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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北河植物记

2018-01-17傅菲

滇池 2018年12期
关键词:苦槠麦子豆腐

傅菲

孩子的乐器

我有过很多乐器,哨子、笛子、莲花板、葫芦、木鱼,还有过一把二胡。这些乐器都是自己动手做的。

四月,柳树已经披绿了,新长的柳枝水分充足,砍一枝新柳下来,剁成手指长的一节,用手搓,来来回回搓,圆圆的木质和柳皮分离,把木质抽出来,留下空皮壳。把皮壳的一端,用铅笔刀慢慢削薄,白色的纤维像两片纸,抿几分钟,吹,嘘嘘嘘,皮壳流出黏滑的液,白白的泡泡一圈圈飞出来。白泡飞没了,可以吹出弯弯扭扭的曲调。

这就是柳笛。柳笛的声音,尖,沙哑,嘟嘟嘟,嘟嘟嘟,曲调简单。我们一群孩子,一边走路一边吹。去田野,去河滩,去幽深的峡谷,柳笛声响彻。四月,是柳笛的四月,依依的柳树下,一群少年面目洁净。我们鼓着圆嘟嘟的腮帮,吹,吹得不知疲倦。第一次吹,吹不出声音,只有呼呼呼的空气在笛管里,沉闷地打转,腮帮发酸,吃饭也没办法咀嚼。吹了三五天,奇妙的声音出来了,我们吹不了调子,笛声高高低低,像一片被风拖曳的云。

柳笛只能吹一天,过了一夜,柳树的皮壳变成了麻色,发干收缩,开裂出细缝。柳树皮,一天就干裂了。皮的生命力短促。树皮是植物的主要呼吸系统之一。我栽过柳树,在河边的淤泥滩扦插了十几株,其中的五株剥了皮扦插。过了两个月,剥了皮的柳枝抽干了水分,发黑腐烂。柳笛声也许是柳树呼吸的延续,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天,但我可以让柳笛保存十几天。不吹的时候,把柳笛浸在水池里,要吹的时候,把它取上来。

还有一种笛子,制作更简单。割麦了,坐在田埂上歇息,取一根麦秸,去麦衣,剪一节,把一端用牙齿慢慢嚼薄,就可以悠长地吹了。挑着麦子回家,我们吹着麦笛。麦笛声清脆,金色的阳光一样洒遍大地。麦秸通透,黄白色,摸起来有稀稀的油脂。麦秸做蒲扇,做蒲团,做蒲垫,做碗垫,这是大人的事。我们去上学,帆布书包里,带一个桂竹筒,桂竹筒里装着麦笛。麦秸吹肥皂泡,边吹边打闹,肥皂泡飞在衣服上,飞在头发上,飞在课桌上,飞在课本上,一会儿就灭了。也吹麦笛,坐在课桌上,几个人对着吹,摇头晃脑,斜睨着眼睛,看谁吹的时间长。

吹麦笛的时候,正是枇杷黄。田畴油绿,瓜花满架。我们的衣兜里,随时可以摸出几根麦笛。忘忧的少年,像瓜一样发育。我们在路上推铁环,也吹麦笛。

最难吹的,是哨子。哨子是苦槠子哨子。把苦槠子的果蒂,用螺丝刀撬开,掏出果肉,把切口磨圆,放在嘴巴里吹。我们只能吹出嘘嘘嘘的声音,却吹不出调子。村里有一个叫兴的人,哨子吹得特别好。我们远远就能听到他的哨声。他吹的歌曲,都是我们随口可哼的——《大海啊故乡》《水兵之歌》《茉莉花》《阿里山的姑娘》。他高中刚毕业,穿喇叭裤白衬衫,卷卷的头发,他还会吹口琴和竹笛。当然我们喜欢他吹哨子。中午上学了,我们在他房间里,玩十几分钟再去学校。他有一个书桌,一个抽屉里,都是褐黄色的苦槠哨子。他会做很多乐器,做竹笛,做箫,做葫芦丝,做二胡。他无师自通。他有一个书架,都是音乐书和音乐杂志。我记得有《歌曲》《音乐杂志》《歌词》等杂志。他每天早上,在他后院桃树下,他拉二胡。桃树枝上挂一面镜子,他对着镜子拉。很多年的早晨,他在拉。他还会自己谱曲,用一支铅笔,在纸上写简谱,一边写一边轻轻哼唱,唱完了,问我们:“谱子好不好听?”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好听。”他孩子一样笑了,露出梨窝般的酒窝。他一直报考音乐学院,都没录取。他高兴了,送我们苦槠哨子、竹哨子,我乐颠颠地上学了。他现在是乡村乐队的二胡手兼歌手。背一个帆布袋,出现在红白喜事的酒席场上,头发过早地麻白了,驼一个虾公背,穿褪色的军绿棉袄,厚厚的。他老婆喜欢打麻将,穿棉袄的睡衣,晚饭后出现在杂货店,吆三喝四。他跟在老婆身后,把手抄进袖筒里,嘿嘿地笑。他畏惧他老婆,据说他老婆自小习武,夫妻干架的时候,把他骑在地上用洗碗布塞他嘴巴。

但他年轻时站在河提上吹哨子的神采,在我心里不曾改变。他高挑的个头,白衬衫被风吹动。悠扬的哨声,在河边激荡。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那个叫生活的东西,是个该死的。我每次回家,看见他坐在酒席场,在厅堂的角落里,靠着墙壁,吸着劣质纸烟,拉着蚂蝗一样的曲调,唱丧曲悲歌,我便无限悲伤。

我还做过风哨。风哨,就是自然风吹的哨子。我砍来斑竹,留一节,锯断,插在土坯房墙缝里,冬天,风大,呼呼呼,风哨会嘟嘟嘟地响起来。响声使黑夜有一种莫名的荒涼感。黑夜是多么旷芜。

竹节草的草茎也可以做哨子,把茎心捏出来,直接吹。竹子的叶子,也可以做哨子,把竹叶卷起来,形成一个小喇叭,轻轻吹起。荷叶也可以做哨子,把荷叶卷起来吹。最神奇的树叶哨子,是山胡椒树叶,不用卷,抿几下,吹出来的曲调十分完整,音色也好,还响亮。

