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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与宇宙社会学视野下的三个不可能性

2018-01-13李昊

关键词:刘慈欣三体伦理

李昊

关键词:刘慈欣;《三体》;科幻小说;宇宙社会学;文明;技术;伦理

摘要:刘慈欣在小说《三体》中对宇宙社会学的建构,本质上显示了人类对未来的信念。小说将文明、技术和伦理三原则置于宇宙维度下考察,并在信任不可能、傲慢不可以、永恒不可求的宇宙真相上实现逻辑自洽。刘慈欣在向我们展示其宏大、冷漠的宇宙社会学规则的基础上,发出了善待人性、回归自然的诉求,体现了人类思想的矛盾性和复杂性。刘慈欣对宇宙社会学的思考,使《三体》超越了传统小说情节取胜的套路,赋予其思辨的色彩,这也是《三体》成为中国科幻小说新标杆的意义所在。以《三体》为代表的“新生代”中国科幻小说,具有中国文学的独特魅力,也为西方兴起的未来学提供了东方视角。

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4474(2017)06-0045-07

The ThreeBody Problem and the Three

Impossibilities from the Vision of Cosmic Sociology

LI Hao1,2

(1.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2.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 Chengdu 610031, China)

Key words: Liu Cixin; The ThreeBody Problem; science fiction; cosmic sociology; civilization; technology; ethics

Abstract: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cosmic sociology in the fiction of The ThreeBody Problem by Liu Cixin displays the faith of human beings in the future. The fiction examines the three principles of civilization, technology and ethics under the cosmic dimension and fulfils the logic selfconsistency by proving the impossibilities of trusts, arrogance and eternity. While manifesting the vastness and indifference of the cosmic sociology, Liu Cixin releases the call for a better treatment of humanity and the returning of nature, which shows the contradiction and complexity of human thinking. In addition, the transcendence embedded in the questions to the universe brings a hue of metaphysics to the fiction and thus differs from the traditional plotwinning methods. As a part of Chinese literature, Chinese science fictions demonstrate the special charm belonging to the new generation and provides the futurology emerged in the West with the oriental perspective.

一、引言

2015年8月,山西作家劉慈欣凭借《三体》系列作品拿下了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成为“新生代”中国科幻小说乃至中国文学的标志性人物。世界科幻大会颁发的雨果奖,堪称科幻界的诺贝尔奖,刘慈欣是该奖项自1953年设立以来的首位亚洲获奖者,标志着中国科幻走向了世界。刘慈欣的代表作是被称为“地球往事”三部曲的《三体》系列作品。作品第一部《三体》告诉我们,宇宙中存在外星文明;第二部《黑暗森林》如同书名所表达的一样,在宇宙中生存如同在危机四伏的黑暗森林中行走;第三部《死神永生》则交代了整个故事的结局——宇宙最终会消亡归零。《三体》系列作品(读者习惯上都用第一部的书名《三体》来指代整个系列作品)令人最为称赞的是其具有超越性的视野:“假如太空存在着无数的文明,它们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1〕为描述这种关系,刘慈欣在小说三部曲中借主人公叶文洁的建议,通过另一位主人公罗辑从理论上建立起了一套关于宇宙社会图景的大体系,并把这个全新建构的宇宙文明及其基本规则命名为“宇宙社会学”。

刘慈欣将“黑暗森林法则”作为其建构宇宙社会学的第一公理。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星球文明都像是一位带枪的猎人,森林中到处都潜藏着猎人,如果发现别的生命,猎人只能开枪将其消灭。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小说最扣人心弦的是在这一公理之下地球人类文明和三体文明的信息交流、生死搏杀和兴衰交替,地球文明、超级技术和人类伦理在由实向虚推进过程中不断发生着我们难以想象的边界突破。尽管《三体》作为科幻小说,已将人类社会推入宇宙维度,但作者的反思本质上仍是基于人性的,这是刘慈欣在发挥想象时始终坚持的。《三体》的魅力在于它让读者意识到从地球社会学到宇宙社会学,中间的跨度绝非仅仅是空间概念的改变,对人性的理解决定对文明、技术、伦理的社会学理解,但如果对文明、技术、伦理的理解已经随空间的改变发生了变化,那么人类对自身的理解、对人性的理解也将面临考验。这也是刘慈欣试图通过建构宇宙社会学来引发人类对人类未来的悖论性思考的原因。endprint

