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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 途

2018-01-09温文

青春 2018年1期
关键词:火车孩子

温文

火车晚点了几分钟,某人没有察觉。

在他空着双手,慢慢找到自己座位时,火车离开了站台。透过敞开的车窗,他看见灰色水泥路面的消失,还有地势较低的站房,被随后而来的树木淹没。正午的阳光越过枝叶的间隙。那些碎片般的影子拥有锋利的边缘。他闭上眼睛。

他坐下,尽量伸直两条腿,让两只软绵绵的胳膊搭在上面。慢慢地,整个人以一种入睡的姿势陷进座椅。也不知道过去多久,这个人睁开眼睛,看了眼窗外,就知道火车已经离开小城。眼下,他们行驶在群山间。光秃秃的山丘一个接一个掉进他眼里,又慌张地爬出去。裸露的灰白色充斥他的视野。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流逝。而那些山丘,有时是一个整体,他们远远地从它身边滑过。有时却被一分为二。两边石壁逼近他们,携着以往世代的气息。恍惚间,他以为自己正走入一间正在翻新的旧房子。

但他没有真的走进去。那些反反复复的石壁看了使人生厌。这个男人朝车厢里望了望。因为是去省城的短途火车,人挺多的。有几个打工模样的男人,脚下堆着鼓胀的蛇皮袋,一边抽烟一边用短促、含糊的声音交流。他们有时用手轻拍腿,表示高兴或者很难过。车厢里,玩手机的都没有说话,睡觉的人里却发出了响亮的鼾声。几个妇女窃窃私语,夹杂隐秘的笑声。她们至少都带了一个孩子。大孩子在人来人往的过道里跑起来。你追我呀。我来抓你啊。他们总是发出咯咯的笑。火车上一直是这样。等这个人收回目光,才发现对面的孩子也在好奇地看他。于是,他用一种温柔的目光回应那孩子,就像(他就是)一个彬彬有礼的陌生人。等到他身邊的老妇开始逗弄孩子,孩子就放弃了他。除了她膝头的那只款式过时的黑色手提包,她似乎什么也没带。

这时候,有人开始打或接电话。男人摸摸口袋里的手机,又慢慢把手收回去。他朝四周看了遍,似乎每个人都有一件可以做的事。在火车上,他一直觉得这样的一件事是多么重要,假如还是一人的话。如果有人主动和他说话,聊些不涉及隐私的事,他也非常乐意。但他却不知道怎么主动和别人搭话。以往的日子里,他都拥有那样一件事。他从未感到无事可做。

除非,现在就睡觉,一直到下火车。

那不可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群山透过车窗一遍又一遍地看他,他有所察觉。但游泳的时候,却没有这种感觉。它们既不会厌倦,也不兴奋。那是另一种感觉:时间凝固宛如一块果冻,你们却自在地游来游去。它们长久而沉默地盯着他,像一群在山坡上觅食的马或山羊。但是电影马上要开始啦,你迫不及待,跃出这永恒的时刻,浑身湿漉漉,头发一直在滴水。当时它们全抬起头看他。也许,它们并没有看他。就是这样的感觉。

