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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道与养生:北大藏简《魂魄赋》谫论

2017-11-25曹建国

长江学术 2017年3期
关键词:魂魄划线

曹建国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游道与养生:北大藏简《魂魄赋》谫论

曹建国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北大汉简中有一篇赋类作品,整理者命名为《反淫》。在整理者研究的基础上,一些问题还可以继续探讨,包括文辞、简序以及篇旨、命名等诸问题。尤其是它和枚乘《七发》的关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赋史意义问题。尽管这篇赋在语词和语段等方面和《七发》颇多类同之处,但并不能认为它是《七发》的初稿,这只能反映出早期赋的创作中共同的知识背景以及集成式的创作模式。

北大简《魂魄赋》《七发》 游道 养生

《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肆)》收有一篇赋体文,整理者根据编号为简1背书“反淫”二字,将之命名为《反淫》。但我们觉得这样的命名理由并不充分,暂将之命名为《魂魄赋》,具体理由会在下文给出。这是一篇非常重要的赋类文献,整理者傅刚、邵永海先生对于简文的文辞训诂及文章主旨都进行了比较深入的讨论,也为后续的研究奠定了基础。当然,有些问题还可以继续讨论,比如关于这篇赋的作者问题,及其与《七发》的关系。另外,简文的文辞训诂也还有一些讨论的空间,包括简文文字的隶定及简序的安排等问题。缘此,本文特就上述诸事略作附骥之谈,以就教于方家。

一、简文的篇名、简序及语词补释

1.夏即票风雷辟磨之所缴也(简2-3)

简文中“雷”处简1的最下端,然根据《魂魄赋》简书写体例,其下应该无字。但“票(飘)风雷辟(霹)磨(雳)”文句不畅,所以“雷”下当有缺文,系抄手漏抄。根据文意,“雷”下当补一“霆”、“电”之类的字。相同的情况在《魂魄赋》中还有一些,如简5“弧(孤)子之鉤为隐,寡女珥为穀”应在“寡女”下加一“之”,简8“乘灵(軨)猎车,驾诱骋之马”应在“车”前补一“之”,简12“楚英之鹿,菜以山膚;濮之肉,芼以筍蒲”,“濮”前后当有缺文,应予以标示。

2.王孙闻之,兆思心扬(简6-7)

整理者将“兆”读为“遥”,遥思即远思。心扬,整理者曰:“扬,悲伤。《诗经·鲁颂·泮水》:‘不虞不扬。’毛传:‘扬,伤也。’案:‘扬’亦可解作振荡。”

案:“兆”读为“遥”不妥,当读为“恌”,通“愮”。《尔雅·释训》:“灌灌,愮愮,忧无告也。”《释文》:“愮,又作恌。”《广雅·宵韵》:“愮,忧也,悸也,邪也,惑也。恌,同愮。”《诗·黍离》“中心摇摇”,毛传训为“忧无所愬”,即以“摇”为“愮”。

“扬”固然可解作振荡,但考虑到“此天下至忧悲”,则解作“振荡”显然与上下文不合。而整理者将“扬”解作忧伤,并引毛传为证,亦不妥。因为“扬”没有“悲伤”之义,毛传曰“扬,伤也”并非释义,而是释字,相当于正字,意思说这里的“扬”其实是“伤”字。

3.马四扶,车折风(简 8)

整理者未释。扶或可同旁、彭、庞之类字相通,扶是帮纽鱼部字,旁、彭是并纽阳部字,声韵皆可通。“马四扶”即类乎《诗经》中的“四牡旁旁”、“四牡彭彭”,形容马壮。“车折风”之“折风”即“逝风”,“马四扶”正对应“车折风”。

4.变冯之卵(简 13)

“变冯之卵”即鸾凤之卵,《吕氏春秋·本味》:“流沙之西,丹山之南,有凤之丸,沃民所食。”高诱注:“丸,古卵字。”又曰:“食凤卵也。”

5.燕茝秦衡(简 15)

茝,整理者释为从艹从匠,认为是“蘠”的异体字。不确。对照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所收陶文“茝”,与此字形正合。王挺斌根据施谢捷对“茝”姓汉印考释成果,认为“茝”下部或讹作“匠”。

7.素笄(枅)檐榱(简 22)

