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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亚方舟(中篇小说)

2018-01-17羌人六

滇池 2018年12期
关键词:老幺青梅断裂带

羌人六

我们月复一月的等待。我们观察道路,一无所有。

没有信使出现。路径布满石头和刺藜。

—— [希腊 ] 扬尼斯·里索斯《继续等待》

1

夏日午后,断裂带,知了声在青山秀水间此起彼伏。这些爱唱歌的天使,把自己有限的生命牢牢钉在松弛而又贫瘠的空气之中,钉在树木粗糙但也不乏光泽的皮肤上,不知疲倦地唱着。知了界没有诸如扰民、喧哗之类的充满了教诲与责备的词汇,它们如醉如痴、心无旁骛地聚集在夏天的腋窝下,与空气摩擦着自己身体里的那一小块时间,直到它没入寂静的喉咙。乡党白诗远的心情却被这吵死人的知了声搞得一团糟,掏出手机看朋友圈,他觉得,某些无聊的家伙与知了类似,不过,凭良心说,知了也没有那么讨厌,整个人完全活在手机里似的,从早到晚的在微信朋友圈,通过更新,通过展览个人的吃喝拉撒,或为了牟利竭力推销自己代理的服装、家电、保险、护肤品、丰胸乳罩之类的便宜货,不遗余力的阐释着生活的多姿多彩,刷存在感,证明自己还活着。

气温上午十一点左右业已突破四十摄氏度,每一寸会在风、呼吸和皮肤边缘醒来的空气,不約而同失去了往日的温和,暴戾不堪,目之所及的任何物体,花草树木、房子、白云、女娲河——断裂带人的母亲河——古老的河床上历经过流水无数次冲刷、打磨的鹅卵石,等等,仿佛随时可能在你的生命周围突然化成灰烬。风吹即散。

燥热如同一只饥饿的猛虎,赶也赶不走。皮肤上的黑色素明显营养过剩,望着一层一层变黑的胳膊肘、腿肚子还有滋润中多少有些疲倦的脸蛋,乡亲父老们一个个眉头紧锁、如坐针毡,恨不得分分钟把自己快递到别的地方避暑去,冰岛、冰山、冰窟、冰河时代,或者,地球妈妈的南北极。据说,有人为冲凉驱热,用铝合金脸盆接满水,站在布满裂缝的水泥院子准备从头泼到脚,没过头顶,脸盆里的水差不多已经干透,生命力顽强、硕果仅存的几滴,也在自由落体过程中修炼成精,各自长出一对小小的白色翅膀,飞入浩瀚的空气之中。也不知道是否确有其事?可以确信的是,断裂带几乎人人都在抱怨眼下魔鬼一样的天气,“哎呀,

再这样热下去,都该去三零五医院挂号了!”为什么是三零五医院?众所周知,这家医院地处断裂带四十公里开外的江漳平原,在精神疾病的诊断与治疗方面颇有建树。

从巍峨翠绿草木繁茂的山顶往下看,静水流深的女娲河缓缓淌过目光,她,神性、美丽的母亲河,仿佛一部断裂带的《一千零一夜》,肚子里从来就不缺故事,关于水鬼、娃娃鱼的种种奇闻轶事,多如牛毛,妇孺皆知。靠近玉米地附近的浅水地带,几百只乌鸦,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像是一块巨大的、会移动的黑纱,恐惧在它的边缘慢慢蜷曲。乌鸦部落的首领一定是个类似于齐奥塞斯库的家伙,它们能以惊人的速度繁衍到如此“境界”,也没有花太多时间。最初只有几十只,地震前;到现在几百只,地震后。

在断裂带,地震不仅作为重大事件存在于亲历者们的回忆之中,很多时候,地震,亦是一个分水岭。

女娲河宽大的河床诉说着往日的辉煌与狂野,还透着一股子时过境迁的落寞。它的左手边,断裂带除了寺庙之外最热闹的地方:青梅街。远远望去,它如此现代、富有朝气,像一百年后的青梅街的样子,通过地震——这个分水岭,天使一样降临断裂带,降临到她美好、危险、混乱的生活中间。

今天的青梅街是从昨天的青梅街的废墟上重建起来的。毫无疑问,如果没有地震,青梅街可能还是原来的样子,老气、破旧、冷清。短短数年,青梅街的变化简直超乎想象。它的外貌,已经剥去了那场刻骨铭心的灾难的洗礼,凤凰涅槃,脱胎换骨。