是和它不一样的感觉。

但这不是一件事。

对,它只是一种感觉。

所以,在不知不觉中,手又回到口袋。等他意识到这点,已经掏出一样东西。一包在火车站买的烟。他眨眨眼睛。电影里,嫌犯对警察说,给我根烟吧。求求你。

那个嫌犯最后有没有如愿以偿?某人倚在狭窄的车门过道,兀自想着。这地方晃得真厉害。他花了好久才点好烟。周围有人坐在一堆行李上,有人像他这样站立,也有人蹲在地上,垂下脑袋。他们东倒西歪,如同那堆行李。什么也没有,他再也想不起来。他们被丢进易拉罐里,然后被高高地抛起、落下,接着又被那个调皮的孩子捡起来扔上天空。可为什么只有那个细节得以幸存?他以为他能挖到更为重要的东西,像盗墓人深入地下。总是有人踉踉跄跄喝醉了似的走进来,走到他们之间,又突然醒过来般跌跌撞撞地逃入另一个车厢。挖到的都是古老的垃圾、日常用品、无关痛痒的诗句。他们不停在你脑子里挖啊挖啊。他努力吸了几口烟。结果把你挖得头痛欲裂。全是白费功夫。有些人却留在这里,跟他们一起表演滑稽的摇摆舞。时间一久,这里就人满为患。画面、声音、气味还有紧挨的肢体和无处不在的烟味,全挤在一起。他把烟咬在嘴里。他们把另一种气氛也带了过来。这样一来,似乎就显得轻松些。他们在行李箱上摊开几副牌,拿出酒和花生米。他们打算开一场派对。只是他被踢开。他们把他挤到车门口。他不得不直面窗外。窗外是无穷无尽的山丘。

山丘们又开始盯着这个男人。

一般来说,人们总喜欢在火车过道里埋下各种各样的陷阱——几只空饮料瓶,箱子或者背包,还有孩子们的玩具等等。它们随时随地准备绊倒某个心不在焉的人。问题是,大部分人都心不在焉。

这时候,总会有人走过来。他摇头晃脑。不,是左摇右摆。他整个人东倒西歪。反正是比心不在焉更严重。所以这个糟糕的男人就很容易掉进心不在焉的陷阱里。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就在急匆匆朝前走。几个坐地上的打工仔把包袱横在过道。中年男人挺起肚子,努力迈开腿,结果还是被一条带子绊了一下。打工仔木讷的脸上露出一丝善意的微笑,拉开那些杂乱的带子。中年男人瞪了他们一眼,又急匆匆地走过。几个孩子在男人脚下跃跃欲试。他们打算冲到车厢另一头。这男人吓了一跳,躲开孩子,又忍不住骂了一句。一边座位上的女孩和男友争执不下,一伸胳膊,碰翻了饮料瓶。液体飞溅,众人躲避。女孩赶紧站起来。中年男人急忙退后,撞上什么东西。这一下,某人被撞得头晕脑转,好不容易站稳。就在刚才,窒息包围他。现在他迷迷糊糊,走过尴尬又恼火的中年男人、跑动中的孩子、傻笑的打工仔和那连连道歉的女孩,一直走,直到听见一个衰老而温和的声音,才摸索着坐回位子上。风从窗外吹到他脸上。

座椅上的男人闭上眼睛。睡意和窒息一起消失。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然而任何东西都可能是错觉。他没有努力让自己睡着。比如假期去某地旅游、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一整套瘦身计划。他也不想一直这样清醒下去。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低下头,仿佛恳求某人。而他要找到记忆里的那些东西。电影院散场,人影晃动。泳池里的水渐渐干涸。你们走在人来人往的步行街。缆车上全是人。你们一直在等。渡轮一会儿来一会儿走。一声鸣笛。你们贴在一起。人潮涌来,你们分开。他忽然抬起头,看看身边。火车上,老妇还在逗弄孩子。这就是错觉。他如同大梦初醒,其实从未入睡。它既然给了你一点希望,就一定会拿走。这个男人重新陷入座椅,又听见世上的声音。

大部分嘈杂、混乱不清。所幸,他能听出那个老妇的声音,以及一个和它相似的软绵绵又娇弱的声音。是那孩子吗?终于,某人抓住了什么,频频朝她们望去。老人脸庞憔悴,布满皱纹,目光始终落在孩子身上。穿粉色衣裙的孩子在她怀里好奇地东张西望。现在,老人手里拿着一张手帕,在孩子面前晃了晃。“啊呀?啊呀?”孩子嘴里发出了渴求的声音。人人都在笑。这孩子才一岁多,粉嫩的小脸,水汪汪的眼睛,又转过头听人们发出的奇怪的笑声。老人也笑。很快她停下来,剧烈地喘气。笑声在不断消耗她的生命。孩子一心想得到在她眼前飘来飘去的东西。她伸開小小胳膊。她粉嫩的小手抓来抓去。老人也努力晃动手帕,不让孩子抓住又始终吸引孩子。她一直温柔地看着眼前这个并不属于她的孩子。直到孩子如愿以偿地抓到手帕——老人可能感到有点累,结束了这个游戏。