“未来学”概念首先在西方产生,20世纪40年代由德国学者弗莱希泰姆首创和使用,并发展成为一门以事物的未来为研究和实践对象的专门学科。而刘慈欣《三体》的描述对象已超越未来学就事物而研究的层面,其所建构的宇宙社会学为正在兴起的未来学提供了哲学的考量和人本主义的补充,由此所引发的未来人类在宇宙维度下对文明、技术和伦理三大原则的重新思考,以及在信任之不可能、傲慢之不可以、永恒之不可求的宇宙真相上实现的逻辑自洽,本质上仍然源于当今人类对理想主义和人性归宿的执著信念。

二、宇宙文明的原则:信任之不可能

文明是历史沉淀下来的人类对客观世界的适应和认知的成果,以及因此而产生的人类的思想精神、发明创造和秩序风俗等。《三体》引发读者对未来宇宙社会的第一个思考是关于文明的反思。地球人向来为自己创造的文明自豪,但在知道自己与宇宙其他社会——首先出现的是三体世界——同在后,对什么是文明发出了疑问:代表地球文明的科学、社会学、伦理学,在三体世界里仍然是文明吗?地球文明与三体文明之间有建立信任的可能性吗?地球意义的文明在广袤的宇宙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刘慈欣先验地规定了“黑暗森林法则”这一以“不信任”为前提的宇宙社会学公理。在谈地球文明与三体文明关系之前,《三体》就以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展开故事,小说中人物和情节的推进由“不信任”这条主线贯穿。《三体》系列的每一部都开始于“不信任”:小说第一部以叶文洁对人类的不信任为开端,第二部从面对人类逃亡计划时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开始推进,第三部则从云天明对爱情的信任落空开始叙述。小说实质上是在对文明与信任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进行发问:文明必须以信任为前提吗?在信任度为零的前提下,大宇宙文明会是什么样?如果没有信任,宇宙的文明会不会带来宇宙的毁灭?

在《三体》中详细描写的地球文明与三体文明,无论是在你死我活的时候,还是和平共处阶段,不信任的阴云或浓或淡始终都存在。作者描写这两种文明之间所有的对弈,都是为了暴露地球文明面对他者时的种种不信任:“太空像一面放大镜,可以在瞬间把人类的阴暗面放到最大”〔1〕。特别是小说面壁计划和破壁计划情节的设计,既反映了人类的欺骗、计谋与伪装,也反映了人类的傲慢;人类不仅利用不信任让人与人自毁,也将不信任的种子在三体世界播撒。地球人中的背叛者“破壁人”帮助三体人学会了欺骗、计谋和伪装,最终使地球文明自食其果。

小说第三部一开始就通过“透明的”三体人与“不透明”的地球人之间发生的理解困难,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地球以外、宇宙维度的文明视角,也展示了地球人的狡诈:

伊文斯:“我发现我们发给您的人类文献资料,有相当部分您实际上没有看懂”。

字幕:“是的,你们把其中的所有元素都解释得很清楚,但整体上总是无法理解,好像是因为你们的世界比我们多了什么东西,而有时又像是少了什么东西”。

三体人不能理解人类丰富的同义词和近义词,他们在对地球人擅长使用同义词感到惊叹的同时,却也发现了“想”和“说”不是同义词:

伊文斯:“对你们而言,想就是说”。

字幕:“所以说它们是同义词”。〔1〕

在三体人那里,语言和思维之间不相互塑造与影响,所以他们不能理解“想”和“说”可以不是一回事。地球人的思维依赖语言的编码和解码来实现信息交流,语言是中间必不可少的媒介;三体人的思维则通过脑电波直达对方,“省去了交流媒介,就这么一点差异”,却是质的不同。

语言是人类文明的基石,也是人类认识自我的重要介质。无论亚里士多德的“语言是心灵的经验的符号”、维科的语言隐喻论、洪堡特的语言世界观论、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说、魏斯格贝尔的语言中间世界,还是萨丕尔沃尔夫的语言相对论假说,以及西方哲学20世纪的“语言转向”,虽然对语言本质的理解存在着不同的看法,但有一点却达成了共识:语言性构成人性中最根本的一部分,并且語言与思维相互塑造,语言对思想具有遮蔽性。

从这些思想家对于语言的高度自觉意识中可以看到语言在人类文明史上的重要地位,不过这些语言理论都是地球文明范畴内的,从本质上来看还是一种自我言说;而刘慈欣则突破这一范畴,将文明的边界扩大,不再认为“我”即地球,而是认为地球即宇宙,地球文明之外有一个真实的三体文明与自己对话。从他者的角度看地球人的思维与语言、看地球文明,“人是万物的尺度”这个地球意义的文明边界就被突破了。《三体》很出彩的地方之一是:语言这种人类的“天赋”力量,第一次得到了超出人类自身的认识,这种可以左右思想、遮蔽思想的力量,因其不透明性,在星际文明冲突中变成一种破坏力大于建设力的东西。对此缺乏认识的人类,对这种力量却看得很高甚至产生了傲慢行为。这从小说一个反面角色伊文斯和字幕之间的对话可见一斑:

字幕:“人类的交流器官不过是一种进化的缺陷而已,是对你们大脑无法产生强生物电波的一种不得已的补偿,是你们的一种生物学上的劣势,用思维直接显示,当然是效率更高的高级交流方式”。

伊文斯:“缺陷?劣势?不,主,您错了,这一次,您是完完全全地错了”。〔1〕

伊文斯是一个破壁人、地奸,三体人是他的主人,在主人面前他本应极力隐藏其傲慢行为,但是人类中心主义滋生出的傲慢使他把欺骗、设计谋和善伪装视为人类高于其他生物的优势。这种傲慢和人类中心论,必然会让地球文明在面对宇宙文明时付出代价。

在小说第二部中,黑暗森林威慑(罗辑威胁通过引力波发射台发射三体的星系坐标来相互摧毁,从而跟三体世界保持了长时间的威慑和平关系)建立之后,地球文明与三体文明之间一度有过力量平衡时期,甚至还出现了文化的共处,三体世界慷慨地用传送知识表达对地球文明的敬意。然而,随着地球三体组织的逐渐消失,信奉人类中心论的极端组织“地球之子”却发展起来,并发动了对引力波发射台的袭击,主张彻底消灭三体世界。其实比三体人的终极武器“水滴”更致命的是人与人之间、文明与文明之间的不信任。在顽固的人类中心论作用下,不信任的阴云笼罩了两个文明:三体人很快学会了欺骗与使用计谋,再“不是当初的透明思维的生物了”,“这可能是他们从人类文化中得到的最大收获”〔1〕。endprint

透过语言的表象我们可以看到人性的本质。刘慈欣用语言与思维的关系来区别地球人和三体人,无疑是对人性的深层揭示。不信任的种子深埋在地球文明这端,而另一端的宇宙文明同样以不信任法则运作:宇宙的面纱之下,是基于“猜疑链”的黑暗森林法则。两个个体在没交流前都对对方猜疑:你猜疑我是怎么想的,我猜疑你是怎么想的,进而你还会猜疑我是怎么想你的,我也会猜疑你是怎么想我的……这样的猜疑会一直循环下去,形成一个链条。这种猜疑不仅个体之间有,不同国家、不同星球、不同文明之间同样有,倘若两个文明永远无法达成共识、无法形成信任,那么我们就会忍不住问:地球文明的进步还有何意义?科学技术的突破还有何意义?