女大十八变,孙悟空七十二变,青梅街究竟有多少变化,估计用一万张嘴都说不清。八级地震,自然是这些变化的缔造者。因而,似乎也可以说——地震不仅仅是魔鬼,也不仅仅是天使,地震是把双刃剑,在带来苦难的同时,幸存者们“收获”了一段足以在子孙面前津津乐道的峥嵘岁月,当然了,还有眼下这条美丽、繁华的街道。

青梅街鬼子扫荡过一般,几乎看不到人影。大多数人都在跟炎热捉迷藏——好像热熏熏的空气需要多长几双眼睛,才能发现他们似的。纸扇、风扇、空调,以及小卖部解暑的冰棍、雪碧、可乐、啤酒之类,两天前已经断货。热到这种程度,就不仅仅是自然因素的兴风作浪了。应该把思路放得更加长远一些。若要追究责任,那也要怪那些最早风尘仆仆来断裂带安营扎寨的老祖先们,他们目光短浅,只有近忧没有远虑,千不该万不该,在此地刀耕火种、繁衍生息,最不应该。事实上,没人喜欢转过身去深挖历史。有人说,这就是为什么人类的眼睛没有长在后脑勺上的原因所在。

太阳很大,像个超级灯泡,热情似火的绚烂阳光,用它火辣的嘴唇热吻着断裂带的每一寸肌肤,爱得一贫如洗。让人浑身都像是用凿子凿了窟窿眼似的,汗流不止。

即使愿意抛弃人形,变成家头那些性格温和腼腆的家具电器,像它们那样卸下驳杂、肤浅的欲望与念想,远离滚滚红尘,整天躲在屋子里,整块整块那样黏在皮肤上的酷热,也会像一只整天冲着主人撒娇的小狗那样不离不弃,如影随形。这份亲密无间这种相濡以沫的感觉,也只有当下那人手必备、不可或缺的——手机——能与之媲美,并驾齐驱。

秋风没有染黄大地,银装素裹的冬天还很远,如此恶劣的天气,如同斑斑往事在心头留下的脚印,一时半会儿没法消除,没法摆脱。对大多数人而言,硬着头皮,挺起胸膛,鼓起勇气接受现实,应对这场声势浩大、旷日持久且无处可躲的考验,已是当务之急。

大多数人,不是所有人。夏天,只是覆盖了断裂带的大部分地区和生命,并非全部。因为,热得晕头转向的大多数人之外,也有个别人对眼下的高温酷暑不感冒,无动于衷,不以为然。至少,表面如此,对衣物的浓厚兴趣或者说占有欲,而不是别的什么,使他们稍显另类——大热的天气,这些人仍然全副武装,穿着厚厚的衣服,长长的裤子,生怕自己感冒了似的,就算大部分人穿短衣短裤依然热得汗流浃背,热得恨不得把自己塞进海尔冰箱去当它肚子里的蛔虫,这些看似与灼热绝缘的人,依然舍不得把身上多余的衣物脱掉,好像断裂带的夏天一点儿都不热,整个人就那么水果糖似的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倔强,透出真金不怕火炼的从容,而那些热锅上的蚂蚁们,闪烁着迷惑不解的眼珠子都快滚地上去了。

或许,他们之所以穿那么厚的衣服,未必是为了哗众取宠。真相,往往藏在事实后面,眼睛看得见的,也许只抵得上真相的一个小脚丫子,正如美国作家海明威所言,“冰山运动之所以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

2

这几日,不止是断裂带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也是断裂带“有史以来”最热的。这个“有史以来”,是青梅街那些兜里穿着大量角票,经常聚集在爱心广场的台阶上斗地主的老爷爷、老婆婆们最爱用到的说法,真实、可信,如果没有他们的存在,如果不是他们还活着,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们不会知道这个夏天是有多热,好像他们就是历史的眼睛、岁月的日记本似的。