孩子闹了一会儿,打起瞌睡。老人开始用手帕小心擦净孩子脸上和手上的汗。他看见手帕上绣了几朵花和一些鸟儿,还有一行小字。许多点缀用的金线和银线已经掉线(也许它也上了年纪),以致于上面的景物也蒙上一层老旧、模糊的感觉。因而又使他觉得手帕里藏了一个遥远而真实的故事。但那故事并不属于你。他有点难过,随后又感到一丝庆幸。

后来当这个男人倚在窗边重新打量窗外时,光秃秃的山丘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山峰一座挨一座出现。更多的山峰被近眼的高山挡住。得过多少年,它们才能长这么高。在他目光所及的最远处只剩下少数单调的弧线,许多白云和大部分蓝色的天空。当火车接近群山如同接近一群巨人时,他立即发现从山脚开始蔓延企图覆盖整座高山的那些苍翠古老的树木。它们彼此紧紧相依,一棵跟随一棵向上前进。密密麻麻的队伍,一直延伸至山顶。白色云层在山顶积聚,如同一个巨大、诱人的冰激凌。树木又遁入蓝色的天空。

只有火车毫无牵挂地继续前进。山腰上,白色线条纵横交错。火车上的男人看着它们,就想起以前。你说那是山中供人和牲畜行走的小路。即便隔那么远,他也紧盯它们。你却摇摇头。在白日的山林,有人正赶着一头牛或一群羊,沿一条寂寞的白色山道悄悄赶路。那人打算去集市卖掉这些牲畜换孩子上学用的钱。不是,不是。或者他是在寻觅一处放牧的好地方。都不对。你宁愿相信那些都是用白粉笔一笔一笔画上去的。这个男人渴望似的把头伸出窗外。当时你们争执不下。再往前一点啊,再往前面一点点。那些想象中熟悉而宁静的山村就会迎面赶来。你就问谁能把这一切画出来?总有个时刻,火车绕进山间。村落会想尽办法囚住我们。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任何接近他们的事物。当然是我啦,你回答得很随意。比如山下水田里弯腰插秧的农夫和妻子;田埂上慢慢开动拖拉机的老农叼着他的旱烟斗;村子尽头,骑摩托车的男人们彼此追赶逐渐消失。比如一整片苍翠浓密、阴影覆盖的森林。这幅画你是开始了还是早就放弃?窗边,疲惫的男人揉揉眼睛。他的身体摇摆如同阵阵波浪。窗外的群山也朝他涌来。

这一刻,所有的光消失了。火车坠入隧道,人们陷入黑暗。男人茫然地睁大眼睛。然后,微弱的光纷纷亮起,在黑暗中游弋。他的耳朵里全是高了好几倍的车轮哐当声。如同那些漆黑海底里的鱼儿,利用彼此共同的弱点——光,诱捕别的鱼,要么被别的鱼诱捕——相互欺骗般地生活下去。接着他听见所有的声音变成一种呼啸。呼啸裹挟他在黑暗中飞奔。直到他们重返海面。这个男人依然感到耳膜的鼓胀以及那忽然下坠般的错觉。所有游弋的鱼儿消失一空。人们继续玩手机。阳光击中了他。他的眼睛疼得睁不开。以至于过了很久,耳边重新出现那个无辜、快乐的声音,他还是不敢睁开眼。他知道自己已经错过那些白日下的山林、村子和冰激凌般的白云。

这种时候,会不会也有人听见孩子的声音?