村里有一个算命先生,绰号孔明。他的手上有两样东西:右手一根拐杖,左手一副莲花板。莲花板就是快板。他走路,打啪嗒啪嗒的莲花板。我也曾一度迷恋莲花板。做篾的人来我家打箩筐,我便自己做莲花板。我母亲狠狠地责备我:“打莲花板是吆街的,你以后打算去讨饭了?”我喜欢听竹板敲打竹板的声音,——啪——嗒,——啪——嗒。我把莲花板插在裤兜里,在我母亲不在场的时候,拿出来打。我学着孔明的样子,一边打一边说:“哎,听到莲花板一响啊,坐一坐,算一算。人有八字命啊,命,就是摆定,人脱了摆定啊。”我父亲用筷子打在我头上,说:“什么不好学,学一个瞎子。瞎子算命是为了吃一碗饭,孔明算出自己的八字是算命?”学校举办国庆晚会,一个班选三个节目。我自告奋勇,在班会上第一个举手。班主任说,勇敢的同学,你想表演什么节目?我说,我会唱莲花板。全班人哄笑。班主任也哈哈大笑,说,国庆晚会怎么可以唱莲花板呢,是吆街人唱的。我说,我先唱一段吧,看一看,可不可以。班主任摆摆手,说,不唱不唱,别人听了,还以为我不培养革命接班人,培养讨饭佬呢。我面红耳赤,站着,傻傻的,不知道是坐下去,还是继续站着,看看哄堂大笑的同学,自己也噗哧笑了起来。

可惜了我一双手,我打莲花,很是灵巧,上下左右翻转,多灵快啊。可惜莲花板只适合吆街卖唱算命,上不得台面。

我父亲常说我:“你以后长大了,我都不知道你会干啥。”我喜欢一个人玩,玩法翻新。我有一个自己的厢房,有一段时间,除了上学,我就躲在厢房。我把十几个刀匣,摆在桌子上,用筷子敲击,像敲木鱼。乡村人的柴刀镰刀,插在身上,用木匣子装。木匣子用油茶树的直干掏空,作刀匣。刀匣中空,筷子敲起来,得得得得,很悦耳。我用筷子敲击刀匣,十几个,连续敲,时快时慢,快时像鸟掠过水面,慢时像疲惫的马走在石板路上。音色会在筷子敲击的节奏中变化。

我还吹过葫芦。葫芦干了,从藤上摘下来,用筷子把里面掏空,灌不多的水,吹,呜呜呜,呜呜呜。水在葫芦里噗噗噗。葫芦是个好东西。我祖父把酒灌在葫芦里,要喝了,从香桌上取下来,斟上半碗。我母亲把芝麻种子,存在葫芦里,开春种芝麻,抖一碗出来撒在菜地上。我把葫芦背着身上,去割稻子,水喝完了,呜呜地吹它。我把自己的腮帮鼓得像气球,憋足了气吹。

我大哥有一把二胡,夏夜,他坐在自己的床墩上,拉二胡。我很想有一把二胡,我自己做。蛇皮、蜂蜡、竹筒,我都找来了,可我找不到什么做弦。我想了很多法子,都觉得不适合。铁丝太硬了,弹性不够。尼龙绳太粗糙,拉不出音,麻线也是这样。我母亲那时在养蚕,蚕在土坯房里,嘶嘶嘶嘶地吃桑叶。我用手搓蚕丝,搓得手掌肿胀。我用蚕丝做弦。一把二胡做了半年多,给大哥看。大哥拉了两下,说,二胡的样子很足,弦调不紧,音出不来,当玩具还可以。

孩子的乐器,不是来自乐器店。那时整个小镇也没有乐器店。乐器都是自己做的,用刀用嘴巴用螺丝刀做,简单,朴素。乐器也是玩具。孩子的乐器,很难完成一首歌曲的表达,生涩,阻塞,但乐器是快乐的乐器,像一颗无忧无虑的心。这是来自大地深处的欢乐,带着草木的灵魂,吹着乡野原始的歌谣,像淡淡升起的炊烟。

现在的孩子,已经不知道这些乐器了。他们玩手机,玩电脑游戏,玩拼图机器人,他们已经忘记了脚下还有大地,以及大地带给孩子的欢乐。我不知道,这是人的悲哀,还是时代的幸运。我的家里堆了四大箱塑料玩具,蜘蛛侠、挖掘机、火车、飞机、机关枪,孩子一个人在玩这些。我看着他玩,我觉得我选择在城市生活,是一种错误。

两种野豆腐

豆腐似乎是豆子磨浆,沉淀,积压榨水,才做出豆腐的。其实豆腐也有不是豆子做的,用非豆科植物的叶子或果子,也可以做。乡人把这样的豆腐,叫野豆腐。

腐婢是落叶灌木,马鞭草科植物。它别名有几十个,其中一个很有意思,叫六月冻。冻,是封冻的别意。鱼冻、肉冻、鸡冻、鸭冻,由动物汤汁凝结封冻而成。气温下降到零度,动物的胶原蛋白和油脂,会慢慢封冻。腊月,鱼塘起鱼,杀三两条活鱼,切块,用大铁锅煮,放芹菜、干辣椒、萝卜丝、姜蒜,煮半个小时,用菜碗一碗一碗盛起来,端到木菜橱里,摆两层。第二天早上,拉开橱门,碗里的鱼冻漾一层薄薄油花,红红的冻色,忍不住端一碗上桌。一餐吃一碗。大家都喜欢吃冻,留下鱼。萝卜丝鱼冻,算是赣东地地道道的名菜。早些年,下节街国泰餐馆,鱼冻很出名,一年四季食客不绝。

不在寒冷季节,怎么吃得上冻呢?在没有冰的时候,不会有冻。可皇帝爱吃冻,非吃不可,怎么办?民间传说这样诞生了。乾隆下江南,是出传说最多的。有一年,乾隆来南方,正是六月如炽,吃饭没味口,想吃冻。厨师急死了,做不出冻,可有杀头之罪啊。一个给御厨送菜的妇人,见厨师面容哀戚,问了原由,便说,你的烦

恼,我可以解决。厨师不把妇人的话,当一回事,说,我都做不出来冻吃,你怎么可能做出来呢?

过了一个时辰,妇人送来了冻,绿漾漾的,柔滑,甘甜。厨师看看绿冻,说,我想了半天,还没头绪,你怎么就做出来了呢?厨师又说,这不是肉冻,又不是鱼冻,皇帝不喜欢吃怎么办?可是蒙骗之罪,灭族之罪。妇人说,天天吃萝卜的人,想着吃肉,哪有天天吃肉的人,还会想吃肉的,肉冻谁都会做,可素冻,谁会做呢?