因为“有史以来”的热,青梅街上开了近三十年服装店的白诗远,形象一落千丈,在年纪稍大的人眼中他成了“怪物”,在年轻人面前他成了“奇葩”。赤日炎炎,他孤独求败,一身冬日的装扮,让他成为这个夏天所不能覆盖的那一部分,当然,不是为了博取眼球赢得关注,他只是不太愿意把自己正在衰败的身体展示出来,如同卡夫卡小说《变形记》中那个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的格里高尔·萨姆,更愿意被关在屋子里,而不是满街跑。碰到“有史以来”的白诗远,每个人心头都会不由自主升起一种错觉,好像他身上有一个冻得人的耳朵或鼻子随时可能掉到地上的冬天没有过完似的。

“大热天,穿这么厚?你是要去南极探险吗?神经病吧!”白诗远老婆孙富美对他的穿着难以接受,脸上写着的不快,都能榨出几杯汁来了。其实呢,白诗远以前不是这样,以前天热起来,他身上穿得衣服裤子加起来也不会比小兔子的尾巴长。但那毕竟是以前,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白诗远身上穿的衣物,也像他坎坷的人生,或者,脑袋压在试卷和分数下面的高中生的眼镜片一样,充满了厚度。

孙富美每天看见浑身上下严严实实的白诗远就好像家里突然冒出来个外星人。愣得她,像个植物人。真是哭笑不得。怎么这样啊,生怕自己被风吹跑了似的!怎么这样啊,连夏天和冬天都分不清了!怎么这样啊,她甚至后悔嫁给他。

不光是孙富美,来服装店照顾生意的不知情又乐于调侃的老顾客,看白诗远大热天还长衣长裤,也忍不住挖苦他:“‘资本家,你这是在过冬啊?”穿戴是个人的自由,既没触犯国家法律也不伤风败俗,就算天气热,穿得厚又咋了,真是“闲事管得宽,没得裤子穿!”白诗远心里也这么想,但表面上还是显得客客气气,满脸堆笑,顾客,就是上帝嘛!其实,他几乎懒得解释,在他心目中,沉默,与其说是一种力量,不如说是一种修养。人生苦短,要是再把心思放在这些微不足道、鸡毛蒜皮的事情上面,未免太不划算啦!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这话,对白诗远来说,是最好不过的开场白。去年年底,看上去结结实实健健康康的白诗远,在绵州市人民医院查出了身上的肺癌晚期。癌!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令人心惊胆战。通常会避而远之。哪怕它不会通过接触传染。无情的病魔是同情的路标,青梅街的知情者们背地里谈到白诗远的不幸,不是摇头,就是叹息,好像真愿意把不幸浓缩成一小滴同情——好为白诗远分担痛苦似的。

债主要的是钱,癌症,要的是命。癌细胞像一粒粒埋在血肉深处的种子,生长、扩散的过程,也是把生命的布料一小片一小片撕碎的过程。值得一提的是,很多癌症患者不是病死的,而是被自己的病吓死的。断裂带,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所以,在回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白诗远的家人都对他的病只字不提,更不要说“癌”这个字眼,生怕加重他的心理负担。

有人说,白诗远从医院回来后还能活到现在,没有被癌症击垮,足见白诗远的乐观。其实,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像白诗远这样连毛毛虫见了也会产生恐惧,起鸡皮疙瘩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是乐观的。他和他的家人,也很迷惑 ——

“不幸的白诗远同志,为什么会死得这么慢?”

血检报告跳入视网膜然后被转换成声音就像夏天的知了声那样飞进众人耳膜的那一刻,白诗远的老婆,大儿子及其大儿子老婆,以及尚未成家的老幺,表现得相当冷静,一没有哭,二没有闹,三没有上吊,不露声色,好像他们早就晓得结果了似的。

一个人,一家人,摊上这样的事,悲剧就临盆了,魔鬼就来了,天大的苦,也没法说出。

白诗远的身体爆发出一股洪荒之力,轻轻松松、弹簧似的把几个人弹开了足有二三米远,空气中好像突然竖起了一道铜墙铁壁,把他和家人们隔开了。

家人们和白诗远离得远远的。不经意的冷漠,在每个人的皮肤下闪烁。亲情和理智,在他们的血管里,就像老年的古巴渔夫正与一条巨大的马林鱼在离岸很远的湾流里搏斗。

一日夫妻百日恩,白诗远的老婆孙富美倒吸了几口凉气之后,仍然鼓起勇气,勉为其难地走到白诗远身边拽住他的衣角,以示安慰。虽然,前前后后只坚持了不到五秒钟她的手就被白诗远的衣角再次弹开。

