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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羊人

2017-12-20魏鹏

草地 2017年5期
关键词:傻子小雨山羊

魏鹏

“老爸,老爸。”小傻子刘小雨吃惊地喊道,“老爸,白山羊死了。”

正吃晚饭的大傻子刘荣克,连忙把饭碗往桌中央一推,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羊圈,只见白山羊两眼无光,像鱼一样死不瞑目。刘荣克用手摸了摸羊头,又摸了摸羊身,羊身温热,似乎比自己的体温还高点。

“刚死,放血还来得及。”小傻子自作聪明地说。

大傻子刘荣克抚摸着白山羊,默默无语。过了一碗饭的工夫,刘荣克才摇了摇头。

“放血,剥皮,照样卖肉。”小傻子又说。

刘荣克依旧摇头,边摇头边说:“你老爸杀了这么多年的羊,从没卖过死羊肉。”刘荣克把脸转向儿子,一字一顿地接着说,“就为这个,人家才说我傻。”

“那怎么办?”小傻子问。

“和以前一样,埋,深埋!”大傻子回答。

村头的鸡已经叫了三遍了,可天色还有点暗,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

白山羊在刘荣克家停尸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大傻子和小傻子就用扁担抬起白山羊,做贼似的朝祖坟走去。

远处的村落,传来了几声狗叫,把不多的几颗晨星叫得直颤。在北河堰,大傻子被一截枯树桩绊了一下,抬前头的小傻子顺着惯性猛跑两步,但还是没有稳住身子,跑两步就趴了下去。抬后头的刘荣克也跟着儿子趴了下去,趴到了白山羊的身上。刘荣克仿佛听到了白山羊“咩”地一声,在喊疼,就立马扶着锨柄站了起来。父子俩掸掸身上的泥土,抬着白山羊继续摸黑在北河堰上行走,一直走到刘荣克父母的坟边。

在父母坟头的西北角,刘荣克用锨头划了一个圈,让儿子挖:“挖,深挖,深埋!”

小傻子刘小雨明白老爸的意思,老爸是怕埋浅了,又被一些羊贩子挖出来,把死了的白山羊卖给人吃。

小傻子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埋头挖土。挖了一会儿,刘荣克就把儿子从坑里拉上来歇歇,然后自己接着挖。

一直挖到近一人深时,父子俩才把白山羊安放进去。刚放进去,刘荣克又让儿子把白山羊抬上来,原来坑底有一根横着的树根,正垫在白山羊的腰上。刘荣克跳进坑里,把树根铲断,挖出,又把坑底用细土铺平,铺得像地毯似的,才把白山羊放进去。

把白山羊深埋后,东方已出现鱼肚似的银白。刘荣克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又哀叹一声,才对儿子刘小雨说:“等我老了死了,你就把我埋在这里。”刘荣克边说边指着白山羊左边的一块茅草地。

“老爸怎么会死呢?”小傻子听了哈哈大笑,笑声飘过了徐沙河,笑声唤醒了沉睡的太阳。太阳一睁眼,就看到了小傻子黑黑的合不拢嘴的笑脸。

不用说,大傻子刘荣克也是个黑脸汉,不仅黑,而且皮厚,外号就叫“黑厚皮”。黑厚皮脸黑,但心不黑,为人憨厚,不贪不占。他从母亲那里学到一句大白话:做人要凭良心。刘荣克平时不爱说话,在不多的话语中,就会时不时地冒出这句大白话。

刘荣克脸黑皮厚,两眼也黑得发亮,就像黑土地里长出的黑葡萄。黑葡萄棋子黑,白葡萄棋子白,黑白分明。眼睛一转,像水面上的一滴黑油,像飞轮里一颗珠子,谁看了都不相信他“憨”,更不相信他“傻”。

脸黑皮厚的刘荣克,小时候跟父母逃荒讨饭,在乞讨中,不知跟谁学会了杀羊的手艺。父母病逝后,刘荣克就靠杀羊谋生。

刘荣克杀羊手疾眼快。有时,羊还没有发出最后的叫喊,就已血尽命绝了。刘荣克杀羊的工夫大都用在磨刀上,一尺多长的杀羊刀被他磨得看不清刀刃,仿佛刀刃比韭菜叶还宽,又仿佛刀刃只是一道寒光。

