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舅 母

2017-12-03俞胜利穆爱莉

长江丛刊 2017年36期
关键词:舅母大表哥舅舅

俞胜利 穆爱莉

舅 母

俞胜利 穆爱莉

姥姥家是蒙族(以下括号内文字为穆爱莉教授点评式解读)【这个选择很有意思,游牧和农业,中华文化的几千年都跟这个有关】人居住的庄子。蒙族人的庄子被一层厚实【为农业文明奠下本文看法的基调,正面的基调】的庄稼围裹着。

在人们的印象中,蒙族人历来都以放牧为生,其实也不知从哪个朝代起,就有一些部族悄悄地改变了生存方式【自觉向先进的中原文化和生产方式学习?或是在强调舅母的故事更是农业文化的产物?】,变放牧为种粮。姥姥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姥姥、姥爷是几十年前撒手走的。如今,他们二老留下的院落里只剩下舅舅一家。

舅舅家我去的次数不少,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要数舅母。

舅母长得很平常,颧骨下的两块肉一年四季总是紫红的。

舅母说话声比蚊子【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人?还是那种靠行动说话的人?】声大不了多少,鸡们、猪们上了灶台、进了屋,这样的声音是吓不走它们的。于是舅母就把手脚一齐做出轰撵的架式。无奈,这动作也没有一点火爆凶狠的味道【对我来说,这都是特别重要的细节。善良常被视为弱者,我的很多学生就抱有这些牲畜的态度。但我不视自己为弱者,而善良是不用改、也是改变不了的。我想说的是,因此把舅母看成弱者是不合适的。牲口可以不识好歹。我觉得俞老师是非常用心地选了这么一个不太懂事的小孩子不太可靠的视角,让读者自己多想想。】,尽管畜牲们走了,也都是昂首挺胸地走的。

那年疏散人口,我疏散到了奶奶家。记得端午节刚过,舅母来了。她来接我去住几日。

舅母坐在炕上,刚喝下一口水,就一眼瞥见炕上六婶刚纳完的一只鞋底儿,她顺手拿过来看了一眼,便微笑着对六婶说,弟媳是左手做活吧【这么聪明专业的人不会没有自己的尊严的,弦外之音告诉我舅母是个极精致、要强的人。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把自己在家庭里的那点儿事儿、那些职责特当回事儿的女人。】。六婶便连连点头。

奶奶【说话有权威又受尊敬的长者,我认为奶奶是间接塑造舅母的最有效的人物】过后对庄里人说:没见拿针线,只看了眼人家做完的活,就知道是左手右手做的活计,你们谁行?

舅母做起活来慢得让人着急。多急的事,在她脸上你也找不出半个急字来。手脚更是慢慢悠悠。灶下添一把火,灶上就贴饼子,嘴上跟你搭着话,还不时抓一把玉米粒扔给院里的鸡们。动作虽慢,流水作业似的。哪个先,哪个后,她心里有数。常常是转眼功夫就把一桌在乡下人看来很考究的饭菜做好,招待远方来客。【从一个孩子的眼光看,似乎在说舅母慢,但达到了赞的效果。写得真好。】

舅母最拿手的是做小米饭。出了锅的小米饭盛在碗里刷刷响,像是在盛一碗沙子,饭粒之间毫不粘连,做熟的饭与生小米一样,看不出丝毫膨胀和变化。嚼在嘴里就是硬,半碗饭吃下去,牙根就酸疼的不想再吃了。【小孩的这个视角是此文异彩,他的可信中的不可信,不可信中的可信是本文艺术效果的亮点。对读者的尊敬和要求体现得特别好。】

有一年爷爷到姥姥家接我回去过年,临走时,舅母做了一次这样的饭为我们送行。吃完饭,爷爷就带我回来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后院贵头家的来串门。坐炕上没多久,奶奶就说:老爷子昨天去孩子姥姥家,孩子他舅母给做了顿小米干饭,老爷子回来一个劲儿说饭做得好吃。说咱庄里没他舅母那样的巧媳妇,他一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小米饭呢!【我想过“硬”和“老”的隐喻,最后还是决定“老”的说“硬”的好是真的在夸舅母,而不是在说舅母的那老一套,无论是做吃的还是做人,只有要掉牙的人才喜欢。小孩子太嫩,牙齿还没有经过历练,所以才嫌硬。这样的决定更让我觉得本文的整体导向是对久远历史文化中沉淀下来东西的心向往之。】