她终于把手松了。感情的毛毛雨还在,所以,完成这个艰难的仪式之后,有那么一小块时间,孙富美甚至天真的以为和白诗远当年结婚时互相承诺的海枯石烂、相濡以沫已经浓缩到自己去拽丈夫衣角这个布满善意和怜悯的动作中去了。

她为自己的善行和勇敢,既骄傲,又担心,害怕。

孙富美为逞能付出了代价。拽过白诗远的衣角之后,她的那只手就一直在她的潜意识里兴风作浪,一会儿火辣辣的,一会儿又是凉飕飕的,好像感染了什么怪病似的。瘆人得慌。若不是暂时脱不开身,她真恨不得拿菜刀把自己的手剁掉。老子说的好,“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幸亏,孙富美没有把手剁掉,斩草除根。她用半包奇强牌洗衣粉反复洗过拽过丈夫衣角的手,那种感觉神奇地消失了。

白诗远聆听了医生的结论之后,他打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有那么几句话在空气中存在并亮出他身体里正在肆虐的变异细胞。他屏住呼吸雕塑般呆立在诊断室足有半分多钟。血在皮肤下哗哗流着。心,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一般。两条白鹤般的细腿,就像忽然没了骨头的支撑似的,软绵绵的,哆嗦着。

“你还好吧?”医生问他。连问了三遍。

白诗远没听见医生在跟他说话,他面色苍白,眼睛里生意人固有的那种精明和自信业已无影无踪,太阳穴就像拖拉机那样突突跳着,仿佛死神随时可能从皮肤下面钻出来似的。男儿有泪不轻弹,而病魔像种子撕破土壤那样撕破了一个男人在面对困难时应有的体面和尊严,白诗远憋了又憋,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内心的绝望,当场嚎啕起来,他的两只手也没功夫闲着,它们像扳手那样死死钳住那位中年医生的胳膊,“求你,我们生命的老司机,莫跟我开玩笑!”

求你。他说着半生不熟的川普,声音比蚊子腿腿还细,比女娲河的一粒沙子还小。除了跟老婆求过婚以外,白诗远还没这么一本正经地求过别人。

“求你。”

有那么一会儿,这个沉甸甸的字眼,似乎变成了一条深不可测的湖泊,白诗远感到自己就像一块沉入湖底的石头,四周没有任何光亮,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和沉寂。医生当然不会跟白诗远开玩笑,跟白诗远开玩笑的,是他自己的命运。命运无法用金钱买卖,你的,终归是你的。肺癌晚期,又不是金银珠宝,白诗远就是想送人,也沒人要。

“没人是你的老司机,你的方向盘是你的病。”医生冷冷地说,为了照顾病人及其家人的情绪,他没再使用癌症这个字眼。

生离死别,不经意间,缓缓拉开了序幕。

肺癌晚期,差不多就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只能坐吃等死的意思了。刚过完五十三岁生日的白诗远,显然不愿就此善罢甘休放弃治疗,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吧,没准儿老天爷开眼了呢。短短两个月,癌细胞就榨干了白诗远家头所有的积蓄,前前后后,各种治疗差不多花了近三十万,其中,在信用社贷了十万。结果呢,竹篮打水一场空,病没起色,钱也打了水漂。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最后,穿白大褂的主治医生将细皮嫩肉的冲着白诗远和他的家人轻轻一挥,说:“回去吧。”

白诗远和家人自然明白医生的意思——没救了。

两个月时间,白诗远在医院过得简直生不如死,身心遭受极大的痛苦,不必细说,就是死,他也不想再瞧它们一眼,或者,它们从记忆里挖出来。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化疗的缘故,脑袋上的庄稼几乎全毁了。

倦鸟归林。

灾难往往具有多面性,就像地震那样,医生的建议,让白诗远暂时挣脱苦海。他在家人的“帮助”下迅速办完出院手续,呼啸着回了断裂带。

“与其这样,还不如被地震震死算了。”在回去的路上,白诗远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还不如被地震震死算了。他就是这么说的,不是自暴自弃,而是顾影自怜。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因此,没人理会他的异想天开。该有的思想准备早就有了。

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对白诗远而言,最有价值的想法,无非是“活一天算一天”了吧!然而,人生和想法也是有代沟的。白诗远就是个典型例子。想活的时候吧,活不了;想死的时候吧,死不了。转眼,白诗远回家快四个月了,给人的感觉是,时间骑着的肯定不是一只蚂蚁,而是一匹闪电。

白诗远同志,好好活着呢!