三、宇宙技术的原则:傲慢之不可以

科学技术是人类文明的标志。放眼古今中外,人类社会的每一项进步都伴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现代科技的突飞猛进,为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人类文明拓展了更为广阔的视野,这也是《三体》中人类自觉或不自觉地迈进宇宙空间的前提。从文革时期探寻外星文明的绝密计划“红岸工程”、两大文明交战期的太空舰队以及“三体”的灭亡,到地球面对更高级文明的敌视所采取的三条技术生路——掩体计划、黑域计划、光速飞船计划,最后实现光速航行,刘慈欣让读者看到地球文明的科技边界已被不断突破。

《三体》曾两次指出:“别傲慢,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1〕。在刘慈欣看来,“人们的潜意识中形成这样一个共识:不管情况糟到何等地步,总会有人来照管他们的”〔1〕。人们总以为科学技术的进步能够解决所有问题,这是傲慢在人类的潜意识中输入的错误认识。从宇宙视野来看,地球文明对科技进步的仰仗和依赖,其实是苍白可笑的。曾把地球文明逼得走投无路的三体文明,仅凭一个智子就封锁地球文明几百年,仅凭一水滴就消灭了整个太阳系舰队,但在歌者和归零者眼里,“三体”世界和地球一样,只是“虫子”。

小说《三体》除了详细描述地球文明和三体文明外,还展示了歌者文明、归零者文明以及神级文明。三体文明的技术能让地球文明深感自己不堪一击,但在更为广阔的宇宙维度下毁灭三体文明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任何文明都不可能因为拥有技术而有恃无恐和傲慢。小说并没有刻意交代太阳系为什么会遭遇二维化打击,但是基于黑暗森林法则下任何被暴露的文明都必须被尽快清除的原则,一个星系的命运就在轻描淡写中被决定了。刘慈欣在歌者的歌声中描述道:

“我需要一块二向箔,清理用。”歌者对长老说。

“给”。〔1〕

地球文明与三体文明之间,是攻击与被攻击的关系;而歌者文明则只需远远看一眼,就如扫地、擦桌子一样轻松完成了对另一个文明的“清理”,一块二向箔掷出,整个太阳系就被“清理”了。然而歌者文明还只是超级文明,不是神级文明,只是黑暗森林战役中类似前锋的小角色,归零者文明才掌握宇宙生死,可将维度归零。《三体》通过维度武器向读者暗示:人类的物理学在宇宙中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无奈。

刘慈欣在小说中对宇宙主流神级文明并未展开描述,只在第三部中通过关一帆这个角色的只字片语,告知其武器是数学规律,高于宇宙规律的攻击。作者认为,“宇宙是丰富多样的,什么样的‘人或世界都有。有归零者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有和平主义者,有慈善家,还有只专注于艺术和美的文明,但它们不是主流,不可能主导宇宙的走向”〔1〕。也就是说,在宇宙黑暗森林法则下,人类若将摆脱灭亡命运的希望寄托于技术的进步与突破的话,结局只能是绝望和毁灭:

黑暗森林状态对于我们是生存的全部,对于宇宙却只是一件小事。关一帆告诉程心,对于技术上拥有几乎无限能力的文明,最有威力的武器是宇宙规律,诸如低光速黑洞、维度攻击;可还有高于宇宙规律的攻击,即数学规律攻击。这最终由宇宙本身来完成。〔1〕

