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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所“暴力学校”的存在与消失

2017-12-27向治霖

南风窗 2017年25期
关键词:豫章戒尺书院

向治霖

一所专收有网瘾、厌学、叛逆等类型学生的民办学校,用了有800年历史的豫章书院的名号。“用国学中的精华部分启发年轻学生”,创建人如此说。

书院内,名目混杂:既设《论语》、“六艺”等儒学经典课程,也有以古代监察为名的“告密”、“连坐”制度;学生间设“议员”“学长”;日常生活又在教官监控下实行军事化管理;高强度体训外,惩戒有戒尺戒鞭,还有舶自日本、打上“森田疗法”标签的烦闷室……

身着古装,书院学生仿佛回到另一个时空的“古代”,在这种怪异感中学着竞争、生存。当然,他们本不必回到这里。

“危机孩子”

儿子黄远思的心里话,黄辉不是听到的,是看到的。

2010年9月14日在烦闷室,黄远思先睡了3天,醒来的晚上渐渐感到难受了,他开始写日记:“错的,对的,过去的事一下子涌进了脑海里……”

四下无声,烦闷室内约10平米,只有高处的排气孔和两重加锁的门的缝隙与外相通。当时24岁的黄远思不怪父母骗他到这里,他觉得父母用心良苦,不富裕的家凑出3万元治疗他的网瘾。

他形容网瘾是一种感冒,只要碰到电脑“感冒”立马痊愈,身体充满精神,几天的时间便眨眼而过。因为网瘾,黄远思2006年读高二时被劝退,休整一年转学到有亲戚照应的高中。再次辍学,他开始打工,在江西学汽修,到东莞工厂做普工,到广州当保安,每领到第一笔钱,黄远思就要去网吧“放松一下”,直到花光所有的钱。黄的老板常常到附近的网吧找人,有一次找到他,“头杵在键盘下睡觉,死了一样”。他被开除,换下一份工作也是这样。

儿子在青春期受太多苦,一直让黄辉内疚。2003年,黄辉与黄远思生母离异,净身出户,带走黄远思,先后寄养在隔壁县的妹妹家和哥哥家。黄远思在成长过程中不少遭到白眼。

黄远思上了高中,黄辉也回到江西,接儿子回了他的“新家”。黄辉的现任妻子却希望他能少管这个儿子,最好不管,两人为此吵了不少架。黄辉又将黄远思寄养到了姐姐家。但此时,儿子开始待在网吧睡在网吧,不回任何一个“家”了。“现实太压抑,在(网游)里面可以呼风唤雨”。

同在江西,24岁的杨光寅也记恨父母,他幼时记忆中父母经常吵架。3岁时,杨光寅蹲厕要扶着眼前的水管,杨发看不惯,拿一把剪刀磨他的门牙,这是他所记得的父亲第一次施暴。

到高中, 杨光寅发觉自己“长大”了。父亲有一次挥来皮带头,他迎手抓住了,抢了过来,父亲改用衣架,抡扫帚,还是占不到优势。杨光寅不再忌惮父亲了,他开始还手。

2012年高考后,杨光寅没考上理想的大学,也不愿去父母联系安排的本地大专。杨光寅锁自己在房间看小说,偶尔上网,父母每早晚都催他去大专报到,他不在意,但感到厌烦,时间一久就开始吵架,但父亲的暴力对他早就没了效力。冲突最激烈的一次,杨光寅砸烂了家里的门、沙发等家具,木质的防盗门从正中间裂开成锥形的碗口大的洞,遍地狼藉。

打砸事件发生在2013年9月1日,杨光寅自闭在家已过了一年。两天后,他被强迫去了豫章书院。

戒尺、龙鞭、烦闷室

在南昌市青山湖区罗家镇儒溪吴村的民宅间,略显突兀的徽式建筑便是豫章书院,仿古楼牌后是一个大院,院中空地摆一尊孔子像。每天早上五点半,约百名书院学生起床拜像,他们中的大多数要么如杨光寅那样被强制押送过来,要么被父母欺骗而来,在豫章书院的定义中,他们都是“危机孩子”。

这个定义在家长看来是成立的:浙江女孩黄玲读初一时被高年级学生敲诈“生活费”,整整一学期没钱吃午饭,到了初一下学期,她抗拒去学校;山东男孩周义在一场大病后成绩下滑,一年后确诊抑郁症,“爱上网,不爱和人打交道”;江西上饶男孩肖潇,厌学,宁可读体校或外出工作;同在上饶的刘归,他的父亲钟情传统国学,而他与父亲关系不好,表现叛逆……家长们把“危机孩子”送到这里,支付一学期(半年)31250元的费用,期待孩子改正、改善。