老实说,白诗远自己都没想过自己能活这么长时间,更不要说家里人。人就是这样,活得时间越长,就越不想死。刚回来那阵子,他还三天两头琢磨着自己写个遗书什么的,慢慢的,就把这个事情放一边儿去了。在家里静养了一段时间,他的身体状况有了好转,身上渐渐有了力气,脸上冬眠的血色也醒来一般。按老一辈的说法,人要有了力气,就不会死那么快了。开始根本下不了床的白诗远,现在不光能下床四处走动,也能干些体力活,比如烧烧水,打扫打扫卫生,或者背着背篓到地边扯些青草回来喂鸡,那些鸡,不是普通的鸡,是孙富美去年五月份跟几个跳广场舞的中老年妇女结伴到老北川参观地震遗址从那边擂鼓镇盖头山带回来的驯化过的野鸡后代,这些野鸡跟家鸡的体型差异较为明显,至于饮食习惯,和现在的人很是一致,几乎什么都吃。

叫人大跌眼镜的是,这群野鸡的头儿,不过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家鸡,并且背上有一大块鸡毛可能是因为某次斗殴事件下落不明,野鸡们不是外貌协会的,它们整天快乐地围着家鸡的屁股转,要是这只家鸡独自跑没了影,它们准会无精打采、狼哭鬼嚎,跟丢了魂似的。

3

这几天,白诗远像丢了魂似的,愁眉不展。

连续三天晚上,他都梦见死去多年的父母跟自己远远地招手,两位老人双脚都没沾地,漂浮着,表情充满期待,仿佛在暗示在召唤他们的孩子:“快来,快来,跟我们走。”

“走个铲铲”,白诗远心说,“老子不想死,你们别惹老子!”

老子,不是真的老子。断裂带的人大多都有这个习惯,喜欢自称“老子”,也以为自己就是别人的“老子”。白诗远连老子也不想认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每每想到自己身上的病——白诗远不曾把自己的病想得那么周到具体,病,不是癌——就仿佛刚从冰窟里爬出来似的,浑身发冷,起鸡皮疙瘩,皮肤上像是结了一层霜,冷得他恨不得坐在火堆旁边烤火了。眼下,青梅街整条街上都是热得袒胸露背热得喊爹喊妈的人,白诗远却不得不根据自己身体以及心理方面的特殊情况,抠掉重重顾虑,把秋装套身上穿了几天,可是,妈妈的,还是冷啊!他索性把过冬的衣服裤子找来换上,这才把身上那股由内而外的寒意勉强堵住,解了燃眉之急。

白诗远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再脱衣服,早上起来又要穿上,既麻烦,又浪费时间。时间是什么?时间就是生命,就是活着本身,就像女人的脸,男人的胸怀,看似轻如鸿毛,实则重如泰山。对于时间,拥有者们大多没什么概念,可是,对于一个时日无多的人来说,它的分量的确是比整个地球妈妈还重,恨不得把生命力的每一秒钟都拉长一万倍。

其实,脱衣服穿衣服那点比兔子尾巴长不了多少的时间,算不了什么的,但白诗远不这么想,他都不想睡觉。毕竟,到鬼门关的距离,在一秒一秒缩短。只要一闭上眼睛,对死亡的恐惧就会像刚刚摁进水底的游泳圈,迅速浮出水面。更心烦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这几天为什么会做如此奇怪的梦,而且是同一个梦?