皇帝用餐,看见绿冻,水汪汪凉幽幽,用勺子舀起来吃。吃了一勺,又吃了一勺,越吃越有味,把一碗绿冻全吃完了。皇帝吃得高兴,赏赐厨师白金,并赐名绿冻为六月冻。

厨师拿着金子,酬谢妇人,问:“绿冻是怎么做的呢?”妇人哈哈大笑,说,绿冻就是柴豆腐啊,用豆腐柴叶子做的。

豆腐柴就是腐婢。腐婢三月发树叶,葉子长青,树叶对生,卵圆形或矩圆形,五月孕蕾开花,七月结籽,暮秋光秃。从三月至十月,腐婢的叶子都可以做豆腐。

做腐婢豆腐,不用石膏粉,用草木灰。把新鲜的腐婢叶子,采摘下来,洗净,装在一个纱布袋里,用手搓揉,汁液流在碱水(过滤了草木灰的水)桶里,汁液越浓越好。腐婢叶有一种狐臭味,所以腐婢也叫狐臭树,汁液却清香。过了一个小时,汁液凝结,成了豆腐。用刀把豆腐切块,盛在碗里,拌红糖或蜂蜜吃。也可以下锅煮,用薄荷、青辣椒丝、姜蒜丝作佐料,都十分可口。

腐婢苦寒,清热,消肿,治疟疾、泻痢、痈、疔、肿毒、创伤出血,是南方常见的外敷内服草药。在水涧边,在菜地边,在路边和篱笆墙,常见腐婢。牛路过它身边,伸出长长的舌苔,把腐婢叶撩进嘴巴里,咀嚼出满嘴巴的涎水。

七八岁,我便会自己动手做腐婢豆腐,提一个篮子摘腐婢叶。我门前有一条通往山边小路,路边长了许多木槿和腐婢。木槿是锦葵科植物,和腐婢很相像,初枝都有绒毛,枝脆叶青,只是木槿的叶子是菱形或三角状卵形。摘三五株腐婢叶,便有一篮子。夏天割了稻子回家,喝一碗腐婢豆腐,十分解渴。

事实上,乾隆并没有来过上饶,仅仅是一种民间传说。上饶自古以来,无任何文字记载,有皇帝来过。而腐婢豆腐的发源地是广信(上饶古称),现在,皖南、浙南、闽北,也有乡间做腐婢豆腐。

腐婢豆腐是赣东夏季清凉食品,和凉粉一样,人人爱吃。做腐婢豆腐,不是做一脸盆,而是做一大木桶,做好了,给巷子里的人家,每家送一大碗去吃。吃了腐婢豆腐,清淤积,降肝火胃火,排五脏六腑热气,像个观音菩萨爱人子。因此腐婢豆腐也叫观音豆腐。

腐婢叶黄了,满山的秋色已浓郁。山枫在山腰红红的,山毛榉在崖石黄黄的。我母亲看着山上琳琅秋色,对我二哥说,你去一趟桐西坑,摘些苦槠子来。苦槠子是苦槠树结的坚果。后山有很多苦槠树,可都是矮小的,长到刀柄粗,被人当柴火砍了。桐西坑离我家有四十几里路,有很多粗大的苦槠树。我没去过桐西坑,听我哥说,要坐四个小时的拖拉机,再爬一个小时的山,才到。我几次想和他一起去,他不同意,说:“带一个拖累去,那个山不是你可以爬上去的。”他竖起自己的手掌,说:“山和手巴掌一样陡,猴子可以爬。”

苦槠子不用摘,人也不要上树,在地下捡。立冬之后,苦槠子被风一吹,啪啦啦,落了一地。桐西坑的人捡不了那么多,整片山都是苦槠树。我哥带两个蛇纹袋上山,捡两天,坐路过的拖拉机回来。苦槠子晒两天,用铁砂在锅里翻炒,一边炒壳一边爆裂,啪啪啪啪,把铁砂爆在我们脸上。

上学,带一裤袋炒苦槠子去吃。放牛了,带一裤袋炒苦槠子去吃。吃了三五天,嘴皮皲裂,流血丝,牙龈臃肿红痛。流血了也还要吃。炒苦槠子,吃起来,松脆,有嚼劲,满口香,不容易饿。

母亲爱吃苦槠豆腐。把苦槠子晒在瓦屋顶上,用一个圆筛,早上端上去,傍晚收下来。晒上半个月,壳开裂,露出黄黄的肉,像山栗。用一个老虎钳,把壳夹出来,果肉落在脸盆里。壳用一个畚斗装起来,到了除夕,用壳煨炉,焖肉,格外香。

有一个竹筒,量米的,叫米筒。一筒一斤,也叫一升。量三升苦槠子,泡在冷水里,第二天,用石磨磨浆。磨出来的豆浆,叫苦豆浆。苦豆浆滤水,在大铁锅里煮。柴火烧得呼呼响,苦豆浆冒褐色的泡沫。泡沫是苦豆浆渣汁,一边冒上来一边用滤勺捞上来,捞完了,豆浆煮好了。熟豆浆舀上来,倒进一个木桶里,不断地搅动搅动,搅到热气散了,舀到豆腐箱里,包袱裹着,箱盖扣上,压上两个大石块。

苦槠豆腐,有轻微的苦味,还有涩味,吃了两块,舌苔涩得僵硬。乡人烧苦槠豆腐,重味,大把的辣椒,大把的姜蒜,热吃,再冷的天,也吃得淌汗。

吃不完的苦槠豆腐,放笸箩晾一天,切条块状,端到屋顶上晒十几天。晒干了的苦槠豆腐,刀切不动,斧头也劈不裂,比花岗岩还要坚硬。晒好了,收进缸里,要吃了,提前一天拿出来,在清水里泡一夜。苦槠豆腐吸饱了水,发胀,麻褐色,捞上来,炖肉或炒起来吃。当然,吃火锅最好。苦槠豆腐含淀粉、卵磷脂、黄酮、钙、铁、锌,降低胆固醇,清凉泻火。现在的黄豆,大部分是转基因豆,我几乎不吃豆腐了。苦槠子是不可能转基因的,我们吃苦槠豆腐吧。一些不良者,不可能把树也变成转基因吧。苦槠是壳斗科常绿乔木,在南方山区,比樟树还常见。苦槠也叫槠栗,坚果的壳色和肉色,和山毛栗都是一样的,只是苦槠子是珠圆,山毛栗子是扁圆。

我在县城读书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同学,来自德兴大山区。有一年大雪,他从家里返校回来,带了一大麻袋苦槠子来吃。我们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闻到炒栗香。我们还以为谁有炒栗子呢。同学拉开麻袋,满满一袋,一人分一书包苦槠子。真是一个温暖的冬天。我们躺在床上,人人吃又松又脆又咸的苦槠子。隔壁宿舍的同学闻到香味,和我们抢吃。在丘陵地带长大的同学,没见过苦槠子,问:“这是什么东西,比花生还好吃。”

苦槠长在山区,长寿树,可以长上千年。有一年,我在福建南平市的一个山村里,我去一个朋友家玩,看见了老苦槠树。树到底有几年了,谁也说不清楚。树身比一张八仙桌还要大,树叶圆盖一般,遮了一亩多地。苦槠五月开花,穗状,从枝叶间抽出来,密密集集,压满了整个树冠。花米白色,绒毛一样在风里翻动,花香清雅浓郁,香飘十里。

