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度

献给你、你们——

亲爱的伪君子，失意的中年佬，自负的蠢货。

——题记

一

羞辱是如何来的呢？

还未进入市区，就下起了暴雨。夜色提前降临，急遽的雨点敲打在车身上，玻璃瞬间便被雨水模糊了。大概一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市区南郊的金石湾海岬。

这是一片新建的滨海建筑群。距离市区约四十公里。第一期工程才结束不久，绿化还没有完全做好，只有零星几户入住。我被安排在一幢简装的独立别墅内居住。物业中心前台唯一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这本是用于销售的样板房，但齐总见到后，认为装修过于简陋，不符合建筑推广的风格，便留了下来招待朋友。

我是第一个入住的客人。

房屋一面临海，一共三层，地下室有张台球案子，二楼地面与户外的小路平齐，算是客厅；三楼是卧室，顶上是露天的花园。我选了一间可以看见海的卧室，把电脑书籍放到相邻的房间，当做书房。然后给齐总打了个电话。他正在市内陪客户，说改天专程过来看我。我再次道谢，说打扰。

窗外的海浪随着夜色安静了下来。雨势也小了许多，但仍然听得到海浪有节奏地冲击着房屋下岩石的声音。挨个把房间看了一遍，所有的灯开关了一遍，洗手间和厨房的水龙也试了下，淋浴是太阳能的，今天没有热水。厨房的燃气灶是崭新的，冰箱里有几听啤酒，一桶果汁，一串葡萄。客厅的茶几上放置着一盘洗过的葡萄，一个花皮西瓜放在沙发边的地毯上。我敲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再过一天就没有这样生涩，可以吃了。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我拨打她的电话，始终未接。发了短信，也不见回。我打开一本书，仰躺在床上胡乱翻了一会儿，又打开电视，调了几遍电视台。遥控器调电视是我的奇怪爱好，我并没什么挚爱的电视节目，但很是偏爱调台浏览。啪啪调了至少十几遍，关上电视，看着莹白色的屋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快凌晨时，她回信息说临时接到一个活，给市美术馆布展。“等展览结束，资金一到账，就去找你。”

我皱了皱眉头，转身继续睡了。

我不想猜测她究竟在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就像我从不推理我与她最初认识的尴尬瞬间。在朋友家的洗手间里。我们有共同的一个朋友，但我们俩之前不认识，也未见过。那次我不知道她在用洗手间，她也未锁门，撞见后，那件事情成了聚会的中心话题。有时候我也庆幸是那样的情景，如果一个人暗潮涌动，又羞涩不已，定是啰嗦不堪。伪君子就是这样形成的吧？如此，反倒少了许多虚与委蛇的虚假过渡。

她的腰很柔软，腰细必然胸大。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有学者根据《墨子·兼爱》的记载解释，说是“士人”多饿死，不是宫女，从而考证楚王是个同性恋。我和她在一起半年多后，每次见到她总是被她的腰吸引。每次也都会想到这个典故。以我的经验判断，显然不是楚王性向有误，而是当时“士人”风气之变，他等见宫女细腰可得君王欢，不由自身，一心側望之。哪个人说的，楚王好细腰，其实所好乃在腰之上下。丰美的胸与肥满的臀。这才是楚王的真实内心。一个旧典故的背后寄寓着一个阶层的耻辱性变迁。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想到这儿，我冷笑了一声。

一觉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多钟。阳光透照，海风晏息，窗外的海面粼光闪耀，平整如镜。卧室一夜没有关灯。关掉灯，吃着水果，爬上顶层的花园，才发现这幢房子建在一座海崖上。距离海面有二三十米高，难怪昨晚海浪好像从床下通过。扶着栏杆，探身看崖下，礁石嶙峋，一艘小船被缆绳系在螺帽形状的铁栓上，船身微微摇摆。通往小船的路在哪儿？

海风吹来，身上的汗渍味儿扑入鼻内。回卧室换衣服，发现忘记带内衣。电话问前台，附近的超市位置。服务员说，超市要去市内，附近的渔村有个很小的商店，基本的生活用具都有的。她的声音满是歉疚，好像要过来给我鞠躬致歉的样子。但为什么不来呢？

回到房间，取了一本书，关上门，又沿着一楼门前的小路步行到社区物业处，问了有超市的渔村的具体位置。说是顺着沿海公路，步行十五分钟左右就到。

经过昨天一夜的暴雨，沿海公路崭新如春日，令人神清气爽。路上行人很少，偶尔有疾驰的车辆呼啸而过。途径一座翻新的海神庙。海神庙有三进院子，坐落在一处凸进海里的陆地上，距离公路约有十几米，这段路途的中间有一段又凹进地面，呈石槽的模样，积着昨晚的雨水。我小心地沿着边际，绕过去，进了山门，跨入殿内。殿内没有执事，案桌上放置着一束散开的香，一瓯白米，一杯清水。左手靠近围墙的地方有个水池。我去洗了手，在功德香内投了十元钱，燃供了一支香。又看了会儿牌匾，便出来了。

按海神庙前的户外导引地图指示，超市所在的渔村就在海神庙北首的风力发电架群附近。翻过第七还是第十一个风力发电架对面的丘陵便是。

原来沿海公路也经过这个渔村。翻过丘陵是条近路，它们与我住的金石湾别墅区是三个相连的葫芦形状。各有一个海湾。站在丘陵上俯视这个渔村，大概有一百多户人家，是个比金石湾海岬略小的港湾。房屋高高低低地错落着，石砌的街巷、赭色的屋顶很是醒目。弧形的港湾内泊着几十艘大大小小的船舶，其中一艘大些的，船身漆着“海监支队”字样。一群海鸥在桅杆上方飞过。海鸥，听名字胖胖的，看上去圆圆的，叫声却是难听，像是吃饭时勺子刮擦着了瓷器盘子底儿。

问了两个路人，找到了小卖部。其实是个小型百货超市。老板是个瘦瘦的浙江人。拿了一包内裤、一件均码的黑色T衫，站在渔具前看了会儿。没有那种内地河流湖泊用的细杆，全是盘索钢丝的高钓鱼竿。随便拿起一个一问，价格吓人一跳。

放下鱼竿，拿着买的物品，往回走。这次我打算从公路返回。

刚走出渔村，站在沿海公路上，她打来了电话。

“你先好好翻译那本《玛丽莲·梦露诗集》。人家催着要呢。我肯定会在这周内就去。”

“我缺一本《美国俚语辞典》。”

“……牛津那个版本的？《Oxford Dictionary Of MODERN Slang》？哦。美国英语。要么我给你快递过去？或者发个电子版？”

“……”

“你不要多想。我肯定会去的。”

“我住的这个别墅区距离市区差不多一个小时，下半年才通班车。快递只能发邮政。”

“他们画展一周时间。结束当天我就赶过去。”

“好的。”

“……你那边什么声音？戛戛的，海鸥？怎么跟个野鸭子似的。”

“海鸥。”

“太难听了。”

我坐在渔村村口路边的一个废弃的木船梁木上。低着头，对着阳光。海湾中一艘小船上的窗户玻璃的反光晃耀着我的眼睛，书上的字母花成一片。合上诗集，微睁着眼睛，遥望着天上的云彩和遥远的海天交接处的几艘船缓缓移动。一丝午间的海风吹来，转瞬又消失了。身下的木船梁木发出轻微的雨后腐木的潮湿气味。

她曾给我看过哪个国家的一位著名画家的一本画册，内容几乎全是各式的海洋。角落的、全景的，礁石微露的、海浪冲崖的、船行浪中的；偶尔有女性站立海边的画面，又让人觉得紧张，而不是平静、自然、甜蜜，仿佛潜藏着未知的即将而来的危险。一幅接一幅的，乍看还以为雷同，但从不让人厌倦，每一幅画面上海浪接天的气氛都是那么真切地扑面入怀。这个很擅长画愤怒海洋的画家是谁呢？为什么他不画一个安静的海岬渔村呢？那又是一颗怎样宽阔、容纳得下波澜起伏的无际海浪的心呢？

一个骑单车的女孩打我面前一闪而过。我抬头追寻她的背影。

她在我前方的公路上靠边刹了车，单腿支着地，回过头，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单手搭了个凉棚，眯着眼睛，盯着我和手中的书。俄而，腾出一只手，食指对着我勾了勾。我迟疑了片刻，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只是一小段路，背后被晒出一层细汗。

她盯着我手中的诗集封面。“放平。”

我把诗集封面朝上，平展在她面前。“嗬！”她鼻子冷笑一声。我诧异地看着她。

“不要以为我们这是沿海城市，就可以当街看淫书。玛丽莲·梦露？对不对？我们班男生只看她传记里色情的那些细节。你这么大年龄了，胡子拉碴的，羞不羞？青春期延长了？你外地的？哪儿的？大夏天的坐太阳底下看淫书，傻X了？”

她大概十六、七的样子，嘴唇薄薄的，不由分说，一阵数落。一边说着，穿着人字拖鞋的脚一边使着劲，就差吐我脸上了。从身高看，她也许有十七、八岁了。皮筋潦草扎着的马尾傲慢地挺翘在脑后，宽松的白色T衫，一直罩到她的短裤大腿根处。肤色很白皙，阳光下显得晶莹透亮；牙齿也是，闪动着奇异的光彩。“贝齿”，古人用词很陈旧、惯性，但习惯的美学有时候也可以让人迅速得到定论，而不是犹疑。

我看向它处。但我委实不记得国内出版的梦露传记中，哪一本有写过大篇幅的色情描写。也许是她的男同学们看着梦露的照片，幻想出来的情景吧。

“不是淫书。是梦露的诗集。”

“诗集？她？一演员？还写诗？诗人们意淫她的作品集子？”

“不是。就是梦露自己写的。写得很好的。国内一直没有出版过。”

“……”

她用身体稳住自行车，从我手中接过书。

“Frag—ments……碎片？读音对吧？”

“嗯。她的手稿合集。日记、诗句、信件、札记什么的。”

“你，读这个，做什么？翻译？”她看着我在书上勾画的铅笔字迹。微微歪着脑袋，等我回复。她的手指不知道刚才摸了什么，在诗集的每一页留下一个脏兮兮的指印。有一个指印恰好落在梦露的脸上。好在指印随着她的飞快翻阅，在每一页上逐渐淡化着。

我点点头。从她手中接过书。看着自行车后座胡乱夹着的一袋袋装的醋。

“中午我家吃海鲜面。吃面要滴一滴儿醋，才提味道。”

我点点头。

“你每天吃什么？不会是海边捡几条死鱼，也下面吃吧？”说完，她哈哈大笑。掩饰着因梦露的诗集带来的尴尬。身体抖动得自行车也颤了起来。

“我昨晚才到这个海岬。还没有吃饭。早晨只是吃了几个水果。”

“啊……”她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那你住哪儿？我家在上坡粱村，这是下坡粱村。你去过灯塔没有？德国佬修的。顺着沿海公路，往南走二、三十分钟。我刚去灯塔绕了圈儿，有个男的在那儿用气枪打海鸥，妈了个X的！”

