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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春风吹散你的苦

2017-12-03

长江丛刊 2017年36期
关键词:苦楝苦楝树外婆

万 雁

让春风吹散你的苦

万 雁

在千万种植物中,若要快速说出两种名中含“苦”的植物,最先从脑海深处突围的,定是苦瓜和苦楝。

一心不容二苦,苦瓜就暂且受点委屈,寻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歇歇凉。此刻,我的眼里只有苦楝。

遥想多年前,五笔字型在输入法界大行其道时,周遭的人像疯了似的背字根、拆汉字,我也未能免俗,趁学校放暑假间隙,暗下决心:一定要背熟字根,争取在开学前将之拿下,誓不与重码率颇高的拼音为伍。犹记那时家里尚无电脑,一台小霸王学习机与废弃不用的黑白电视机相连便构成了我的打字机。从早晨九点至十一点,每日雷打不动,必练三小时。为力求一举数得,痴爱阅读的我,从抽屉里翻出女作家竹林的长篇小说《苦楝树》,对照着逐字逐句地敲打起来,待每分钟练就一百六十字左右时,小说亦宣告看完了。通过这种训练,不仅提高了打字速度,增加了阅读量,也让我对苦楝树有了一定的了解。据书里介绍,苦楝树从苗芽出土到长成材,三年内要经过三次夭折或砍伐,否则它就会被虫豸蛀空。故而,苦楝树也叫“苦命树”和“三镰树”。

苦楝树是中部地区极为常见的树种,房前屋后、路旁坡脚、池畔篱边,甚或荒草丛生的坟茔地,皆可见其孑然伫立的身影,每每望之,一种凄苦、辛酸的感觉便会盈满心怀。

《荆楚岁时记》云:“二十四番花信风,自小寒起,谷雨止。每五日一番风候,始梅花,终楝花。”不知哪里又云:“桃花开,杏花败,楝子开花拔蒜薹。”当楝花迎着四月软风,不慌不忙地绽放时,春天的花事,已接近尾声了,颇有几分开至荼蘼花事了的意味。

也许是与苦楝树有过某种交集,我是喜欢苦楝花的,我一向对朵小的花存有偏爱怜惜之情,亦毫不隐藏这种偏爱。苦楝树枝叶秀丽,疏朗清爽。苦楝花色泽淡紫,素雅芬芳。那紫,紫得如梦似幻,紫得优雅忧郁,紫得柔弱无依。远望,绿中有紫、紫中有白,绿、紫、白三色相依相存,既相融亦相离。细赏,紫色小花透着莹莹的白,白中透着淡淡的紫,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在细碎的绿叶间暗自吐芳。

风起时,常独自在开花的苦楝树下徘徊、仰望,淡淡的清香在空气中流淌,潜入鼻翼、衣袖领襟。风稍微大些时,苦楝花辞枝飞舞,如若春雨轻巧落下,我会效仿王安石低吟:小雨轻风落楝花。还会效仿谢逸浅唱: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

春天终究还是过去了。秋末冬初,千叶凋零,万树光秃,此时苦楝子冒出,似枣,如豆,清绝地宿存枝头。望满树苦涩楝果,顿起怜惜意。心,莫名地疼,如锥刺。但凡与苦楝树相关,不管绕来绕去绕多远,终究无法避开那模糊却又清晰的身影,她们与苦楝树一道,一起生长在我的心里,至今也无法拔出。

旧时光里,受了伤害抑或委屈,她总靠在古井边的苦楝树下默默地流泪,任泪水流成一条深深的河。如果在屋里找不到她,我会去苦楝树下,我知道她一定在那里。尽管彼时年幼懵懂,恐惧却深深地笼罩着我,我怕她会一时想不开而轻生,自尽的故事实在听得太多太多了,我不敢想象没有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头顶上的那方天会塌下来吧。直到有一天,她红着脸,蓄着泪,摸着我圆嘟嘟、粉扑扑的脸说,好孩子,别担心,妈妈不会寻短见,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

此一句,消灭了我的恐惧,却无法解除我的担忧。

她外表软弱,内心坚强,总在关键的时刻解燃眉之急,用她智慧的大脑和勤劳的双手。他外表刚强,内心孱弱,脾气暴躁如雷。遇事,从不耐心讲理,也缺乏担当意识,习惯用拳头说话,用吼声解决。他可以挥笔写一天的毛笔字,念一天的唐诗三百首,却懒得花几分种帮辛苦一天的她分担点家务,横草不拈竖草不拿也就罢了,还打着背手摇头晃脑地说什么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鬼话。

