洋洋的。闺女们路远家里事儿多,偶尔来家里看看。老太太想干啥不能干了就把孩子抱到苗娟儿家去,苗娟儿家人多,谁都能帮她看一会儿。老太太经常说,远亲不如近邻呀,修下苗娟儿这样的邻居是俺的福气。

这日子快的,仿佛昨天才春暖花开,转眼又是大雪纷飞。又是一年冬天了,元宝已经能自个儿跑到苗娟儿家串门儿了。有一天苗娟儿家来了一个远方亲戚自称能掐会算,苗娟儿让亲戚给元宝算了一卦。亲戚说,元宝这孩子命不是太好,母子相互犯克,总得有一方伤亡赖运才算过去了。这样的结果苗娟儿正好安慰老太太和大头羊倌娘俩儿,说拾妮儿走了也好,把赖运带走了,元宝再也没赖运了。这样一想,娘俩儿也释然了,就认了命,不再提拾妮儿的事儿,仿佛拾妮儿就是七仙女儿,从天上飞下来给他家送来一个孩子就又飞到天上去了。

这天夜里,风雪交加,大头羊倌出来看了两回羊,头一回他怕不满月的小羊冻着了,把仨小羊羔抱到了屋里。第二回是他听到大羊看不到小羊老“咩咩”叫不停,又出来把大羊牵进了屋。这回放心了,他一觉睡到了大天亮。早上推开门,外面银装素裹,雪花还在飘。他提着尿桶往外走,门栅栏却意外地开着半拉。他一阵惊慌,放下尿桶赶紧到羊圈里查羊,查来查去少一个。他急得大叫,娘,娘,昨黑家有人偷羊了!老太太正捅火,听大头羊倌这一声咋呼,拎着火锤就出来了,也急扎扎地问,偷了几个?大头羊倌说,一个,好像是前年下了仨羊羔那个。老太太问,你找了没?大头羊倌说,门儿栅栏都开着半拉还找啥,肯定是被偷走了呀,昨黑家又刮风又下雪的,贼专门找这天气偷羊。老太太还抱有希望,拎着火锤在院子里乱找,不一会儿,大头羊倌听到老太太在另一个羊圈里惊叫了一声,大头你快点过来!大头羊倌问,娘你找着了?老太太叫得变了声调,你快点过来,是拾妮儿!大头羊倌三两步蹿过去,拾妮儿穿着一件大红棉袄硬挺挺地躺在羊圈里,那只丢了的羊却安稳地躺卧在她的身边。老太太摸着拾妮儿的脸,哭着说,她死了。大头羊倌也摸了拾妮儿的脸,硬邦邦的,的确已经死了。大头羊倌把拾妮儿抱到屋里,放到了炕上,他拉开拾妮儿的棉衣看刚才硌他手的东西是啥,结果掏出来一沓子红湛湛的百元大票子,票子中还夹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字儿,是拾妮儿写的字:

你們都还好不?我可想你们了,特别想元宝,我想听元宝叫我一声妈妈,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马上就要死了。我走之前背着你们去医院检查过,求医生对我说实话,医生说我最多能再活一年,我不想再让你们把钱都瞎花在我身上了,钱花完了我还是要死的,元宝怎么办,所以我才走的。你们也别管我跟谁一块走的,我和那个人有两个约定,一是我跟他一直到死,我死了他把手里的钱都用来抚养元宝;二是我死了让他把我想办法弄到家里来,我一定要埋在咱们家,我再也不想离开家了。大头、娘还有元宝,你们要好好活着,我在那边看着你们呢。

天大亮了,雪停了,雪覆盖了全村,但是全村人都不知道,拾妮儿回来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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