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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锭桥

2017-12-03

长江丛刊 2017年36期
关键词:银锭什刹海大妈

叶 梅

银锭桥

叶 梅

一个年轻的女孩趴在银绽桥的栏杆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已经很长时间了。

这是个周末的上午,马松拉着一对老外逛了一圈什刹海,再回到银绽桥跟前,发现这女孩还在那里趴着,桥上喧闹的人群过往不停,她却像是长在了那石桥上。要说她趴的位置确是古来就有的一景,叫做“银绽观山”,天气好时,从这已有五百年的桥上朝西看去,能看到远处早青晚黛的玉泉山,但这天从早晨开始就雾蒙蒙的,一直都未散,她能看到个什么呢?真是让人奇怪。

马松把车停在桥南沿的胡同口,忍不住走上桥在那女孩身边吆喝了一声:“咳,坐三轮吧?”

女孩头也未回,倒是旁边经过的人停下来问:“多少钱?”马松却不太理会,问话的路人一看他无心招揽的样子,“嘁”一声走开了。那女孩神色恍惚地扭过头来,马松抓住她的眼神,上赶着又问:“小姐,坐不坐三轮?”

女孩瞟了他一下,摇头,脚步软软地走开,她看上去相貌平常,单眼皮,薄嘴唇,脸色发黄,但一头柔顺的黑发从她耳旁垂下,脸上有了一点说不出的秀气。她背一个小双肩包,一个小熊的挂饰在包下方晃荡着。

走到桥头的路口,女孩仍是一脸恍惚的神情,人流从她身旁经过,有的大步流星,有的成群结队,唯有她孤伶伶地站在那里,好几次都差点被人撞了。马松想,她在找什么呢?正想着,那女孩隔着一堆人朝他招了招手。

马松把车推了过去。他这车不寒碜,酱红色车篷,黑漆油亮的车身,金丝绒坐垫,外搭一块软绵绵的小花毯,半年前到什刹海进了这行,有个叫福哥的老师傅告诉他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咱这是见世面的营生。人要穿得精神,车也要打扮得齐整,才是咱北京形象。他说福哥你说得对。

那女孩一步踏上车去,却险些歪倒了,他上前扶了一把,正触着那女孩的手,凉的跟冰块一样,深秋的天在桥上站了那么久,怎么会不凉?他扯过花毯递到她手里,说:“你把这盖在腿上,暖和点儿。”

女孩说:“谢谢。”

“你是要逛大圈呢,还是小圈?”待她坐定,马松拿出一张什刹海的地图,指着上面的蓝色海面,说:“这一圈是大圈,小圈呢,就是后海这一块儿。收费都写在上面,你看看吧。”

女孩疲累地靠在后座上,“行。”像是一句都不想多说。

马松腿上一使劲,三轮呼呼地走起来。福哥说,在什刹海拉三轮不光靠腿,还得靠嘴,游客都爱听故事,三皇五帝远了点,但从建元大都那会儿说起是必须的。什刹海分前海、后海、西海,是元大都的中心,从明朝到清朝,银锭桥畔是个艚运码头,各地给皇宫进贡的物品先是到了通州,然后再换成小船运到什刹海,过银锭桥进入紫禁城。船若是大了,这桥下就过不去,只能掉头回通州。“说它矮,还真矮,小船低头过,大船把头摆,说它高,它也高,莲花泡子荷叶飘,望海观山把景瞧。老北京人都说,不到银锭桥就等于白来一趟什刹海。”上午拉那对老外,马松也是这么学着福哥说了一套,老外正在学中文,听得兴致勃勃,临走还给了他5美元小费。

但这女孩却没有半句回音,马松说得口干舌燥,不由放慢了车速,说,“前面有个恭王府,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仍是没有回话,他侧过身子一看,那女孩竟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马松便不再吱声,将车拉到了离恭王府不远的一条胡同里,那里闹中取静,有一座老宅子叫将军府,深灰色的高墙,紧闭的暗红大门角结着蛛网。什刹海寸土寸金,这门前有一块难得的空地,安了地锁,小车停不进,三轮倒正好,还有一棵粗壮的大槐树,像一把撑开的绿伞,马松有时就把车蹬到这儿来,独自发呆。