座椅上的中年男人松松皮带,电话里传出保险推销员殷勤的口气:对对。那小姑娘太冒失了,X先生。所以,你也结婚了?我刚有孩子,X先生。现在一看新闻,全是什么女学生失联啊、被强奸啊。还好我家是儿子。那可不是吗?X先生。哦,你家也是?是女儿,X先生,是女儿。哦,那你以后可要担心了。可不是吗?X先生,您说得太对了!

前排的年轻人正不停求女孩原谅:亲爱的,我们以后也要生这么可爱的女儿。你别生气了。你看她多漂亮。亲爱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一旁的女孩佯装生气,又有点困惑:等她长大了,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那个他。她要谈几次恋爱才明白坏男孩讨人喜欢,但是一点也靠不住。她要多久才明白结婚和恋爱的区别。可她搞得清吗?要不然,她就谁也不爱。只爱自己。她做得到吗?

打工仔黑瘦的脸上露出笑容:不闹腾。我家闺女也是。多大了?8个月。嗐,我家的都两岁了。还天天要爸爸抱。女儿亲爸爸呗。

前座的女人抱着哭闹的孩子,掀开上衣,露出一只雪白的乳房:她早晚会结婚生子,在柴米油盐的生活里发福。那些年轻时代的朋友会被邻居、同事代替。浪漫的爱情故事也被生活琐事代替。丈夫是和她一起吃饭、睡觉的男人。老公是用来网上购物的。除了那些肥皂剧、清宫剧。孩子才是她的全部。嘘嘘,别急。宝贝。别急啊。

老妇倚在座位上,一点声息也没有:无论她以前多漂亮或者多丑陋,早晚有一天,她的胸部垂下,脸上出现皱纹,开始掉牙齿。她老了,青春不再,时光不再。剩下的时光里,让她安然无恙度过的也许是一只手帕。

孩子们突然跑过来,看看那小小人儿,摸摸她 :哇。她好可爱啊。和小喵一样可爱。我们家的小狗也很可爱呢。

最后又回到他:那么,还有种可能。没有人听见这孩子的声音。在属于孩子的未来世界里,再也没有手帕或相似的东西。它们跟纸质书籍一起灭绝了。

车窗边的男人感到一股热浪袭来。他勉强睁开眼睛。空中还是那个噩梦般的太阳。它正耐心地加热这绿色铁皮罐头。现在既没有树荫也没有遮阳伞。猛烈的日光直射男人身上。他嗓子里冒出焦烟般的嘶嘶声,仿佛自己正在燃烧,就要变成一堆灰烬。他闭上眼睛。那些光线就落在他脸上,不停爬来爬去。

等这个男人再次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摸摸脸。全是汗水。仿佛经历一场疲惫不堪的梦。如今一面白墙横在他面前。墙上一扇窗户敞开着。一只雪白的猫趴在窗沿上。它眼睛半眯,脸上露出嘲弄的神色。他越看越感到疑惑。这只窗边的猫一直保持某种姿势。也许是某人的恶作剧,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与此同时,沙发和靠枕变得异常松软。身体如同陷入流沙般下沉,而他浑然不觉。他看见一群小猫连跑带蹦,涌入客厅。它们滚做一团,变成一个巨大的毛线球。又忽然散开,掉在地上,在他眼前爬来爬去。它们朝他不停叫唤。他只是懒洋洋地陷在沙发里,任由它们胡闹,在他的衣服上踩来踩去,碰掉他所有的书和信,还把他收藏的邮票、车票翻出来,弄得它们到处都是。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然后发现一个问题——无论怎么仔细看,每只小猫的模样都难以辨认。这些小猫会忽然从他眼前消失,又全挤到他脚边,然后聚在一起,开始撕扯一条红色围巾。