刀磨好后,刘荣克才准备血盆。在血盆里放上一把盐,半瓢水,才开始把羊捆到案板上,压在膝下,准备给羊放血。一刀下去,又准又狠,眨眼工夫,羊血就喷出半盆。那被杀的羊喊叫也罢,沉默也罢,刘荣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用刀柄在血盆里不停地搅拌,把半盆血水搅拌得像染坊里的茜红。

然后,他从羊腿吹气,让羊鼓得像个充气的玩具,这样才好给羊剥皮。刘荣克给羊剥皮、剔骨,手法娴熟,剥皮不听皮响,剔骨不闻骨声,快得就像庖丁解牛。

“鲁班家里无板凳,卖油娘子水梳头。”别以为刘荣克杀羊就爱吃羊肉,不,刘荣克从不吃羊肉,连羊肉汤都不喝。爱吃羊肉的是居民组长朱建华和县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管主任。管主任常到刘荣克家买羊肉,一买就买半边。管主任说:“大傻子羊肉鲜嫩,买了放心!在大傻子这里绝买不到死羊肉,就是贵点也没啥。”

刘荣克的羊肉并不贵,但也不便宜,市场上卖什么价,他就卖什么价。刘荣克做买卖很讲信誉,买卖公平,从不缺斤少两。有人欠他肉钱,十块八块的,他也从不上门讨要。早些年,他爱挎着篮子,走村串户地卖肉;后来,买主成了回头客,都爱到他家里买肉。有的客户还爱看他杀羊,那不是监督他往肉里掺假,而是欣赏他杀羊的手艺。大家都知道,像咸亨酒店掌柜往酒里羼水那样的缺德事,大傻子干不来。

刘荣克杀羊多年,手头总算有了点积蓄,于是就在村西口盖了三间平房。后又通过关系,花钱买了个二手媳妇。媳妇是四川人,喜欢吃肉,尤其喜欢喝羊肉汤,喜欢吃羊肉,见了羊肉就像见了亲人似的。

都说远亲结婚具有杂交优势,可苏北的大傻子刘荣克娶了四川女人,生出的孩子依旧傻。四川女人生下儿子刘小雨后就开始想家,想家就回去看看呗,于是大傻子就把杀羊所得全都交给了女人,可那女人拿了钱就一去无踪,像从人间蒸发似的,连儿子都不要了。

儿子刘小雨长到上学的年龄,刘荣克就把他送进了学校。刘小雨本不是上学的料,上了不到一個学期就不愿再进校门了。

“咋啦?老师打你啦?”刘荣克问。

“没打。”刘小雨说。

“那是咋啦?”

“老师说话不算话。”

“咋说话不算话啦?”

“昨天还说3加2等于5,今天一大早,又说2加3等于5。”

“就为这个?”endprint

“这还不够吗?这学还怎么上?”

“不上就不上吧,干脆在家跟老爸学杀羊,好不好?”

“好,好。”

于是刘小雨就失学了。学校恨不得把所有的差等生都赶出校门,像刘小雨这样的傻子失学,对学校来说是求之不得的。

常到刘荣克家买羊肉的居民组长朱建华,看到已失去母亲的刘小雨又失学了,就心生怜悯,便想方设法把杀羊户办成了低保户。刘荣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享受低保待遇,因此,他对朱建华感激不尽,待朱建华如恩人。朱建华买肉有时忘了带钱,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有时还多送上二斤。

眼看刘小雨到了结婚年龄,和他一般大的小伙子都结婚成家了,到大傻子家买肉的婚姻登记处的管主任就说:“女大当嫁,男大当娶。刘小雨也该成家立业了。”

“人家都叫刘小雨小傻子。”大傻子嘿嘿地憨笑。

“我看刘小雨一点都不傻,杀起羊来,比你还利索。”管主任伸出指头,指指小傻子,又指指大傻子说,“别说不傻,就是真傻,也该结婚的。女大当嫁,男大当娶,人之常情。不瞒你说,全县的憨子、愣子、傻子、痴呆的、智障的,甚至患上精神病的,只要敢娶敢嫁,我都给他们颁发结婚证,让他们成为合法夫妻。”

“法律允许?”大傻子问。

“什么法不法的,这是人之常情。”管主任说,“当年你花钱买了个二手媳妇,那才叫犯法呢。不也照样给你生了个儿子。”