他这会儿把车停在树下,从车座下掏出早晨灌的水杯,炮弹似的一大个,朝喉咙里倒了一气,才把嗓子里要冒的烟给灭了,不想一抬眼看见那女孩的脸,不禁吃了一惊。

那女孩靠在那儿闭着眼但泪水长流,胸前已湿了一片。他连忙叫道,“哎小姐,你怎么回事?”他摇着她的肩膀,“你身体不舒服吗?”女孩摇头。“那你是什么事想不开?”

胡同口那边坐着一个老头,身旁搁着一个鸟笼,听见这边动静,把脸掉了过来。马松说:“哎小姐你快别哭了,要让这边的大爷大妈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了你似的。”真是乌鸦嘴,话刚落音,那边门里果然闪出一个宽衣阔袖的大妈,菊花似的烫发蓬松在头上,似笑非笑地走过来,说:“怎么了这是?闺女你没事吧?”

女孩脸上的鼻涕眼泪一片狼籍,她抓过双肩包翻出一包小纸巾,胡乱地擦着。大妈问马松,“你说说,这是咋回事?”马松说:“我不知道。”大妈往他跟前逼了一步:“你拉她逛什刹海,干嘛拉到这儿来了?你是看这儿清静吧,存的什么心眼儿啊?”

马松冷笑道,“大妈,你话可别这么说,我能存什么心眼儿?”

“你哪个公司的?我可认识你们经理。”大妈说:“你这小子不是咱北京人吧?我告诉你,好好拉车,别在这儿捣乱,别给北京添堵。明白了吗?”

要是倒回去十年,马松听了这话,定会恼火,但这会儿他举起那个炮弹水杯朝喉咙里一浇,就把一点不快给浇灭了。他说:“你放心大妈,北京是咱们的北京,谁也不能给北京添堵。”

大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松,您看——”他晃了晃挂在胸前的小牌,“这上面有我的帅哥形象,还有车号。”他调侃道:“您问我名字干嘛?是要给我介绍媳妇吗?我可在北京没房没车,过两天我就走了,回我的三峡去。”

说着,他把车顺过来,绕着槐树掉了个头,那大妈说:“我看你这架势不像个拉车的。”马松跨上车一脚蹬去,说:“咋不像?跟福哥学的。”大妈听罢叫了一声,双手一拍,“咳你早说啊,福哥咱们熟啊。”

她还在说着什么,但马松飞驰而去,胡同口恰是有点小斜坡,他一手掌车龙头,一手朝身后边挥了挥,三轮朝着海边飞奔直下。风鼓起他浅赭色的上衣,本来有些单薄的身子粗壮起来,他一口气蹬过恭王府、野鸭岛,到后海北沿的一条胡同口停了下来。他跳下车,擦了一把汗,对车上的女孩说:“下车吧。”

女孩无言地看着他,身子没有动。

“下车吧,我看你也无心逛,你就下车吧。钱也不用给了。要打车可以穿过这胡同去钟楼那边。”他说完,用毛巾掸了掸身上,眼睛也不看那女孩,靠海边挑了个敞亮地方,蹲下来看他的手机。他心里有点气,那女孩刚才一言不发,想让他背黑锅啊?

看了一阵微信,有个段子说,开学了,路上掉沟里了,老师问他有没有受伤?学生说:人没事,就是暑假作业全掉沟里了。老师笑了,你的套路比沟深啊。老师又问:有钱、任性的下联是?学生答:没钱、认命。

马松自己说,傻瓜才认命。一回头,那三轮车上已经空空的,女孩不见了。

他站起身走过去,却发现小花毯上放着一张百元大钞,心里不禁嘀咕,想不到那女孩还挺仁义。再一揭毯子,竟抖出一个粉壳子手机来。

秋天的风已有了凉意,后海的柳树枝和槐树叶都黄了,一起风就落叶纷飞,车轱辘从铺洒着片片黄叶的道上轧过,就像轧过了一天天的时光。马松注意看那些迎面走来的年轻女孩,单眼皮薄嘴唇,都不是;又超过一个个女孩的背影,没有那个双肩包下晃荡的小熊。

他骑得呼呼生风,那些跟他一样穿着赭色大褂的车夫都奇怪地看着他,有人认得他,叫着他的名字,说:“马松,你小子疯跑什么?”