在不停地消失、出现中,终于有一刻,小猫们再没有出现。那些衣服、书信,也都消失一空。沙发吞掉他的躯干和四肢,只留一个脑袋露在外面。他迷迷糊糊,又开始犯困。先前在火车上也这样。只不过,恍惚中,他还是看见了那只静止的猫。它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些。眯着眼睛,舒展身子。它脸上的胡须根根竖起,爪子从肉垫里弹出。在它半眯的眼睛中,一只是蓝色,另一只是黄色。所以它一直在睡觉吗?紧接着,他惊恐地发现身边的一切都在消失。客厅顶上的白色天花板、水晶吊灯,地上的仿古复合地板、红木桌椅以及摆满整张桌子的水仙和绿萝,都逐漸模糊,像冬天透过玻璃看东西。只有那只猫越来越生动。有时它抖抖两只耳朵,用爪子挠挠脸。它耳朵上有块黑色胎记。有时它的尾巴高高竖起,好似察觉有东西接近。那尾巴又软绵绵地垂下,贴在身上。它身上夹杂许多褐色杂毛。接着冬天的玻璃也消失了。他艰难地转动脑袋,看见四面的白墙自上而下也在一点一点地崩塌。塌陷的地方全是如虚空一般的黑暗。他终于感到害怕,开始不停挣扎。有什么用?他早就被困在沙发里了。这些棕黄色、老式而经典的沙发们也从脚垫开始,被慢慢啃食。那崩溃的墙面很快蔓延到猫趴着的窗台。他想大声叫它逃掉。可嘴巴已经变成一个空洞。呜呜的声音像在哭,又像是猫在回应他。随后他什么也听不见。耳朵也消失了。终于,那只猫有所行动。在黑暗扑上窗台的前一刻,它忽然如醒来般睁大眼睛,朝他看了一眼,仿佛轻唤一声,转身跳入窗外。窗户随即崩塌。随后,四面八方的黑暗漫过他的眼睛,渗进他的脑袋。

一只猫在他的脑袋里开始叫唤,发出呜咽的声音。于是,这个男人努力让自己从睡梦中醒来。他睁开眼。火车正从幽暗的隧道缓缓驶出。阳光下,所有人脸上露出病态般的白色。光线不再那么猛烈了。他转头看看车窗,心想自己从没养过猫。但你的确把什么珍贵的东西悄悄养在心里。这一刻,男人露出笑容。这是种自嘲式的微笑,谁都看得出。所以,他立即收起这点笑,悄悄回到窗边。等到隧道急不可耐地吞下他们,又吐口水似的把他们全吐出去。他脸上又显现出一种青灰色。晕车患者常见的表情。只不过现在男人的目光都落在手心里。那里有一张满是折痕的车票。他的眼神似乎透露出一种难以相信。是车票本身,还是它代表的两个城市?

一股粘稠的感觉就此包围了他。在他内心四周也沾满黏糊糊、混乱错杂的回忆。

真希望外面的风能再大点。

你就能舒服,放轻松了?

想都别想。

其实它一直在你手里尖叫。

于是,他抓住它,把它送到窗外。

瞧吧,它在风中开始发抖,装可怜,苦苦哀求。它以为自己是一只蝴蝶或鸟类,假装在拼命挣脱束缚。它让人觉得它想重获自由,回到家中(它真以为有这个地方)。当它脆弱而柔韧的身体轻触他的手指,他就觉得是另一只手在上面悄悄地探索。

男人随即松开手指。车票一下飞出窗外。一到风中它就卸下所有伪装,像所有随风飞走的事物,飘远后变成一个模糊的点。他怔怔地望着,痒已经消失。群山的隧道便急不可耐地扯下漆黑的帷幕。眼前又是无尽的黑暗了。在黑暗里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他忽然眨眨眼,像醉酒的人那样一下子瘫倒在座位上。身体某处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声。男人听见这声音,知道自己已经坠落。他累极了。但睡眠并不能给他帮助。