在深山田野,我们不经意地走,山垄在慢慢收缩。老苦槠树突然出现在眼前,给人内心震撼。我们会觉得,人是多么卑微的物种啊。何谓万年长青,是因为人转瞬即逝。

我母亲对苦槠树,特别有感情。我有时说她,做一次苦槠豆腐累人,别做了,涩嘴。母亲责怪我,说,涩,也是味的一种,既是味的一种,就要年年去尝一下。她常和我说起,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村里找不到粮食吃,红薯芋头都没得吃,吃什么呢?吃苦槠豆腐。“桐西坑整片山,都是苦槠,苦槠子都捡完了,还跑到乌驮岭去捡,哪个人家不是捡几麻袋的。”

昨天,我母亲还打电话来,说:“有苦槠豆腐,你要的话,我叫人捎带给你。”我说,我过两天自己去吃,你自己别做了,腿脚不方便。母親说,是豆腐老七拉来买的,我这世做不了啦。我听了,鼻子一阵阵发酸。

麦儿青麦儿黄

一眼望不到边的,不是麦子,而是嗖嗖冷风。冷风卷起一团从河边压过来,枯涩的芦苇在摇摆,仿佛一夜进入暮年。入冬还没多久,小麦发了秧苗。父亲早早翻耕了冬田,灌满水,铺一层草木灰,再把田晾干。松黑的泥土,在清晨长了白白的绒毛。那是芒刺般的霜霄。秧苗长了半截筷子长,父亲给每株苗撮枯饼肥。肥泡在一个池子里,发酵了,白白的气泡,噗噗噗,热鼻的气息冒上来。父亲用手搅拌肥,撩起袖子,捏捏,说:“明年的麦子吃不完了。这么好的肥,三天,麦苗比韭菜还青。”

麦田在水东坪,足足有三亩。水东坪三百多亩地,各家都种了麦子。一条田埂路,一条窄窄的水渠,在入冬,显得整个田野单薄冷涩。小孩蹲在田里,给麦田拔杂草。

风一直在刮,刮了半个月了。天冰冻了一样,像一块灰冰。父亲站在院子前,每天早上望一望古城山,说:“冷了这么久,这个天就是下不下来雪,是个怪天。”他希望有一场雪来,把麦田冻一冻。土越冻越松,吃肥快。坪边上的五棵油桐树,一片叶子也不剩了,风卷着叶子四处跑。远处黄色的稻草人,已经发白,但一览无余,黑褐色的田和淡青色的田埂,有了织锦的美。

稻草垛堆在麦田边,随时等待雪的到来。

终于来了。风把大地刮成了麻白色,河水呜呜呜地响。父亲去田里,把稻草分出来,铺在麦田里,麦苗露出短短的一茬。雪边落稻草边铺,雪落在稻草上。雪起先是飘飘渺渺的,大地冷清。麦田里,弓着腰的,都是铺稻草的人。厚实的棉袄上,圆帽斗笠上,很快一片白。雪越来越大,白茫茫。山野白茫茫,田野白茫茫。

寒冬被一场雪送来。腊月,忙了一年的乡人,又忙着做喜事吃喜酒,雪尚未完全融化,天阴两天,继续下雪。

冬雪埋了的麦苗,开春,麦子更黄,麦穗更饱满。太阳出来了几天,田野裸露出原色,狗尾巴草却倒伏在水沟里,只有冬菊在田埂上,孤零零地开花。而麦田稻草上的积雪,零零散散地冻成团块状,像浮在麦田上。父亲挑上尿桶,做高冬的最后一次施肥。麦田里,有人唱起了清清淡淡的《种田歌》:“世间只有种田好,虽然辛苦饿不倒。劝你起早勤苦干,后生不勤老来难。世上青山天地多,先人田地后人收。后人收得心欢喜,还有收入在后头。”

开春了,麦田里,油油的麦叶,一束束麦花轻轻在摇曳。麦田青青,荡漾着一层层波浪。麦花像翻卷上来的水花。蜻蜓低低,飞来飞去。种麦的人,每天会去麦田,即使没有事,也把手抄进袖筒里,在田头,来来回回地走。走几步,停一下,手拢一拢麦苗,或者摘一束还没灌浆的麦穗,一粒一粒地数,数完了,把干瘪的麦粒,塞在牙缝里,慢慢嚼,嚼烂了,又吐出来。

燕子从它的故乡,来到了另一个故乡。燕子剪开春风,剪开河岸低垂的柳树,剪开一节一节的萝卜花。麦穗渐渐弯下去,风桑琅桑琅地吹过,像是笛膜在颤动。村里来了很多外地匠人,打锡壶,做篾,撬蓑衣,放香菇木耳。他们来度粮荒,拖家带口,借住在祠堂里,借住在社庙里,借住在空屋里。匠人做到麦子熟了,再回到自己家乡,有的干脆不回去,生儿育女。

收干粮菜,也会来,挑一担箩筐,手上摇一个响铃,铛——铛——铛——铛,用龙游话说:“收南瓜干呀,收梅干菜呀,半斤换一块肥皂呀。”梅干菜吃不完,家家户户剩下大半土缸,可以换十几块肥皂。肥皂产自兰溪,凤凰牌。妇人摸摸肥皂,说:“好肥皂,一斤换三块差不多,两块不换。”收货的人,经不起妇人说笑,掀开箩筐盖,又拿出一块。收货的人看看麦田,青黄青黄,说:“这是个好地方,饿不死人的地方。”

有一个打锡壶的人,连续来了三年,第三年不走了,留在火炭家里。火炭妈妈三十七岁,丈夫死了三年,留住了锡匠:“有床的地方就是家,你孤身的,我家有床空着。”快五十岁的锡匠把挑子收在木楼上,去割麦子了。他可以吃一脸盆的面条,窸窸窣窣。他说,女人好,面条也好,都是留人的好东西。锡匠过了三年,还生了一个儿子。儿子是个哑巴,力气特别大,三岁能抱石臼。锡匠圆起嘴巴说:“长大了,肯定能挑两百斤麦子。”

