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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乡过年

2017-11-25杨汉光

西江月 2017年1期
关键词:张叔黄明采石场

杨汉光

小说天地

在他乡过年

杨汉光

今天是大年三十,天刚亮,大贵还躺在被窝里,妻子阿翠就打来电话:“大贵,你还是回家过年吧,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大贵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帮老板守采石场,十天得两千元,过完年算工资时,还可以多拿奖金。这么好的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阿翠说:“可过年见不着你,我心里空落落的。”

大贵安慰妻子:“出来打工,不就是为了挣钱吗?等挣够建房子的钱,我就回去,天天和你们在一起。”

阿翠还是想跟丈夫在一起过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亮亮也怪想你的,他已经会叫爸爸了。”

说到儿子,大贵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但他不能回家,不是不想回去,而是没有路费。

大贵真够倒霉的,他远离家乡,来到一个采石场打工,苦干一年,却没领到工钱。老板说资金紧张,每个工人只发给路费,许诺过了年再给余下的工钱。

别的工人骂了一通娘后,就无可奈何地回家了。大贵和张叔却不肯走,缠着老板要工钱,可纠缠了几天,不但讨不到工钱,反而把路费用掉了一些。

张叔失望地说:“大贵,我们还是回家吧。”

他们来到车站时,吃惊地发现,车票的价格已经涨了一倍多,他们剩下的钱根本买不起车票了。两人赶紧回采石场,想让老板将路费补够,可采石场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老板的影子?

大贵打老板的手机,请他无论如何再给点钱。老板说:“谁叫你和老张磨磨蹭蹭不回家?你们就在采石场过年吧,这是你们自找的。”

大贵还想央求几句,老板就把手机关掉了,再也打不通。张叔和大贵追悔莫及,只能用路费买了些米,准备在采石场过年。

大过年的,大贵不想让家里人难受,就骗妻子说,他是自愿帮老板守采石场的,那样可以多挣好多钱。

没想到,阿翠宁肯少挣钱,也要一家人过年,三番五次打电话催丈夫回去,今天还把儿子搬出来。

阿翠让儿子在电话里叫爸爸,想用儿子的声音把丈夫唤回老家去,稚嫩的童音从话筒里传来:“爸——爸!”

小亮亮刚刚咿呀学语,这一声“爸爸”叫得很不圆正。大贵听得心里酸酸的,恨不得立刻飞到家里去。

大贵真想叫阿翠打点路费过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连路费都挣不到,回去只能让一家人跟着伤心,弄得大家都过不好年,不如让家里人蒙在鼓里,自己在采石场独自受苦算了。

因为想着心事,大贵迟迟不回话,阿翠急了,就说:“要不,我带上孩子,去你那里过年。”

“不行!”大贵一口回绝,“亮亮这么小,天这么冷。你在家里好好过年,别胡思乱想,代我亲一下儿子。”

大贵的喉咙已经有些发紧,他怕再说下去会哭起来,就赶紧把电话挂掉了。

接完妻子的电话后,大贵心烦意乱,再也无心睡觉,就起床煮饭。张叔躺在铺板上,提醒大贵说:“煮粥,少放点米。”

大贵一边刷锅一边答:“知道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想到今天是大年三十,大贵还是多抓了一把米。张叔立刻叫起来:“叫你少放点米,你怎么还多抓了一把?快放回桶里去。”原来,他一直盯着大贵。

大贵央求说:“张叔,今天是过年,人家大鱼大肉的吃,你就让我多放一把米吧?”

张叔叹息说:“唉,我是怕这点钱熬不到出年。”

屋漏偏逢连夜雨,大贵正烧着火,锅底就漏水了,先是“吧哒”“吧哒”地往下滴,每滴落一个水珠,炭火就“哧”的响一声。锅底的水珠越滴越密,最后把火苗都浇熄了,只剩一缕青烟。

两人的钱本来就少得可怜,如果还要买一口锅,那这年就更难过了。大贵皱起眉头喊:“张叔,你快起来看看,是不是要买一口锅呀?”

张叔仿佛听到天塌一样,从床铺上跳起来,连外衣都来不及穿,就跑过来问:“锅怎么了?”