“前面有活儿等着呢。”他喊道。

很快骑回银锭桥,那有个年轻女孩趴在桥栏杆上,但细看却不是她,是一女孩摆了姿势,让男朋友给她照相,她侧过身子来,笑出一脸娇媚。

他又骑到前海,秋日渐短,一会儿就过了晌午,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在海边游完泳,爬上岸意犹未尽,比划着说个没完。马松挺佩服他们,这日子的水已经凉得扎骨,但那些人每天都要来游一回,还有几个老太太,头发都花了一多半,哧溜一下就钻到水里去了。

这几个月来,他一早一晚看这什刹海的风景,听福哥他们带着那种炫耀的口气说道,好像这银锭桥、恭王府,摄政王府就是他们自己家似的,听着听着他也有了这种感觉,现在他还真有些舍不得。

马松往前骑着,碰到每天开着水车喷洗栏杆的一对夫妻,男的开车,女的举着高压水枪朝一根根汉白玉栏杆“滋滋”地喷,一片片污渍由黑变淡,马松问他们看到一个背双肩包的女孩没有?男的说哪里看得过来?他又问坐在小店跟前卖酸奶、大碗茶的女掌柜,人家说你这不是考我吗?这么多的人。

绕着什刹海蹬了一圈,气喘吁吁的,也没见着那女孩。他甚至放下车,到烟袋斜街和烤肉季那边走了一个来回,也还是没找到。他苦笑了一下,想找的人总找不着。

他不想再找了。

其实他并没有真想赶她下车,只是她坐在车上一言不发,让他心里憋得慌,谁想她静悄悄的就走了,而且还拉下了东西。

恰在这时,兜里的手机突然“呜呜”的震动起来,是那女孩的粉壳手机,他忙掏出来一看,手机屏幕上一个男人头像在闪动,显示出姓名“张子全”。他摁了应答的绿键,可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那男的在耳朵边闷声吼道:“刘月,你究竟想干什么?”

是那种气急败坏的口气,“我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发微信你也不回,你就逼着我到银锭桥来!可我在微信里给你说了,我不会来的,分手的时候我都给你说明白了,咱俩不要再见面了,你干嘛还要这样?”

马松一听,猜出是那女孩的前男友打来的,大概女孩想约那男的来银锭桥,可人家不愿意,根本没打算来,她就痴痴地等。这是何苦呢?

“……该说的我们都已说过了。刘月你想想,咱们就那样住在破地下室里,连个洗澡的地儿都没有,天天吃泡面,能过一辈子吗?……那她就喜欢上了我,又不是我去勾引的她!她家是北京的,有房子有钱,家里父母也都非要我跟她好,你说我该做什么选择?这是我的错吗?这只能怪咱们太穷了,生存与爱情哪个重要?刘月你换了是我,你该怎么做?”

这男的甩了人家,居然还这么振振有词,咄咄逼人?马松心里真替那个叫刘月的女孩不平。

“你不要不吭声,你这叫冷暴力!刘月,你不要这样好不好?算是我求你了,好吗?”男的又换了腔调,软软地说:“咱们在一起度过了那么多美好时光,难道就不能把最美好的记忆留给彼此吗?……我承认你为我做了很多,最过意不去的是,让你把孩子做掉了……。不过,我早就想好了,等我安顿好,我会给你补偿,你拿着钱回老家去。你不是一直说要回贵州的吗?我把我现在所有的积蓄都给你,3万行不行?嗯?”