我实在不明白,就问奶奶,那么硬,那么难嚼的小米饭爷爷怎么还说好吃呢?奶奶说,这样的饭是极难做的,啥时下米,煮米,捞饭的时间,焖饭的火候等等都是关节,马虎不得。你舅母做的这饭,硬,可不生,熟,又不烂,越嚼越香!【不把心放进去,哪能有这样的极致?奶奶的话和“我”前边对舅母做饭的描述合起来对我的作用是建立起了饭和做饭人的一种关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我把你做出来的,但我也靠你呈现我的存在和价值——你的极致状态就是我的极致价值】能把小米饭做得这么地道的,十个巧媳妇里也难挑出来一个。

我后来知道,这小米饭是舅母为待客专做的。但这样的小米饭舅母不轻易做,也不是谁来都做。

有一年冬天,我又去住姥姥家。一天早晨,我刚起来,门外有人喊,原来是大表哥未来的丈人出外办事路过这里。那年大表哥十六岁。亲家登门,一家人自然热情接待。转眼,灶间就飘出了香味。不一会儿,饭桌摆到了炕中央,表妹端上一大碗白菜冻豆腐,一碟韭菜炒鸡蛋,两碟自家腌的咸菜。门帘一掀,表哥把饭盆端进来,是一盆油黄油黄的小米饭。

这会儿,舅舅正和亲家聊得满面红光,见大表哥把饭盛好了,就拿起了筷子客套地请亲家吃饭。亲家端起了碗,舅舅这才把第一口饭扒进嘴里。他嚼了一口,猛地停下来一怔,眼皮眨了几眨,又把嘴里的饭快速地嚼了几下,脸就刷地拉了下来,但又若无其事地忙给亲家夹菜去了。

我不明白原由,看了一眼大表哥,才发现大表哥也在偷偷地拿眼睛瞄舅舅。

这会儿,舅母进来了,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和亲家客气着,眼神似乎没个着落,像在躲闪什么。【她自己已经意识到了,别人就不该说什么了。】

舅母刚拿起饭勺子准备盛饭,桌子那边的舅舅却把碗往桌上一放。【我对舅舅反应的理解是多重的,“妇女的卑下的地位”是不是其一,我不敢说,但起码不是主要的。但被认为地位高高在上的舅舅也不过就是这么个动作,说明权利的天平不是倒向一边的。不做活的人不该有终极的发言权,这该是中国人的逻辑和天理,这是其二。如果舅舅表达的是一时的情绪,那这情绪是从哪儿来的呢?噢,在亲家面前丢了面子了。如果一个大男人的面子要靠一个女人的一碗/一锅饭来维护,这个女人的是有地位还是没地位?这是其三。我们可以埋怨社会没有给舅母应有的地位——这是我们这些庸俗的现代人的观点,认为外在的地位、金钱、被认可是人格、尊严的源泉,可这好像不是舅母的逻辑。俞老师在这之后的舅母的故事里,让我觉得亲切熟悉——是我母亲一辈人的逻辑,也让我感动震撼,是因为他扑捉到了这样的熟悉和逻辑,并用这么用心的艺术呈现出来。这是其四。】舅舅这个微小的动作别人大概没注意到,我却听出这碗放得有些重,忙瞥了一眼舅母,舅母盛饭的手停了一下,两眼注视着窗外。停顿虽是极短,可那眼神却让我忘不了。那眼神很是空洞。【我觉得把舅母跟对祥林嫂的固定解读混为一谈,实在是埋没了俞老师作品的现实关怀和意义。我的解读已经走出了祥林嫂时代原因之一是当时的中国已不是祥林嫂时代。俞老师在后边特别用心地写了舅母的冷静和按部就班地安排好每一件事儿。我们在中国文化中长大,却又不了解自己的文化。我感觉陈福民的这话有些道理:“俞胜利有着敏锐的艺术感觉和心理译读能力。”但对俞老师的作品还是欠点什么。一是俞老师的感觉和能力做到的不仅是敏锐扑捉;二是把俞老师的“心理译读”放入对中国文化或是中国人性的批判的框架,都值得商榷。其实作品打动我的是它的反面——它对中国文化能造就出舅母的赞美。】