在那捉襟见肘的艰苦年月,我真的不喜欢闻那满屋子的所谓翰墨飘香,听什么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做梦都在渴盼一副厚实的肩膀扛起一个温暖的家,一双有力度的手捍卫家庭的尊严,用灵活的脑子来解决现实生活中的诸多困难。毕竟,纸上画的饼是不能充饥的,干望树上的梅子永远无法解渴,饥肠辘辘的乞丐不会注意到夕阳有多美,只会想到今天的晚餐可有着落,卖火柴的小女孩闻到的是街上飘散的烤鹅香,而非树上的腊梅香。

就像一场梦魇,家庭上空总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他的暴躁脾气决定了总是采用武力来解决婚姻中的诸多问题,他确实日日练笔,天天吟诗,可谁说写字吟诗就一定可以修身养性?不,不,他始终没能静下来,那桌上铺的纸、碗里研的墨、手中握的笔,不过是逃避现实、不思改变的幌子。

光阴的时钟转了一圈又一圈,时代的列车哐当哐当向前急驰,然而幼时的阴影仍残留于心,每每忆起总有痛感隐隐腾起。

失了宽容、尊重与理解,婚姻诚如一床千疮百孔的破棉被,盖不住单薄的身与心,冷风穿过,透心凉。

都说娘家是女人后方的依靠,可她的后方实在太远太远了,远在另一个省份,那些日积月累的辛酸、苦衷,无处可诉,唯有泪流,无声的泪流。

那时,许多外地女人因承受不了生命中的痛和苦,用一条白绫,或是一瓶敌敌畏了结自己的生命,或者干脆弃家而走。可是,每当她看见年幼的孩子那双透亮的眼睛,她的心就软了,她舍不得,她不愿意为了自己的解脱,将亲生骨肉抛在清凉的人世间,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不忍心,即便是委屈,委屈得活不下去了,她忍,忍,忍,忍了一次又一次,忍了几十年,与时间打了一场持久战,直至乌丝染白霜,千帆已过万重山。

《新白娘子传奇》里的小青说,一个“忍”字,是“心”字头上的一把“刀”。战火总是一触即燃,就算不触也会燃。记忆里,他咆哮着,抓住她的头发,使劲地往门框上撞,然后用脚踢。她在最该绝望的时候,没有允许自己绝望,始终将一丝希望、一点亮光藏在心底深处,她要像阿香婆那样,熬呀,熬呀,将自己熬老、将孩子们熬大,兴许一切就都好了。

她常常站在苦楝树下,望着远方——

远方有什么呢?有清澈的溪流、高高的柚子树、宽大的芭蕉叶,还有山,一座一座的山,山后有她的母亲,亦即我的外婆。同样是一个苦若楝树的女人,她的苦因很简单:两个儿子相继因病夭折。

身为大队书记的外公骨子里视颜面比天还大,传宗接代的思想已然根深蒂固,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家中无后?他要打破这种僵局,让香火连绵不断。于是,他亮起隐形的利剑,绝然斩断夫妻情分,一纸休书落在外婆面前,她的泪水旋即奔涌而出,然再多的泪水也冲不垮外公高高筑起的坚硬堤坝,心已如钢似铁,两个同床共枕几十年的夫妻,从此咫尺天涯,形同陌路。

很快,外公再娶妻,连得两子,如他所愿,人丁兴旺。而外婆,一个人过着凄苦无依的生活,后来在田间劳作时,不幸病倒在路边。几天后,魂升天国。因交通不便、通讯不畅,母亲得信已是数月之后……

外婆苦,母亲亦苦,她们就像一棵苦楝树,无法改变命运的轨迹,那一粒粒苦楝果,是生命中一桩桩难以言说的痛。

可是,时间不会永远停留在一个点,新时代的曙光终于降临,昔日的伤痛已被岁月的河水渐渐冲淡了印痕,施痛与受痛者历经忏悔、自省、理解与救赎,终于在白发苍苍的老年握手言和,春天亦在千呼万唤中姗姗而来。苦楝,不哭。当丝丝春风吹过你的花瓣,那是她温情的抚摸,她不会说话,只想轻轻吹散花心里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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