刘荣克憨笑一声,就不再言语了。他抬头看了看自家的三间平房,心想:把平房接成楼房,给儿子娶房媳妇,也不是不可能的。

自从有了平房接成楼房给儿子娶媳妇的念头,大傻子刘荣克就开始精打细算了,能不赊账的就不赊账,能要回的旧账也尽可能地要回。父子齐心齐力,羊也杀得勤杀得多了。那小傻子一想到老爸准备接楼给他娶媳妇,就两眼放光,仿佛媳妇就在眼前似的。

刘荣克始终不敢把收支的账目交给儿子,他说自己算的是一笔糊涂账,可儿子比他还要糊涂。有时卖了一天的羊肉挣下的钱,一不留心,全砸进儿子的一笔买卖里了。因此,在家里卖肉,大傻子要亲自掌称,亲自收钱。卖完肉,大傻子还要骑上他的超宽加重自行车到四周乡镇集市上去买羊,羊买回家后,就暂养在圈里,等待宰杀,等待它们末日的来临。

前天,刘荣克花了近两千元,从龙集买回了一只白山羊。白山羊还没有等到自己的末日,就病死在羊圈,自绝于世了。

“做人要凭良心。”白山羊死后,刘荣克只能挖坑深埋,绝不去做卖死羊肉坑人的事。

死了一只白山羊,把父子俩一两个月赚的钱全都砸进去了。要是一年死三四只羊,那就意味着这一年的生意就全砸了,用小傻子的话说:“这一年等于白干,等于一只羊都没有杀。”

当太阳升到树梢时,大傻子刘荣克和小傻子刘小雨扛着扁担、铁锨从坟地里回来了。父子俩还没进家门,就看到门前站着四五个干部模样的人在指天画地。来到跟前才弄明白——这是朱建华带着评估公司、拆迁公司的人在给他的房子评估,在做拆迁前的准备。

“我正想把平房接成楼房,好给儿子娶媳妇呢。”大傻子一边给朱建华和门前的几个人上烟,一边憨笑着说。

“不用接啦!”朱建华摆着手说。

“想娶媳妇,可以,想娶几房媳妇就娶几房媳妇。如今,包二奶娶小三的人太多啦。想住楼房,可以,你的房子拆迁后,我们在居民集中区建六层楼房,你想住几楼就住几楼。”一个脸白得像米面汤圆似的一手叉腰一手弹着烟灰的中年胖子说。

“这是拆迁公司的王主任。”朱建华将手掌指向白脸胖子,向大傻子介绍说,“王主任原是拆迁办副主任,后拆迁办改為征收办,王主任就成了征收办副主任,现在,王主任是拆迁公司的总经理,是实实在在的一把手。大家叫习惯了,依旧称他王主任。”

“王主任……王主任……”大傻子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结巴。

“拆迁办也好,征收办也好,拆迁公司也好,换汤不换药,干的都是一样的事。”王主任怕大傻子听不懂,又进一步解释说,“这样说吧,就是把你现在的房子变成一张白纸,只有在一张白纸上,才能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王主任边说边弹烟灰。

“王主任……王主任……你让一个杀羊的住六楼……六楼……”大傻子结巴似地说。

“杀羊怎么啦,杀羊人也是人。别人能住六楼,你怎么不能住六楼?”王主任说得理直气壮。

朱建华不知在哪里学来的几句官话,这时恰好用上了:“拆迁旧村庄建设农民集中居住区,这是大势所趋,这是人心所向,这是历史潮流。今年,全县重点实施双沟官路、姚集高党、魏集徐庄、金城石土庙等为代表的23个农民集中居住区建设,可新增耕地1万亩。”朱建华伸着指头,打着官腔。

“目前,只是前期的丈量评估,规划设计由清华大学帮助我们完成。”王主任叉着腰,边弹烟灰(其实,烟灰刚被弹掉,无须再弹)边说,“集中居住区有三大特点,一是设施配套。规划区将建设5000平方米的社区服务中心、便民超市、中心幼儿园、集中区商业街,利用原来天然形成的水塘打造居民休闲公园。二是管理规范。秉承‘宜居的人文理念,坚持统一规划、统一施工、统一供气、统一安置隐藏式太阳能、统一安置农机具安置点、各类线路统一入地下管网的‘六个统一原则进行建设。另外还将聘请专业的物业队伍,同时注重百姓生活习惯的引导,确保建成并维护好干净整洁的现代化生活环境。三是留存历史文化。集中居住区还将配套建设民俗文化馆,真正使集中区建设留得住文化、记得住乡愁。”王主任看着面前的两个傻子(听了王主任一席话,傻子仿佛更傻了。他们半张着嘴巴,看着王主任的嘴巴像缺氧的鱼似地一张一合)说,“说多了你们也不明白,这样说吧,你们家煮肉的锅,接血的盆,杀羊的刀,都可以收进民俗文化展示馆,这就叫留得住文化、记得住乡愁……”