富贵在天,生死由命,只是,白诗远有桩心愿未了。据说,心愿未了的人会死不瞑目,白诗远不希望自己死后眼睛还睁着,那样的话,人和鱼真是没什么区别了呀。这桩心愿,就是家里老幺白小引的婚事。可怜天下父母心,生命里的太阳都要落山了,花儿都要谢了,白诗远却在为老幺的终身大事犯愁。人是这样,即使伤痕无数、血泪斑斑,也不乏热忱,总要把自己绑在某些事某些人身上,仿佛唯独这样,生活才有着落,活着才有动力。

老幺白小引的女朋友邱珊珊在断裂带中心小学教书,是个浑身上下都迸发着生命火花的语文老师,虽然长得普普通通,毕竟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爱干净,挺会收拾自己,说出来的话也抹了蜂蜜似的甜。每次邱珊珊到家里来,都会让白诗远和孙富美脸上乐开花。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两口子每次都会不由自主把邱珊珊拿去和大儿子白啸天的老婆李碧莲比较。当然,对于性格泼辣的儿媳李碧莲,两人也达成了少有的共识,他们认为——李碧莲,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一盏不省油的灯,虽然不至于造成什么火灾,但的确是个刀子嘴,说话吓得死牛冲得死人,要不是白诗远和孙富美心理素质过硬,平日里睁一只眼閉一只眼,估计,这个家早就散了。

老幺白小引对象有了,可爱情的铁板上没钉钉子。生米没有煮成熟饭——朋友耍了三年,没扯结婚证。这几乎成了白诗远心里的一块石头。注意力每次转移到这块石头上面,白诗远总会忍不住感慨万千:年头变了,以前搞对象以结婚为目的,现在搞对象以耍流氓为目的。

有些事,不能明说,只好不说。

白诗远心里清楚,要不是自己,老幺白小引的婚事兴许年初就成了,去年两家人一起聚在青梅街的茶楼商量过几次,眼看就要东方红太阳升——水到渠成,没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白诗远病了,把家里的钱掏空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不说,老幺的婚事也耽搁了。

婚姻不是小朋友玩过家家,办个婚礼,没钱怎么行?“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这句大实话就像搁在滚滚红尘之上的放大镜,把美好而又混乱的生活——最为刻薄的一面——清晰地显示在白诗远的怀疑之中,不过,他觉得,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或者说,以为的真相只不过是背景,就如同客厅里光鲜亮丽的墙纸和吊顶。他怀疑,是邱珊珊的爸妈,也就是他的亲家公亲家母在背后“捣鬼”。

邱珊珊很久都没到家里来找过白小引了。

白小引好像也没去找过邱珊珊。

白诗远记得,自己住院期间,邱珊珊倒是来过医院一次。是来找独自在医院照看白诗远的白小引,从邱珊珊买来的苹果大多数有令人恶心的腐块和烂味,就能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对病人漠不关心。话说回来,人家是跟自己的儿子耍朋友,没结婚,自己哪怕一命呜呼,也跟邱珊珊没有半毛钱关系。两个人那天晚上陪白诗远在病房里看了一会儿新闻联播,就出去开房去了,这一点,白诗远没问,心里却清楚得如同用抹布抹过的玻璃似的——两个人不至于睡大街去了吧。白诗远记得,第二天回到病房,白小引眼窝深陷、面色苍白,萎缩得像是霜打的茄子,他便知道,儿子和邱珊珊夜里肯定做了他年轻时也热衷的事,而且很明显,不止一次。一次,对两个刚刚跨入韶光时代的年轻人来说怎么够?每次想起自己当时的这个判断,白诗远心头不由自主升起一股隐秘的欢乐,不过,他很快恢复理智,把它收起来,隐藏在灵魂深处,生怕被别人看到。

孙富美也不是省油的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当着邱珊珊的面恨不得把人家夸上天,背后,则老是一本正经地批评邱珊珊——“把我家门槛都踏破了,一个黄花大闺女,又不是潘金莲,真不晓得害臊,想当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就是拉个手,第二天都舍不得洗,还要过两天才洗,哪像现在的年轻人,这么开放?”

说得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白诗远倒是喜欢替邱珊珊打抱不平:“你孙富美没见过潘金莲本人,怎么就说人家潘金莲不晓得害臊,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你知道吗?

人家邱珊珊是谁,是我们断裂带的小学老师,是响当当的知识分子,你这样说,完全是在污蔑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

孙富美就不说话了。因为她不知道“金瓶梅”是谁?“金瓶梅”是这个什么笑笑生的老婆吗?