那次饭,虽然吃着还是硬,但多少软了点,我还能勉强接受。但我却不知道,就因为饭软了点,才发生了令我一直难以理解的事情【如果这个“我”真有俞老师本人在里边,我对小说这样的设计,尤其是它所含的对材料和人物的尊敬态度,十分敬佩。】。

吃完饭,我就和二表哥拿着冰车到河边去了。二表哥扛着冰车在田埂上跳来跳去地跑着,我走在后面,舅母那空洞的眼神老在我眼前闪动。【这是一个生活中有物质、情感和审美多层面的孩子。】

姥姥家那条河自西向东沿着庄子划了个曲里拐弯的弧,一年四季都在勾引人。夏天能光着腚游水。春秋天做个鱼叉叉鱼,顶不济也能打它半日水漂。冬天,用几根木棍钉成一个方板,底下平行着砸进两根铁丝,冰车就做成了。盘腿往上一坐,手里攥住两把冰锥往冰上一扎,双手往下往后一用力,冰车就歪歪斜斜地滑出去了。尽管这些无法与城里的冰车相比,但在乡下,便不再有更高的奢望。坐在简陋的冰车上,竟也玩得忘了姓什么。【不说此段结构、内容上的重要了,就是它的小细节所喻的人和自然和高兴的忘了姓什么的关系就让我觉得很有意义。自然生活,本真幸福,让人不敢小看乡下生活,接天理地气的生活。】

人能忘了姓什么,却忘不了吃。【姓是后天的,吃是本能。对我来说,这是农业文化造就出的舅母的存在和意义所在——她一生都在努力完美地满足人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还有什么更值得?是她们的用心,她们的爱让舌尖上的中国成为超越物质的审美加文化的人生。像舅母那样做饭就是创造美。这也是一旦失手,后果严重——舅母自己的自责就会已经够她受用了。俞老师不提失手原因,我的理解是小说在告诉我们它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原因是什么,舅母都不会找借口,不会原谅自己。何等的品格!】我和二表哥玩得肚子叫了才收拾了冰车往家走。

在姥姥家,冬闲时吃两顿饭。我们回到家时饭桌已经摆好。舅舅见我们回来了就打了声招呼,然后一迈腿上了炕,盘腿坐在正首,拿起筷子说,吃吧!孩子们就狼似地吞了起来。【家里一切很正常。一个要死了的人还让每个人正常吃饭,她得有什么样的精神和力量!】

我吃下去半个玉米饼子时,才发现舅母不在桌边。又想起早饭时舅母那空洞的眼神,就朝灶间喊舅母来吃饭吧。舅母应了一声,还是没进来。我就发现大表哥也吃的不似往日狼乎,还不时偷偷瞄舅舅一眼。【我的感觉是这是母亲有旨表哥遵旨不敢说话的表现。】

我又喊了舅母两次,依旧没来吃,也就顾不了许多,自顾扫荡着桌上的饭菜。

吃差不多了,就陆续打着响嗝放下了筷子,表兄妹们忙着往下收拾着。

妥当了,舅舅下炕出了屋。

一会儿,舅母进来了,朝我笑了笑,眼却毫无笑意。【舅母到现在了还没忘了得体!】然后就翻柜子,动动这,看看那,眼神不再无着落,把要看的东西看得很仔细,似乎要看进眼睛里去。又依次地把表哥表妹们叫到身边,小声地说了些什么。【俞老师的描述给我的感觉是,这要是国家,就是国君交代后事呢。在这个家里,母亲是那根顶梁的柱子。】