“王主任,王主任,我那把杀羊的刀……”

“集中区的规划和建设……”大傻子刘荣克趁王主任弹烟灰的当口,想说点什么,可刚一开口,居民组长朱建华又打着官腔说了下去,“诸多好处像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一是有效改善村民生活,让我们可以像城里人一样住上宽敞明亮的楼房,享有各项公共基础设施;二是节约了大量土地,全村通过旧房拆迁,可新增耕地500多亩;三是整合了土地资源,拓展了村里的产业发展空间。今后,集中区将发展诸如特色餐饮、特色旅游、特色养殖等产业,增加村民收入,壮大集体经济……”endprint

“王主任,王主任。”大傻子刘荣克把居民组长朱建华的话当耳边风,依旧盯着王主任,“王主任,你是说,我那把杀羊的刀也要送进,送进那个什么,对了,送进民俗文化展示馆吗?”

10月9日,天空飘着牛毛般的细雨,虽是毛毛雨,依然打湿了衣衫。王主任冒雨给刘荣克送来了一封信,是征地拆迁安置办公室致涉征户的一封信。信中首先感谢涉征户对房屋征收工作的理解和支持,真诚希望广大涉征户能顾全大局,高度理解政府的决策,积极配合做好此次的征收工作。征地拆迁安置办公室一定会“依法、公平、公正、公开”地做好每个环节,最大限度维护广大涉征户利益。

信中还告知征收补偿安置工作时间安排:10月10日张榜公示评估结果;10月16日起签订征收补偿安置协议。征收期限为1个月,自10月16日至11月16日,凡在通知规定期限内签订协议并搬迁完毕的被征收人,享受按期签订协议奖和按期搬迁奖。

王主任看到大傻子拿着这封信的双手在发抖,就把面团似的圆大头歪了过去,逐条地念给大傻子听:

1、自通知签订协议之日起,5日内签订协议的,每户奖励2万元。在此期限内完成搬迁并交付拆除的,每平方米再奖励100元。

2、自通知签订协议之日起,6至10日内签订协议的,每户奖励1万元,在此期限内完成搬迁并交付拆除的,每平方米再奖励50元。

3、自通知签订协议之日起,11至15日内签订协议的,每户奖励5千元,在此期限完成搬迁并交付拆除的,每平方米再奖励30元……

“王主任,不用再念啦。”大傻子看到王主任带着火星的烟灰落到信纸上,把信纸烧出指头大的窟窿,像信上趴着一只黑苍蝇似的,就直起腰抬起头对王主任说,“王主任,我理解政府,我支持政府,我相信政府……”

10月10日,征收指挥部果真公布了评估结果。涉征户纷纷到征收指挥部去看自家房屋的评估价钱,大家边看边气边发议论。

“这个价就想拆房子?没门!”

“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儿,给这点钱就想让我们滚蛋,做梦去吧。”

“评估错了吧,怎么才给这点钱?”

“给这点钱,连回迁房都住不上。”

“这是执行《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吗?是不是搞错啦。”

“错啦,错啦,肯定搞错啦!”

“这点钱就想征收,真是睡地摸天。”

“这也叫评估?这是哪家的评估!”

“看看这儿,这是永信房地产土地评估咨询有限公司评估的。”

“谁让他们评估的?”

“看这儿,经发放选择房地产评估机构征询意见表,被拆迁人多数共同选定永信房地产评估咨询有限公司负责该地块评估工作。”

“是你选定的?是他选定的?是我选定的?”

“扯淡!分明就是他们自己选定的。”

“找他们去。”

“对!找他们去。”

“是错了,才找他们的。”

“找他们?不!让他们来找老子!”

……

小傻子对大傻子说:“老爸,人家都说评估公司评估错啦。你到征收指挥部看看去,我们家是不是也评估错啦?”