这是旅途中最难熬的时刻。你坐上火车,就一个人。没有人会找你。你也不知道该找谁。你一个人怎么敢出门?有的人天生爱凑热闹。有人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慢腾腾的火车上什么样的人都有。

所以,你一直东看西看,装作好奇的样子。有的人吹起牛来,简直没边儿。有人就翻翻白眼,戴上耳机。然后你看见前座女人的脖颈。一股异香袭击了你。它白皙、细长,让你想起青花瓷或是一只鹤静立的姿态。有人拿起手机,开始吃吃地笑。酒红色头发遮去它的大部分。也有人一同笑,指指点点,对着那些山。你一时心血来潮。不,不,你还是无所谓啦。那些头发自女人的脑后披下,被她分开,拢向两边。还有些人无精打采,看着窗外。窗玻璃上刚好也有个昏昏欲睡的人。你打了个哈欠。一开始,你没觉得哪里不对。几个男人走进两节车厢之间。转眼,他们又溃退似地逃回座位。后来,那披着头发的细长脖子在你眼里变成另一副面孔。很快,又有人义无反顾地离开座位。你无端想起一个场景:早晨的卧室,女人刚起床。她款款地走到镜子前。面对一面椭圆形仿古落地镜,女人慢慢仰起脸。镜中反照出她那些染红的头发和焦枯、打结的发梢。然后她撩开头发。镜子里露出一张光溜溜、什么也没有的白脸儿。这些人进进出出,一点也不厌倦,碰到别人也不道歉。你只是没想到:这个女人既没有大吃一惊,也没有害怕地不停尖叫。这似乎是她一直在等的某件事。她只是照着镜子,摸摸自己的新面孔,又拿起化妆台上的头梳。她要为新的一天好好打扮自己。那些人粗暴地摇醒入睡的人。他们抢走孩子的玩具。一个老头在过道里哭:我怎么还活着?

这些你都视而不见。枯黄的发梢有时被风撩起,扑打你的脸。你感到一阵战栗,被电击一般。暗地里有人试图接近别人,却盲目地东张西望。那股异香也包围了你。它们起先清淡绵长,犹如森林覆盖下的肉体。有人无动于衷地躺在地上。其他人从他身上踩过去,发出疯狂又痛苦的喊声。这些你也没留意。你只是贪婪地嗅个不停。你停不下去,和那些走来走去的人一样。只是异香越发浓郁。你感到森林的气息正在远去,留下一具疲惫的躯体。有人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当异香散去,汗味与狐臭突现。还有些人一直在等待,却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们。你忍受不了这味道,更受不了那具污秽、肮脏的身体。是它欺骗了你。于是你也和其他人一样陷入某种痛苦当中。与此同时,火车上不断有人从座位上跳起后逃离。

就这样,他落在一片海滩上。沙子灌进他的衣服和鞋袜。和风吹刮他的脸庞。又腥又湿的气息笼罩他,令他无法动弹。在他周围全是穿泳装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牵着手,有说有笑,漫步沙滩。海水漫过他们光溜溜的小腿,又悄悄退去。海面上微光不停闪动,宁静又动人。再朝上,一轮红日缓缓落下。仿佛此刻是黄昏。橘红色的霞光照亮整个天空。他躺在沙子上。沙子散发日光残留的热量。许多影子贴着沙地蜿蜒曲折地前行,爬过他僵硬的身体、晒伤的脸,留下一些阴影。这时候,沙滩上的人们驻足。他们纷纷抬起头,看那海上落日。黄昏里,它显得孤独又自由,令人伤感。他也看见那颗模糊的太阳。对它,他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但那些阴影盘踞他的脸,如同有人张开粗糙、发汗的手掌慢慢朝他倾覆,想要扼住他。在那张海滨浴场宣传册上就有这样的画面。他喉咙里发出几下剧烈的喘息。那一页,落日始终悬在天边,人们等它落下。但它永远也不会落下。他朝脸上胡乱挥了几下,没有一点作用。一切早就冻结。正如他眼前的一切。它留下永恒的美丽。只可惜,总有一天,人们会厌倦这永恒不变的美。最后,他勉强把手伸进视野,摘下眼前这幅画。