“……那5万?这回可以了吧?我在网上帮你买车票……”

“你是个混蛋!”马松终于忍不住骂道。电话那边声音戛然而止,稍后紧张地问:“你谁呀?”

“你别管我是谁?我就是个男人!”马松大声吼道。

“等等,等等,你是不是她现在的男朋友?”

马松咬牙切齿地说:“张子全,我看真得让刘月早些忘了你!”

“你到底是谁?把话说清楚……”

“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你倒是赶快来银锭桥吧!”马松吼叫着:“刘月她等你大半天等不来,一气之下从桥上跳下去了!你看着办吧!”他啪的一下把手机摁了。

他鼻子呼呼来气,大步走上银锭桥,像一只红了眼的雄鸡来回踱步。他是有些好激动。老家三峡人说话声音都大,隔山隔水的小声听不见,还爱“出鼓头”,就是打抱不平的意思。那有一次也是在银锭桥上,他看见一对男女吵架,男的扬手一巴掌将女的打得一屁股坐在了石板上,他一怒之下上前就揪住了那男的脖子,却没曾想那女的蹭地跳起来抱住他的腰,硬是让那男的就手给了他一拳,当下他成了个乌眼鸡。福哥在一旁看得清楚,后来站出来让那对男女给马松道了歉,说,“做人不能这么做,这老北京的理儿摆在那儿,咱不服不行。”

事后又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小子行!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古来就是如此,不过以后遇到这种事,你得先弄明白了,值不值当?”马松爱跟福哥聊天,福哥是老北京人,长在胡同里,后来搬迁去了平谷那边,又回到城里拉了十多年三轮,古今中外,天上地下都能聊出道道。福哥说,“马松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究竟到北京干什么来了?”

马松说:“我这不是跟着福哥你们拉三轮吗?”在什刹海拉三轮也不是随便就能拉的,得考试培训,马松最初就说:“混饭吃呗。”可福哥摇头,说,“你不缺这口饭。”马松就笑笑。

人说这银锭桥不是那西湖断桥,白娘子和许仙的儿女情长,却是历代文人称作的“北京第一佳山水”,夏日里,可见远山近水荷花,是北京城内任何一块平地上都看不到的风景。乾隆皇帝吟诗道:“银屏重叠湛虚明,朗朗峰头对帝京,万壑精光迎晓日,千林琼屑映朝晴。”那万千气象又怎是一个美字了得?马松摁了那张子全的电话,就一直守在桥上,想看远处的风景,也存念看那叫刘月的女孩还会不会出现。

眼看日落西山,暮色渐渐从什刹海的水面升腾起来。京城的天气难得万里无云,但在深秋时也会有天高云淡,这天上午虽然雾气浓重,但经过几阵大风吹过,这会儿反倒显出远山的轮廓,如一幅古老的画。只是这汉白玉摸上去冰凉的,趴在上面一会儿就浑身凉透了,他叹了口气,往桥下走去。突然,有人在他身旁追着喊:“小伙子,小伙子!马松,怎么叫你不答应啊?”

马松定睛一看,将军府旁的那位大妈冲到他面前,手里提一把红绸扇,腰间系了条绿腰带,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说:“马松,我告你呀,今儿我跟你福哥通电话了,他真的是回平谷抱孙子去了,他说你这小伙子为人不错,大妈这下就放心了。”

马松说:“您就是跟我说这个呀?”

大妈唠叨着,“那福哥可是个好人,他救过我们家老头子的命,那一年你大爷在这桥上摔了一跤,人家福哥二话不说,抱起他就放到车上,一口气拉到医院,要不然你大爷就把老命给送了,你大爷有心脏病你知道吗?……”那大妈说了一阵,“哎,小伙子,我说话你听见了吗?”