书没读过几本,字写不来几个,小学到现在都没有领到毕业证书的孙富美,当年读书偷懒在断裂带是出了名的,广为流传的事迹,每年同学会上都会被她的同学庄严地分享一遍,说的是某年某月某一天她逃学跟班上其她几个女生在山上的草坪上跳皮筋,下午准备回家的时候,才发现书包里的书全被在一旁吃草的牛儿偷吃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班上的同学们写关于学习方面的作文,都会不约而同提到这头会吃书的牛,继而不同程度的体现了“我们是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应有的精神风貌和信心。

孙富美没读过《金瓶梅》,更不知道潘金莲就藏在这本书里面。就是知道了,她也未必认得那三个字。

不管怎么说,邱珊珊是白小引的女朋友,邱珊珊不是潘金莲。白诗远觉得,老婆孙富美拿邱珊珊和潘金莲说事,完全是脑袋被门夹了。自作孽不可活。现在倒好,整天盼星星盼月亮,望穿秋水,邱珊珊也不来家里做客,当他们的“开心果”了!

莫非两个年轻人已经分手?白诗远揣测。是有点怀疑,但不敢确信。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关心过老幺的婚事。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大白啸天已经成了家,这放心不下的,自然就是老幺白小引的婚事了。他希望自己能见证老幺的婚礼,毕竟自己就这么两个儿子,毕竟这是自己作为父亲的荣耀,足以让他死而无憾。

若不是生活突然来了一个急转弯,白诗远真没有精力考虑白小引和邱珊珊的婚事。以前,白诗远总以为天下好姑娘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老幺白小引即便是没了邱珊珊,还有千千万万颗星星等着他去摘去爱——白小引是谁啊,是我白诗远的儿子,我白诗远有的是钱,给儿子白小引找老婆,还不是易如反掌?

生活,不总是《康定情歌》的歌词那么美好。癌症之后的这段日子,白诗远才慢慢意识到,世无定事,没钱的时候,似乎连想法也跟着变成错误的了。而且,更糟糕的是,医院里根本没有后悔药。看着整天闷闷不乐,在电脑面前吞云吐雾,不是看电影就是斗地主的白小引,白诗远的胃,就像喝多了土灶酒那样,五味杂陈,身体和精神上的负担,让他吃饭不香,睡觉不甜。

要在自己告别人世之前解决白小引的终身大事,白诗远觉得自己的老婆孙富美是靠不住的,她的魂儿差不多早就被麻将和广场舞勾走了,哪有闲心考虑老幺的幸福?不管怎么说,白小引也是从她孙富美身上掉下来的肉,又不是路边捡来的,如此不负责任,还不如大小王还有四个二加在一起同归于尽算了!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白诗远想亲自问问白小引和邱珊珊最近到底怎么了,朋友究竟是在耍还是没耍,想学青梅街收废品的杨破烂,风风光光打一辈子光棍,成为断裂带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吗?杨破烂,其实是有名字的。但青梅街的人都这么称呼他,好像他妈妈爸爸没给他取名字似的。杨破烂就是杨华武,正如同土豆其实就是洋芋,在断裂带,杨破烂比杨华武有名得多,要是有人问起杨华武,估计没谁知道,除了他自己。

“想学青梅街收废品的杨破烂,风风光光打一辈子光棍,成为断裂带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吗?”——白诗远在观念上犯了跟孙富美一样的错误。邱珊珊当然不可以和潘金莲相比,白小引呢,自然也不能和杨破烂画上等号。虽然,在生死的额头下面,人其实都是一样的,平等的。成家立業这方面,白小引,也许还有白啸天,在他父亲白诗远的潜意识里一直处于下风状态。在他们面前,白诗远招牌似的开头便是:“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比如说,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你们已经多少多少岁;比如说,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做过哪些事儿。后面那一句,则永远是“而你们呢?”

其实,那些陈年旧事,也未必全是白诗远人生最为满意的片段,甚至不足以作为亮点,却为他津津乐道,不乏小小的胜利和愉悦,好像人生漫长的跋涉与历练,就是为了某一天能把它们浓缩成一句话,在某些人面前,扬眉吐气。

通常的情况是,尴尬和沉默会出现在白诗远的这些对比之后。孩子们会很郁闷,脸色铁青。因为,无力反驳。偶尔的反驳也不过是朝自己脸上吐口水,只会更加激发白诗远横加指责的欲望。

“老子吃的盐巴比你们吃的饭多,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多!”