她脖子上的细微绒毛也发着柔亮的光泽。

“金石湾。”

“别墅区？看不出来嘛。瞧你这副样子。”

我看着很贱吗？我想尽快回去照下镜子。

二

连着几天没有工作。早晨醒来，趿着拖鞋登上别墅顶层看海。中午胡乱吃点，再回到卧室休息会儿，醒来再去顶层花园，一直到傍晚。但一日六时的变化，在我的体内起起伏伏。去物业中心的餐厅吃饭时，称了体重，反而重了六斤。期间，齐总差人送来一条烟、一打青岛啤酒、一罐南美咖啡。他后天和中央美院的几个画家一块回来，为附近的滨海美术博物馆开幕。这个美术馆是他的地产规划中的一部分。他说，国外的地产商很喜欢与艺术领域打交道，而不是像國内的资本尽与官方合谋。

一天中午睡醒后，听到楼下的海浪，我下到地下室，打开临海的窗户，小心地翻爬出去。小心地翻过一堆堆礁石，找到了通往楼下海边的小船的路，在拴着小船的铁柱前站了会儿。是一艘能坐两、三人的小机动船。船舱里有一些积水，连续几天曝晒，变了颜色。发动机的机盖上有雨水干涸后的泥痕。我没有登船，沿着海滩去看了下不远处蒙着幕布的博物馆。

整个别墅区有四百多幢独立别墅，三十多户联排别墅。美术馆坐落在海岬的最凹处面对海湾的山坡上，背对整个住宅区。面积很大，共四层，一楼是现代艺术，二楼是常规展厅，三楼是收藏品珍藏与养护区，四楼是办公区域，全部估计有四、五千平米。里面叮叮当当响声不断，我进去四下看看，十几个工作人员在布展。出来，站在门口，看着海岸线，我突然想给她打个电话，问下她策展的展览怎样了。之前她说的一周，现在还有一天就结束了，也没有电话打来。

傍晚日落时，趁着涨潮，我下到我住的别墅下的礁石堆里，拣了几条搁浅的半死的鱼，拿到厨房里放在案板上，看了足有一个小时。然后，将鱼清洗了，分段切开，爆炒了一下，下到了挂面里，吃了一碗。海鮮面条当然是海边的最好，虽然是濒死的鱼。但到第二天中午，兴冲冲地又下到礁石堆里拣鱼时，只是看了下那翻白的鱼眼睛，突然恶心呕吐起来。呕吐物里还有昨天的鱼肉和面条。

回到洗手间漱了半天口，喝了一杯浓茶，再一杯咖啡，吃了一串葡萄，才慢慢压制住了反胃的感觉。在书房坐了几个小时，没有丝毫进展。躺在客厅沙发看了会儿电视新闻，又去地下室打了一局台球。积郁的情绪更浓烈了。打开地下室的临海窗户，望着远处的海和窗下的礁石、浪花，狠狠地吐了几口。想起梦露诗集中的一句诗，“When one wants to stay alone，as my love indicates ，the other must stay apart。”

“如我的爱人所示，一人欲独处，一人必远离。”她深知独处的秘密。也深知这“Must stay apart”者的凄凉，和“我的爱人”的“Indicats”。“所示”，是驱离吗？不，比驱离还要冷漠。“驱离”是他的厌倦与愤怒，而“所示”， “Indicat”，他在居高临下地预示，表明，指责你缺乏最基本的自知之明。深深的不屑加深了厌倦的彻底。

多么细致的美人。“The mouth makes me the saddest，next to my dead eyes”。我原本并没有觉得她有多么性感。随着对她诗集的阅读，她的幼稚越发令我着迷。她拓展了我对美的认知外延。她的美中包括了美的所有常识，又额外增补了幼稚。她对事物的判断真实、坦率，依从内心，但又一直在妥协。“我的嘴唇中的悲哀，仅次于我死了的眼睛。”如此敏锐的自知！她的死其实是自身的各种弱的层层累积。一次侮辱、一次性的索取、美的误判、错误的倾慕，都在她的内心沉淀，结出一颗弱。一触即碎的弱。她的朋友、诗人诺曼·罗斯坦说她一直想做一个诗人，但人们只想看她脱衣服。诗人是什么呢？如果未来的幻境与当下的真实是诗人的命运，那么“真实”便在无情地吞噬她。

美国出版社原版的想法是展示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国内出版商想出版她诗集的初始启发是，这个肉欲美人的单纯之心是如何展示的。肉欲美人意味着足够的市场，与小众的诗的结合，增加了她的私密度。但肉欲与简单融为一体绝非她的本愿。也许这本译诗集应该删除她的大量照片，只保留一张手稿、一张扉页照片就可以了。

转身找诗集，想选定一张扉页照片，改天给出版社商量，却忘记放在了哪儿。顶层花园和三层楼每个房间找了一遍，最后在厨房里盛海鲜面条的盘子下面发现了它。我惊呼一声，连忙端开盘子，用纸巾反复擦拭着封面。还好封面复了亚膜，油渍很轻易地擦掉了，只留下了一个盘子底托的圆痕。叹口气，翻到书页中梦露身上有指痕的一页。突然笑了起来。

日落时分的金石湾海岬，晚霞炫丽，海鸥群集，它们的叫声和早上没有什么不同。但此时我却从中听出了欢呼和交流的喜悦。海上的星空寥廓，海风在夏夜里传来亲密的寒光。乘着暮色，我去了下坡粱村的超市，没有遇见她。又顺着指示路牌，去了趟她说到的上坡粱村。在渔村内的街道转了会儿，也没有遇见她。没有人在傍晚骑自行车。

我失落地走出村口，步行到沿海公路上。一辆自行车停在了我面前。

“你来找我？”

“我……我想问下，在这儿……怎么发快递。”

“嗬。”她不相信。

“……”

她把自行车放到前面几步远的海产品加工厂的围墙边。拉着我，绕到公路上的行人看不到的围墙靠岩石的一边。

“快说，找我什么事。”

“寄……”

“别说谎了，老东西。”差点把我噎死。

她扑哧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寄什么东西？”

“还没有想起来寄什么。”我长叹口气。

“我倒是给我男朋友寄过一个海螺。那个挨千刀的，给我摔碎了。”她说得狠狠有声。

“快递员？”“不是。”“你们吵架了？”“算是吧。他给我电话、发信息、写邮件，我一概不接、不回。”“那你为什么又寄海螺给他？”“我他妈贱。”“哦。”“不但海螺，还寄过一瓶海水。”“有创意。但快递公司给寄液体吗？”“寄啊。我用纯净水瓶子装的。还吐了一口唾沫进去。我希望他收到后，全喝了。”

我撇了下嘴。听到自己的喉咙有下咽的声音。

她瞥了我一眼，说：“其实还有更恶的。你站好了，我讲给你。”

我盯着她的眼睛。

“我还寄过一袋用我的尿泡过的茶包。”“……”“你不惊讶吗？”“啊，惊讶。”我吸口气，跳开话题，“明早我住的金石湾海岬的美术馆开幕，你来玩吧。”“我又不懂画。”“哦。”“好吧。反正也没事，还是去看看吧。”

第二天是一瞬间来到的。上午九点的开幕式也是。但上午的速度是极其缓慢的。

她没来。我在洗手间洗了把脸。问镜子中的自己，你怎么能信任一个小女孩呢？这个开幕式完全把我改变了。在炎热的海边夏日，我像足球教练一样穿起了西装外套。我脱掉外套，扔在盥洗池上。这件西装让我分外厌恶自己。但我又拿起来，搭在胳膊弯里。

中午所有的与会艺术家在海边的大排档聚餐。国内艺术界的名家云集，海鲜也是，各种海贝，生蚝、白蚬、鱿鱼、海蛎、黑鱼、虎皮贝、海虾、蛰皮、拳头大的海螺，应有尽有。我一个都没有吃，和几个面孔熟悉的媒体记者打了招呼，又与齐总谈了会儿话便早早离席了。但也没有回房间。我去那艘崖下的小船了。船舱内的雨水蒸发完了，底部有些微潮湿。我在小船上了坐了很久。直到一个电话铃声把我惊醒。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暮色正再次汇聚着，是齐总邀请我参加晚上的酒会。

“有几个艺术家读过你的书，知道你在咱这儿住着翻译美国大美人的诗集，很想和你聊聊啊。”

酒会在展览馆一楼的大厅。门口一个年轻的女实习生等着我。

她引着我到了展厅里面的一个咖啡茶歇区域。十几个艺术家随意地或坐或立着正闲谈，齐总介绍说，他们大多数在这儿买了房子，作为夏季的度假工作室，仅中央美院就有十几个人。他们提到清华中央美院的徐冰，我和他们学院的诗人西川倒熟悉，便慢慢熟络了起来。我先是问了那个热衷于画海洋的画家，真实的海洋，而不是浪漫的。我知道他不是法国的库尔贝、杜飞，也不是英国的透纳，西班牙的索罗亚，但就是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应该是隐居美国缅因州海边的温斯洛·霍默。”

有一个人答说。

“啊！就是他！谢谢你啊！这个问题困扰我好几天了！”

“哈，你客气了啊。不过他不是你说的只画愤怒的海洋，还有很多日落的海面、月晕的夜空、夏日湖泊什么的，题材很丰富的，而且他画了很多温暖的农场场景、美丽的妇人。”

“是吗？我怎么只记得他的海洋呢。”

“有时候我们会根据内心的需要选择记忆吧。”

真是个尴尬的瞬间。

这时，浙江中国画院的一位画家提到了目前国内佛教题材绘画的现状，转移了我的难堪，也打开了我的话匣。我开始纵谈自己多年前计划的中国佛教植物园的宏大方案。他们惊呼一片。

齐总打断众人，果断地说：“就放我这儿做吧！后面的山，我全部买下来，再把对面海上的一个小岛租下来！我们好好做一下！”

“目前全世界还没有一个佛教植物园。我去过三亚、湛江、厦门、普陀山，按道理说，无论佛教基础还是财力，应该很适合做，但因为种种原因，都没有落实下来。陕西的秦岭南麓也很适合，从佛教的传承看，大乘佛教的几个祖庭都在西安附近，也许最适合。但有些佛教中的植物，完全属于热带植物，在秦岭区域生长还是较为艰难。总不能全是温室中吧？”

“不要说啦！就放这儿了！难度和疑问教给植物学家、建筑学家们去处理。诸位，到时大家再来共贺！”

他们热切地逐一握着我的手，恭贺佛教植物园的计划即将落实。

有个南京的艺术家和我握手时，惊诧地说：“你没有来的时候，他们说你在翻译那个美国电影明星玛丽莲·梦露的诗集？”

我明白他疑问的原因，一个翻译梦露诗集的人怎么可能又是那个发愿营建中国佛教植物园的人呢？建不成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覺察到我的脸一阵臊热，冲他羞赧地点了点头。

“真了不起呀。”他善意地岔开了话题，“她是达利和安迪·沃霍尔的女神啊。沃霍尔的巧妙复制是切入当下性的重要尺度之一。‘复制性创造，太伟大了，国内有谁可以做到？没有人做到吧。”