“要想看,你去看吧。”大傻子说。

“我去看没用,我看不明白。”小傻子说。

听小傻子这话,大傻子哈哈大笑。“读书人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何况我们不读书的呢?不过,也没关系,刘项从来不读书,不也照当皇帝?照当霸王?”

“老爸,你还是去看看吧。看看我们能补偿多少?还够不够购置回迁房的?”

“不用看的,该多少是多少。人家王主任不会搞错的,你想呀,他们都是大学文化,都是为百姓服务的,能搞错?”大傻子看了一眼小傻子,又说,“你要相信他们,他们都是文化人,你老爸算个屁。”

大傻子和小傻子都没有去征收指挥部看公布出来的评估结果,他们依旧到集市上买羊,在家里杀羊、卖羊肉,靠薄利多销来维持基本的生活。

那些看了评估结果的人,有的去找评估公司,有的坐等评估公司来找他们。评估公司郑重承诺:有错就改,错多少改多少,直改到一分不错为止,但严禁篡改、随意放大或缩小丈量数据。

10月16日,也就是开始签订征收补偿安置协议的第一天,征收指挥部里人声鼎沸,像逢集似的挤满了涉征户和工作人员。征收办、规划办、评估公司、拆迁公司、投资开发公司、土地所、财政所、会计所、司法所、派出所等部門现场办公,及时接受咨询和处理突发事件。县电视台、报社记者跟踪采访报道,仿佛在用拆迁的成果来凸显城镇化的进程。

眼看签订征收补偿安置协议的第一天就要过去了,但仍无一个涉征户签订协议。王主任就把居民组长朱建华叫到身边,使出他惯用的手腕,说:“涉征户中哪些是党员?让党员带头签。涉征户中哪些是干部?让干部带头签……”

王主任还和朱建华一同来到刘荣克家里,王主任边看刘荣克杀羊边做他的思想工作:“大傻子,杀羊赚钱吗?”

“赚,赚得不多。”

“够生活的吗?”

“不够,我们吃低保。”

“可是你知道吗?是政府让你吃低保的。”王主任把目光从寒光闪闪的杀羊刀上,移到黑厚皮黑黑的脸上,言归正传地说,“凡是享受低保政策的,今天都要签订协议!”

“签订协议与吃低保有关系吗?”

“有关系的。”朱建华说,“吃低保是吃政府的低保,政府对你这样照顾,政府让你带头签个协议,你能不签吗?”

“先签协议,还可优先安置回迁房。你不是还要在回迁房里给儿子娶媳妇吗?那可要优先选套好房子。”王主任说,“有了梧桐树,不愁凤凰来。”

一想到给小傻子娶媳妇,大傻子就放下杀羊刀,跟着王主任和朱建华来到了征收指挥部。征收指挥部设在天恒钢结构公司北门,门外贴的是拆迁标语和评估结果公示,门里是崭新的办公桌椅和十多台电脑。办公人员正在埋头吃盒饭。墙壁上贴满了安置小区效果图和户型图及安置房价格表,有不少户型图上已贴了用红色单面胶剪成的圆点。endprint

王主任手指那些红色的圆点点对大傻子说:“凡是贴上圆点点的楼户,都已被别人选去了。你要抓紧选,选晚了就选不到好房子了。”王主任边说边为大傻子选了24栋3单元606室,“这是大套,103.63平方,足够你们住的了。要是在上海,科级干部也住不上这样大的房子。”

“不要!我们不要这样的房子。”大傻子说,“一个杀羊的住这么高的楼,还怎么杀羊?”

“要不,你就选106室吧。”朱建华说,“这是一楼,前有广场,后有池塘。故土难移,从效果图上看,24栋和你家现在住的地方最近,基本上是在原址上建起的。”

“我还想要个储藏间,好杀羊。”大傻子说。

“那就选31号储藏间吧。”王主任说,“这个储藏间最大,28.7平方米。将来,要是与儿媳妇不和,你就分开住,独自住在储藏间里,比哪儿都清静。”王主任哈哈地笑着,像吃了兴奋剂似的,“仗义都是猪狗辈。其实,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扒灰的,要是对儿媳妇有意思,小傻子非拿杀羊刀宰了你不可。”说完,又哈哈大笑,仿佛大傻子已与儿媳妇有染似的。

大傻子刘荣克听了,向王主任笑了笑,好一会儿才问:“106室加31号储藏间,需要多少钱?”