我当时坐在炕里,靠着窗户往外胡乱地看着。舅母声音很小,我也听得真切,都听懂了,却又像是没听懂,都是些家常话没啥新鲜的。心想,有啥好说的?【读者到这儿应该已经意识到,这孩子所说的反面可能是对的。我个人认为小说的蕴意之一在于对每日家常的尊重。但愿俞老师有这种对传统价值回归的本意!】

舅母叫表妹把枕头拿过来,就躺在了炕头,不再说话。脸上少见的宁静,两只眼睛老望着窗外一个什么地方。【这里一系列的动作描写是要用心去读的。】大表哥两手揣在袖筒里、屁股靠在炕沿边,不像站也不像坐,看住一个地方也是不动。隔一小会儿,就突然看一眼舅母,再飞快地把眼神放回原处。坐在炕梢的小表妹纳着一只鞋底,哧啦、哧啦的拉线声拉得人心烦。

整个屋子似乎在憋着什么。有那么一霎间我觉得这间大屋子快要哭起来。【很真实的一刻;很精彩的一笔。我觉得一切都在按舅母的安排走。】

舅舅回来了,又靠着柜子站着。看着有些零乱的屋子,又看看躺着的舅母,又把眼眨了几眨后就朝灶间走去。

突然,舅舅喊了大表哥一声,大表哥急忙跑了出去,我一伸头,就见舅舅手里拿着一个小坛子,让大表哥看,又说了句什么,大表哥就“呜”地哭出了声,然后“咣当”一声开了门飞跑出去。

眨眼间,饲养员二表舅跑来了,满身还挂着草沫子。随后,忽啦啦又来了好些中年和上年纪的老人。一个梳着蒙族发型的老太太一进屋就噜噜一口蒙语,二表舅连连点头。忙跟表哥们说,快去轧绿豆!两个中年女人跟孩子们风一样刮出去了。

这时,人们就对舅舅指手划脚,指鼻子瞪眼,蒙汉两种语言与唾沫星子混杂在一起倒向蹲在地上的舅舅。【草原生存的艰难,更有尊重能干舅母的理由!】舅舅那会儿只是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偶尔抬头说一句什么。【说起来不过是把碗放的重了点儿。可是,不能这么做啊,天理啊!此时舅舅“众矢之的”的地位是中国式公正的体现,草原和农耕文化的体现。不好老拿“妇女的卑下的地位”说事儿。】