大贵指指锅底,说:“你自己看,漏成什么样了?”

张叔低头看看,又用手探探,咳嗽着说:“没事,我来补一补。”

大贵赶紧拿来张叔的棉衣,披到他身上,将信将疑地问:“你会补锅?”

张叔扣好棉衣,得意地说:“我会补锅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就见张叔把米和水倒出来,从被窝里撕下一团棉絮,堵住锅上的漏眼,再在锅底涂上黄泥。

这一招还真管用,棉花堵住漏眼,黄泥防火,烧不着棉花。大贵把米和水放回锅中,重新烧火,一会儿,就把一锅稀粥烧开了。

虽然多放了一把米,那粥还是稀得能照见人影。大贵喝了两大碗,还想舀第三碗。张叔按住勺子,说:“省点吧,还有午饭呢。”

大贵难过地说:“今天是过年,中午也喝稀粥?”

张叔长咳一阵后,才喘着粗气说:“白天有稀粥喝就不错了,晚上再吃干饭吧。趁刚吃过粥,有力气,你到县城买两斤肉回来。大过年的,我们也得打打牙祭。可不许搭车啊,省着花钱。”

采石场离县城不是很远,走路一个小时就到了。路过车站时,大贵身不由己地进去看看。

车站熙熙攘攘,几乎全是回家过年的旅客。开往大贵家乡的客车有好几部,车票已经涨到300元一张,可大贵总共只有50元。大贵在客车间转来转去,希望碰见一两个慷慨的熟人,借钱给他回家。可转了几圈,一个熟人也没有。看见车主帮旅客将大包小包塞进车底的行李箱,大贵真希望自己是一只行李袋,也被塞进车里,平平安安回家去。他又幻想有孙悟空的法术,变成一只小蜜蜂,即使没客车,也能飞回家去。

客车一辆接一辆开出车站,每开出一辆车,就减少一分回家的机会。不能再等了,大贵壮起胆去找车主,找了一辆车又一辆车,流着眼泪诉说自己的不幸,苦苦哀求车主带他回家过年。

让他伤心的是,每个车主都说:“带你一趟,我要损失两百多元,你还是在这里过年吧。”

大贵说:“回到老家我给你400元。”

车主嘲笑说:“你干了一年都没挣到车费,谁敢相信你?你快走开,别碍人家上车。”

大贵正要离开,就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挤车时掉下一沓钱,最少有一千元,他本能地喊:“喂,戴眼镜那个,你的钱掉了。”

一喊完,大贵就后悔了。喊他干什么?悄悄捡起这沓钱,不但回家的路费解决了,还能买不少东西呢。

“眼镜”听到喊声,弯腰捡起钱,回头对大贵说:“兄弟,谢谢啊!你怎么还不上车?马上要开车了。”他以为大贵也是搭这辆车的。

大贵像中了邪一样,竟糊里糊涂地跟他挤上车去。上了车,大贵才发现,这辆车是往北开的,而自己的家却在南边。

大贵想下车,却不甘心,他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把那家伙的钱弄过来。

刚才上车时,大贵看见“眼镜”把钱放进右边的衣袋,于是就紧挨着“眼镜”的右侧坐下去,顺势将手贴着他的衣服探一探。果然,“眼镜”右边的衣袋硬梆梆的。大贵想:“眼镜”穿的是大衣,口袋很宽,他对自己又毫无防备,把里面的钱弄出来应该不难。最好是能跟他一块儿下车,下车时挤,容易得手,得手后又容易逃脱。

大贵正算计着,车主就来检查了,没有买票的要补票。大贵看见“眼镜”买50元车票,也跟着把仅有的50块钱递过去。

车主问:“到哪?”

大贵指指“眼镜”,说:“同他。”

买了票,“眼镜”高兴地问:“兄弟,你也是新乡人?”

大贵心里想,鬼知道新乡在哪里,我只是要搞你的钱才和你同行。他怕被识破,不敢假冒新乡人,就老实说:“不是。”

“眼镜”显然对大贵很有好感,一路和他说话,问大贵是哪里人,大年三十去新乡干什么。从不撒谎的大贵不得不撒谎说:“我大舅在新乡,我去大舅家过年。”

“眼镜”好奇地问:“怎么去跟舅舅过年,不在家陪父母?”