麦子金黄,沉甸甸。满山的杜鹃花开了。割麦,收麦。

麦子收在空屋了,用一个禾桶,打麦子。手抄住一把麦子,咚咚咚,打一下,抖一下麦子。麦子嗦嗦嗦嗦落在禾桶里。麦子打在禾桶的木板上,禾桶会震动。四个人,打四个角,角满了禾桶也满了。麦芒扎在头发上,扎在衣服上,全身发痒,皮肤有了火辣辣的痛和疙瘩斑肿。没打过麦子的人,手臂酸痛。村里有一个叫烂清明的人,体力好,给人打麦子,打一百斤收三斤麦子当工钱。咚。咚。咚。远远就能听出他打麦子的声音,似乎可以想象他高高扬起来的手,举着麦子,狠狠地打下去,麦粒沙啦沙啦地落进禾桶里。汗从每一寸皮肤上,爆出来,圆圆的,豆子一样的颗粒,慢慢滑下来,汇成几十条弯弯扭扭的水流,在脚踝集合,淌在地上。他打一个赤膊,一直要打到前半夜。请他的人,供三餐饭。他吃菜不讲究,有饭就可以,喝半碗烧酒。“多一分酒,多一分力。”他不能没有酒。没有酒,就没有力。他说。

晒谷场在院子里。院子原来堆着柴火破农具,和积压了两个月的农家肥,麦子打出来了,妇人清扫院子,铺上晒席。晒席是一张长方形的竹篾席子,不晒东西时卷起来,竖在大门背后,或横搁在木梁上。晒席有四张,并排铺开,一张席子晒一担麦子。

风把海棠花催开,羞赧的花苞让人想起暖春已经结束了。麦子挤挨着麦子,阳光均匀地洒下来,像一地的花粉。一只竹筢靠在墙根下。筢是用来掱麦子的,翻晒一下。我们不叫掱,叫哈。哈,是轻轻地掱,轻轻地翻动。晒麦子时,院子里,坐着我的祖母。她在纳鞋底,笸箩旁边,放着一杆竹稍。鸡鸭进院子,啄食麦子,祖母撩起竹稍,赶,边赶边说:“人都没开吃,轮到你先开吃了。”最先开吃的,不是人,也不是鸡,而是鸟。麦在地里黄,麻雀和果鸽三五成群,落下来。果鸽正是求偶和孵育期,哥哥——哥哥,叫声暧昧,悠长,此一声叫唤,彼一声应和。人赶不了鸟,在麦田四周扎十几个草人,穿上破烂衣服,戴破烂斗笠,握一根竹竿。风一吹草人打转,吹几次,倒在田里。

一天,掱三次麦子,晒个五六天,麦子干了,麻布袋装起来存在谷仓。要吃麦子了,把麦子畚出来,用风车扇去灰尘和麦衣。风车是木结构的,一个摇把手,一个漏斗仓,麦子畚到漏斗仓里,打开一个暗闸,右手摇把手,咕咕咕地摇。麦衣和灰尘,呼呼呼从风口呼出来,饱满的麥粒从四方槽口落下来,落在箩筐里。入仓第一天的麦子,要开吃。抱一个大畚斗,畚麦子,磨麦粉。麦粉暗黄,摸起来,腻滑。没人会擀面,便揉粉包饺子。包饺子没有肉,也无处卖肉,从盐缸里拿出最后两块咸肉,和笋丝、细葱、酸菜、蛤蟆草,一起剁,剁馅。饺子皮厚厚的,馅只有一勺,用大铁锅煮,边煮边吃。吃了一碗,再吃一碗。

我喜欢吃面疙瘩,餐餐可以吃。可麦子不可能天天去磨粉。要吃面条了,用麦子去换,两斤麦子一斤面。没菜吃,煮面条,放半锅铲辣椒粉,当菜下饭。村里有一个矮子,杀猪的,吃面条,用钵头盛,他不吃汤面,吃炒面。钵头比他头还大,他端起钵头吃,看不到脸,一撮黄毛发露出来。在收割季节,早上吃稀饭,饿得太快了,人还没到田里,肚子就咕咕叫。我母亲把面粉调稠,用大勺子舀到粥锅了。我看见粥里的面疙瘩,马上拿出大碗,把面疙瘩捞上来,躲起来吃。

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曾问自己,吃一样自己喜欢的,且是米饭之外的食物,餐餐吃,吃多久才会厌恶。我吃面疙瘩,吃了整整三个月,还没吃厌恶。每餐面疙瘩原料,是一样的:面粉、鸡蛋、螺旋藻、青菜叶、番茄;调料也是一样的:食盐、酱油、辣酱。揭开锅盖,看见面疙瘩,我就忍不住想吃。

面粉制作的小吃,是世界上最丰富多样的,少说五百种。我吃过的面粉小吃,是极其有限的。有一年,去太原,吃了一种叫揪片的面食。在太原呆了四天,我吃了四天的揪片。朋友请客,问我吃什么菜喝什么酒,我说,吃揪片。朋友说,揪片不请客。我说南方从来没这种吃食,太好吃了。揪片有韧劲,用羊肉汤煮,我估计我吃到八十岁,我都不会嫌弃它。有一次,我问兰州的习习姐:“兰州有揪片吃吗?”习习姐说,太多了,随手可做。我便嫉妒兰州人了,那么好吃的面食,为什么南方人不会做啊。我对习习姐说,去了兰州,我哪里也不去,吃三天揪片,学

做揪片。习习姐笑了,说,世界上哪会有那么傻的人呢。

南米北面。南方人多种水稻,种麦人少。现在种麦,更少了。少食的年代,麦麸做的窝窝头,我都可以吃撑自己。我觉得我的前世是个北方人,多干活多吃面食,前世没吃够,接着吃。

麦儿青麦儿黄,是我们不可辜负的一生。

借草还魂

前天,我在自己的矮墙上,拍了一张植物照片,我不知道学名是什么,晒在朋友圈求教。十几个植物控,留言给我:杠板归。我只会叫它土名:猫咪莿。这种植物,在饶北河流域,太多了,田间地头,山涧荒坡,菜地坟头,随处可见。我去上学,摘一片猫咪莿叶子,手掌拍一下,塞进嘴巴吃 ,酸酸凉凉。似乎它是万灵之药,生疖子了,嚼烂叶子,敷在疖子上;咳嗽了,捣出叶汁,一天喝三次;便血了,摘一把叶子直接吃,一天吃三把;拉肚子了,又去摘叶子吃;蛇咬伤人了,把血挤出来,摘一把叶子嚼烂贴在伤口上。早年,我大门右边菜园,有一垛黄土矮墙,墙上长满了猫咪莿。我祖父是个勤快人,把菜园料理得干干净净,唯独猫咪莿和三白草不除。祖父懂简单的中草药,也会去上山采药。有人口舌生疮了,祖父掰开病人的嘴巴,用筷子探进口腔,看看,说,去墙上摘猫咪莿吃几次,便会好。

