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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的遥望

2017-12-20路来森

草地 2017年5期
关键词:村口篱笆祖母

路来森

回到村庄,我会像一位传统的农人,习惯于站立村口,向远处遥望。

遥望什么?真的很难说。也许,是遥望一种记忆;也许,是在遥望中,寻找那些失去了的光阴,或者物象;以便为自己寻找到某种精神上的寄托。

我的背后是村庄。

村庄,村庄,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

房屋、炊烟、粪土,参差的树木、葱郁的庄稼,所有的物象、气味,都氤氲成一种古旧的温暖;人喊、牛哞、畜嘶、鸟鸣,所有的声音,都构成一份亲切的呼唤。喧嚷着,热闹着,共同构成一些执着的乡村记忆。多少年来,这种记忆,让我始终都能听到,一条河流在骨骼中流淌;一种呼唤的声音,在头脑中回荡。我在温暖和呼唤中眺望远处,是青山一抹,是山路条条,是晨曦中的希望,是晚霞中的断想,是明晰和苍茫中的联翩的影像。人,在记忆中沉湎;思想,在时间的隧道里穿行;然而,很快记忆就幻化成头脑中的一幅幅画面。

村口,似乎就成为了一个链接生命画面的“结点”。

许多人,从这儿走出,也从这儿归来;是生命的开始,也许,会成为生命的终点。但毕竟,“过程”中的人,是少数。

更多的人,则是一生居住在村子里,从村口,出出进进,循环往复,成为了一种生命存在的表达形式。农忙时节,他们扛上农具,走向田野,走向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地。身影茕茕,男人、女人、孩子,犁耙、黄牛、黑狗……他们躬下腰,把身体俯向大地,把灵魂融入一把泥土之中,点播、耕耘、收获。日出日落,在四季的光影里,一次次穿过村口。当走向土地的时候,他们的心,会有一种高远的向往,一年一年的期盼里,把生命盼向成熟,盼向衰老。一天的劳作结束了,他们又会走过村口,带着一种快乐的疲劳,回到家中。家,是一个欢乐的窝,是一块心灵栖息的肥田。在这块肥田里,人们繁育后代,养护着一颗颗脆弱的心灵,然后,放飞出一只只茁壮的鸟儿。

最终,则成为一家人永远的心灵归宿地——不管是留住的,还是远行的。

我也和所有的人一样,任凭怎样漂泊,最终要穿过村口,找到属于自己的心灵归宿地。在那儿,安顿我的梦想,安顿我的疲劳,安顿我的成功与喜悦。

很多时候,我站在村口,即如村子里许多人,是为了享受村口的那份宁静。

村口,连接了田野和村庄,这个柔软的过渡地带,也成了乡下人的一份闲静的情感地带。在此,释放孤独,释放寂寞,也释放短暂的幸福和欢愉。他们,在村口,扎下了篱笆,堆积了柴草,种植了属于自己的花草、树木。从春到秋的季节里,篱笆上爬满了藤蔓,藤蔓上开满了草花;花上,会栖下蝴蝶、蜻蜓。花,繁密、璀璨;蝴蝶,精巧、飘逸;蜻蜓翩翩,舞姿曼妙。天空中,蓦然飞过一群鸟;鸟背上,会驮着几片云。看着这一切,人的心,都会软软的,软软的。篱笆,是田园记忆的栅栏,一圈圈的篱笆,是岁月循环的轨迹;篱笆下,秋日菊花开,站立篱笆边,你就能眺望到陶渊明衣带飘飘、茕茕孑立的身影。柴草垛,是乡村的一种符号,是乡下人守望中的一份温暖;有些柴草垛,积累经年,已然腐败不堪。霪雨的季节里,草垛边就生出一丛丛的蘑菇,簇簇拥拥地挤成一团,吸引着路人的目光;那样的菌子,散发着泥土的清芬。成群的家鸡,咕咕叫着,寻寻觅觅,东啄西啄,让人悠然生“南山”之思,让人觉得,日子静好,似乎莫过如此。冬日,落雪的日子里,柴草垛上落下许多麻雀,跳来跳去,雀跃不已,叽叽喳喳地叫一阵,然后,豁然飞走。于是,雪霰乱渐,离离,如破碎的梦。

雨过天晴的日子,乡下人最是喜欢站立村口,也许只是为了一份悠闲,一份悠然的神往。天气晴好,空气湿润,一切都是那样鲜明而亮丽。他们,眺望远山的葱翠,欣悦庄稼的繁茂,脚下溅着清浅的雨水,满脸都溢着湖水般的明朗。蓝天的高远,把视野拉向更远处,心亦遥遥。

情态,是一份慵懒的向往。

夏日的黄昏,站立村口,最为惬意。“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牛羊姗姗,人亦姗姗,从容闲适得不得了。日子长长,古典了几千年,依然古典着,那种情景的美丽,永远是一种心灵的桃源。村人,在村口碾起了平滑的场院,场院里堆满了收获的庄稼,空气中弥漫着稼禾甜蜜蜜的味道。黄昏的村口,飘飞着成群的蜻蜓,低低的;孩子们持一把扫帚,追逐,嬉戏。那是一种喧闹的场景,那场景,呈现着一种素朴而纯真的气象。天远处,是一抹绚丽的晚霞,烈烈地在天边燃烧着;霞光,照在村口,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每一张脸,便都生发出一份绚烂的辉煌。人畜熙攘,村口欢乐。