这种时候,别人都是赶回家跟亲人团聚,自己却跑去大舅家,这太不合情理了。为了不让“眼镜”起疑,必须想出个过硬的理由。大贵只好继续撒谎,假装伤心地说:“我父亲两年前就去世了,母亲几天前也没了,现在舅舅那里就是我最好的家。”

“眼镜”为自己的冒失连连道歉,大贵却真的伤心起来,自己大年三十竟谎称父母双亡,这是什么儿子啊!越伤心,他就越恨采石场的老板。

想到家中的父母,大贵情不自禁地掉下两滴泪。“眼镜”掏出纸巾,替大贵揩掉眼泪,抚摸着他的背说:“别难过,别难过。”

大贵将计就计,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一只手却伸进“眼镜”的衣袋。那沓钱就在这个衣袋里,大贵的手触摸到钱了。他特意用食指按一下钱,试试“眼镜”的反应。“眼镜”压根没想到大贵会做贼,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大贵使劲抽噎一下,大幅度扭动身子,趁势把钱抓在手心里。“眼镜”拍着大贵的肩膀,傻乎乎地说:“哭吧,哭吧,哭一下就好了。”

只要把钱掏出来,就能够回家过年,就能够买年货了,可惜客车正在飞驰,车门紧闭,万一被“眼镜”发现,无路可逃,大贵希望有人下车,只要车一停,他抓起钱就跑。

大贵紧张、激动、害怕,身子不由得微微颤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眼镜”以为大贵是冷得发抖呢。客车迎着寒风往北开,大贵穿得单薄,肚子又饿,确实越来越冷了。

“眼镜”关心地说:“看你冷得全身都发抖了,来,把我的大衣穿上。”他边说边脱大衣。

大贵赶紧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尴尬地说:“这……这怎么好意思?”

“眼镜”笑一笑说:“只是借给你穿一穿,又不是送给你。到了新乡,你把衣服还给我。”

大贵穿上“眼镜”的大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时候客车停了,车门大开,有人下车了。大贵向窗外望一望,公路两边都是山岭,只要跳下车,跑上山,就不但得了一沓钱,还白得一件大衣。这件大衣还是八成新的,料子又高档,看样子值好几百块。可是,“眼镜”对自己实在太好了,自己出来打工后,从来没碰见过这么好的人。如果把“眼镜”的钱和衣服弄走,那自己还是人吗?

大贵左右为难,他脑子里好像有两个人在吵架,一个说:“傻瓜,你还磨蹭什么?快跳车逃跑啊!”另一个说:“人家把你当兄弟,你不能害他!”

犹豫中,车门又关上了,客车继续往北开去。

此后车子还停过几次,每一次大贵都有机会逃跑,可他每一次都在做好人还是做坏人间摇摆不定,坐失了良机。

车子终于到了新乡,又一次停住了。“眼镜”高兴地说:“兄弟,到了,下车吧。”说着就站起来,向车门走去。

大贵不得不站起来,跟着“眼镜”走向车门。

从座位到车门只有几步,大贵却像走了半年,脑子里那两个人像两个武林高手,转眼间又斗了十几个来回:要钱,还是不要钱?

下了车,大贵还可以逃跑,虽然人很多,但这年月见义勇为的人越来越少,估计逃脱没有问题。

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大贵告诫自己,又特意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在心里对自己喊:“跑,快跑!”

可是,大贵的脚却不听使唤,竟向“眼镜”走去。他的手也不听指挥,麻木地脱下大衣,硬生生地递给了“眼镜”。

“眼镜”穿上大衣,很亲热地拍了拍大贵的肩膀,说:“兄弟,再见了,祝你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大哥,也祝你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大贵不相信这种话是自己说的,可这分明是自己的声音。

看着“眼镜”远去的背影,大贵只想放声大哭。大贵在新乡没有半个熟人,他已身无分文,又冷又饿。

老天真是瞎了眼,不但不可怜大贵,还纷纷扬扬地撒下冷雨,北风灌进大贵的衣领,冻得他直打寒颤。这个年怎么过啊!