为什么叫杠板归呢?让人费解。我查了一下度娘。黄燮才、李延在 1980年 2期《植物杂志》有刊文:相传从前有一个人,不慎被毒蛇咬伤左脚,红肿疼痛 ,小腿肿成大腿粗,全身发热,不久就死了 ,家里人只好将他装棺入葬。棺材拾到地里,死者的一位朋友赶来了 ,他打开棺盖,按摩死者的脉搏,侧耳听听死者的心口。凭着他行医的老经验,发现死者虽大量中毒,并未完全死去。他说:“有救”。随即取出随身的草药敷在伤口上,又嚼溶一些草药给死者灌服,大约半小时后,死者果然苏醒。在场的人向医生求教。医者说 :“这药是祖上所传,不懂它叫什么名。今天我的朋友得救了 ,棺材也暂时不用了 ,这草药就叫它做杠板归吧。

把棺材板扛回家的意思。一个人,由阴转阳,一具肉身再次魂魄附体。

杠板归也叫河白草、贯叶蓼,又名蛇倒退印。是一年生攀援蓼科植物,茎有纵棱,棱生倒刺,叶三角形,入夏开紫白色花,入秋结黑色瘦果。

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疔疮在乡间盛行。疔疮是一种让人色变的皮肤病毒感染疾病,会造成大面积肌肉组织坏死,疮口溃疡之后,并发其它疾病,有人因此死亡。在缺医少药的年代,疔疮难医治,即使医治好了,也会留下伤疤。三白草和猫咪莿,是医治疔疮的良药。

作为肉身的凡人,体内有太多的毒素,毒素多了,成了人病。猫咪莿可以强力排毒。

在我们日常生活的环境里,神奇的植物与我们相生相伴。有一种植物,叫卷柏,长在向阳的岩石上,或在石缝里,看起来,像狮子的鬃毛。无论天气怎样干旱,卷柏即使晒得焦黄,叶末发黑,也不会死。因此也叫不死草、长生草、万年青。它靠露水而生存。小时候去金畚斗山尖砍柴,把干了的卷柏割回家,发灶膛。它和苔藓长在一起,贴着地面的沙子,网状散开。我们不知道卷柏是什么,以为它和山蕨一样,是地衣。我们叫它石松,也叫石柏,又以为它是松科或柏科植物。其实它是兰科植物,是植物中的“四不像”。

有一年,村里有一个妇人,吐血很厉害,瘦得像蚂蝗。看了方圆几十里的医生,也治不好。她老公用一根木杖,牵引她,背一个蒲袋,四处寻医。蒲袋里,是几个番薯,当饭吃。药当茶喝也不管用,最后躺在了床上,等死。人也走不动了,饭也咽不下,子女围在床边哭。生命陷入了绝望。

浙江舟山来了化缘老僧,留了一个偏方。家人上山挖卷柏,煎水喝。喝了三个月,妇人再也不吐血了。

卷柏起死回生。一年后,老僧又来,村里人不想让他走,留他在山上建庙,普渡众生。老僧说,人怎么普渡得了人呢?是佛普渡众生。老僧走了。妇人在山巅上,建了一个亭子,叫还魂亭。亭子周围,全是卷柏。卷柏,就是还魂草。村里人把卷柏,当佛一样供奉了起来。仿佛卷柏,就是老僧的化身。

还魂草,也叫金钗,是铁皮石斛的一种。

还魂。魂是寄居在肉身里,离去了,还回来,继续寄居。如虫蛊之暂居,如秋霜之散去,如樱花之绚丽,说的,就是我们吧。

七月十四晚上,我约了几个朋友,去小镇玩。我母亲说:“明天鬼节了,你不要出去玩了。”我说,哪来的鬼呢?母亲白了我一眼,说,你读了几句书,就知道没鬼了?洲村路口,一旦晚上有吱吱吱的叫声,第二天肯定出一次车祸,死人,这几年都这样。那是野兽叫,黄鼠狼、狗獾,争食吃,都吱吱吱叫。我边说边走出黑黑的巷子。“记得早些回来,野外有东西在游荡。”母亲又嘱咐。

我是个无神论者。但相信有我们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存在。人是因为有了魂魄,肉身才不会腐烂,才可以说话、吃饭、做爱,才可以睁开眼睛看世界。人没了魂魄,精血散失,和一块冬瓜差不多,半天渗出黄水,溃烂。一个人死了,魂魄业已离去,去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是什么世界,存在于每一个人的想象里。

前两个月,看美国天体物理学家霍金的科学遗嘱,霍金说,神是存在的,如《圣经》所言,人由神造,并非进化。我也不赞同人由类人猿进化而来。我看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我不明白,地球上为什么只有人类是有智慧的,其它动物为什么进化不了呢?当然,这是我天真的想法。量子力学现在被开始应用在实践中,量子理论证明,人的意識也是物质。这和我们早年学的哲学,大相径庭,甚至完全相反。我们人类认识物质,只是认识了现有物质的百分之五。世界是一个多维空间,人生存的环境只是其中有限的几个,还有更多的空间,人类未知。

我们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或许在我们未知的空间里存在。那个空间是极昼,还是极夜呢?极热还是极寒?看不见的东西以什么形式存在呢?以光?以声音?以磁场?以射线?不得而知。因为去了未知空间的人,从来都没回来过,这是人类恐惧的根源。

三十六计中的第十四计,叫借尸还魂,原意是指已经死亡的东西,又借助某种形式得以复活。我很喜欢这个成语,魂魄可以还回来。多好。还回来了,就是重生。

由阴还阳。人借植物还魂。植物是普渡众生的河流,我们是河流上的浮木。植物不但养育我们肉身,还治愈我们肉身。

还有一种可以还魂的植物,叫艾。艾是形声字,乂是重复治理、反复治理的意思。用于治理的草,叫艾草。它天生就是用来治病救人的。它就是上帝派往人间的岐黄。

绿艾,绿艾,叫起来,就像一个民间的抒情诗人。艾是蒿的一种,即艾蒿。青叶可食,干叶作艾绒,用于针灸。三月三,五月五,是采艾时节,晒干,作陈艾。

清明,饶北河流域,家家户户做艾粿。艾叶娇嫩,采来,捣碎,和糯米粉一起和团,包菜馅,饺子形,蒸熟吃。馅是酸菜、豆腐泡、咸肉、香菇、辣椒、春笋,剁碎。艾吃多了上火,便把泥鳅草和在艾草里,一起捣烂。艾馨香浓郁,粘稠,吃起来满口香。德兴、婺源磨艾粉,四季做艾粿吃。

和桃木一样,是植物中的圣物,避邪驱鬼。端午,门楣上要插艾,香桌上也插艾。乡间有“赶路头”的招魂术。招魂的人,手上拿着三支艾草,拍打路两边,像是驱赶什么东西。到了路头(路岔口),祭祀路神。艾草把鬼赶走,把魂招回来。