“有个前些年很火的艺术家画过张曼玉。不是张晓刚、方立鈞、曾梵志他们那样的批判视觉。”另一个画家答话。

“刘野。”

“对。刘野。”

“他对蒙德里安的几何画派、马格里特的超现实主义很有心得。但又能体现出范·艾克式的古典美学。其中又隐含着Dick Bruna的米菲兔一样的可爱，明亮。他今天好像也来了。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去收拾自己的别墅去了吧？”说话的是清华中央美院的一个人。

“啊。对，迪克·布鲁纳！但有预言家的悲剧性。”

“有篇评论说他有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的严肃和孤独。概括得很好，准确，灵动。哦，你身后，门口有个女孩可能是在等你，门口站了好久一会儿了，一直看着你。”有个搞先锋摄影的艺术家对我说。

我回过头，看见她穿着一件短裙，双手交叉放在小腹的位置，站在大厅门口，略显局促的样子。我走了过去。

美术馆外的夜色已经很浓了。对面临海的几间渔民的房屋亮着灯光。

“我上午睡过头了。下午又发现我爹把我的自行车锁了，他很讨厌我整天在海边的公路上转来转去，像个不正经的女孩子。”

“那你走过来的？”

“是啊。我走路快，一、二十分钟就到了。就是有一段路没有路灯。”

“你到了多久了？”

“在你卖弄佛家植物知识的时候就到了。你说的不亦乐乎。我就没有过去。”

“噢。那种场合，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谈一些众人皆知的问题。那个艺术家，这个作家什么的。”

她和我并排朝我住的别墅走着。她的身高到我鼻子下方，身上散发着香皂水的味道，说话的时候一边东张西望地看着小路两边的房屋和花卉。

“但他们说的那个海洋画家，霍什么默，还有画张曼玉的那个，你好像不知道。他们卖弄得更有效果。”

“……”

打开房门，她探身进去。

“只有你一个人吗？”

“嗯。”

她在门口甩掉拖鞋，赤脚在房间里四处看着。把电视打开，将自己猛然砸在沙发上，双脚放到沙发靠背上，头发披散开，垂到沙发和茶几间的地毯上。她伸手把盛葡萄的盘子拉到边缘，再托到她的胸口。葡萄皮噗噗地吐在茶几上。

“这是去年的冷冻过的葡萄。”

“应该是的。今年的还没有到季节。”我忽然感觉到有些饿，到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那个向下的楼梯，下面一层是什么？”

“是地下室，没有装修，就是水泥地面，有张台球案子。”迟疑了片刻，补充说，“还可以看得见一艘小船。”

她没有答话。我听到她很响地从沙发上跳到地面，朝地下室走的声音。然后是哗啦啦地拉窗帘、吱吱嘎嘎开窗户的声音，清晰的海浪声浮上二楼。我拎着一听啤酒跟下去。

她双手撑着窗台，探身望着漆黑夜色中的海面。

“太黑了。明天早上就可以看得见。”

“现在也可以看得见。有星光，还有二楼投下来的灯光。很小的船。还有几只海鸟，听到没有，扑棱棱飞走了。傻X玩意儿！”

她扭转过身，一眼不眨地看着我，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啤酒，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一股啤酒泡沫流溢出来，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上。她就势用手背一抹，把啤酒放到台球案子的框木上。

“我们打球。谁输了谁听话。”

她捻着手指，拿起一根球杆，掂了掂，俯在球案上。小小的乳房跃出裙子领口，秀美白皙，隐约可见。她发觉我在看她，眼睛疾利地瞪了我一眼，又盯住了垒好的台球。

我当然赢不过她。

她乐不可支，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仰身躺在了球案上，愉快地摇摆着赤裸的双脚。我正想着走过去，她蓦地又站在了地上，“咕咚咚”喝完了剩下的大半听啤酒，鼓着腮靠近我。像我第一次见她那样，一只手的食指朝我勾弯着。她示意我蹲下身，张开嘴。我完全受他摆布了。她把口中余下的啤酒吐在了我的嘴里，又酝酿了一口唾沫，再吐在我的嘴里，盯着我咽下去。看我一言不发地服从后，她满意地用手背抹着嘴角。

然后不管顾我，径直上楼去了。

我擦掉脸上溅的酒渍，跟在她的身后。

她在三楼的卧室。她躺在我的床上，胡乱翻着一本书。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她的腿细细的，裙子皱缩到膝盖上方，胸口有节奏地起伏着。

“刚在你们美术馆的酒会上，有个画家勾搭我。”

她没有看我。

“被揩油了？”

“揩他妈X油！我一看他那腻歪肥胖的脸，就后退了一百米。”

她本起脸，站起身，朝二楼走。在门口穿上她的鞋子。“送我回去吧。”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海风比傍晚更凉了。远处依稀传来酒会上的欢笑声，但社区内没有人行走。只有我和她俩人的脚步声。她仍然没有说话。

“梦露有句诗很好。You began and ended in air，but where was the middle？诗题好像是《Scream》，尖叫的意思。‘你的来去皆空，但中间在哪里？写于1961年，可能是写她的情感，但根据用词的简洁程度，也有可能远超过情感这个主题。她或许在考虑、衡量她在名利场中的位置和意义。显然是一种失落的情绪。如果她没有在好莱坞，不是电影演员，她也许会像希腊的萨福一样的。哦，我说的有些夸张是不是？不过我指的不是才华二字，而是她对当时以至今天的时代所具有的影响力。她可能是希腊罗马神话体系之外最重要的象征了。想一想吧，一个人成为一种无可替代的象征，那是多么巨大的魅力。但好莱坞名利场的气氛伤害了她的用词。她的很多词语很是沉滞、怪异，或者说通俗。她没有赋予这些字词更敏感的体温。但已經足够了。她的电影作品，无论角色是否为她喜欢，现在都已经蜕变成了她诗句的一部分。她原本应该很明确的，像星辰一样，有大海深处的内在律动。”

“我并没有在问你关于梦露的话题。别甩词了。”

她停住脚步，背靠着一棵树，目光挑衅地看着我。但只是一瞬间，在我还没有躲闪前，她眼内的光彩又黯淡了下去。我看着她，她在柔弱的灯光下，像一株缤纷的花树。她转过身，手搭在树干上。

“我好想爬上去啊。”她轻声说。

我走到她的身后，贴近她温热的身体，她侧过脸颊轻轻地蹭着我的下巴。我一只手伸进她的裙子里，把她的内裤褪到下面，她的腿微微一抖，内裤滑到了脚踝。我的手往上移动，摸到了她光洁的小腹。她“嘤咛”一声喘气，身体更软了。我迅速插进了她的身体。那是香酥的小蛋糕入口即化之际酣畅又流连不已的美妙。我仰颈望着幽远的夜空，觉得一阵海风从她的身体通遍了我的全身。她在急乱的喘气声中膝盖往下一弯，身体下坠，我慌忙托住她小小的乳房，把她提起来。又用脚分开了她的脚距。她乖顺地弓下腰，双手紧扶着小树。

日一棵树的感觉，一般人怎么能够知道。

三

她说金石湾海岬的对面深海有个岛屿。

岛屿上有一片森林。全是树龄三、四百年的大树。过去日本人、德国人曾经砍伐过不少。沿海很多老宅，包括附近灯塔内的楼梯扶手就是那个岛屿上的松木做的。不过，从十几年前政府在岛上设了自然保护站，限制猎杀、乱伐后，经常发生野猪伤人的事件，已经很少有人去了。多数去的人，也是因为出海遇上大的风浪，不及返回，临时停靠一下。

晴空澄澈、碧蓝，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和窗纱，晒得腿痒痒的。爬起床，对着地图量了下去岛屿的距离。其他的岛屿如刘公岛都标有旅游景区的标志，但这个岛屿只有一个小黑点，一个名字：提铃岛。很奇异的一个名字。但没有标注里程。对比刘公岛距离威海陆地最近的码头，如果有轮渡，大概是十分钟的样子。但轮渡码头在哪儿？也许没有。她不是说岛屿没有开发，很少有人去吗？不知道齐总说要租下岛屿做佛教植物园的是不是这个。乘楼下的小船能够到吗？

洗漱完毕，对着镜子修剪鬓角的头发。她裸着身体从后面过来，双手揽住我的腰，脑袋抵在我背上，慵懒地摩挲着。我背对她，腾出手抚摸着她小而挺的臀部。她扭转了身体，在我背上打了一拳。回卧室去了。

刮胡须时，卧室里的电话铃声响了。她戴着我的遮阳帽，赤脚裸身送了过来。是她的电话。我看了她一眼。她去了楼下厨房。电话中，她说画展结束几天了，但这几个画家委托她出本更好的画册，参加入秋后在日本举办的中日画展。她正在找熟悉日语的人。

“你有朋友懂日语的么？”

“有。但可能不会给别人翻译一份说明书。”

“哪里是说明书，是一篇关于一位艺术家的评论好不好？”“哦。”

“不介绍也罢。我到外语学院张贴份征求去。”“好。”

我听到她在楼下有节奏地切着什么。突然又停了下来。我站到楼梯口，歪着头望去，厨房门口露出半个脑袋，眼睛贼笑着一转，她背着手走上来。走到我面前，一手抓住我的下身，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剪刀从背后摸过来，嘴巴呈“咔嚓”声音的口型，在我下身一比划。我尖叫一声，迅速跳了开来。

“怎么了？”她在电话那端紧张地问。

“没有什么。碰到一件东西。”

“小心点儿。那么大的人了。”

她没有说什么时候过来的事情，我也没有继续追问。挂掉电话，去二楼找她。又听到她在楼上的洗手间冲马桶。我匆忙跑上楼。她已经把盥洗台上的掉落的头发扔马桶冲走了。

我叹口气。

“……头发不能随意丢弃的。”

“我知道啊。我们班同学经常玩这个。降头么。但我没有蜈蚣、蝎子、鹤顶红啥的，也没有对你的头发吐唾沫，粘鼻涕，尿尿，涂大便，只是捡起来和它们说了句话。”

“什么话？”

“当然不能对你讲。”她挤开我，去了卧室穿衣服。

“早饭我做好了。一人一碗麦片粥，一根黄瓜，两片咸菜。饭后我们划船去提铃岛。”

“这也叫做饭。”

她没有理睬我。蹦跳着去餐厅了。

喝完粥，我看了几封邮件。有几个朋友很久不见我，很关心地问我近况怎样，去了哪里。关心我为什么不打电话呢？再看手机，发现一条齐总早上六点发来的短信。说参加滨海美术馆开幕式的一个艺术家还没有回去，被市政府邀请去画会议厅的壁画，中午在市内进餐，他邀请我参加中午的小型宴会。我电话过去，说计划去对面的提铃岛。他迟疑了几秒，说：“好。你会喜欢那个岛屿的。今天天气很好，前几天刚下过暴雨，近期没有大浪。柴油和蓄电池在地下室库房。”

我电话的当儿，她开始翻地下室的窗户了。

“妈了个X的。挺高挺陡的，我还不敢跳下去。”