刘慈欣在小说中一方面向读者展示了人类在与地外文明交锋的过程中,技术不断突破边界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又告诉我们“超级技术和超级危机结合,有可能使人类社会退回黑暗时代”〔1〕。人们常常将以科学为基础的、以描写极其可能实现的新技术新发明给人类社会带来影响的科幻作品称为硬科幻;与之对应的则是软科幻,是将情节和题材集中于哲学、心理学或社会学等的科幻小说分支。显然,《三体》的魅力不仅仅来自于小说中大量充斥的硬科幻元素,同样也来自于恢弘的视野下的终极追问:有没有高于各种文明、超越各种技术边界的上帝法则?刘慈欣在小说第三部《死神永生》的结尾一章进行了这种尝试:

回归运动声明:我们宇宙的总质量减少至临界值以下,宇宙将由封闭转变为开放,宇宙将在永恒的膨胀中死去,所有的生命和记忆都将死去。请归还你们拿走的质量,只把记忆体送往新宇宙。〔1〕

程心和关一帆直面了“以科学技术作为在宇宙中追求永存的手段的不可能性”〔2〕,他们作为太阳系的两个幸存者,为了整个宇宙的涅槃,放弃了在小宇宙中的生存,决定响应“回归运动”。小说主人公的这种决定意味着人类在宇宙的征途中最终回到了原点,宣告了技术在宇宙面前的苍白无力,同时也告诉读者,如果人类执迷于对技术边界无休止的突破,那么终将走向毁灭的不归路。

四、宇宙伦理的原则:永恒之不可求

伦理学是关于道德问题的理论,是人类善与恶的行为规范及与其相应的心理意识与行为活动的总和。《三体》在改换我们时空观的同时,也让我们认定的社会学、伦理学价值观呈现为有限性更加明确的一种边缘性概念。因为进入了宇宙的维度才让人们意识到,太空本身就是一个“思想钢印”〔1〕,它可以轻易抹去地球文明所依赖的伦理、道德、民主、平等等观念。“当人类真正流落太空时,极权只需五分钟”〔1〕。

于是就有了被判反人类罪和谋杀罪的“青铜时代”号舰长的警告:

因为你知道你还会回来,你的灵魂一步都没离开,还在地球上——除非飞船的后面突然间一无所有,太阳地球都消失,变成一片虚空,那時你才能理解我的那种变化。endprint

只有一个警告:生命从海洋登上陆地是地球生物进化的一个里程碑,但那些上岸的鱼再也不是鱼了;同样,真正进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了。所以,人们,当你们打算飞向外太空再也不回头时,请千万慎重,需付出的代价比你们想象的要大得多。〔1〕

这也是《三体》为读者敲响的警钟。从这里可强烈感受到科幻小说带给读者的不单是阅读时的想象快感,更为深层的意义是人们在想象空间中的不断反思:何为人性?

人类对于人性的这种反思,是宇宙社会学视野下的一种必然反应。小说第三部《死神永生》通过对程心(代表人性)和维德(代表兽性)两个角色的塑造,对宇宙维度下的人性与兽性概念进行了深刻揭示。程心这一人物,经由刘慈欣的刻画,成了书里书外都被骂的悲剧英雄。对于程心身上的这种悲剧性,有人认为是性别歧视,是对程心的恶意塑造,是作者男权中心主义思想的表现。这种认识是没有理解刘慈欣的写作意图。程心是作者在小说中的一个符号性建构(无意专门对人物做丰富化处理),这个代表人类安全与幸福的符号,是作者有意将其放置在宇宙未知的背景下进行拷问的。当程心放弃广播时,人们唾骂程心以仁爱毁灭地球,是妇人之仁;广播启动后,又视程心为圣母,转而指责守护地球五十多年的罗辑。这样的情节告知读者:仁爱在宇宙维度中是找不到坐标的,由普罗大众所代表的传统伦理在宇宙中将彻底迷失。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程心是一面镜子,呈现的是地球人的面目,同时被审视的还有《三体》读者的内心。

人性与兽性,在人类文明进程中本是含义清晰的概念,孰是孰非、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但到了《三体》中的太空,人性与兽性的再次缠斗竟成了撞击书中地球人和书外读者的最强音。当维德对程心一字一顿地说“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时,程心说“我选择人性”,并环视所有人,“我想你们也是”〔1〕。但结局却是地球因程心对人性的选择而让人类错过了宝贵的三十五年,让云天明的情报付诸东流,带来的是无可挽回的毁灭。