“小刘,过来。”王主任向东墙角正在喝汤的会计小刘喊道,“24栋106室加31号储藏间,需要多少?”

小刘连忙放下汤碗,捧着计算器就过来了。小刘看着墙上的价格表,手按计算器,口里还不停地念叨:“24栋3单元106室,面积103.63平方米,安置面积内上房价格为每平方米2396元;31号储藏间,面积28.7平方米,每平方米价格为2260元……王主任,这套房子加储藏间,总共是313,159元。”

“傻子,31万3。”王主任对大傻子说,“31万3,你就能住上新房娶上儿媳妇了。”

“王主任,你看我那将拆的老房子,能补偿多少?”

“小刘,过来,你算算涉征户刘荣克能拿到多少补偿?”

小刘再次地放下汤碗,在一沓的表格中翻了翻,看了看,又捧着计算器按了四五分钟,才对王主任说:“刘荣克要是今天就签协议的话,可得到32万的补偿。”

“32万?”大傻子刘荣克重复一句,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還是忧。

“签吧。”朱建华对大傻子说,“我是组长,大小是个官,是个干部,我要带头,刚刚,我已签啦;你是享受低保的户,也要带头先签,要起到带头作用。”

“签吧。”王主任对刘荣克说,“要是不签协议,选好的房子也不作数,还会被先签协议的户选去。”

大傻子刘荣克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没有说出口,就被王主任推搡着,在《房屋征收补偿安置协议书》上按了指模,签了自己的名字。

大傻子回到家里,就听小傻子说:“没有几户去选安置房的。听人说,那些贴上红色圆点的楼户,也是没人选的,那是王主任让人故意做的手脚,故意让拆迁户紧张起来。”小傻子还说:“评估公司评估的数字,全他妈的错啦。”

“全都评估错啦?”大傻子问。

“没错的,只有我们一家。”小傻子似自豪又似失落地回答。

“王主任说,我们家是32万。”

“32万?你就签啦?”

“王主任说,不签选不到好房。”

“32万?老爸,32万你就签啦?”

“王主任说,享受低保的,要感谢政府,要知道感恩,要积极响应政府号召,要带头先签,要起到带头作用……”

“王主任是哄你的,那些当官的,哄死人都不偿命。”

“哄我?王主任哄我?”

“老爸,回迁房你也选啦?”

“选定啦,王主任给选的。24栋一楼,大套,外加储藏间,够我们住的了。”

“多少钱?”

“总共31万3。”大傻子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协议书,“这上面写着呢,你自己看吧。”

小傻子看不懂那份统一打印的协议书(只有姓名和数字是填写的),但有几个数字他还是看明白了:

补偿款、搬迁费、过渡费、误工费、奖金合计为322,277元。其中313,159元作为安置房和储藏间安置款扣除,剩余款为9,118元。

小傻子吃惊地叫道:“连搬迁费、过渡费、误工费、奖金都算在内,才32万。村东头宋毅和我们家是一样的房子,光是补偿款就是65万,一户比我们两户还高,他家比我们家高出30多万,我们吃了这么多年的低保,也没有吃下去这么多的钱。”

“什么?”大傻子吃惊地问道。

小傻子把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大傻子听了就不再问什么了。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口中狠狠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

听了小傻子的话,大傻子就睡不着觉了。他躺在杀羊的板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王主任为何与我这个杀羊的过不去?做人要凭良心!为什么要哄我?骗我?是狗吃了良心?是为了政绩?是为了发财?是为了升官?王主任已升到拆迁公司一把手了,还能升到哪里去?管他升到哪里去呢,他就是升到天堂,关我屁事?睡觉!睡觉!

睡梦中,大傻子还听到王主任说:“凡是贴上圆点点的楼户,都已被别人选去了。你要抓紧选,选晚了就选不到好房子了。”说完,王主任就边弹着烟灰,边乐呵呵地帮他选安置房,一副助人为乐的样子,一副一心为民的样子。房子选好后又说:“要是在上海,科级干部也住不上这样大的房子。”随后又提醒他:“要是不签协议,选好的房子也不作数,还会被先签协议的户选去。”原来,这都是骗人的把戏,大傻子在睡梦中骂道:“狗娘养的!”