海湾里不远处航行着有几艘船舶，海鸥在看不见的礁石中喊叫着。阳光已经升上二楼的阳台，在地下室的窗口只能看到一個弧形，她的热即将暴烈起来了。

我翻过窗户，正对着她，双手紧抓住窗户框木，身体与墙壁尽可能露出最大的空隙，她先是胳膊抱定我的脖颈，然后小心地把身体慢慢垂落下来，她的身体比上午滴着海水的阳光更热，乳房是她独有的加热器，我瞬间被点燃了。待她的双脚落地，疯狂地亲吻着她的嘴巴、鼻子、脸颊，她的整个脸，然后在她眼神迷离之际，把她的脑袋按了下去。她蜷缩着蹲在墙壁和我之间，含住了我。中间几次她试图抬起额头看我，都被我抚着脑袋按了下去。

从窗户到小船距离不远，但一小段礁石比较难走。她站起身，对着我就是一脚，又当胸一拳。这时，海湾里的小船突然被一阵波浪冲击得咣当一声闷响。我提着一桶五公斤装的柴油桶、一块重量仿佛的蓄电池，跟在她的身后。她坐在小船尾部，呸呸地朝海水中吐着，也不接我手中的物品，我只好费力地把柴油和蓄电池放在船边的礁石上，跳上船再一一挪过来。我看着她潮红的生气的脸，强压住心中的笑意，又跳上礁石，原路返回到房间，上厨房取了几瓶纯净水、啤酒、两袋苏打饼干、水杯，想了想把电话扔在了床上，又把梦露诗集带上，一并装到了一个手提袋里。把地下室通往二楼的门反锁了，捡起她掉在窗户内的帽子，回到小船边。解了缆绳。

她打开了小船中间的工具箱，正坐在那儿埋着头看说明书。

“你驾驶过这种船没有？”

“没有……说明书怎么写？”

“说明书管个屁用！纸上谈兵。”她不屑地瞪我一眼，“我见我爸驾驶过，不过你要先把它启动了。”

启动倒是很容易。原来换上蓄电池，按了开关就可以了。

她站在驾驶的位置。小船横冲直撞地驶出了海港，突突的马达声惊起一群海鸟，和着海鸥的声音、她喜悦的尖叫声，在半空中飞散开来。

海水愈见幽蓝，行驶得距离海岸愈远，海面的广阔愈使人松弛。心意也荡漾起来了。海水的颜色由岸边的湛蓝，变得深邃老苍，不时有尺长的海鱼游过。

“鱼还挺多的啊。”

“当然。你个老傻X。你以为渔民都在近海捕鱼吗！”她岔开腿稳住舵，双手捉住裙底，把裙子套头脱了下来。她里面穿着我的短裤。她纤细秀美的长腿在宽松的裤管中泛着光芒。鬓角的头发被吹得舞动。

我扶住船舷，打算靠近她。

“坐好！不许动！看着天，不要看我的屁股！”

但我还是晃晃悠悠地靠近了她。

她没有再发脾气。我揽住她的腰，细细地吻着她的脖颈。她侧过了脸，身体僵直。

提铃岛上的植被清晰可见，蓊郁茂密的枝叶如车盖紧覆，中间有个水塔模样的柱状建筑矗立。我的手穿过她宽松的衣服，抓住她的乳房，轻柔地扪弄着。小船的马达声渐渐慢了。然后马达停止了。我把她抱在怀里，坐在了小船中央的横梁上，她坐在我的腿上，我将她的短裤褪到她的大腿根处，她紧闭着眼睛，扭转过脸寻找我的嘴。我亲了上去。她呻吟了一声。我的下身挤进了她的身体。她整个人在瞬间软成了一匹朝霞般的绸缎。

小船在我的抽动中摇摆着。

袋子中的啤酒、纯净水和水杯在船舱内骨碌滚动。她微微睁开眼看了一眼袋子，又闭上了；脚尖抵着船舷内侧。阳光在浩淼海水中的粼光一如她的迷离眼神。无边无际的万丈粼光。她的身体那么柔软、轻小，但予我的感觉却像日了一头鲸鱼。浪花起伏。每一次耸动，都仿佛是吮着奶瓶的舌头在噏动，并被吸进了瓶颈的波口。

十几、二十分钟的行程，我们行驶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抵达了提铃岛。

小船停靠的海滩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十几根枯干的、一人腰那么粗的树干。海滩上的边际的岩石中即是丛生的灌木，灌木丛林再朝岛屿的里面便是高耸的树木。我跳下船，站在浅水中，把锚固定在海滩上。再把她背上走到无水区域，她手提着装物品的袋子。她慵懒地坐在一根枯树上，无力地回望着我们的来处。

岛上有七、八户人家。很小的一个岛屿，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但树木的密集和粗壮远超出想象。我和她几乎绕着岛屿走了一圈，才找到一处灌木被撕开的狭窄小路。路口有个被风蚀斑驳的长方形告示牌，隐约辨识出“军事管区”字样。但显然是很久以前竖立的，因为我们登岛那么久了，还没有见到一个军人。只有周围海域里的渔村，星点一样出现、隐没。

穿过灌木丛中的小路，再穿过一大片至少十几米高的松柏树群，看到一处空地，空地的周围有一排一层的海草房，一幢石砌的哨所式的房屋。她轻咳了一声，一只黄色的柴犬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呲着利牙狂吠着扑过来，我连忙把她拉到身后，自己蹲身做出投掷的样子，这时一个赤膊的中年男人从石头房子里走了出来，看了我们一眼，喝住了狗。

“别让它再叫啦！”

听到她的声音，中年男人笑了，拍拍狗的脑袋。那狗瞟我们一眼，摇着尾巴，哼哼唧唧地在房子门口卧了下来。

我们坐在空地上的几个粗糙的木板凳上。她从行李袋中取出一包苏打饼干，取出一片，做出扔给那只狗的手势，那只狗绵下耳朵等待着。她哼一声，放进了自己嘴巴里。

中年男人问她是不是对岸海湾的人。她点点头。又对我说岛上有七、八户人家，都是以前岛屿刚解除军事管制后看管未搬迁的物资的，后来慢慢住了下来。说是七、八户是因为常住的只有三户，其余的几户都因为孩子在外上学、工作搬了出去，偶尔回来居住。现在军管物资大部分早就搬走了，他和其他两户常住的人家的工作主要是负责看管树林了，算是我们国家沿海一带树龄最大的一片森林了吧？大概有两万多株，松柏枫杨都有。其中五百年以上的有近千株。所以老有船来盗伐。其他的工作，是有风浪的时候补给避风的渔村。

说话的时候，中年男人的妻子从我们石头房子的另一个门出来了。她招呼我们一起吃午饭。

中年男人搬来一张更粗糙的木头方桌。他的妻子端来一盘青菜，一盘清水豆腐，一小锅红辣椒炖海鱼，一小碟子酱菜。又端来一锅盖馒头。

“你们把船停靠哪儿了？”

“我们也不知道，反正感觉走了一个圈才走到这儿。”

“不会是一个圈的。提鈴岛之所以叫提铃岛，就是因为它像个铃铛。你们应该走了铃铛的一个边。如果走一个圈，就走进铃铛里面了。那是个很深的洞穴。以前停靠过小型军舰。”

“啊！”我和她不由惊叫一声。

“那个‘提，就是这个铃铛岛的离岛。其实是个大面积的长方形礁石，海水稍一涨潮就淹没了。在空中看，像个铃铛。”

我和她面面相觑。

“难怪我小时候的地图上还不标识出来啊。原来还没开发旅游呢。”

她吃饱饭，拍拍手站起来，戏弄着那只柴狗。

饭后，中年男人带着我们穿过他家的空地，在密不透风的森林里走了大概十几分钟，到达了另一户人家，是个六十多岁的阿姨。她家的其他人都在市区生活、工作了，只有她还住在岛上。她的子女每月乘政府补给船过来一次，住一、两天。中年男人安排我们住在她家，也算和她做个伴。我们放下手提袋，和老阿姨说了会儿话。中年男人领着我去找我们的船，把船绕行到离住处最近的海岸。

“如果喜欢，就多在岛上玩几天。那个洞穴尽量不要进去，在洞口站站就可以，有很多蝙蝠。估计到下旬会有一场暴雨。你们可以看看海岛上的闪电。”

“有蝙蝠，就也有蛇喽？”

“是啊。所以不要去惊动它们吧。”

既然没有被嫌弃、被疏远，我们就住了下来。

老阿姨的房子是过去军队的办公室改造的。我们住在老阿姨的隔壁。初见岛屿森林的震撼，晃动着我的心。之前在海湾，海浪撞击着岩石，感觉床在倾斜；现在整个岛屿都在海浪的声音中，过了很久才适应。当晚没有过多的亲昵，我们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绚丽的曙光笼罩着大半个天空，海浪煌煌地击打着海岸。置身于海浪的心脏，她睡得更加香甜了。我亲下她的脚，穿好衣服，循着昨天经过的林间小路，在朦胧的光影中到了中年男人家的空地。他正在劈木头。

“豆腐昨天吃完了。今天做豆腐。”

“不是上岸买的啊？”

“当然不是。做一次吃一星期。附近有个洞穴，温度很低的，当冰箱用了。”

原来是滨海有名的海水豆腐。我这才明白昨晚的豆腐为什么是咸涩的。转念想把那桶不知道什么用途的柴油送给他。又想了想，没有讲出。

“等天亮了，日头上了最高的树的树梢，你们可以去看森林中的小溪流。比陆地上的好看多了。”

“小溪？”

“对。这是个岛屿啊。岛屿就是山，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河流。”

“也有……松鼠……野猪？”

“你刚才遇见了？”

“不知道是不是。走到半途，听着树丛里呼啦啦什么动物穿过的声音。”

“脚重的话是野猪。野猪不少的。常来我的院子偷吃东西。松鼠最多。一会儿我给你把猎枪带上。”

帮着中年男人从耳房搬出一口铁锅和一台小型柴油发电机，支好后，他去磨豆浆了。我帮不上忙，去海边看日出。他把一管一人高的老式猎枪挎在我肩上，指给另一条林间路，告诉我，太阳快出海了，到时鸟群麇集在岛屿的上空和海岸边，最好不要用枪射击它们。它们看上去吵闹纷繁，其实自有规律，随便一枪过去，便会打破它们吵闹的寂静。如果炸了开阵势，林间的各种野兽便会横冲直撞。很危险。我点点头。独自向海岸走去。

海岸比我们登陆时的初看到时的面积宽延许多，正迎着提铃岛名为“提”的离岛，壮丽的日出正是对着“提”手的位置。回望云雾迷蒙的来时小路，上空的鸟群正在盘旋。它们愉悦地和着海浪的节律。也许这些鸟群很多便居住在身后的铃铛洞穴内吧。