烦闷室是学生进书院后的第一站,大部分人是被教官强制拉进去的。书院教官多服过兵役,他们会先对学生搜身,拿走包括有鞋带的鞋,带金属丝的女生内衣等所有“可能用来自杀的东西”,再把学生押进烦闷室,关门上锁。周义进烦闷室之前反抗激烈,打了教官,他被按倒在地,过程中失禁了,教官脱了他的衣服,他赤裸着被关进烦闷室,里面昏暗潮濕,铺着大理石砖,只有一床军用棉被和枕头,一个排泄用的中号塑料盆和一台坏了的空调机。周义哭着睡去,醒来发现这不是梦,又哭了。

睡觉、排泄和吃饭都在烦闷室内,最少要关够7天。豫章书院校长任伟强也确认了这一做法,他接受央视采访时解释,刚来的孩子会有一些对抗性,有的甚至会攻击老师,单纯的语言沟通没有效果,“我们就通过一个相对比较缓和一点的方法,让他先把这个情绪疏导开来”。他介绍,这是一种名叫“森田疗法”的心理治疗方式。

浙江女孩黄玲是和父母一起参观书院时自愿留下的,因此没进烦闷室,进校后她发现,参观时吸引她的古筝、书法课很少有,更多的是上书院自制的“修身科”、体训和“考德”。“考德”课在晚上,全部学生集合到大教室“胜友堂”站着,吴军豹等书院高层和老师在台上,清算每个学生在当天犯的错误,被点名的学生上前领受教官的戒尺。黄玲印象中,戒尺最少3尺起,每天不挨戒尺的学生不超过10个,戒尺直抽手心,越躲打得越狠。

校长任伟强接受采访时则表示,书院体罚学生有审批程序和要求,不会随便一件小事就进行体罚,为了控制力度,“有时会先打自己几下”。在书院当过教官的周文亮曾亲手打过学生,他介绍,打戒尺是很平常的,第一下就会起个红印子,后边再打就会红肿,“我个人觉得肯定是做得很过的”。

关于戒鞭(又称“龙鞭”)的材质,也存在两种说法。任伟强称,龙鞭是“约81厘米的一个竹炭纤维(棍)”,而在受访学生口中,龙鞭是材质为钢筋或玻璃钢的一根金属质地的棍棒,约中指粗,是他们最恐惧的惩戒工具。

14岁的肖潇曾挨过两次龙鞭。2016年5月,肖潇所在宿舍出现偷窃事件,他作为寝室长被罚龙鞭1鞭,“只一下,屁股火辣辣地疼,手能摸出來有一道痕”。当年8月,肖潇“二进宫”面临10下龙鞭,他感受到其中有本质区别,龙鞭打得很快,一鞭一鞭之间只隔着三五秒时间,“虽然手脚被人压着,但我感觉自己整个人痛到跳起来了”。

“小王国”

鞭尺之下,书院学生看上去克服了他们原有的“危机”。

书院生活重复而单调:每天从5:30起床开始,10分钟全员集合到空地,作礼孔子像,接着吴军豹在前台讲话30到60分钟,晨仪过后洗漱、吃早饭,饭前也要集合,按队列依次进食堂,三餐都是这样,

一般上午学习吴军豹自制的《修身科》和三节文化课,下午很少有老师来,学生就上自习或体训,晚饭后集合看《新闻联播》,接着上晚自习,到晚上9点“考德”,结束后回宿舍休息,10点熄灯。

学生在“考德”所挨的戒尺数由当天表现决定,全天候的监管从起床开始,从叠被到内务卫生,上课是否有动作、有无交头接耳,是否20分钟内吃完饭……书院从老师、教官到食堂工人都有权反映、记下犯错的学生,留到“考德”惩戒。书院有初一、初二、初三和大专四个班,每个班一两名“学长”和三四名“议员”负责记录,同时也负责监察,戒尺数视错误的严重程度来定。

学生间的互相举报也是重要的监察一环。每到课下,有学生会偷偷溜到老师处打小报告。对告密者,同学彼此心照不宣,这一行为受到书院制度的“鼓励”:成功的告密者,可在当天减少自己的戒尺数,还能获得一些糖果和额外的加餐,更重要的是在老师前争表现,有利于得到学生中的“三阶官职”—寝室长和班长是最低阶,往上是“议员”,“学长”最高,后两者几乎不会受到惩戒。