一会儿,大傻子又梦到了管主任。管主任是个好人。什么法不法的,什么憨子、愣子、傻子、痴呆的、智障的、有精神病的,管主任都让他们成为合法夫妻,都给他们颁发结婚证。大傻子在梦中叹道:“可惜,这样的好干部已经不多了。管主任再来买羊肉时,一定要让称杆翘得高高的。”endprint

一会儿,大傻子又梦到当年花钱买来的二手媳妇。她是真的回四川了嗎?还是又被人贩子拐卖了?大傻子呓语般地念叨:“你不是喜欢喝我烧的羊肉汤吗?你不是喜欢喝我烧的羊肉汤吗?怎么不来喝了呢?”

一会儿,大傻子又梦到了朱建华。朱建华,朱建华,你不就让我们吃个低保吗?有必要像念紧箍咒似的天天挂在嘴上吗?你是想让我给你下跪还是想让我给你磕头?今天感恩,明天感恩,一辈子感恩,我对我父母都没这么感恩过。每次买羊肉,不是忘了带钱,就是钱带得不够,想给几个就给几个,到头来却这般坑我。做人要凭良心,你说你还有没有良心?大傻子在梦里问道:“你是干部,你带头签字,你补偿上百万;我是低保户,我带头签字,而我的补偿却不及你的三分之一。这叫公平?这叫哪家公平……”大傻子因为激动,问得一声高过一声,结果把自己给问醒了。

协议签订后,大傻子刘荣克和小傻子刘小雨就不再杀羊了,两个傻子又后悔又抱怨。大傻子后悔自己太相信王主任了,抱怨儿子没文化;小傻子后悔自己没有去看公布出来的评估公示,抱怨老爸还没有看清协议就糊里糊涂地签了字。父子俩天天抱怨、后悔,天天在家喝闷酒。小傻子心里想:“人家因拆迁而致富,我们却越拆越穷,穷到无处安身。”大傻子在心里说:“虽然我签了协议,但我就是不搬不迁。”

10月22日,是交付被征房屋的最后一天,这两个傻子仍在被征的房屋里喝着闷酒。

午饭时分,日头被云层遮盖,天空异常闷热,蚂蚁搬家,蚯蚓上路,眼看就要下暴雨了。两个傻子光着膀子,正喝着酒,王主任和朱建华又上门来了。

“好开心啊,马上就要住上新房了,是该好好地喝上几杯。”朱建华打着官腔说。

“干!”两个傻子故意喝出声来,像没听见朱建华说的话,依旧埋头喝酒。

“我们为了照顾低保户,在已撤销的刘楼小学协调了两间校舍,免费给你们居住,可以一直住到安置小区建好为止。”王主任弹了弹烟灰,换口气,接着说,“但是,你们今天必须搬进去,否则,校舍就被其他的涉征户抢占完了。”

“干!”两个傻子仍像没听见似的,依旧埋头喝酒。只是大傻子挪了挪屁股,舒舒服服地放了一个响屁,算是对王主任的回应。

“不搬?是不是?”王主任为找回尊严,伸手就去拿那把挂在床前的杀羊刀,边伸手边说,“不搬我们帮你搬。”

“你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傻子把腿一伸,立马把王主任绊倒在地。王主任做梦也没想到正在喝酒的小傻子敢伸腿绊他,猝不及防就让小傻子轻而易举地像绊倒一个不安分的孩子似的绊倒了。

在王主任伸手的同时,大傻子也把手伸向了杀羊刀(除了小傻子,他的杀羊刀不许任何人动)。大傻子还没有把刀拿稳,被小傻子绊倒的王主任就趴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哎哟”一声,就把满腔的黑血喷了出来……

十一

一辆警车嚎叫着,扬起了路上的尘土,像子弹似的呼啸而来。

“是误杀!是误杀!”朱建华惨白着脸嚷着,“我在现场,我作证。”

“怎么会是误杀呢?怎么会是误杀呢?”大傻子刘荣克醉酒般地问道。

“老爸,杀人是要偿命的。”小傻子刘小雨哭着大喊。

“老子杀了这么多年的羊,都没有偿命……”大傻子刘荣克一边爬上警车,一边回头看着那滩黑血说,“杀了他,却要偿命。偿命就偿命吧!只是我杀了这么多年的羊都没有偿命,这不公平……太不公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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