然后轻轻合上。再打开它时,许多文字飞出来。他伸手,想捉它们。它们却纷纷落在他手上,变成米粒般的小虫子,又在他掌心爬来爬去。他被它们弄得有点痒,心里头也是。他歪着脑袋,看看这些黑漆漆的小东西,伸手捉起一只。小虫般的文字在他食指和拇指间扭来扭去,有点不情愿。没多久,他认出它是什么意思,就放它离开。接着他又捉住一只,拿到眼前。它是爱吧。上一个是生活。那其他呢?他没停下,而是继续捕捉从书里飞出的文字。他只是想看看它们都是什么。如果读到什么有趣或新奇的意思,他会高兴地叫出声。那些丑恶、贪婪、嫉妒之类的文字一看便知。它们个大如斗,咬起人来特别疼。但他一点也不怕它们。他只怕碰到从未见过的文字。在它那蜘蛛腿般毛茸茸、细长的笔画里似乎什么也看不出。没有相似的文字,也没有相同的结构。它甚至不和其他小虫挤在一起,自己留在书页上,也不出声,只是偶尔走动两步。看它这副既悠哉又孤傲的模样,他怀疑是隐士与天才的结合。所幸这样的文字并不多。

现在他手里的这本书敞开,如同打开另一个世界。更多文字出现在他身边,就有更多的意义和真相等待他。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它们,从它们身上获得一切。他如同走入知识的走廊,推开一扇又一扇真理大门。然而,他有点迫不及待了。一种更加渴求的欲望驱使他。他把书飞快地一页页翻开,又不停地一张张撕下。那些书页飞向半空。密密麻麻的文字获得自由般一齐出现,聚成一团。太多了。他目不暇接,捉住这个,又去捉那个。就和他想的一样,更多诱人或令人绝望的真相正藏身盘旋在空中的它们。他强烈地预感到这点,朝那团嗡嗡鸣叫犹如蜂群的文字们走去,好比走进一场风暴。他被彻底淹没,什么也抓不到,什么也看不见。当那些所谓的意义、真相或者答案,全部压到他身上时,他感到无比沉重,整个人摇摇晃晃,随时会轰然倒下。

一些模糊的影子在他面前晃动。黯淡的阳光落在他脸上。这是个阴森的午后。有人正在赶路。于是,他走出风暴,追随他们进入一个寂静的山谷。深渊盘踞在他们脚下,悄无声息,仿佛正在酣睡。他们一行人,紧贴陡直的山崖前进。山路狭窄、湿滑,百转千回,似乎永无尽头。为了不跌落深渊,他们只好抓住前一个人的肩膀或手臂。弯弯曲曲的队伍像条不小心闯入山林的热带蛇,受惊吓般绕着山间滑行。他们正一点点地接近这绵延不绝的山脉的顶峰。在那山上有什么吸引着他们。他也抓住前面那人的肩膀。那个人没有拒绝,让他牢牢抓住。他加入了这支摇摇晃晃的队伍,走在最后一个。

远处,有一个人正顺着山路,逆流而下。那是个上年纪的男人。他漫不经心地走着,看看四周,偶尔摸摸石壁上的青苔。他手上有个很大的葫芦。他边走边喝,直到发现他们。这人有点意外。因为他们个个衣衫褴褛、疲惫不堪,好似一路长途跋涉。他们也都迟疑地看他。没多久,这个人脸上露出笑意。他晃了晃手里的葫芦,邀请他们喝酒。说这是山上的果子酿的,有股果香味。他们大吃一惊,连连问他从哪儿来,山上有什么东西。

这个人对着葫蘆嘴,喝了一大口。他抹抹嘴巴,大声回答他们:

我就是从山上下来的。

山上有什么?山上什么也没有。

我没骗你们。这山上和别的山上一样,除了树就是一堆石头。山里本来就这样。

我啊?我就是觉得在山上太无聊了。每天都一样,真没意思。我就下来了。你们这是去哪儿?