大贵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你来这鬼地方干什么?干什么啊!”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泪眼朦胧中,大贵看见“眼镜”正在穿过大街,他猛然醒悟过来:如果不跟着“眼镜”,自己很有可能在新年冻死街头。

大贵发疯似地向“眼镜”奔去,大声喊:“大哥,等等我。”

看见大贵回到身边,“眼镜”诧异地问:“兄弟,你还有什么事?”

大贵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能去你家过年吗?”

“眼镜”爽快地说:“当然可以,不过你舅舅能同意吗?”

大贵说:“我刚刚打电话到大舅家,舅妈说,大舅病了,在医院里。舅妈叫我不要去她家过年了。我……我现在没地方去。”

“眼镜”愣了一下,好像不相信大贵的话。大贵急中生智,说:“大舅对我很好,舅妈却厉害得很,她不喜欢我去她家过年。”

“眼镜”安慰大贵说:“不要紧,走,到我家去。”

到了“眼镜”家里,大贵才知道,“眼镜”叫黄明,也是在外打工的,但他读过大学,在一家公司里做文员,收入比大贵好得多。

黄家有好几个人在外地工作,这时候都回到了老家。一下子增加几个人,再加上大贵,晚上睡觉的房间和床都紧张。黄明主动说:“我和大贵共睡一张床。”

晚上,大贵和黄明睡到了同一张床上。想起白天的经历,大贵好像有一块骨头卡在喉咙里,不吐不快,他想把坐这趟车的真相告诉黄明,却又难以启齿。

大贵翻来覆去,无法入眠。黄明问他有什么心事,大贵支吾说:“没事。”

黄明碰了碰大贵说:“你的心事我都能猜到一半了。讲吧,讲出来心里就舒坦了,大过年的,不要憋出病来。”

大贵好奇地问:“你能猜到我的心事?那你说说看。”

沉默了一会儿,黄明才说:“你没有舅舅在新乡,对吧?”

大贵吃惊地问:“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黄明说:“到舅舅家过年这么大的事,应该预先约好,而不是到了新乡才打电话。再说,我估计再狠心的新乡人,也不会在大年三十把外甥拒之门外。”

大贵激动地说:“大哥,我不但没有舅舅在新乡,我上车还是……”

黄明打断大贵的话,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用说了。”

大贵倔强地说:“不,我要说。大哥,我上车是想偷你的钱的,你却对我这么好。”

黄明握住大贵的手说:“你有过那么多机会,却始终没有下手,其实你是个好人。”

大贵叫一声“大哥”,把黄明紧紧抱住。外面寒风呼啸,屋里却暖融融的。

大贵这才想起采石场的张叔来,要给他打个电话。摸摸床头的衣服,发现忘了带手机出来,难怪这一路来都没接到张叔的电话。

大贵只好借黄明的电话,拨通张叔的手机。一听到大贵的声音,张叔就关心地问:“大贵,你没出什么事吧?这大半夜……”

可能因为起来接电话,突然着凉,张叔话还没说完就急速咳嗽起来。咳嗽了一通后,他才接着说:“大半夜不见你回来,我担心死了。”

大贵说:“张叔,我在一个好心人的家里,一点事也没有。夜里冷,你要注意身体,把我那张被子也拿到你的铺上,盖严实点。”

张叔咳嗽一声,说:“你的老婆孩子在你的铺上呢,我看他们睡着没有,别挂电话。”

大贵惊得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能放进一个鸡蛋。不一会儿,那边就传来阿翠的声音:“大贵,你在哪啊?”

大贵说:“我在一个朋友的家里,你跑到采石场来干什么?”

阿翠哽噎着说:“我带儿子来跟你过年,没想到你在外面这么难。”

这么晚了,小亮亮居然没有睡,咿咿呀呀地喊:“爸—爸!”

大贵的心都碎了,他安慰妻子说:“别哭,明天我就回采石场陪你过年。”

责任编辑:黄秀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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