我取下猎枪，坐在一根木头上，看着起伏的潮汐，等待日出。

如幕的曙光渐浓，脸上也渐渐热了起来。可以看得清楚脚下的贝壳了，细腻的沙粒中自然掩埋陈列着各种大小的螺和鸡心形状的蛤、奇异的扇形的贝。我勉强认得出玉黍螺和三彩螺。三彩螺的花纹与花蟒的体纹接近。踩着沙粒，我走到浅水的区域，走在微凉的海水中，想找一枚吉利的旋梯螺。但没有找到。

“傻X。不叫我起床，认不出叫什么名字吧？”

恍惚中听到她在背后说话，回头寻找她，没有人。几只叫不出名字的肥胖海鸟在身后跳跃着，寻找着什么。我一振枪身，闷响的声音惊飞了它们。

只是刹那间，整个海滩全部被紫红色的阳光占领了。不，这原本属她所有。阳光的壮美不像巍峨的山峰使人觉得自身的藐小，她使人感觉就在她的身边，她的体内，就是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尤其是她们与晨间的云雾在一起时。身上顿时暖起来了，后背上的凉缩小成微薄的空气，四肢上的冷气颗粒陡然增大，又缓缓消失了。

回到石头房子前的空地。她在旁边的木板凳上坐着，看中年男人往锅灶的火膛里加柴。黄狗伏在她的脚下。听到我的声音，也没有回头。我把猎枪靠着耳房放下。递给她一枚一拃长的笋螺。

“可以当钏子扎头发。”她面无表情，接过来笋螺，一言不发地甩手扔到身后的树林里。

中年男人嘿嘿一笑。“这种螺多得是。我们这儿不珍贵的。”

我尴尬地耸下肩。走到灶前，看豆腐的进展。

“你再敢不告诉我，就独自出去，我就弄死你在这个岛上。”她在身后咬牙切齿。

“好吧。早饭后我们一起去看岛屿中央那个水塔旁边的溪流。”

“是水塔啊？”她仰起脸问中年男人。

“是的。以前军队用的。但废弃了。没有货船运水了。水塔也就废了。”

“嫂子呢？”我问。

“去森林里采野菜去了。后天要来几艘渔船。”

我们每人吃了两碗豆腐脑，配着一小碟腌渍的韭菜、蒜苔。他从厨房端出一份烫过的碎菜叶，洒在上面，青白分明，味道咸涩，但也算可口。洗了碗，我帮中年男人抬着石头压汁液。她去给相邻的老阿姨送热豆腐脑。待她回来了，我照旧挎上猎枪，按中年男人指引的，她跟在身后。我们沿着森林里的小路进发。

森林中雾气蒸腾，脚下的落叶松软，齐腰深的灌木枝叶湿漉漉的，像是刚被雨水淋过。她拿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木棒，左右横扫着盘结的蛛网，两侧的藤蔓，走在我的前面。只是一会儿，她的袜子就湿透了。

“你穿的我的袜子？”

“傻X。去森林，怎么能不穿袜子。”

“岛上湿度挺大的。”

她突然站住，扭过脸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她。“这个小岛四周环海，又那多老树，森林，森林！知道什么叫森林不？你说湿度能不大吗？不要没话找话！”

只有周围的海浪、此起彼伏的鸟鸣，和她棍扫灌木枝叶的声音了。我想不懂她突如其来的不高兴从哪里生发出的。仅仅是没有和她一起看日出吗？似乎不是的。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溪流的声音就在附近了。清亮的溪水超过了海浪的声响，森林里的树冠密布了一种难得的静谧。光隙在她的身上，可以看得见她的胸衣带扣了。她圆融的肩头有时和大树的某一枚水湿的树叶，镜片一样折射着耀眼的光线。我走到她的前面，牵住她柔软的手，因为有时脚步会踩在积水上。

“知道后天来的那些渔民，登岛做什么不？”

“……不知道？”我停步看着她。

“这个岛上有一种蝮蛇。剧毒。他们捉这种蛇。”

“啊？”我不由跳了下脚。

她冷笑一声。“不过我爸说，我们本地人都不捉。都是外地人雇了我们本地的渔船来的。”

“那他……他们在岛上还接待他们……”“少装大善人了。尾巴长得跟老狼似的。大家都要活对不对？昨天吃辣椒炖海鱼，也没见你念一句菩萨。”

我揽过她的腰，狠狠地亲在她的嘴巴上。她努力地推我，我便加力抱紧她，一只手伸到她的内衣里，抚摸着她的小乳房，直到她放松了挣扎。

在一处山岩前，我们寻到一块林间空地，溪水就从山岩凹陷的缝隙中潺潺流出。只有大概一米多宽，但清澈凉爽。我把猎枪靠山岩放下，蹲下来捧着喝了一口，有些微的苦涩。长期饮用对身体肯定不好。她登上山岩，仰望着远处。

“水塔就在前边。”

我攀爬上去，站在她的身边，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矗红砖色泽的塔柱站立在我们前方。但水塔的最上端又有一个四下空落的顶棚，仿佛水塔还是一个哨所。水塔周围的树木较为矮小，还有围墙的痕迹。围墙模样的内部，停泊着几辆报废的卡车。

我们坐在山岩上，喝了点带的水，稍作休息，又步行了二十多分钟，到达了水塔。果真是在一座废弃的院子中。大門锁着，但已经生了锈迹，几辆卡车其实是几个发射架。

“妈了个X的。我们走吧，我有点儿害怕，跟个恐怖片现场似的。”

她拉着我的肩膀。

“嗯。”我亲下她的嘴唇。

站在门口朝院内又看了会儿丛生的杂草。便牵着她，顺着来时的溪流返回了。我原本生了长住的心思，计划写本《岛屿笔记》。或许这对我而言是个重要的突破，不需要再做什么可笑的翻译。发愿营建国内唯一的一座佛教植物园，又在翻译一本近一百年最著名的性象征的女演员的诗集。这是在努力完成一个笑话吧。但这个古怪的水塔彻底打消了我的心意。

回来的路上她一言不发。途径一棵倒掉的杨树时，我把她放在树干上坐着，要了她一次。她板着脸孔，我急切地亲她的胸部，却像啃着一块肥皂。晚饭情致也不高，饭后勉强陪着我去海边看了会儿星光下的潮汐，回来早早便睡了。看她心事重重，我没有敢打扰她。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我们还没有起床，中年男人要驾船过海，去市区买点日常用品，过来问有什么需要带的。她没有和我商量，说也要回去一下。便跟船回去了。

太突然了。

看着她一脸落寞的样子乘坐中年男人的船，然后消失在海面，我的心中怅然若失。整整一天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只是坐在老阿姨的门前默想。期间，老阿姨给我拿过来一顶草帽，戴在我的头上。黄昏时，中年男人回来了，她没有回来。

他转交给我一个新的手提袋，里面装着一本自然图鉴，一个邮局包裹，还有我的电话，几个红心萝卜。

“她说家里有事，去了趟你的住处，让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萝卜是她买的，让你补元气、补充维生素的。”

我尴尬地接过来。打开包裹，是一本美国俚语词典。再看电话，上面有三十几个未接电话，十几条信息。有一条是她发来的，她说她下周肯定过来。

坐在傍晚的阳光里，翻着俚语词典，查询梦露诗集，“My body is my body＼Every part of it.”梦露在强调什么？“My body is mine”，梦露重复了“Body”一词，而使Body产生了更微细的内涵，在第一个Body中是词语的本意，而强调了后的“身体”则指向了“私处”，“Every part”并没有指向“每一寸”，乃是对“私处”的重视。就像同年，她在一册黑色笔记本中信手写下的“Big Bosom Women”，作为“大胸脯女人”，她深知他们对她的爱慕是设想通过对其“私处”的侵入来体现的，而“Big Bosom”只是他们口中仅仅显得猥亵、但并未明确指向个体内心的贪婪与恶的代词。这个短句写于1955年，此时她遇见了什么？

我在诗集的空白处记下对应的辞典页码。合上诗集，想着同一年日记中她的另一句话。

“Having a sense of myself.”

“拥有自己的感觉。”这句话在一本对开的笔记本中，只占据了左侧一页的上首一行，其余全是空白。是用酒店的铅笔记录下来的。在相邻的其他几页中，还有“Train my will now”（强化我的意志）、“Not to know＼To have few＼Illusions as possible”（不可痴心妄想）、“Life starts from now”（生命从此刻开始）等简单的句式。它们不是乡村的语言，而是自然的、自由的语言，有内心的流动性。因为她记录方式的“随手性”（在笔记本的某一页并不固定；酒店便签、铅笔、圆珠笔交叉使用），又增加了她的真实性，和她自身的敏感度。“拥有自己的感觉”也就意味着对他人的选择和排斥。这是梦露短暂一生中极为重要的一年。

到晚上十一点时，我整理出了二十多页诗稿，赶上了前几天耽搁的进度。

房屋外有起风的迹象。不时有东西落在屋顶上。我放下笔，走到屋外。海浪澎湃，浪花四溅在岩石上的声音不歇地传来。房屋四周的林间，咔嚓作响，酝酿着抵御的沉闷力量。老阿姨也出来了。

“后天要来暴雨呢。”

“说是有闪电呢。”

“是啊。每年这个时候闪电最多。不知道他们到了没有。”

“他们？捕蛇人吗？不是明天才到吗？”

“捕蛇人？哪里有捕蛇的？他们今晚就到，凌晨四点就投网下去。”

“不是捕蝮蛇吗？投网？”

“是去铃铛湾捞贝呢。捞贝，珍珠贝。哪里有什么可怕的蝮蛇。倒是有鹿和狍子什么的。”

我摸黑穿过林间路，来到中年男人家的位置。

夜色中的空地上，半空吊着一盏大瓦数的白炽灯泡。空地上摆了几桌酒席，十几个人三三两两地各围着小木桌，正在喝酒，热烈非凡。他们的船到了有半个时辰了。要喝酒到凌晨两点，投完网，中午再去收网。在次日的暴雨到来前把今年夏天的收贝工作做完。

“嗨！大学者，来和我们喝酒啊！”

其中一桌上的一个男人大喊。

“就是你啊？听说你在等对面海湾里的一个女孩过来？”一个年轻点儿的男人腔调怪怪地问。

我坐在了邀请我喝酒的男人那一桌。年轻男人提着酒瓶走过来，蹲我旁边，很诚恳地把问题又问了遍。

我对他笑了笑，点点头。

“我们海湾的女孩，全国最漂亮！”身后一个酒桌有个声音劲喝一声。所有的人“哈哈”地高声附和着。

“听说你在翻译一个美国小娘们儿的书呢？劲不劲？给我们读一段啊？”另一个声音问。

几个端菜的妇女站住看着我。海风吹得头发拂在她们脸上。

吊着的灯头在空地上酒醉一样摇摆着。几杯酒下去，我的体内多了一个人。

“是美国上世纪的一个著名女演员。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她是美国大众文化的最佳象征。她穿着短裤的样子，哦，就像波提切利的名画《春》。波提切利画中的优雅、唯美的林间女孩，有着今日的性感诱惑。虽然是在自然的森林树木间，但指向的是十六世纪佛罗伦萨时代的独特美学。纯粹感官的愉悦，对生活的肆意享受、赞美。但又是具有宫廷气息的欢乐和乡间、田野的自然平易……”