原来是这样啊。那你们不用去了。那里什么也没有了。前几年春天,还有几只鸟儿飞过来陪我。今年到现在它们也没来。

笑话!我当然不想回去。我在那儿待够久了。相信我,如果你们在山上待这么多年,也会下来的。

那里不可能有别的东西。我敢发誓。你们还是回去吧。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喂喂,你们疯了吗?!

那个男人的声音忽然消失了。他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使劲推前面的人。结果,他扑了空。前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个男人正优哉游哉地朝他走来。他转身就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躲开那个人。后来,他踩过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石头,不断地跳跃、旋转。不知道跑了多久。周围变得好暖和。他大汗淋漓,仿佛回到以前的体育课上。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看他。他在400米的跑道上甩掉了所有人。操场很快就空了。有人四脚朝天,躺在上面。同学和老师又退回出发的地方。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因为急于想见久未碰面的朋友(他们约好晚上一起钓鱼),他就拼命朝前跑啊跑啊。他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没等到他们。

许多嘈杂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纱或玻璃窗呼唤他。接着那只猫、海边落日、飞舞的文字以及山上那人懒洋洋的口气,它们又一起钻进他的脑子。别担心,这些都只是梦。他在睡梦里很清楚。你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几分钟,你就能睡到这趟旅途的结束。你就能和以往那样回到家,倒躺在人造皮革的沙发上,舒服地伸个懒腰,或者跑到天台上吹一会儿晚风,看那个蛋黄色的太阳像枚烧红的硬币一样掉落。可你一旦醒过来,这一切就全落空了。那难熬的旅途会一直纠缠你,直到最后一秒。

他强迫自己回到梦里。那个男人已经来到他面前。如今,他们面对面同坐在一个白色房间。一张桌子把他们隔开。在桌子两头,他们狐疑地打量对方。他们感到困惑。因为他们彼此的形象和信号不好时的电视转播一样。这是在哪儿?他又是谁?他们彼此都在想一个问题。两个人谁也不先说话。在这长时间的沉默中,他感觉那个男人盯着他,仿佛在考虑什么,一个重要的决定。突然,那男人伸出一只手,试着抓住他的肩。而他当时是那么害怕。因为他们又回到了那条又湿又滑的狭窄山路。空寂的峡谷沉默地看着他们两个,在等候他们中某个因为恐惧而掉下来。他连连躲开那只伸向他的手。那只手上关节突出,晒得很黑,手掌上全是发白的老茧。他害怕这只手,怕自己被这个男人突然给推下去,即使那人是无心的。可他更不愿醒过来。他要继续这些毫无头绪的梦。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枯燥无比的、冷酷的旅途中,回到火车上那个引发痛苦与疲倦的躯体里去了。然而那个男人伸出的手掌几乎快拍到他那张窘迫而畏缩的脸上了。

这时候,火车上一个做梦的人突然醒来。周围的人还在梦里徘徊。他摸了摸脸上和额头的汗水,听到火车车轮反复的转动,才知道自己还在火车上。有那么一会儿,他没认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有点驼背的高个子红脸男人。后者被烈日晒得发红的脸上正浮现一个他熟悉的微笑。这是个长年在火车上售卖廉价牙膏和牙刷为生的中年男人,有两只宽大的布满老茧的手掌。看样子他早就认出他了。过了片刻,他也勉强地冲这个男人笑了笑,眼睛却盯着车窗之外。现在他俩所在的列车外,那被热浪烘烤得扭曲变形的熟悉的世界正慢慢消失。火车正驶入下一个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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