为什么在小说中我们看到的是维德屡次以兽性救人类、程心屡次以人性灭人类,人性与兽性的价值与关系为何变得如此颠倒、混乱?其实作者的意图不是为了对人性与兽性进行价值判断,而是提醒读者:在宇宙的尺度下,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人性与兽性的价值与关系的颠倒是因为生存状态的彻底混乱。但这并不代表刘慈欣否定人性的重要,因为他很快在人性中寻找到了责任这个闪光点,这也是程心这一角色被赋予的另一层意义。

小说中冬眠264年的程心醒来后,已是威慑纪元(相对于我们现在的公元纪年)61年了,这时候的技术能使人类飞向300光年内太阳系内的任何恒星。然而醒来的程心有太多不适应:在DX3906的所有权上,她不愿独占一个世界,也不能把深爱她的人送的礼物卖掉,于是提出无偿放弃所有权,只保留证书作为纪念。这对于公元人来说,“无偿”不仅可能,而且为人所赞美;但“现在”的人类的法律不允许其存在,必须买与卖。最后程心保留恒星,出让行星所有权,于是艾AA大叫“你傻不傻呀?!”

程心说:“我们俩相隔快三个世纪了,我不指望能马上相互理解”。

“是,是。”AA一声叹息,“可你应该重新认识良心和责任这两样东西……在这个时代,良心和责任可不是褒义词,这两样东西表现得太多会被视为心理疾病,叫社会人格强迫症”。〔1〕

责任这个概念在人性的特质中占据很高的位置,并且它常常与男性气质相联系。然而刘慈欣在书里所展现的冬眠技术、人对时间的战胜以及各种技术的进步,很难说是人类憧憬的未来:

满街是美丽的女性,看不到男人。“男人呢?”程心苏醒已有四天,从没见过男人。“到处都是啊”,AA指指附近。她(他)们面容白嫩姣好,长发披肩,身材苗条柔软,说话声音随着微风飘过来,细软而甜美……。

程心很快想明白了:公元20世纪80年代可能是最后一个崇尚男性气质的年代,那以后,虽然男人还在,但社会时尚所喜欢的男人越来越女性化。她想起21世纪初的某些日韩男明星,那时人们称之为男色时代来临。大低谷打断了人类的女性化进程,但随着威慑时代而来的半个多世纪舒适的和平,使这一进程加速了。〔1〕

如果说程心作为执剑人放弃威慑,读者很难分辨这是出于母性本能还是责任,那么在小说快要结束时作者对人性中关于责任的刻画则用意很明显。

当智子劝程心和关一帆留在小宇宙时,程心拒绝了:“如果所有小宇宙中的人都这么想,那大宇宙肯定死了”。智子把与程心相识以来的所有记忆数据检索之后,用近两千万年跨度的目光投向程心:你还是在为责任活着?程心这样回答:

我的一生,就是在攀登一道责任的阶梯。……我的经历其实是一个文明的历程。〔1〕

所以,《三体》并没有在人性与兽性问题上作选择。小说的结尾部分仍保留着与大宇宙同呼吸、共命运的人性的“责任”:

程心和关一帆相信,其他的小宇宙,那些响应回归运动呼吁的小宇宙,也在做同样的事。如果新宇宙真的誕生,其中会有许多来自旧宇宙的漂流瓶。可以相信,相当一部分漂流瓶中的记忆体里存储的信息可以达到这样的程度:记录了那个文明每一个个体的全部记忆和意识,以及每个个体的全部生物学细节,以至于新宇宙中的文明可以根据这些信息复原那个文明。〔1〕