舅母这会儿脸上依然平静。两眼还是望着窗外那个老地方一动不动。谁跟她说什么,人们说舅舅什么,她都没有任何表情。可我还是发现有一行泪水顺着舅母的眼角悄悄往下走,【这行泪的原因很多、很复杂。委屈、自责、惋惜、失望、抗争、埋怨等等,对我来说,是舅母对自己已经做了的选择的无言、无奈、无法释怀。对生命、生活也留恋,对家人也牵挂,但是对责任也要承担、同时自己尊严和人格也必得捍卫。让我跟舅母这样的中国母亲和女性一起流泪的是:她们的选择永远是自我奉献和牺牲!其实舅母的地位就在那儿,不是任何居高临下的男人或是什么女权主义的人能“恩赐”的。我好像还没看到哪一个家不是女人在当,中国的还是美国的。赢得这个地位靠我自己,对它负责的也是我自己,捍卫它也是我自己。对我来说,体现在舅母这种中国女性身上的自我意识有这么几个层面:1、最高的价值不是生命而是人格和尊严,儒家文化舍生/身取义的转现/体现;2、这种人格和尊严来自对自己天职工作的真诚、认真和完美的呈现;3、创造、赢得、坚守和挽回这种人格和尊严的资源和动力都是内在的,女人本身的。4、问题出现的时候到自身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通过自我完善和奉献为自己和他人找出路。这第三和第四点就是我理解俞老师结尾“包袱”的彩。】走得那么静,静的我甚至有那么半分钟几乎听不到整个屋子里的乱哄哄。多少年后的一天,当我听到一只小提琴演奏出几个纤细哀婉的旋律时,我突然想到了舅母眼角那行悄悄走着的泪水……【点睛之笔。“小提琴”、“纤细哀婉”、“旋律”等的第一效果是美感。文中的我和今天的我们可能都不能理解舅母,过去两百年的去中国传统文化工程还是有成效的。但俞老师文中的这个孩子还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舅母的举动和状态,他不能理解却能感受,对我来说,这说明了儒家文化所说的人性中是有向善向美的本能的。舅母行为中的善和此时此刻有悲剧色彩的美对人是有感染力的。这眼泪似乎在说,我虽不是弱者,但我绝不用有失体面的方式去苛求尊敬和尊严;我不是弱者,我却用“最弱”行为传递我的想法。是的,这种做法很傻,把命都搭上了,但也最有效,这样做才能让每个人都低下头来,检查自我,学会尊敬。我曾听到陈道明的这样一段话。他说如果剧组拖欠工资,他绝不会像有的演员一样毁约不演了,反而会一直演下去,一直演到拖欠工资的人不好意思为止。告状打架可能是“强者”之为,但中国更是一个以弱胜强的文化。陈道明这样的强人都按照这个逻辑行事可以说明两个问题:1、可能本身得是强者才能为“弱者”之为,所以舅母实际是个强者;2、中国文化更多靠以真诚和真情动人、以自我牺牲作为解决问题的开始。因为这个文化更相信每个人心中向美向善的存在。舅母动人因为她用自己的生命去跟这个向美向善的存在对话,她本人是不是有意识这样做的不那么重要,无意识更说明这种做法本身是儒家文化的基因。这也是除审美效果之外,我看好“纤细哀婉”的文化原因。把女人当作“弱者”?太糊涂了。】

绿豆碾成了面,早有人把水烧开,冲了一碗,半生半熟的端了进来。众人扶起舅母让她喝了,一连喝了两碗。

有人就开始揉着舅母肚子。没一会儿,舅母就下了炕,几个人就扶着舅母去了茅房。

一小会儿,又去了一次。一连几次。

没人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都很晚了,看看舅母没什么事了,人们才三三两两散去。一家人谁也没有说话,便匆忙收拾了,早早钻进被窝。

熄了灯,我睁大眼睛瞅着朦胧中的房梁,努力地琢磨着这一天发生的事。

早晨一睁眼,都起来了,被子叠得齐整,舅母半靠在叠好的被子上,众人都有事无事地找着事做,只是不见了大表哥,我问正做饭的表妹,她说大表哥找他丈人去了,我问找他干啥,表妹说,商量事儿吧。

果然,过了晌午,大表哥和他丈人来了。一进屋就问啥事呀?舅母说请他帮忙拉点木头,怕孩子说不清,所以请他来。【中国人精彩的不直接,拐弯抹角,找借口。整个这一出又是舅母的主意,怎么能说她地位卑贱?有谁不是在围着她的指挥棒转!】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一边坐着的舅舅只是哼哼哈哈。事儿说完了,亲家就要走,被大表哥死活拽住。舅母说,到吃饭时候了,还能让你空肚子回去?亲家也就不再客气,坐炕头和舅舅对着抽烟。

转眼,灶间又烟雾缭绕,热气腾腾,见不到人上身,只看到舅母的两条腿在烟雾里蹚来蹚去。我偶尔路过灶间就被熏得鼻涕眼泪。舅母进屋时,我看见她的脸毫无血色,手上端的盆子也像是很沉的样子【细节的用心。为什么昨天才死过的、体力及其虚弱舅母今天要精心安排这么一场?我把它读成小说最后的精彩“抖包袱”。所谓“悲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对舅母来说,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用自己的行动找回自己的尊严和丈夫的面子。舅母的严以律己而对他人的宽容,还有那积极的生活态度惊呆了我,可静下来一想妈妈、姨妈,我上一辈的女人,她们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对我的吗?她们不总是这么主动担当吗?动不动就去饥饿、贫困那儿找不成功的原因,怨天尤人,不仅不负责任,也挺丢人的。炎黄子孙不能丢了自我自律/反省/修身/完善的看家本领。我得好好跟舅母学着!】。

很快菜就上了桌子。主菜换了一样,其它依旧,依然两碟两碗。大表哥又把饭盆端了进来,竟又是一盆黄亮亮的小米饭!