马松说:“我听着呢。”

大妈神秘兮兮地扯住他的袖子,说:“我看你失魂落魄的,不是跟人家闹掰了吧?你跟大妈说实话,是不是跟那个姑娘在搞对象?我见到她了,也是失魂落魄的……”大妈手指着小石碑胡同:“就先那会儿,我们几个老姐妹聊天,完了要去跳舞,就看那个姑娘过来了,朝那边,进了那家小饭馆……”

马松这时看那大妈的菊花头,简直漂亮极了,他连声说谢谢,然后拔腿就朝小石碑胡同奔去。

饭馆名字叫旮旯,在小胡同最僻静的拐角处,店里只有三张小桌,马松一步跨进去,就看见灯光下那个女孩独自坐在靠窗的桌前,一碟素什锦,凉拌黄瓜丁胡萝卜丁煮黄豆花生米,一碟麻豆腐,炸焦的干辣椒翘着尖角,她捏着一个小瓶的红星二锅头,脸色酡红,头半垂着,一只手撑着下巴。

那一刻他心里真有些百感交集,不知怎么就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刘月,刘月!”他叫道,

女孩醉眼惺松地抬头,“干嘛?你是谁?”

马松掏出粉壳手机,放到她面前,女孩愕然地看了一眼,一会儿似乎才明白过来,“我的?”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马松。”她看了看马松的赭色上衣,“那个挂吊牌的帅哥?”她轻声的笑起来,柔顺的长发遮住了她半边脸,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她的笑让马松心里有些难过,这个实际上很孤单的女孩。

“你是个好人。”她扬起头看着他,仍然微笑着,“你要不要坐下来喝一口?二锅头,北京人爱喝的小二,我今天也尝尝。”

她说着,将酒瓶凑到嘴边,仰起脖子就喝,可猛的呛了起来,一个劲咳嗽。“没有了,再来一瓶。”然后她朝前台那边叫着,过来一个姑娘,眼神看着马松。小瓶二锅头,才二两装,可她的样子一看就不会喝酒,马松说:“不要了,她已经喝醉了。”

女孩辩白道:“我没有喝醉!我知道你叫马松。马松,你怎么找我来了?哦,你给我送手机来了。谢谢你!真得谢谢你!可是……”她喃喃地说着,“这手机我不想要了,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打电话,是的,不会再打……”她边说边推开面前的手机,突然眼泪汪汪,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眼神茫然的四下搜寻着。

马松顺着桌边坐下,说:“刘月,你看着我。”他说,“那个,有一个叫张子全的给你来过电话。”

她像是没听见,又朝前台大声叫着:“喂,我要的酒呢?快给我拿过来。”前台的姑娘送来一瓶小二,马松摁住酒瓶,说:“刘月,你不能再喝了。”

女孩破涕为笑:“刘月?原来你认识我?那好,你陪我喝一杯,我从来没喝过二锅头,今天得喝……”她抢过酒瓶,给马松倒了一小盅,然后高高地举起酒瓶,又仰起脖子,但嘴含着瓶口却迟迟未往下吞咽,然后一低头,噗的一口吐在了地上。

“太苦了。”她泪花闪闪地说,“一杯苦酒,太难喝了。”

马松从她手里拿过酒瓶,说:“难喝就别喝了。”

她目光朝向窗外,马松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夜色在什刹海是另一番景象,从这里可以看到水面的一角,闪烁的灯光倒映在波光摇动的水面上,黄的红的交织在一起,如梦如幻。女孩的脸也被窗外的彩灯映照着,眼里的泪花竟然也晶莹闪光。或许是酒精的缘故,忧伤并没有使她憔悴,反倒脸色红润,显得比白天好看得多。她像是在对马松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春天时,我们来过这里,满天的柳絮飞扬,我们租了一辆双人骑的自行车,在柳絮中穿行……。夏天时,我们也来过这里,划船,还唱了歌,让我们荡起双浆,什刹海拍的电影,好听的歌……。但这个秋天,他不再来了……”

她眼神空洞地看着马松,又像是穿过他,穿过他背后的墙,看着更远的什么地方,“他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话也越来越少,脸上的笑容像惊飞的鸟儿,再也不见踪影……,后来,人也飞了。”

马松不觉笑起来,说,“你像是在做诗。”