魂招回来,就是把阳招回来。提阳,暖阳,生阳,回阳,是艾草的根本药性。阳生阴散,邪气驱离,病人康复了。

我外婆,我祖母,都是视艾草为神物的人。我去外婆家拜年,到了下午三点,外婆用一个碗,撮几片艾叶,放在火熜里炖三个冰糖鸡蛋给我吃。艾叶苦味重,艾汤黑黄色,气息刺鼻。我不肯吃。外婆便说,艾汁吃了好,其他人想吃都没得吃呢。我祖母也是,三天两天炖艾汁喝。隔了十来天没喝,她会浑身难受,说,没喝艾汁身子软塌塌的,提不起力,身子就像一团棉花。

上个月,溺水孩童的消息,常见诸于报端。有人发朋友圈,搬出孙思邈《备急千金药方·卷七十五·备急方》治落水死方:“解死人衣,灸脐中。凡落水经一宿犹可活。”可见艾灸,有不同凡响的地方。我是信艾灸的人,写作时间长,会腰酸,颈椎不舒服,我就去下节街找中医廖兴辉,艾灸三五次,便恢复。

艾叶越陈老,效力越厉害。乡间多有把艾叶藏了十几二十年的人家。随便去哪一户人家,讨一把艾叶,都能从阁楼里,翻出一大布袋。陈艾泡酒,刮痧,解中暑,十分钟有效。有一年,我大姑还健在,我中暑很厉害,躺在竹床上呻吟。大姑见我病恹恹,用酒泡陈艾,炖热。她把艾酒潽在我身上,用艾叶擦洗身子,刮痧。刮好了,我躺了十几分钟,下床找粥喝了。我知道一个长生的偏方:中年以后的人,用陈艾焐脐中睡觉,驱寒生阳,去老年寒疾。

阳是生命的根本。艾草就是渡船,把阳渡到肉身里。

世间有还魂术,但都借草还魂。

蚂蚁比人早吃瓜

黄瓜是最早上地头的瓜了。黄瓜白白胖胖,圆圆滚滚,棒槌一样挂在瓜架上。黄瓜也叫胡瓜,青瓜,分白皮瓜和青皮瓜。青皮瓜白口吃有青涩味,不如白皮瓜甘甜。乡人多种白皮瓜,虽然青皮瓜产量更高。

豌豆下了田头,藤蔓萎谢。黄瓜熟了。瓜刨从瓜头拉下来,一条薄薄的瓜皮,凉粉皮一样落下来。正好口渴,刨皮的人,仰起头让瓜皮溜进嘴巴。瓜皮脆,水分足,味甜,解渴。一条黄瓜刨八条皮,玉白的瓜肉看起来,让人全身凉爽。把瓜肉切开,内里是一层糊状肉囊,淡黄色瓜籽穿缀在囊丝里。瓜籽还没金黄,浆水饱满欲崩,用一个小勺子,把肉囊挖出来,一勺一勺地吃。瓜中最甜的浆水,在肉囊。瓜籽金黄了,挖出来做种。棕皮是棕树的外衣,每年割四次,割下的棕皮撬蓑衣,打棕垫,余下的棕皮钉在墙上。挖出来的瓜籽,撒在棕皮上,风日日吹,阴干。打黄瓜秧了,拿一张棕皮去田里,把瓜籽搓在松土上,盖一层细泥。

几种瓜类,都是这样留种的。冬瓜、甜瓜、西瓜、冬瓜、米冬瓜、南瓜、丝瓜,连囊带籽,一起糊在棕皮上。杂货间土墙上,十几片棕皮,各有白的黄的瓜籽,墙像一片暂时酣睡的田野。

吃黄瓜,一般是白口吃,或白糖凉拌吃,或蘸酱吃,要不就是清炒,放几片紫苏。黄瓜清炒,要切得薄,均匀,火旺锅热,瓜片在锅里会噗噗噗地冒泡,白瓜肉软绵,入口滚烫下咽柔滑。一盘炒黄瓜吃完,最后把汤一饮而尽,五脏通透。黄瓜还是煮鱼上佳的佐料。煮草鱼、鲤鱼、鲶鱼、黄颡鱼,去腥后,厚片黄瓜下锅,煮半小时,鲜美,回味足。

在路边的地头,在河堤的空地,在山边的向阳处,都是种黄瓜的好地方,栽三五株,搭一个瓜架,农家肥捂在瓜根边,黄瓜长得快。黄瓜一天一个样,日粗日长,瓜从花蒂开始长,长熟了,瓜头上的花才凋谢。去学堂上学,书包里揣着黄瓜;傍晚去游泳,手上拿着黄瓜;砍柴回来的路上休息,坐在溪涧边啃一根。

既是菜蔬,又是水果。黄瓜家家户户种得多。我三姑父是个小学教员,不太会种菜。我祖母很疼这个小女。黄瓜开吃了,摘一大提篮,交给我送去。走三里的田埂路,到了三姑家,见我一篮子的黄瓜,说,可以酱黄瓜吃。酱黄瓜,不刨皮,切圆圈,用酸醋泡在大玻璃罐里,隔一个星期,三姑带一瓶酱黄瓜来看她老娘。

开吃黄瓜十来天,甜瓜出来了。甜瓜藤伏地而生,一块地绿茵茵。甜瓜下,铺一把茅草。甜瓜不能沾泥而生,不然,甜瓜不但不甜,还有水湿味,吃起来像水泡的萝卜。甜瓜皮白,个圆,一只手刚好握一个吃,不用切,握起来吃。

种甜瓜的人,并不多。甜瓜是水果,不当粮不当菜,谁舍得那么多地去种甜瓜呢?种瓜人,在瓜地搭一个茅棚,夜里守瓜。茅棚呈尖塔状,里面铺一张竹床。我有一个邻居,种了好几亩甜瓜,在溪头。我也和他儿子去守过几次瓜。他儿子叫宜春。瓜田里,夜里会有人来偷瓜吃,也有刺猬来吃瓜。茅棚里,有一根铁棍,用来防身的。我跟去守瓜,是为了吃瓜。

初夏的明月,像一张锡箔。稻子已灌满了浆,稻穗低低地垂落招展,在夜风里,桑啷桑啷轻响。饶北河泛起白光。苍穹无边,星光如細雨。我们坐在竹床上吃瓜,连皮一起吃。宜春说:“瓜皮也要吃,不然我爹知道我们吃了多少瓜。”摘瓜也不在茅棚边摘,去瓜地的边界摘,东边摘一个,西边摘一个。守过几次瓜地,并没遇上偷瓜的人,也或许是在下半夜,我们都睡得昏昏沉沉,来了偷瓜人,我们不知道。可刺猬来过。我们正在吃瓜,听到田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以为是有人躲在瓜地吃瓜,看看四周,朗朗瓜地无人。我们大吼一声:“谁在瓜地里啊?”我们有些害怕,怕遇上了偷瓜的人。手上的铁棍捏出汗,用力握着,准备随时抡在偷瓜人的腰腿上。一只刺猬蹲在田沟里,缩着身子,露出细尖的白牙,在啃食瓜。宜春三步两步,跑过去,抡起铁棍,狠狠地敲下去。刺猬缩成一个圆球,滚出田沟,滚下河边斜坡的草丛里,不见了。