吃饭时,舅母早早进来,亲家招呼她快来吃吧,她说不舒服,你们吃吧,吃饱了。她就坐在炕边纳着鞋底,尽管脸色依然苍白,但一针一线还很自如,表情比往常更加端庄。

大表哥依旧口嚼着饭,眼睛偷偷瞄几眼舅舅,但不再是怯怯的。

舅舅一边一板一眼地往嘴里扒着饭细细地嚼,一边不失礼数地照顾着身边的亲家。稳稳当当地透露着一家之主十足的自信【来自老婆米饭的自信!我从“稳稳当当”中读出的是舅母对这个家庭磐石般的重要。对我来说,舅母的形象承载着有可能矫正世界主流文化的质量。对家庭每日每时这样细节的奉献比在外面赚大钱或许更有意义。在这里我们不是看到它能让孩子回归本性、丈夫自豪、家庭和睦、其他社会关系和谐吗?这也是为什么觉得俞老师难得。他对舅母的态度不是居高临下的、不是救世主式的。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我从下句中读出了舅舅对舅母的敬畏。】。他不看舅母一眼,但我分明感到他在用眼睛的余光感觉着舅母。

饭是比昨天硬多了,我像嚼沙子般的艰难,半小碗不到,牙根就酸疼难耐,就搁下碗到一边去玩。

几天后爷爷来接我。舅舅一家人把爷爷和我送出庄子,大表哥又陪我们走了一段。我在前边跑着,往河里扔着石子。大表哥跟爷爷在后边说着什么。

回到奶奶家已经很晚,草草收拾后倒头就睡,一觉天亮。早饭后,我就把许多糊涂事问奶奶,奶奶说,你舅母喝了卤水!生绿豆又泻又解毒,亏你大舅精明,发现得早,晚一会儿就没救了。我又问,舅母为什么要喝卤水呢?奶奶又叹了口气,把两手放在屁股底下坐着,两眼望着窗外远处山坡上的庄稼说:庄稼人哪!你不懂啊。【生命、快乐、尊严、人格之所在。来源于耕耘的收获是神圣的,令人敬畏的,是不能允许自己或是他人亵渎一分的。世上哪有什么“确凿的事实”?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说我的精神生活比农民丰富。我不想跟着外国人学舌,贬低源于农业经济的文化。他们只会看他们文化中有的中国没有的;但我们有很多自己独特的,外国人没有或是丢了,所以看不到的。中国的崛起跟翠兰的品格、舅母的精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多的依靠这些东西可能才是中国、乃至未来世界的出路。这也是我为什么想把舅母这个人物介绍给西方的原因。对她的反应可能会跟翠兰一样强烈。】之后,她把身子一前一后,轻轻地晃着。

俞胜利:中央电视台影视制片人、中国十佳制片人、小说家。2008年被中国广播电视协会评选为:十佳制片人,被媒体称为“影视圈伯乐”。影视剧代表作:电视剧《大宅门》《天下粮仓》《大宋提刑官》《卧薪尝胆》《李小龙传奇》《冷箭》《穆桂英挂帅》3D电影《密道追踪》、电影《没眼人》。中短篇小说集《亮眼》。穆爱莉:美籍华人学者,爱荷华州立大学世界语言文学系终身教授,从事中国语言文化教学和大众文化研究。毕业于山东大学,曾就职北京外交学院。上世纪九十年代在美国纽约读博士,本世纪初入爱荷华州立大学教书至今。二零零二年开始接触中国小小说文体时,便认定可以与之“私定终身” 。出版《喧闹的麻雀》《当代中文小小说汉英对照读本》(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

猜你喜欢

舅母大表哥舅舅
舅母趣事
第一次拒绝
大表哥的阴亲
冬青树
药店里与大表哥偶遇
不用担心
明信片
发红包
磕头
明天再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