她惊讶地扬起眉毛:“你怎么知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假装神秘地放低声音说:“他就是读了我的诗,才追着给我送鲜花的。”她得意的一笑,“他说我是才女,他的毕业论文都是我替他写的。可我不光是才女,还是他的厨女、侍女,我每天替他做饭煲汤、洗臭袜子,还替他生孩子……”

她上半截身子匍倒在桌上,头枕着胳臂,不知是哭了还是睡去,声音哽咽着越来越小,久久没有动静。

马松看了看窗外,惊讶地发现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奇妙地跳过了什刹海繁密的灯光,无比皎洁的悬在半空,像一面明亮的镜子,一览无余地俯照着人间万千世相。他将刘月先倒给他的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也不管她是否在听,他说,“八年前,我有一个兄弟跟一个姑娘相好了,他们算是青梅竹马,他开始帮她挑水时,姑娘还没有水桶高,后来他们一起进城打工,姑娘没出过远门,一步不拉地跟在他身后。他心疼她,从不让她干重活,除了给爹妈寄些钱,他挣的钱全都给她了,帮她的爹治病,还修了房。可就在我那兄弟盘算结婚办喜事的那个冬天,姑娘却一声不响地跟人去了东莞,再也不接他的电话。过了很久之后,她托人带信来,说她已经嫁了人,嫁给了一个有钱的老板。”

她突然抬起头,嘴里含糊地说,“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不好听。”

“我还没讲完呢。”马松说,“我那兄弟很伤心,觉得活着真没什么意思。”

“我同意。”她说,“是没什么意思。”

“你别打断我。”马松说,“他想四处走走,然后一死了之。一张火车票坐到了北京,他逛遍北京城,有一天到了什刹海,看见一个没有双臂的人坐在地上写字。大冷的天,那人用右脚趾头夹着毛笔,左脚摁着纸,写出一笔漂亮的书法,写好一张旁边一个女人就帮他收起来,路过的人如果想要,就往一个小纸盒里放下些钱拿了去。那天刮风,吹得纸乱卷,我那兄弟站在那里看着,就蹲下来帮他摁住纸,很奇怪,摁了一会儿就不觉得风大了,身上也暖和起来。”

“那后来呢?”她问,“你那兄弟怎么样了?”

马松说:“那个无臂人说,谢谢兄弟,这里有我老婆就行了,你忙你自己的事去吧,你还有好多的事要做。听他这一说,我那兄弟突然觉得是有好些事情等着他。他买了当天的火车票,他回到老家的深山里挖了三口鱼塘,养了名贵的观赏鱼。锦鲤,大正三色、金松叶、银松叶,丹顶锦鲤,好多种。那些鱼儿对水的质量要求非常高,只有生态好的山水才能活,他的家乡就有好山水,他吃了很多苦,但一年之后他的鱼儿卖到了深圳、香港,还有东莞、中山一带,他成立了一个养殖公司,鱼塘从3口变成10口、20口,几年下来他挣了很多的钱,成了家乡有名的富翁。”

她听得有些入神,说,“你应该去找你这个兄弟,跟他一起干,何必在这里拉三轮?”

马松叹了口气,“可他现在也到了北京。”

他把那小瓶二锅头拿到自己面前,在掌心里搓弄着:“他想在这里找一个人。半年前他听说,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姑娘嫁的并不是有钱人,而是一个人贩子,他把她卖到了北方,她得了很重的病。”马松说着,将那瓶小二举起来一下倒进了喉咙,比起炮弹似的大水杯,这点酒只是润了口舌,但他却也像她刚才呛了似的剧烈咳嗽起来。

她扯过一张纸巾递到他手里,说:“你怎么哭了?”

“怎么会?”马松说。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像是一时忘了自己的忧伤,问:“那,你那兄弟找到她了吗?”

