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翔

在东北鹤城有个大名鼎鼎的车辆厂，车辆厂里有一个鼎鼎大名的“老八一”。

上世纪五十年代老八一由部队转业到车辆厂，分配到车间做了车工。可他不务正业，喜好打猎。每到星期六，便连夜到远郊狩猎，星期一早晨才急急忙忙赶回上班。因痴迷打猎，旷工是常有的事。由于心思不在工作上，技术不精，到退休时才混了四级工。

老八一这个绰号是有来历的。他常在众人面前说他的光荣史，说自己参加过辽沈战役，围困过长春，剿过匪，立过功，受过奖，当过作战参谋。说到激动时拍着胸脯说：老八一……他的话大家自然不信，一个四级老车工，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怎么会是老八一呢？于是哄然一笑就过去了。

老八一并不计较众人的嘲笑，迈着军人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地离人群而去。久而久之，人们不理会他说的话了。但他的绰号却传遍全厂。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老八一为安排孩子接班，提前退休了。他看到退休证在级别一栏中写“四级车工”及工资栏的“四十几元工资”时，苦笑了一下，整理行囊，扛着猎枪进山打猎了。

几年后，老八一同厂的老孙也离岗回家了。老孙是原厂长曲波的战友，是小说《林海雪原》中某位战士的原型。他在岗时是车间主任，享受离休待遇，离休金每月一百多。老八一疑惑了：“我当作战参谋时他才是小兵蛋子，怎么离休金高我那么多？”于是愤愤地找到工厂劳资科理论。

劳资科长解释说：人家是建国前军人，转业前是军官，你和人家比不了。

听劳资科长这么一说，老八一更来气了，脸红脖子粗地争辩说：“谁不是建国前入伍的？谁不是军官啊？”

劳资科长翻出档案，指给老八一看说：“你从部队回来只有一张转业安置证明，哪有材料证明你是军官！”

老八一甩着袖子，跑回家，抱个炮弹箱子来了。

劳资科的人害怕，躲开了。

老八一想打开箱子，可箱子锁已锈死，打不开。他一急，抱起炮弹箱摔在地上，箱子摔开里面只是杂物，众人惊魂未定地上前看。

劳资科长看了，惊住了，半天没闭上嘴。

虽然炮弹箱里没有炮弹，可拿出来的东西让人震惊。里面除几颗手枪子弹、军用水壶、军用水杯等，竟然还有手枪皮套和望远镜，还有一只高级别军官才能佩戴的皮制文件包。

几只勋章是东北解放纪念章和立功勋章。一个发黄的封面上写着《革命军人退伍证》小本，打开小本，上面首页是盖着钢印的老八一青年军人时照片，正页写：解放军某部某团作战参谋。

众人惊诧地张大了嘴巴，劳资科长拍大腿说：“李师傅呀，当初你咋不拿出来呢？起码得安排个车间主任，还有可能是副厂级工会主席什么的。你却当了几十年车工……你亏大了！”

老八一憨憨一笑说：“能活着从战场下来，比起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已经很幸运了。当初也没想那么多呀！能有个工作就满足了。”

工厂领导见了能证明老八一身份的“硬件”材料，以“特事特办”向市人事局上报。老八一的《退休工人证》被收回，发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老干部离休证》。

人事科长在离休证上填写职务一栏时，犯了难，不能再填四级车工了，哪有四级车工老干部？可是老八一除了四级车工，没别的职务。

工厂领导决定：既然是依据团级作战参谋职务享受的老干部待遇，就实事求是写：团作战参谋。于是全国首本离奇的《老干部离休证》产生了。

其实老八一是我岳父。

我是他的大姑爷儿。

岳父找回了身份，退休金翻了两倍，兴奋得几天睡不着觉，逢人便掏出《离休证》说：“这回你们还信不信我是老八一？”

大家怎么能不信呢。

岳父双手叉腰，像首长布置作战任务一样讲起他的老八一辉煌史。然而，这带国徽的小红本却让岳父窝囊了一回。

有了《离休证》后，岳父打猎更欢了。车辆厂归属铁路部门，职工凭工作证坐火车享受公免。岳父一次从山里打猎回来，在火车上遇到查票。乘务员看着证件起了疑惑，找来车长。车长也懵了，生产火车皮的车辆厂，哪来的团级作战参谋？断定是假证，让岳父补齐了双倍车票款。乘警审查岳父身份和证件来源。在餐车里，审了半宿。到站后乘警将岳父移交给车站派出所。车站派出所派人到车辆厂调查。真相大白。

派出所所長频频给岳父道歉，退回车票款，沏了热茶，又买来面包香肠招待岳父。用小吉普车把岳父连同两只狍子十几只野鸡送回家。

其实岳父很精明，粗中有细，除了身份“隐藏”了几十年有点遗憾外，其他事处理的也很机敏。

岳父证明了历史身份，退休金高了，又不断提薪，兼有各种补贴，后来达到了每月六七千元。三个姑娘一个儿子，连同儿媳，姑爷儿都想沾沾“光儿”，频频去看望老人。可老人只想帮助他最喜欢疼爱的老儿子。老儿子经济条件略差。他知道偏向儿女不合适，于是开始夸赞三个姑爷儿有能耐，日子过得好，不用他操心。然后话头一转，问我们能不能帮一帮他的老儿子。我们都是靠工资生活，自然无力承诺。岳父喟然长u义说：“你们为难，我也不免强，还是我当爹的承担吧！”

岳父的老儿子时常能得到一笔不菲的资助。三个姑爷儿一分钱没得着，还得感谢他老人家没让我们破费。

老人爱打麻将，为让老人高兴，每到星期天三个姑爷陪岳父玩麻将。

岳父打麻将不精，输钱，便玩起猫腻。码牌时故意把牌垛在靠近自己地方，然后不断向前挪，借机换牌。但此招不灵，被二姑爷儿看破，规定码牌一律码在距离桌心近的地方。岳父没了辙。可很快他发明了更隐秘的作弊办法。码牌时挑几个相同的牌码在一起，然后故意放慢码牌速度，待别人打出骰子，他能迅速判断牌在垛中的位置，把成对牌码在自己能抓到的地方，这样赢的几率就大了。

我看出了岳父的道道，本想找机会揭穿，偶然听岳母说岳父常常一个人摆麻将，不知是着了什么魔。我明白岳父是在演练，为让老人高兴，我打消了揭穿岳父的念头。岳父看出我觉察到了他在作弊，夸赞我的话更频了。

岁月沧桑，生死轮回。三年前岳父以九十岁高龄离世了。弥留之际，他让岳母摘下挂在墙上平时不许任何人动的团作战参谋文件包，抱在胸前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岳母打开文件包，里面有岳父的《老干部离休证》，两个信封。一个信封里装有两万元钱，信封上写着“老八一善后专用款”。另一个信封里是留给儿女的一封信，信中告诉家人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劝慰家人不要悲伤，丧事从简，不要惊动厂领导。让我们孝敬岳母，常回家看看……

这就是我的岳父，一个真正的老顽童。

我十分想念我的岳父，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常浮现在眼前。爸爸，你在天堂还好吗？天凉了，多添衣裳啊！我们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