“三阶官职”的争夺自然演化为小团体的“窝里斗”,这在男生之间尤甚。部分受访学生介绍,住在一间宿舍下的同班级男生自然选边,形成小团体,团体间互相检举错误,频繁给对方设置陷阱,比如挑衅打架,对方一旦动手就中了套,被抓现行。在豫章书院,“打架”和“谈恋爱”、“顶撞师长”被称为三大红线,是属于“龙鞭”的严惩项目。

和人打交道是刘归所擅长的,捱过第一个月,他感到日子一点点舒服起来,“只要和议员学长搞好关系,他们就不记你的名字了”,他告诉记者,在里面一直受欺负的,要么脾气太冲,要么就是人太笨了。其实搞好关系在哪儿都一样,因此,“议员”“学长”身边从不缺人追捧,有人的父母来看望,带来的零食一定分给他们,平日的洗衣服、卫生等活都有学生帮着干。

女生方面,黄玲对“内斗”也有同样感受。某一天在宿舍熄灯前,黄玲看到隔壁床女生捂着头,看上去很焦虑,女生主动搭话:“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今天传了纸条(给男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了,有就完了”,她越说越不安,就快哭了,黄玲就安慰她:“没什么,我也传了,要挨打我们一起挨”。隔天,仅黄玲一人因“传了纸条”被打戒尺,第三天的晨仪上,她被吴军豹点名批评,说她“和男同学搞来搞去,把学校当公园,把教室当宾馆”。此后,黄玲在宿舍只聊学到了什么又领悟了什么。

不会打架、不会甜言蜜语的杨光寅一直没能适应,“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可以欺负我,活得很窝囊”,杨光寅说,那里就像是一个小王国,他是其中最低端最下贱的……年底,杨光寅的外婆来探望他,看到暴瘦的孙儿边哭边叫,你怎么这么苦,外婆回去不久,杨的父母被迫前来接他回家,杨光寅回忆出门那刻,他很想打父母,但忍住了。

三人相见无言,一路上了车,杨光寅咬牙说出第一句话:“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地方。”坐在前排的母亲没有回头,回答他:“世界上这样的地方多的是。”

尾声

在豫章书院体罚学生的事件曝光前,大多数离校学生将这段经历埋藏,从不与人说起。黄玲在2015年毕业后,回到浙江读了卫校,现在是实习护士;由于厌学被两次送到书院的肖潇,出来后回学校待了一周,再次辍学,开始外出打工;刘归直接没回去学校,他玩了一年多“玩腻了”,今年转学为艺术生,开始准备高考……刚出书院时,他们都试图告诉父母里面的真实生活,父母们听后表情都很平淡,都没说什么,久而久之,他们也不再对父母说什么。

周义在2016年9月回到山东家里,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在呆滞状态,又怕被送回书院,父母说什么就做什么,“处于极度恐惧的状态”。周义同时在网上曝光,但收获甚微。

2017年10月18日,周义在某问答社区发现了博主“温柔”关于河南某校老师没收学生手机的话题。“温柔”的帖子引起大量关注和讨论,周义想着试一试,便向他爆料了豫章书院的经历。10月25日,“温柔”发帖《中国还有多少个杨永信?》,这一击掀起了一场舆论风暴。

10月30日,南昌市青山湖区多部门联合调查后回应,网帖反映的问题部分存在,书院确实有罚站、打戒尺、打龙鞭等行为和相关制度。对此,已责成区教科体局对该校教育机构进行处罚,对相关责任人进行追责。

11月2日,豫章书院回应争议:已主动申请停办,待政府部门批准后,由家校沟通对在校生逐步分流。

11月3日,当地民政局同意豫章书院申请注销,此后数天之内,百余名学生分流被家长带走。

事件始末,吴军豹一直没有现身回应。记者通过微信留言等多渠道联系,均未取得回复。

七年过去了,30岁的黄远思已经成家立业,有了一个3岁的女儿。他颤抖着手,把新闻发给父亲看,说:“吴军豹这次栽了”。

他决定起诉吴军豹,同时要起诉的还有11名学生。11月初,河南刑辩律师付建以公益形式接下委托,免费代理了此案件。

杨光寅也是起诉人之一,2014年初回家后,他在当年10月确诊重度抑郁。

关于豫章书院体罚学生的新闻不断刷新,学生或多或少转给了父母。但他们多数被平淡回应,都过去了,现在都出来了别管那些。

刘归的父亲一度认为是儿子撒谎,新闻报道后,他向儿子郑重地道了歉。刘归有时会“指桑骂槐”,看到电视里有父母教训小孩的画面,刘归就说:“这是谁家的父母啊”,他声音很大,转下一句:“畜生不如,把孩子送到这种地方”。

他余光瞟了一眼父亲,在电视机前明暗的光线里,刘父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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