“没有。”马松摇头,“一晃半年过去了,幸亏他成立了公司,他把鱼塘交给了公司的副总,他来到北京,一直在人最多的地方转悠。那姑娘曾说过,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来北京看一看故宫长城,还有什刹海。他想,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碰见她,如果能找到她,哪怕她只有一口气,他也要把她带回家乡去,给她治病,教她养鱼,养那些好看的鱼……”

女孩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说:“这回你真的哭了。”她笨拙地用纸巾帮他擦着眼角,这个好心的女孩。马松轻轻拉住她的手,然后放下,说:“其实,他没过多久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女孩急切地问。

马松幽幽地说:“她早就不在了。”女孩怔了一下,“啊?这样啊?”

“她在南方就已经不在了。”他说,“她根本没来过北京,更没有来过什刹海。……可她明明说过,她这辈子一定要来的。所以,他仍然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月,每天绕着什刹海转呀转呀,他帮她看遍了风景。”

“我明白了。”女孩若有所思地说。

“你明白什么?”

“那个兄弟就是你。你说的是你自己的故事。”

马松不置可否。他说,“有一天,有位叫福哥的老北京人给他讲了一个段子,有位老人对他的孩子说:攥紧你的拳头,告诉我什么感觉?孩子攥紧拳头,说有些累。老人说,试着再用些力。孩子说更累了,憋气。老人说那你放开它。孩子长出一气,轻松多了。老人说,你攥得越紧当然就会越累,放了它,就释然了。”

女孩静静地听马松说完。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女孩说,“哎,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马松说,“走吧。”

他向前台招手,然后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我估计你这点儿菜,够了吧?”女孩说:“我自己埋单。”马松抖了抖票子,“这就是你的钱。”女孩想想,笑起来。

俩人走出小店,凉风迎面扑来,女孩打了个喷嚏,说:“你的三轮呢?你那床小花毯真暖和。”

马松说:“已经交车库了。什刹海的三轮到五点就得交车。”

走出小石碑胡同,就上了银锭桥,女孩似乎还带着些许醉意,一会儿抬头看月亮,一会儿又扑到桥栏杆上探头看水,马松说,“刘月,你别磕着了。”女孩回身站定,久久地看着他。月光真亮,就连脸上的汗毛似乎都能看得清,“没有人这么跟我说话。”她有些感伤地说。

“昨天夜里我还在想银锭桥那个传说,要是手拉手一起过桥的情人,一辈子就不会分离。可我跟他来过那么多次,却一次都没有牵过手,所以我给他发短信,让他无论如何今天来一趟银锭桥。可是我真傻,明明知道他是不会来的。”

“不过,我再也不会那么傻了。”女孩说。夜已经有些深了,桥上行人渐渐稀少,但沿海的酒吧仍然灯火辉煌,一个歌手沙哑的声音唱着:

……

穿越人海在你耳边轻轻说爱别走远

一阵阵秋风吹着脸,天有些凉了

……

“现在好了,让我像鸟儿一样飞过银锭桥吧。”女孩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姿态,咚咚几步险些歪倒,马松一步上前扶住,他攥住她瘦瘦的小手,上午那会儿冰凉的,这会儿却像一块小火炭。

她在他的怀抱里抬起头,披落的黑发掠到耳边,清亮的月光下,女孩的脸干净得像刚落下的白雪。马松说,“你的家是贵州吗?离我的家乡不远。”

“你好像认识我很久了。”女孩说。

马松说,“好像是。”

女孩汹涌地哭起来。他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说:“刘月,你看那边。”

远远的,月亮下的西山倩影雄健而又曼妙,无限沉着地长卧于天地之间,什刹海的波光似乎正在涌向那突起的山峦,细碎的涟漪诉说着人间无数的话语。他们站在桥上,就那样一直看着远方。

叶梅,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多年从事文学创作、编辑及评论,著有小说 《撒忧的龙船河》《五月飞蛾》《最后的土司》《歌棒》,散文集《我的西兰卡普》《大翔凤》《穿过拉梦的河流》《根河之恋》,长篇纪实《第一种爱》《美卿——一个中国女子的创业奇迹》《大对撞》等,多种作品翻译成英、法、阿拉伯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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