一时间突然只有了海风和波浪的声音，我急忙住了口。但他们依然看着我，我只好继续说下去，又想起我把她穿短裤在树林的样子和梦露混合在了一起，“她的样子和波提切利画中的女孩在气质上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但因为我对她的关心程度，她的厌弃也会替代我的感觉。”

我想解释清楚，却越发黏连了。

“哈哈哈！别野猪甩文了，背他妈书做啥呢！啥佛罗伦萨、郊县孟楼村的，洋气撑脸没完没了。要对我们湾的女孩子好哦。前年有个旅游的，在这搞我们女孩，下面被割了都！”

我的下身一紧。

周围的人齐声大笑。

“哈哈哈，我看你手指纤细娘们儿腰似的，下面不会怎么粗大，割了鱼鳖不吃的，善意提醒啊。”

腔调怪怪的年轻男人走到空地的外围，在黑暗处扶着一棵树撒尿，言语更加粗鲁了。我没有应话。

其他人埋怨着他的无礼，纷纷过来和我敬酒。

是中年男人扶着我回到住处的。一宿酣眠，梦中尽是海浪与狂风。

早晨十点，我醒过来，收拾了诗集和辞典，放在手提袋中，与老阿姨告了别。中年男人刚从提铃岛的洞穴回来，劝我等午后看他们收网捡拾珍珠，见我执意要回，和我一起到了海边，帮我启动了小船，反复叮嘱了我使用事项。我把那桶柴油留给他。他迟疑了一下接过来，顺手放在海边。他还是不放心，折回到林间，拿了一个救生圈放在船舱里。又跳上船，跟着我行驶了一会儿，见我会驾驶小船，船舵不再打摆了，和我道了别，跃入海水，向岛屿游去。

海面的宽阔令人没有叹息的心情。只有一个人，返程远比去时迅疾。金石湾海岬在进行每年一度的帆船比赛。有人在用望远镜远远地观望我；隔了一会儿，距离海岸近了，模糊中认出是齐总，他站在主席台上向我摆手。我没有把船行驶到我楼下的海湾，而是驶到了主席台附近。到岸后，和齐总打了招呼。有个幼鹿一样羞涩的年轻女孩站在我的面前。她接住我拎着的手提袋。我把蓄电池取下来，上岸跟在她的身后。

房间里的东西整理得干净整齐。

她把手提袋放到茶几上，看着窗帘上的褐色斑痕。

“窗帘脏了呀？是茶么？”

“你可以闻闻看。”

她真俯下身闻了起來。

“是芦荟……下流！”她羞红了脸，气冲冲摔门走了。我大笑不已，把蓄电池放到了地下室，再上了三楼，一直在笑。躺在床上，还在笑。

直到电话铃声吵醒了我。

“好没有礼貌！收到辞典也不回个信息……你笑什么？”

“没什么！突然就是想笑。”

“好吧。诗集翻译到什么状况了？我改到下周末去见你吧。刚忙完，累得半死，我休息下，精力充沛了好伺候你。好不好？”

“好！”

我躺在床上，看着床头柜上她戴过的帽子，拿过来，盖在脸上。

然后，打通了她的电话。

“你在哪儿？”

“在灯塔附近骑自行车呢。”

“我去找你。”

“不了吧。快中午了，我马上要回家了。”

“……”

“有个事情我应该告诉你。我的几个小学男同学，他们要过来揍你。”

“为什么？他们应该去揍你男朋友才对。”

“也许是因为你离得比较近吧。”

四

工作了几天，没有出门。早晨打开邮件，有一封朋友的信。信里谴责我，“打了你二十几个电话，也不接，发信息也不回。票已订，再两天我就过去了！想绝交也要等我到了再议。”我急忙电话过去，回复说是今天下午的航班，傍晚落地。我告诉了他详细地址，让他乘机场大巴到市区，再转乘中巴。

“你不接我？”

“我在路边接你。你一个男的。我在这也没有车。还要赶几天稿子进度，你来了总要陪吧？”

“也是。你那游客多不多？”

“现在还好。暑假都快结束了，帆船比赛也收尾了。没有那么多游客了。不过，我住的这儿刚开了家滨海美术馆，国内有名的艺术家作品收藏了不少。也许你有兴趣。”

“看看还可以。我下学期不带美学选修课程了。每次只有十几个学生听课，提不起兴致。这次去有个……秘密的事情。先不说。你的马子走了没有？住宿方便不？”

“好吧。她还没来。大概下周末到。两、三天还是方便的。”

“好。我住四天！”

挂了电话，打开窗户，让海风吹进室内。洗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服，戴上那顶帽子。我计划顺着沿海公路步行去市区。我想，如果开车需要四十分钟，也许我走上两、三个小时差不多也能够到达。出了别墅区，喧闹的鼓乐轰鸣隐约传来。

海神庙内香烟缭绕，山门口聚集了很多喜庆围观的人。看告示是要敬谢前几天的暴雨人船两安的祝祷法会。中间夹杂了很多游客。他们有些人是专程来看每年的这次暴雨的。说是中科院有个科学研究小组每年夏天便驻扎在附近，观察整理相关数据，分析闪电密集远超沿海其他区域的成因。

赤脚顶着龙头的一个健硕小伙站在太阳下，张着威严的龙吻，有个穿着凤尾裙装的年轻女孩一手扶着龙头，踮着脚尖朝里面喂水。他的旁边是另外四个同样装扮的小伙子，几个戴着袖章的女孩蹲身为他们的脚踝捆系金黄绸缎质地的鳞片。人群中有几个人打着口哨，说看到“奶子”了。女孩子们瞪他们一眼，他们叫得更起劲了。有个霸道的老太太冲到打口哨的年轻人面前，用巴掌扬手作势责打着他们。

祝祷舞蹈仪式很快开始了，刚才喧闹的鼓乐现在有了喧天沸腾的节奏。领首的是一位未戴龙头的精瘦老者，四肢的腕部涂着五色，口中噙着木雕的鱼身，眉上涂了云纹，双手掌心写着红色的“米”字。他的目光坚毅，模仿着龙翔、龟步、虎踞、凤舞等形体，脚铃清脆绵延，走着星宿步，跟从者趋步不苟。围观的游客霎时安静了下来，只有闪光灯的声音。煊赫又简朴的舞步、庄严又欢乐的氛围，直逼人心。

我站在外围小停了会儿。别墅区的两个女孩子认出了我，和我打招呼，其中一个是那天在海边帮我拿手提袋的。我略显尴尬，趁她们不注意，去下坡粱村的超市转了圈。又在环海公路边的海鲜制品加工厂门口站了会儿。叹口气，原地腾跳了几下，便正步出发了。

上午的海风是凉爽的，空气中海水的鲜味散发着宜人的甜意，我甚至闭着眼睛行走了一段路程。沿途海面的道道粼光随着太阳的升高，逐渐没了早晨的轻快闪耀，开始有了沉滞、疲软的样子。公路一侧，昨夜露湿的赭色岩石变成了暗褐色，像一个人失望的脸。几处避风的海角，泊着几艘大大小小的渔船，周围聚集着勤快的海鸟。除了疾驰而过的汽车，沿途没有步行的人。也许他们都去了海神庙的法会现场吧。有一队骑单车的人，迎面经过我时，他们每个人都扬手和我打了招呼。他们给了我莫名的信心。

比我想象中的要困难。下午一点才到市区。当你挑战着自己的耐心，终于到达了心中的预想之地，第一不是对自己的赞赏，而是失望。但如果你的目的只是为了走完这段路程，那到达目的地的心情，已非这段路程中所给予的所能形容。我找了一家自助银行，取了点钱。在临海的一家咖啡馆，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喝了一杯咖啡。给她电话。

“你在哪儿呢？好几天没有见你了。”

“嗯。我在市内呢。”

“真好。我也在市内，在临海的绿藤咖啡馆，你过来吧。”

“……不了。我要寄个快递。还在挑选东西。”

“……”

“改天我去找你吧。”

“我是走过来的。”

“……走过来的？”

“嗯。但也没遇见你。一路看什么，都让我想到你。很久没有听到你说‘妈了个X的了。”

“妈了个X的。”

我笑了一下。

“你到市内做什么？”

“来了个朋友。他傍晚到，我来接他。”

“男的？女的？”

“男的。我大学时的朋友。现在一所大学教书。他和一家古籍社签了个约，写本《中国灯塔》研究。你不是说我们金石湾那附近有个德国人修建的灯塔吗？我们明天和他一起去看下吧？”

“哦。那个灯塔我常去。没有什么稀奇的。就，不去了吧。”

“……那，傍晚我們一块儿回海湾吧。”

“……不了吧。我跟我爸的车来的。”

傍晚很快就来临了。总是这样，猝不及防。

“你真的走着过来的？”

朋友乘机场大巴到了市区，见到我，闻说我走过来的，一脸惊诧。

“这有什么惊奇的？我在这住了快一个月了。经常在各个渔村之间走动。”

他不相信地摇着头。

坐在中巴车上，他一路没有住口，对着地图指指点点，诉说着他的计划。先去哪儿，再去哪儿，还要做什么、什么，等等。我一个字也没有记住。

接下来的几天，当然也是他的时间了。我先是陪他吃各种海鱼、蛤、贝，与虾，然后租了辆摩托，去搜索附近的灯塔。他随身带着笔记本、相机，连续三天，中午、晚上全部吃在渔村。晚上回到住处，又详细地做记录，归纳信息，准备次日的行程和观察重点。

他做了很认真的前期工作。提纲中把灯塔的分布依照广义的地理，与狭义的海洋沿线，事无巨细地标注在一份全国各地分布图上，沿海尤细。下面空白角落的图标，又因灯塔所处平地、山间、河流、湖泊，与建设材质的不同，做了备注区分。第一章为绪论，论述灯塔简史以及在中国的起源、分布，后面以清末民初以来百年的现代海洋意义上的灯塔为主，辅论内地灯塔。我不由对自己近一个月的懒惰工作惭愧了。

“除了《山海经》时代，以前我们哪有海洋概念？德国人修的灯塔与日本人修的目的完全不一样；德国人时，主要是便于航海，而日本人当时就考虑了飞机航线。所以他们修建的灯塔比德国人的还要功能详备。有的到了后期，就是抗战胜利前夕，比他妈碉堡都坚固，还有地下逃遁通道。”

“你电话里说的很秘密的事是什么？造飞机通道？”

“造你马子通道。不要小瞧我这本书，其实还是个国家课题，填补空白的；虽然我是纯属为旅游方便而申报的。现在经费早被我花完了。我想……原本想早点来的，不是有雷雨吗？我查了资料，说是一年中闪电最闹的一次，又怕被雷劈了。”

“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妈的，表面看是让人快乐的。但我总是觉得是作恶呢。你了解不？国内唯一一家水蛭油产品？壮阳的。就在威海下面的一个镇办工厂。水蛭知道吧？就是我们小时候在水渠里捉鱼时遇见的那个吸血鬼。我X他妈的，一说就觉得腿痒。那玩意儿钻到肉里，死活不出来。是壮阳的。所有的壮阳药理，植物的无害，但功能消失快。水蛭油最贵，是出口的。国内这帮傻X，整天他妈什么印度神油、阿拉伯骆驼奶酪的，弱爆，统统弱爆！深加工的水蛭焙粉，当南美咖啡一样，提神！”