宜春早早就退学,拉一个板车,在镇里卖瓜。想想,已经十几年没见过他,听说他孙子两年前落地,他还在浙江打工。

甜瓜白皮白瓜肉淡黄的肉囊。肉囊甜腻。

还有一种瓜,叫米冬瓜。学名叫黄金瓜,又叫十棱黄金瓜,瓜色如纯黄金。学名叫伊丽莎白厚皮甜瓜。和小西瓜差不多,瓜形直筒状,瓜皮颜色是深黄纯白相间,竖条纹,白瓜肉,肉囊浅黄色,瓜籽比冬瓜籽略小。一年生藤蔓植物,伏地而生。可炒食,可生吃,是亦蔬亦果的瓜。端午后瓜熟。切片炒起来吃,我不喜欢,太甜。

米冬瓜还可以当外敷药。身上生疖子,把瓜片贴在疖子上,消肿。孩子生痱子,用瓜片来回擦洗,痱子脱壳。父亲年年种,种一大块地。我母亲喜欢吃,吃晒干的瓜圈。母亲把米冬瓜,切成一圈圈,用一个竹竿穿起来,搁在竹杈上晒。肥肥的一圈,晒半个月,水分全干了,瓜圈缩成一个小圆箍,像个皮手镯。到了菜荒,从土瓮里,把干瓜圈拿出来,和咸肉一起蒸。咸肉不咸,瓜肉不甜。瓜肉吃起来有劲道,下饭。

丝瓜,在饶北河流域,叫天萝,是夏季餐桌的必须菜。通常的吃法是切块炒或切丝炒。刨下来的天萝皮,和青椒一起剁碎,放豆豉,油锅热炒,是下早餐粥的好菜。还有一种烧法,是信江流域特有的。千层糕,也叫灰碱粿,米浆舀在蒸笼里蒸熟的。切千层糕不用刀,用麻线。麻线一头用牙齿咬紧,另一头勒紧千层糕,拉过来,糕落在砧板上。千层糕黏性强,刀切下去,刀两面黏满糕泥,第二刀便切不下去了。麻线细,黏不了糕泥,线成了刀。切丝的天萝和小块的千层糕,一起煮,既可当菜又可当主食。

西瓜,可以说,是瓜中肥胖症患者。一个大西瓜十几斤重,抱在手上下沉。村里不产西瓜。沙地适合种西瓜,瓜甜瓜脆。对岸有一个村子,叫洲村。洲村有沙地。沙地有上百亩。我们去对岸偷瓜吃。中午,我们去河里游泳,赤身裸体戏水。一个人上了对岸的河堤,像个侦察兵,戴着柳丝编织的帽子,匍匐在草皮上。瓜地有人看守,瓜棚搭得高高的,像个瞭望塔。守瓜的人,一般是两个人轮岗,一个巡逻一个站在瓜棚四处张望。巡逻的人要吃饭,张望的人要瞌睡。探路的人,见瓜地无人,向我们挥手,像急切地说:“快来吧,快来吧,没人了。”我们钻进瓜地里,抱一个瓜,拼命往河里跑。去了五个偷瓜的,回来了四个,我们急得跺脚,又不敢叫又不敢返路会去找。我们躲在芦苇里,浑身打抖,看着对岸的河堤有没有人跑下来。我们心想,完了,肯定被抓住了,说不定正在瓜棚里挨棕绳鞭打呢。棕绳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痛,上床也躺不下。我们正提心吊胆的时候,河堤跑下了一个人,手抱一个大西瓜,飞奔而下,跳进了河里。后面追瓜的人大喊大叫:“有人偷瓜了,抓住了,狠狠打。”我们听了惊恐万分。人进了河,追瓜的人不再追了。两村以河为界,追偷吃的人,不过界。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对岸的人,来我村里偷狗,全村人去追。偷狗的人跳进了河里,也不追了。进了河,我们就欢呼:“吃瓜喽,吃大西瓜喽。”气得追瓜人跳脚板。我们先吃红囊,吃完了,啃白心,啃出一片青皮壳,扔在猪圈里,喂猪。

在山边的菜地,种很多南瓜。南瓜藤攀援在山边的油茶树上,省得搭瓜架。油茶树上,便挂满了南瓜,像巨型的铃铛。南瓜从小碗青南瓜开吃,吃到南瓜黄皮肉红。可怎么也吃不完,把摘下来的老南瓜,存放起来。老南瓜上百个,占地面,哪有那么多地面让给南瓜呢?床底下,便摆满了南瓜。南瓜做干粮菜。南瓜切大块,蒸熟,捣烂,和蒸熟的糯米粉、豆豉、食盐、红剁椒、陈皮粉,用少量熟油和酱搅拌,搓圆团,放在团席上晒,晒十几天,收入瓮。这是上饶地道的南瓜粿,也是上饶名特产。辛辣、微甜、偏咸。蒸熟的南瓜,也可以不捣烂,和上熟糯米粉、豆豉、食盐、红剁椒、陈皮粉,一片片晒,叫南瓜干。南瓜粿和南瓜干,是下粥菜。看电视,嘴巴没味,嚼一片南瓜干,嚼了一片忍不住又嚼第二片,摆不了手。

冬瓜切块红烧,切片炒,切块煮骨头汤。谁都知道。我们还刨片,挂在竹竿上晒,一片片,挂在一起,越晒越白,越晒越薄,像纱布条。这是炖咸肉的好菜啊,和干萝卜丝炖咸肉一样。喝酒的人把咸肉撥开,整筷子把冬瓜片叉进嘴巴里。

这些瓜,都是葫芦科一年生蔓生或架生草本植物。苦瓜也是。但在我们的意识里,从来不把苦瓜当瓜,它只是叫瓜的蔬菜。谁叫它味道苦呢。虽然它也有打动人的雅名,叫凉瓜。

瓜熟蒂落。瓜没熟,糖分还藏在厚厚的瓜皮里,我们吃起来还是青涩的,蚂蚁就在瓜上忙乎乎地爬来爬去,寻找缝隙,或者黏在瓜皮分泌出来的水上,贪婪地舔舐。

我们吃的每一个瓜,都是蚂蚁先吃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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