——凭着如此强烈的自信,多年来白诗远在家中的地位无可取代,无可动摇。同时,他觉得自己对于整个家庭有着一种舍我其谁、责无旁贷的使命感。虽然,他从未意识到自己身上狐臭味一般浓厚的父权色彩,就是这些幸福快乐里面的一块难以抹去的阴影。

4

天气太热,断裂带每棵树都在掉叶子。躺在路边的草,也未老先衰,枯萎的迹象,在草尖蔓延。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的话,也要冒几颗汗才能到达另一个人的耳朵。断裂带想抄小路,抄近路,让自己回到冬天的人,不计其数。这种对寒冷的眷恋与向往,跟他们冬天时的想法完全相反,他们愿意整天都呆在火盆边听着柴禾噼里啪啦兴奋地尖叫声,也不愿意走到外面,看寒风一遍遍吹亮堆满积雪的屋顶,还有漫山遍野梅花盛开时的芬芳。

此起彼伏的知了声,就像一杯满满的梅子酒喝进肚里,让青梅街的人昏昏欲睡。青梅街的人大多数都是生意人,任何与生意无关的事情都是开小差,所以,即使是昏昏欲睡,困得走路都会撞墙,天黑以前,他们也不会关门睡大觉。

一股“银水”青梅街流淌,在往自己的腰包流淌!许多人抱着这种心态,继续等待,也没有人在意这种生活背后潜在的可能或损失,你是农民那你就得握紧你的锄头和镰刀,你是生意人就得老老实实做生意,因为这就是生活,一种机械的,无从改变的命运。就像白诗远,原本不是青梅街的一部分,但现在他是。

在断裂带,很多人都想把自己变成青梅街的一部分。孙富美当年决定嫁给白诗远,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如果没有这种考虑,就只能在家里“修理地球”。在很长一段时间,她在她的姐妹中间都是最幸运的那一个,不但找对了人,还把服装店经营许可证上的负责人名字从白诗远顺利过渡成孙富美。

之前,服装店的生意都是由白诗远、孙富美和儿媳李碧莲共同打理,老大白啸天主要负责开车到成都荷花池进货,老幺白小引偶尔跟着出门跑一趟。从医院查出肺癌晚期至今,白诗远几乎不怎么插手服装店的生意了,成了真正的“甩手掌柜”。偶尔,会到店里转转。

白诗远决定找老幺白小引谈谈他的婚事,儿子也老大不小了,再这么耍下去,和窝囊废、败家子有啥区别?并且,俗话说的好,成家立业,成了家,才能立业。他觉得,自己说不好哪天说没就没了,要将儿子扶上“正轨”,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让白小引和邱珊珊结婚。

事不宜迟。白诗远以为白小引在店里上网,那儿有台电脑。一般来说,电脑在哪里,白小引就在哪里,他的生命,是和电脑绑在一起的。家里有好几台电脑。白小引要么在店里,要么在他的卧室。打电话问一下倒是方便,白诗远又觉得过于奢侈了。他决定先到店上看看。

服装店没有装中央空调,只有两台嘎嘎吱吱的风扇。

此时,一台对着孙富美,一台对着李碧莲。白诗远从后门跨入服装店的时候,它们还是这样嘎嘎吱吱嘎嘎吱吱嘎嘎吱吱的转着、叫着,好像空气是一堆骨头。

孙富美脸朝风扇,一手拿着老大白啸天在绵阳二手手机市场买的 iphone5打电话。虽然买的是二手货,九成新,一千块不到,孙富美还是心满意足。她做梦都想买个 iphone5。这个牌子,就是她的面子。拿到手机之后,她特意用白小引的手机拍了张照片,然后传给自己,再发到微信朋友圈,故作漫不经心地炫耀了一番。照片上那个小标题白诗远记得清清楚楚:“哎呀,今天不小心捡了个手机,什么牌子呢,这是?”他为此点了个赞,虽然他明白这个赞是没法“吃”的,多多少少,满足了孙富美的虚荣心。

见孙富美张口闭口的“富萍啊”的,白诗远就知道电话是孙富美远在成都平原的妹妹孙富萍打来的。孙富萍打电话过来,肯定是想来断裂带避暑了。

说起来,白诗远打心眼里瞧不起,或者说,有点讨厌孙富萍,因为他每次来断裂带张口闭口就是“我们成都那边……”好像成都是她的家业似的,再说,她孙富萍还不是断裂带嫁出去的女儿,说“我们成都那边”给人一种“认贼作父”、高人一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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