我听得目瞪口呆。

“你不会被学校开除了吧？”

“我X。他们哪敢！我是被引进人才。但……我今年要做个产品代理。暴发一笔。”

我无言以对。

“水蛭南北有别，南方的海水太温了，水蛭蔫不拉唧的。就要南北交接地带的。知道山东日照那个绿茶的好处了吧？它可能不是什么极品的茶，但它的口感其他的地方没办法可比。回甘带刚，无法替代。说到茶，雀舌。我说的是真的雀舌。你知道不？我在宁波吃过一次，不用切，一水的的菱形肉丁，再加点儿葱花、椒盐，可能太珍贵了，必须再加点儿面粉擀得筋道的面皮，仿制成部分雀舌，混炒一份。下边硬一宿，如雀在枝！”

“你研究什么灯塔，不如出本《雀舌秘档》什么的。肯定是大流通的书。”

“长见识了吧？我们前天去那个鲅鱼罐头厂，还记得吧？你就知道盯着女工人的肥臀，我一问就问到了水蛭油加工厂。他们也生产雀舌！还大部分产品出口，国内只销售百分之一还不到！原产品生产地也问到了，就在对面海里的提铃岛。”

“提铃岛？那产珍珠的啊？有个铃铛一样的洞穴。我刚去过了。”

“你啊，还是翻译梦露那个大胸脯吧。只看表面，不知道往深里挖掘。本地方言，生殖器也叫铃铛啊。你说的那个岛的洞穴，又叫一只眼。一只眼，就是龟头上的孔。”

我听得脑袋嗡然发涨。借口下楼散步，逃了出来。

“日本人的学术研究分类，比我们深入细致多了。如果我当年去了日本留学，现在可能是世界上知名的水蛭研究专家。”他在我身后跟了过来。“还有雀舌。”

“少阴阳怪气的。你的佛家植物园计划怎么样了？实在委屈，就算了吧，国内就不具备这样的环境。和我一起搞这个吧。包你名利双收。”

“仓央嘉措？”

“你又没有出家。嘿嘿。你还不乐意？”

只好陪他去夜晚的海边转一会儿。

他很喜欢攀登到山顶俯瞰海湾的感觉。漫天的星辰下面是黑黢黢的海面，但黑黢黢的海面给人无限的静谧。也许鲸鱼们此时正在经过吧？每看一眼夜空，再看一眼海面，都感觉心里有一个人在轻轻地踱步。反复往回。

他忙着拍摄夜晚的海湾时，我接到齐总的电话。他听说我有个研究灯塔的朋友来了，说要在滨海美术馆展览他的灯塔研究。他在我旁边，听了兴奋非常，“我说了吧。我的选题都是让人眼前一亮的。让你马子在上海也给我布个展，赚点小钱，给你买盒水蛭油膏使！”

他立刻给她电话。

“我和你汉子在一起！你在上海给我安排个展览。明年是不是中德文化交流年？做个环节，把我的灯塔展放进去。”

“好啊。没有问题。你告訴他，我下周末可能去不了。这边来了个朋友。我要招呼下。你在那好好地陪着他啊。”

还没有和我说话，电话就挂掉了。

回到别墅，我的心里烦躁不安。不想工作，看不下书，也不想和这位博学的朋友说话。送他上楼休息了，我又下了楼，顺着沿海公路，去她家在的渔村。我想她做什么呢。她说谎，把珍珠说成蝮蛇，把水塔说成恐怖片现场。她不辞而别。还威胁我她小学男同学要来打我。把我送的香烟给她爸爸，说是她男朋友寄给他的。她在我的帽子上做了什么……降头？

站在村口，电话给她。“出来散会儿步吧？”

“……不了吧？都快十二点了。正安慰我爸呢。”

“怎么了？”

“我爸春天时买了一百多头山羊。今年雷雨后，每次去后山放羊，都会摔死几个。今天又死了一只。他觉得风水有问题，要请人做法事呢。”

“你爸怎么还养羊？”

“海边嘛。羊奶……补阳的。我们这边人爱海鲜啤酒，最容易中风。市政府这几年推广羊奶，我爸就养了不少。他有个畜牧场，几十个工人呢。哈哈哈哈。”

她把自己说笑了。我乘势叫她出来散步。她犹豫了下，答应了。

她出来后，见我已经在渔村口，脸上有些不高兴，但什么也没有说。我们慢慢走到海边公路上，顺着公路朝海神庙的方向又走了会儿，拣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两个人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搂住她的肩膀，吻着她的额头。她的手慢慢放在了我的腰上。脑袋也放松了，靠在我的肩上。我听到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那个朋友说话挺像你的，脏话特别多。也像你一样喜欢灯塔。也许你们应该认识下。”

她抬眼看着我，肩膀一耸，笑了。

“我还有两天开学。”

我吻着她的耳垂。嘴唇向她的脖颈下滑。她“嗯哼”了一声，表示拒绝。我突然加力，揉搓她的胸部，下身坚挺，扳过她的身体，托着她的臀部，胡乱地掀起她的衣服，摸索着就插。我感觉到她在皱眉，慢慢停住了手的揉搓，只是稳稳地把她放在了我的一只腿上坐着。隔着衣服，我的手放在她平滑的小腹上。

愛应该是轻的。我这样狼啃猪吞的是什么？

“跟我回去吧。”

她摇了摇头。眼睛没有看我，也没有思索。我听到她又轻轻叹了口气，推开了我。

她注目着海湾里渔船上的灯光。

“你的梦露诗集翻译怎么样了？”

“翻译到她写给米勒的长信了。”

“是那个写性小说的？”

“不是。是好莱坞的著名剧作家。她的前夫。给了她很大影响。”

“她写得真的很好吗？”

“还算不错。她的生活是她文字的一部分。很少有诗人、作家做到这一点。出版社愿意出她的书也是综合考虑了很多因素。

‘To have your heart is

The only completely happy proud thing

（That ever belonged to me）

Ive ever possessed so

Thing that ever completely

Happen to me.”

“……‘你的心。是我的心。”

“嗯。准确。你比我翻译得好。诗题叫《Wissett》，维赛特。一个小庄园。她当时住在这儿。”

“‘庄园，给人需要爱的感觉。你翻译成什么？”

“我翻译出‘甜蜜来了。你的心＼是我此生仅有的倾身之悦＼我曾拥有它＼＼它曾与我，紧密相连。”

“甜蜜吗？”

“有的。诗中有‘骄傲一词。‘completely happy proud thing。他使她骄傲。”

“是吗？”

“她爱他。‘Ever。曾经。”

她在我的身边，我还是想着她。

五

我把《梦露诗集》第一稿打印了两份，一份寄给复旦大学的一个同学帮我校正，一份留着对照原稿。同时发给了出版社一份电子稿。她说要在上海的艺术区做个小型的梦露手稿展，让我把关于梦露的资料寄给她。我说你来取吧。她没了消息。

妻子电话说要来，我阻止了她。“这几天要来暴雨。”

“好啊！我还没有见过海边的暴雨呢。暴雨不是过去了吗？”

“夏天还没有结束，雨怎么可能结束呢？这样的天气，飞机不安全。再说，我过几天就回去了。”

“我坐火车去。”

“……”

“你不想让我去是吧？你和你的小情妇在一起？”“……”

“‘情妇难听是吧？那情人？”“……”

“公司你还要管吧？如果不要就转让给别人吧。”“……”

她挂了电话。

想着寄点海鲜产品给她爸妈，还有几个信里数落我的朋友。自从她错发过一封邮件到我的信箱后，我从此多了拒绝的力量。虽然我厌恶这份力量。

起了个大早，去沿海公路边的那家海鲜加工厂销售部看了下。买了几箱子的鳗鱼和鱿鱼、一些鱼丸。他们的销售员态度极好，开了货车给我送到小区门口。搬东西时，遇到了齐总。他说来了几个北京的朋友，邀请我晚上共餐。

“上次美术馆开幕后，大家很挂念你的书啊。”

晚餐在美术馆的一楼一角。因为有一对法国夫妇，晚餐特设成了冷餐会，只有面包、果盘、生鱼片、红酒、茶与欧式咖啡。他们是法国驻华使馆工作人员，见到了媒体上公布的滨海美术馆开幕的消息，对齐总的艺术社区建设理念很感兴趣，计划拍一个纪录短片。

“艺术社区在国内也许是一步险棋。但我喜欢。这个年龄了，我喜欢做使我高兴的事情。还有我的朋友，他在这儿翻译玛丽莲·梦露的诗集。要知道，他以前是国内知名的佛教学者，曾经有个堪称伟大的方案，他发愿建一座佛教植物园。啊，我现在想一想，都非常叹服。我正在考虑这件事情的可行性。但我想说的是他的通达，他研究佛学，发宏愿，如今却在翻译一个性感女演员的日记、诗集。一般人简直不可想象这跨度。我想，也许这件事情适合他目前的心境。他像一个罗汉一样，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生之欲与无生之愿，并行不悖。”

他说的如此精彩。为什么我如坐针毡？他们齐刷刷看向我。躲不过去，只好忍住羞涩，凭着记忆背诵了梦露的几首诗。他们同情地给予了掌声。

“她的菜谱很有意思。严格说，是很好的诗句。不亚于阿波利奈尔们的诗句。”

两位法国客人对梦露与阿波利奈尔的比较很是惊讶，期待地看着我。我看着餐桌上的点心与盘子，大略记起其中的一首。

“有一首写于1956年，第一句是‘Ask for kitty & or Clyde，《问凯蒂或克莱德》，下面基本是没有情感色彩的物品单子：

My white dishes——all of them from westport

我的白色盘子——买自西港的那些

My old silver candle holders

我的古旧银质烛台

My paintings two ——dutch woman big one and drunken angels

我的两幅画作——一副大的荷兰女人和酩酊天使

Get firewood ——what about silverware

买木材——银质餐具怎样呢

Buy ——white toilet seat

买——白色的马桶座圈

Buy ——hamper & or gold thing for bathroom & or thing for door for towels，bottles，etc

买——食篮和金色的盥洗室用品和门后的毛巾，罐子，等等

Buy ——lamps for bedroom ——also shades，take Kirt with me

買——卧室的灯——以及灯罩，带上凯蒂陪我……

“这大概有内容的一半，下面还有她要为这次宴会列单购买的脚凳、咖啡桌、古典风格的椅子、铜质烟灰缸、‘Twelve linen napkins，十二块麻布餐巾，等等，还有她要让人‘Have wash the bathroom rugs，清洗盥洗室地毯，等一些杂事。这些琐事本身或许没有诗意，但在一次宴会的前期准备中，它们的字里行间便充满了喜悦、甜蜜、期待的情感。而对这些物品的简洁的修饰，正是她细心入微的体现。从这份宴会菜单的样子看，一首先锋诗人的优秀诗歌，也很难达到这样的奇异张力和秘密的效果。阿波利奈尔的超现实主义是20世纪现代艺术的重要灵感源泉之一，但他和他的战友们时主动的破坏，对于梦露，这是她的内心和生活的一部分。这些物品的行间寄寓着的是她深深期望。”