刘慈欣解构了地球是人类家园的意义,同时也解构了宇宙是人类心之所往的理想家园的内涵。世间万物,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宇宙同样也会归零。也正是基于作者对传统价值观念的解构,才使得程心所代表的人性中“责任”的光辉如此动人,《三体》的悲剧性结局也因此而得到升华。

五、结语

《三体》系列中有关黑暗森林理论和黑暗森林状态的描写占全书三分之二篇幅。“黑暗森林理论对人类文明的影响是极其深刻的:那个篝火余烬旁的孩子,由外向乐观变得孤僻自闭了”〔1〕。“当人类得知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后,这个在篝火旁大喊的孩子立刻浇灭了火,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连一颗火星都害怕了。”〔1〕endprint

在诸文明之间没有信任的前提下,如何构建整个大宇宙的文明,是刘慈欣建构“宇宙社会学”时所遇到的最大难题。小说对文明、技术、伦理的所有拷问,是人类的时空观彻底改变后的拷问,是将人的生存置于非人的背景下的拷问,而所有的回答仍然必须由人类自身来完成,三体人没有给我们答案,其他智慧文明也没有。并且,《三体》从头至尾,并没有提供积极构建太空宇宙文明的可能性方案。“《三体》并没有揭示那个宇宙文明的图景,其中的两大文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图景,只是揭开了其面纱的一角。”〔3〕而地球文明在宇宙文明中,并不具有提供方案的資格。不单地球文明如此,任何文明一旦暴露自己在宇宙中的坐标,等待它的就只有毁灭,这是刘慈欣设定的宇宙法则——黑暗森林法则所决定的。

刘慈欣这样设定的目的何在?可以说抛出这个宇宙法则时,刘慈欣努力实现了其建构的逻辑自洽性。罗辑用香烟的火星模拟的两个文明星球的比喻深深烙印在读者心中,读者当然知道这是科幻,知道是想象与假设,但这并不妨碍作者的创作目的的实现:刘慈欣正是要拿这个法则来拷问读者、拷问地球人,当然,刘慈欣本人也并非答案的持有者,但意义就在问题本身。

人们通常在阅读过程中都对故事情节充满好奇与质疑,但科幻小说通常以科学的逻辑、技术的名义和超越性的想象,使读者在设定的情境面前逐渐失去疑问,最后遵从了作者设定的逻辑。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三体》也是一部心理小说,是对人类心理难以承受的极限的探究,也就是说多数读者对黑暗森林法则的赞许,反映的恰是人类在信任与不信任之间的钟摆状态。虽然黑暗森林法则是一个关于宇宙文明的拟想物,但读者仍可自问:阅读过程中,我对它是信服还是抗拒?其实,无论信服还是抗拒,能对自己的反应做出追问:为什么我信服?为什么我抗拒?这就朝刘慈欣的梦想迈出了一大步:突破完全技术细节化的硬科幻模式,用思想对宇宙发问。

自称“坚信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的“疯狂技术主义者”〔4〕刘慈欣,为我们揭示的宇宙真相却是:信任不可能、傲慢不可以、永恒不可求。正是这种思想的矛盾性和复杂性,使小说善待人性、回归自然的诉求意义不同寻常。宇宙社会学建构的本质是人类对未来的信念,我们究竟如何走向未来?宇宙维度下对文明、技术、伦理的社会学思考和发问,比答案本身更富有意义。不管我们接受或不接受所有文明都必将毁灭这一强约束前提,我们当下应该如何生活,这也就成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2〕了。

参考文献:〔1〕

刘慈欣.三体III死神永生〔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0:Ⅱ,338,99,8-9,11,130,409-414,217,392,478,507,84,85,87,382,92,508,512,79,78.

〔2〕江晓原,刘兵.碾碎中国科幻小说的“三体”系列〔J〕.中国图书评论,2011,(2):69.

〔3〕刘慈欣.三体〔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301.

〔4〕刘慈欣.刘慈欣谈科幻〔M〕.武汉: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35.

(责任编辑:杨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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