有些人,会一直地待下去,把自己沉入夏夜的幽暗中,只因爱着村口的通透。村口吹过的田野的风,把夏夜的凉爽布散开来。身下,是一领草席,或者就只是席地而坐。一个人独坐着,或者几个人围在一起;独坐的多是老人,“一个人的宁静”是他们喜欢的,他们用这种宁静沉淀一天的劳累,或者,借此回忆生命中的某些美好;围坐的,多是孩子或女人,他们喜欢热闹,夏夜里的热闹,似乎也溢着几分凉爽。星空、长夜,思绪悠悠;热闹的夏夜里,时间会在这儿穿越,通过某人的口,回到遥远的日子里,或者情景里。有些个夏日的夜晚,你会看到一对年轻的男女,相携走进煦暖的星光下,于是,那个夏夜就多了一份风流的意蕴;那夜的村口,就为爱情开启了一扇门。

或许,这,就成为了他(她)们一生中最铭心和美好的记忆。宁静,美好,浪漫,田园如梦;村口,是梦的入口,也是梦的出口。村口,是不能不种树的,村口的树,大多不是为了取材用,而只是一种标志。

哪一个村庄的村口,会没有几棵老树呢?

树,用一圈圈的年轮,镌刻下对于村庄的记憶;婆娑的树影,残照的浮光,永远是对一个村庄,最美的阐述。树颠的喜鹊,喳喳喳地叫响每一天的清明;风吹而生的飒飒声,低语着村庄的秘密。

我见过北方的许多村庄,村口总会种植上几棵大柳树,柳树边上,则留一水湾,湾中的积水,绕着柳树的根部潺潺流出。柳者,“留”也——留住风景,留住生命的根。春天里,人们从柳芽的萌发中,感受春意,听那黄鹂,在柳叶间滴溜溜地鸣唱;夏天,则在树下乘凉,蝉雨满树,唱响“牛衣古柳”的古意;初冬叶落,柳叶纷纷,纵是萧瑟,却也存一份眷恋之情。那样的柳树,往往会成为一个村庄的眺望。多为百年老树,粗可搂抱;柳丝长长,树的历史,就是村庄的历史,每一圈年轮,都成就一份永恒的记忆。生命如流水,如大树。

“流水不断,根深叶茂”,永远是乡下人内心深处关于村庄的生命理念。

那年夏天。我的几十年没有回老家的伯父回乡探亲,我们去村口的车站接他。望见他在四处逡巡,寻觅。看到我们,他说:“怎么就找不到村口了?”他在找寻村口的那三棵大柳树,在找寻村口那一潭涟漪轻荡的湾水。可是,村庄早已规划,那些古老的记忆物,已是消失多年了。他又如何寻得?

伯父摇摇头,一脸的遗憾和无奈。

他对村庄的记忆,永远定格在了那三棵大柳树上——那是对“根”的记忆,婆婆娑娑的,或许,直至披散到他生命的尽头。

当然,村口,也会有其它的树。而,任何一棵树,都有可能成为一种见证,或者铭心的记忆。

那一年的秋天,我还小,祖母尚健壮,健壮到能攀爬上一棵大树。那一日,我随祖母出坡,经过村子西北方向的村口,村口的枣树上,红红的枣儿挂满枝头。硕果累累,秋意正浓。祖母攀上一棵枣树,抓住一根枣枝,狠命地晃动,哗啦啦的枣儿落下来,落在我的头上,生发出一份生硬的、痛快的痛。口中,咀嚼着甜甜的枣儿;眼睛,仰望着高大的枣树,从此,村口的那棵大枣树,就永远摇曳在我的生命里;从此,祖母与一棵树定格在一起,成为我生命里一道值得永远回顾的风景。那样的一种“风景”,每次回忆,都让我好生欢喜。可是,几年之后,祖母又一次从这个村口经过,却是在做最后一次远行,一次永远不能回归的远行。我白衣白褂,把祖母送向另一种意义上的“村庄”。一路上,我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而且这种痛注定要伴我一生。这种状态下的村口,就具有一种死别的意义,也具有一种“回归”的意义。

与这样的“送行”相比,另一种“送迎”則是一件大欢喜的事情——一个女孩出嫁了,或者一位新娘进村了。那一日,村口必定是聚满了看喜的人,村口必定会响起欢乐的鞭炮;大树上的喜鹊,也叫得格外欢。已经变成新娘的那个女孩,坐在花车里,心中必定是堆积了忧伤的欢喜。她明白,在生命的季节里,这朵盛放的花儿,注定要结出丰满的果实了。待到再一次回娘家的时候,她的心中会不期然地响起那支耳熟的歌:“身穿大红袄,头戴一枝花,胭脂和脂粉在她脸上擦……”羞羞的低下头,心中漾开的却是一派的幸福和欢乐。

她会记住这个村口,这个村口,已成为她生命季节的永恒的驿站。

这个“驿站”,成就了她,一次生命的质的飞跃。

而对于那些通向街衢大道的村口,我通常心怀一份敬重、庄重,甚至于悲壮。因为,每一个村口,都曾演绎过一个个悲欢离别的故事。“出”与“进”,在特定的情景下,有可能形成一种“悖论”;此时,“悖”者,“悲”也。不仅仅是“霸陵伤别”,不仅仅是“渭水折柳”,也不仅仅是“送君南浦”;就在每一个朴素的村口,许多人,会从这儿出走,走向很远的地方;又会有许多人,在这儿等待,等待那些从远方归来的人。

走了的人,可能永远不会归来;等待的人,也有可能永远等待下去。

所以说,每次站立村口,在眺望远处的同时,在享受村庄给我带来宁静的时刻,我也总会禁不住会陷入某种沉思——深深的,悠远的,带着某些迷茫和困惑。

感觉,一个村庄的村口,就像是一个谜语,永远处在一个不断被解读和收藏的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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