我的书面语言风格的叙述第一次没有受到发自内心的讥讽。

他们感谢我的解读。说我给他们提供了一次崭新新的阅读方式。法国夫妇说他们和美国驻华使馆也接触过，很多宴会也在一起，但即便美国人，也从来没有人把梦露当做过诗人。只知道她喜欢文学，喜欢作家乔伊斯、贝克特等等。整个聚会的后半段，他们几乎都在感谢我的介绍。

我整夜陶醉于他们的赞美之中，对这本原以为是人生羞辱的译作可能的畅销带来的丰厚利润所陶醉。半夜还起床找到那顶帽子，戴在头上，臆想了很多美妙的可能，才沉沉睡去。以至于第二天邮局的快递员过来取邮寄的包裹，敲门许久我都没有听到。他们直接把车开到了门口。

把几箱海鲜产品换了包装，重新包装好，搬到邮递快捷上。

“我想寄一瓶海水。可以寄吗？”“海水？”

年轻的邮局职员嘲弄地看着我。显然对他而言，寄这件物品太矫情了。

“是寄到上海。交通应该很方便的吧？”

“和地点无关啊。海水？哈哈，液体类的东西，即便是品牌纯净水、饮料，都很谨慎的。近几年常发生危险品伤人事件。安检、手续很复杂。还是算了吧？”

他们开车把我捎到海神庙门口。

我蹲在沿海公路到海神庙门口中间的那块凹地前，看着浅浅的一层水上浮着的一只蚊虫。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个凹坑填平呢？

一声疾利的刹车，她突然神采飞扬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单腿支地，脚上还是那双拖鞋。

“你的朋友呢？”

“走了吧？他前几天去提铃岛看海草房了。刚好有个政府补给船去。他很好奇那个，想写个保护海草房的提案。也许他直接从岛上返回到市区的轮渡码头了。反正不到这儿了。”

“呵呵，你朋友真他妈恶心！有啥好保护的，我他妈看一眼就想全拆了！自己住着别墅高楼，却动不动赞美茅檐三间，去他妈的吧！他这是伪善，是作恶。傻X！自己用的一水儿现代用具，偏要装X玩情怀！”

“……”

“你要回去了吗？托运行李？”

“嗯。这几天吧。书稿基本弄完了。想附近转转。”

“……”

“看你又高兴起来了。我也为你高兴。”

“你为我高兴？我有不高兴么？”

“是的。我喜欢你大声说话的时刻。”

“少他妈来这套。伪君子。是我满足了你占领时光的心理吧？”“……占领时光？”

这是一个多么文绉绉却凶狠的词语。

“……”

我看着她的脸。她觉察到自己的失言，抿着嘴挤了下眼睛。

“我……胡扯呢……我，下午去找你吧。”

“说得挺好的。”

我站起身，经过她的自行车时，摸了摸她的胳膊。

因为她说下午要来，中午原本计划乘齐总的顺路车去市区，也没有去。在房间里打扫卫生。一间一间地看着房间。朋友给我电话。

“那个提铃岛真是非常之震撼。尤其那个灯塔——”

“你搞错了吧？那是水塔。”

“我X。那结构怎么可能是水塔？那是后期根据灯塔改造的！上面就放了几个生锈的铁皮桶！水管子都朽烂掉了。而且，我上去看了好不好。那个院子距离海滩那么近。是个保护非常好的、值得保护的灯塔。非常难得！里面墙壁还画了一些宗教绘画。”

我笑了。笑了很久。一边摇头，一边笑。笑得如释重担。他是什么人？是这座神秘的小岛上的神秘的灯塔为我召唤来的人吗？

我在顶楼的花园阳台遮阳伞下躺着，读迪奥尼修斯的《神秘神学》。海风把遮阳伞的基座吹得摇摇欲动。读到第三章“天阶体系”时，被一阵强盗式的敲门声惊醒了。她穿着短裤，扎着马尾，拿着一本《经济学原理》站在门口。

她把自行车倒在了门口的芦荟花坛上放着。

我让开身体，她侧着肩进来，径直登上顶楼阳台。在遮阳伞下的另一张躺椅上躺下。喝了一口中间圆桌上的果汁，开始翻她拿着的书。

“你是这个专業的？”

“X他妈才是。那欠杀的说，如果我能在明天到学校前，把这本书的要义，要义，他妈了个X的要义给他讲清楚，就继续跟我好。这怎么可能一天读完？这样厚，那么多术语？我今天上午才让小学同学从市内给我送来一本。我X他妈！好像离了他不能活一样。”

她说完又喝了一口果汁。眼角飞扬着笑意。

“既然是要义，也许可能是一句话。就是中学老师说的中心思想。”

“呀！”她跳起来，猛地搂住我的脖子，狠狠地亲了我一口，“说得好啊老东西，前言里肯定就有啊！”

她“哗啦”一声，身体实实地砸在躺椅上。如释重担一样，身体软了下来，斜着脑袋望着我，默默地把脚搭在我的下身位置。我看着她白皙的脚面和秀气的脚趾，伸手抚摸着。从脚趾到脚踝，又到膝盖。柔美的膝盖，海面浅水区域礁石中间的漩涡一样的轮廓。我的手指在她的膝盖上画着圆圈。一个又一个圆圈。

她的胸部微微起伏。眼睛微微闭合着。

“你家的羊怎么样了？”

我把手收回来，拿起我读的书。

她乜斜我一眼，喃喃地说：“我爸请了畜牧局的专家来看，人家说他的奶厂给羊吃得太好了，腿脚没有力气。你知道吗？山羊这个傻X玩意儿喜欢攀登危险的山坡，越是危险，它们越是要攀爬上去，吃一点儿小嫩叶，有时候连嫩叶也不是，就是喜欢在峭壁上胡跳。妈了个X的！”

“好像是的。我看过一组图片，它们在很陡峭的山崖上攀登，那山崖光秃秃的，也没有什么吃的。”

“现在我爸让工人早晨、晚上各带它们去后山啃会儿野草。原来主要给它们吃饲料，每周只出去一次。”

“嗯。”

她眯缝着眼睛，翘着腿，把《经济学原理》翻得呼喇喇响。

“你上次说的大奶子梦露的丈夫，美国好莱坞的那个，我回去后查了下，他们后来居然离婚了。她不是唧唧歪歪最喜欢作家了吗？说是最喜欢诗歌和诗人，像惠特曼、桑德堡之类的粗鲁货色。妈了个X的，还拍了那么多看书的照片。”

“是啊。”

“她有写诗给他没有？”

“还不少。可能她写诗和米勒关系很大。但她在结婚的当年，有封给她的心理医生霍恩伯格的信，却有

‘I cant get

Used to the fact that he

Loves me and i keep

Waiting for him to

Stop loving me——though i hope

He never will——But i keep

Telling myself——Who knows？

我无法适应

他爱着我这件事

我始终在等待

他不再爱我——虽然我深望

爱无止境——但我时刻

提醒自己——谁知结局？”

她听完没有说话，展开书放在她的小腹上，又十指交叉放在书上。过了一会儿，她歪着脖颈，看着我的腿。

“你腿毛挺多的。”

我看一眼自己的腿，做出羞涩的表情。

“不过听说一根腿毛管一只小鬼。你那么多，应该很胆大的。”

“是吗？你哪儿看的？我只记得一本民国的俚语辞典里说‘腿毛长长，神助行行。‘行行说每种人吧？我胆小得很。”

她鼻子哼了一声表示否定。啪地把书拍在圆桌上，呼啦站起身。

“我们去小船上坐会儿吧！我明天就去学校了。”

她几乎是跳跃着蹦到了地下室。我都不知道，小船在帆船比赛后，什么时间又被别墅物业中心的人舶到了这里。

我跟在她的后面。

经过二楼时，她绕到茶几那儿停了一下，踢了一脚沙发脚旁的西瓜。下到地下室，经过台球桌案时，她嘟着嘴巴，抬手把框好的球一巴掌拍散。而后，她哈哈大笑着，站在地下室的窗口，拉开窗帘，推开窗户，面对我，张开手，“把我抱到窗台上。”

我照做了。然后自己小心地跳到窗外，把她抱下来。她跳到窗外的地面后，低着眉眼，不看我。我让开一点儿路，让她侧着身挤过去。她走在我的前面。

午后的阳光比上午的阳光速度慢了许多，但正因为它的慢，变得更有穿透力了。炙热但又懒散的阳光照透了她的衣服，她回头看我时，可爱的肚脐和粉色的乳房轮廓隐约可见。我想起那个我很喜欢的那个海洋画家，伟大的温斯洛·霍默，他一生独居缅因州海边。我再次为自己对他的误解表示惭愧，只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他许许多多的温馨的海边画作。那些撑着遮阳伞站立海崖边眺望的美好的女性，那翻过篱笆的神情的情侣，沙滩上的长裙女孩，火红的海上日落，还有他反复摹画的细腰丰臀的牧羊女。我全部记起来了。

我久久地望着她的背影。

“傻站着做什么？快过来！”她跳到了小船上，摆着手叫我。

我走过去，看了眼小船和礁石间海面的一条死鱼，跳到船上。

她背对着别墅窗户，坐在小船中间的横梁上。拍拍她身边的空位，我在她身边坐下来。我和她并排坐在别墅海崖下的小船上，看着远处的海水上的落日粼光。

“海鸥今天跑哪儿去了？妈了个X的的。虽然叫得难听，但见不着还挺想它们的。”她身体的气味被海风吹散了。

“你那天早晨说的关于头发的事情，还挺管用的。以前我和同学在学校无论怎么玩，都没有效果。但对于你，一试就灵验了。”

“怎么灵了？”

“我一勾手指头，你就会过来。”

“是吗。”

我停顿了下，说，“我去了你说的那个德国人修建的灯塔。和我那个大学的朋友。原来那儿是个班车站。”“……嗯。”

“我上次步行去市内，还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会儿，也经过了那个灯塔，只是它距离沿海公路有十几、二十米的样子，我就没有过去。你是在等他来找你吗？每天骑自行车过去。”

“不是。”

她的脸色严肃下来。我一只手放到她的膝盖上，轻轻地摩挲着，用食指在她的膝盖上画着圈。一个又一个圈。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脑袋慢慢地侧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体温和衣服上的肥皂气息传递了过来。我亲吻着她头发，手伸到了她的短裙内，她的双腿夹紧，身体扭拧了一下。

“不要。”

我没有理睬她的拒绝，手指继续朝她短裤的深处摸索。

“不要。”

我看到她的眉毛皱了起来。但我的手指已经伸进了她的私处。手指动着。

她突然推开我，站起身，扬手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龌龊！妈了个X的！”

她站起来，转身跳上岸，大步走了。我躺倒在小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