素,整理者读如字,解释为无饰。但这样的解释明显和上下文语境不合,也不合文献记载。《淮南子·本经训》“乃至夏屋宫驾,县联房植,橑檐榱题,雕琢刻镂,乔枝菱阿,夫容芰荷,五采争胜”云云,是为《魂魄赋》所本。《淮南子》强调广厦宫架之雕琢刻镂之精巧,《魂魄赋》也当与之同,否则无以成为天下之至乐。整理者引《淮南子·精神训》中尧屋素朴作为例证,与此段文字语境不合。所以将“素”训为素朴无饰不妥。我们认为“素”通“错”,《易·履》卦初九“素履,往无咎”,马王堆帛书《周易》作“素”作“错”。又古书“素”、“索”关系密切,常互通。《周易·震》卦上六“震索索”,马王堆帛书作“震昔昔”。错是错画之义,“素(错)笄(枅)檐榱”与《淮南子》“雕琢刻镂”、“五采争胜”正相吻合。

8.挂滂浩之艾(简24)

依照整理者的解释,似乎理解为佩戴艾草。案:不妥。一是艾草是一种与香草相对的臭草,《离骚》“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配”为证。更重要的是,这段文字说游钓,以佩艾起始,殊不可解。所以我们认为文中的“挂”当为“絓”的借字,两字古籍常通。絓,止也。《楚辞·哀郢》:“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洪兴祖补注:“絓,碍也。”《文选》刘孝标《辩命论》:“才絓中庸,在于所习。”李善注引《广雅》曰:“絓,止也。”又《楚辞·大招》“姱修滂浩,丽以佳只”,王逸训“佳”为“善”,是该句的“挂”也可读为佳。

文中的“艾”通“外”,《国语·晋语一》:“国君好艾,大夫殆。”韦昭注:“艾当读为外,声相似误也。”《韩非子·内储说下》同样引狐突语正作“好外”。所以简文“挂滂浩之艾”意为止于大水之外,与下句“游洞庭之浦”相对成文,皆为钓鱼处。《淮南子·精神训》:“生不足以挂志,死不足以幽神。”其所谓“挂志”便是使志止之义,与此可相参。

9.为蒹芳(简 29)

整理者读“蒹”为“搴”,并说“搴芳”犹《离骚》之“揽茝”。案:“为搴芳”不辞,同时也与上句“攓芳莽”对应不起来。所以我们怀疑“为蒹芳”或有倒文,或作“为芳蒹”。暂阙疑。

10.甘露(简 33)

甘,整理者隶作“白”,当隶作“甘”。“甘”前可补一“之”,简32“饮三危”衔接。

11.骑豹从虎(简 33)

从,整理者解为“使跟从”。案:不确,当读为“纵”,“纵虎”与“骑豹”相对成文。

12.身无荷疾(简 34)

荷,整理者读为“苛”,苛疾即重病。案:不确。当读为“疴”,疴疾即病,不必求深,解为重病。

13.大灌(观)者弗以櫼(纤),湛于道者弗……(简35)

“以”,整理者隶作“小”,不确,细审字形,当为“以”。“櫼”,整理者无释,审字形,可隶为“櫼”,读为“孅”,意为细小。《淮南子·原道训》:“夫目察秋毫之末,耳不闻雷霆之声;耳调玉石之声,目不见太山之高。何则?小有所志,而大有所忘也。”可参。简文中“大观者”即“湛于道者”。

15.王孙徙倚,依陛芬芳(简41)

依,原字模糊,整理者根据上下文义暂定为“文”,引刘祯《鲁都赋》“文陛”词例解“文陛”为“宫阙的殿阶”。案:此说无据,不从。依据整理者提供的红外线照片,此字依稀可辨为“依”的上半部,加上下半部残存笔画,隶作“依”可从。依,侍也,依傍,倚靠之义。《楚辞·招魂》:“坐堂伏槛,临曲池些。芙蓉始发,杂芰荷些。紫茎屏风,文缘波些。文异豹饰,侍陂陁些。轩辌既低,步骑罗些。兰薄户树,琼木篱些。”王逸注:“陂陁,长陛也。”“侍陂陁”即“侍长陛”,亦即简文“依陛”。又池中有芙蓉,兰木为篱,故曰“芬芳”。而“轩辌既低,步骑罗些”,王逸注:“言官属之车,既已屯止,步骑士众,罗列而陈,俟须君命也。”此即简文“王孙徙倚”之义。

清华,整理者解为景物的清秀美丽,似乎不妥。“清华”可读为“精华”,即文中所主张的道家精微之旨。

二、《魂魄赋》简序调整

整理者对《魂魄赋》的编连之后,文章大体可读。但有些问题尚需要提出讨论,尤其是文章的后部分,文气颇感不畅。主要是简39-简42的这段内容。先迻录简文如下:

如果不能和简41、42相连,那该如何编连呢?我们认为关于这个问题或许有两种答案。一种是简39、40单独编连,独立成节。另一种是简39、40和简10、11相连。即:

而我们认为这样的编连也有其相对合理之处。其一是内容大体衔接,简10“台垒成”与上文有相关性。其二是根据其背划线,也大体可以佐证上面的这种编连假设。所谓的背划线是指出土的竹简背部有划线,或是墨线,或为刻划线。人们以前并没有太注意背划线,后来渐有学者根据背划线来思考竹简编连,如李天虹、孙沛阳。但与此同时也有学者提醒背划线对于编连价值的有限性,因为时常有内容一贯但划线却不能衔接的现象出现。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多种可能,竹简损坏,或是抄写致误都会迫使另换新简,因而导致划线不能一致。当然也有可能是缺简造成的,这种情况下不仅划线不能相连,内容也不能衔接。而我们则可以根据划线的缺失情况,大致判断缺简的数目。根据背划线思考简序编连,大体上会考虑这些因素。一是一条完整的背划线长度及其可能关涉的竹简数目,二是划线在每一枚简上左、右端至定点的距离及其斜率,三是相邻两枚简前简右端与后简左端的吻合度。根据上述三点大体可以判断一篇竹简文献的用简情况。就北大藏简第四册两篇简文来看,《妄稽》简背划线要规则些,一条完整背划线长度大约关涉八枚简。而《魂魄赋》简的情况要复杂些。根据背划线左、右端数据以及它的斜率,《魂魄赋》简主体形式背划线右端长9㎝左右,斜率在0.7㎝至0.8㎝之间,大约关涉11至12枚简。但简14背划线右端数据为11.3㎝,准次,这条背划线大约可关联14到15枚简。当然,《魂魄赋》简斜率也不一致,大约有0.6㎝、0.7㎝、0.8㎝、0.9㎝、1㎝等几种类型,其中以0.7㎝、0.8㎝为主。而相邻两件中前一简的右端和后一简左端或相吻合,或相差0.1㎝至0.3㎝。总之,我们虽然不能完全依据背划线进行简序编连,但背划线有助于编连则毋庸置疑。根据整理者提供的竹简信息,简39背划线左3.3㎝,右4.0㎝,斜率为0.7㎝;简40背划线左4.2㎝,右4.9㎝,斜率也为0.7㎝。再看简10,其背划线左为5.2㎝,右为6.0㎝,斜率为0.8㎝;简11背划线左为6.0㎝,右为6.9㎝,斜率为0.9㎝。排除误差等因素,我们大体可信它们原本属于同一条划线中的简。其三是我们也可以在传世文献中找到例证,《楚辞·大招》:“夏屋广大,沙堂秀只。南房小坛,观绝霤只。曲屋步壛,宜扰畜只。腾驾步游,猎春囿只。琼毂错衡,英华假只。茝兰桂树,郁弥路只。”这段文字和我们编连的简文具有很高的相似度,如“夏屋”、“沙堂”与“高堂邃宇”,“小坛”、“绝霤”与“薠壇总罶”,“曲屋”与“脩镡曲校”,“宜扰畜”与“斗鸡游庭,骏马盈厩”,“腾驾步游,猎春囿”与简文中描述的打猎情境,等等。

我们将原简文编连中39、40两简与41、42拆开,但剩下的简41、42放在原来位置也不合适。我们的建议是将这两枚简提前,上接简30。调整后的简文应该是这样:

风。此天下至虞乐也,夫子弗欲为邪?”曰:浸病未能。[三〇]

所以这样调整,其一,简26至简30应属于同一条划线中的简,简30左端为4.1㎝,右端为5.0㎝,简42左端为5.8㎝,右端为6.6㎝。据此推断简30与简 42之间当有一枚缺简,我们将其序号假定为41’,则简41’的左端为5.0㎝,右端为5.8㎝,正好衔接。而现在的简41上并没有划线,显然属于临时补进来的。而简41’当以“魂曰”起始,下与简41相连。其二,将简42之“伉行”夹在简35的“至道”和简46的“至神妙”之间颇觉不妥,造成了文义的生硬衔接。其三,从简42的“愿败刏精神,奋迅形体,强观清华”到简37、38的“若吾比夫子,犹尺蠖之与腾蛇。身方浸病,力弗能为”,再到“愿一闻之”,再到最后涣然病消,文气一贯,而且也可以和枚乘《七发》文脉相参比。

简51,整理者认为属于《魂魄赋》,或可从。根据其内容,尤大概是圣人、众人观念的对比,颇类《七发》等正文前的引文,其位置应该在正文前部。

简36与简35的问题,杨元途认为简36可以上接简35。然综合简的背划线考虑,觉得宜从整理者的意见。简35的背划线,左5.2㎝,右6.0㎝;简37左6.8㎝,右7.5厘米,似乎这两枚简之间正好缺一枚简,左6.0厘米,右6.8厘米。再就内容看,“湛于道者弗无间”也不辞。“无间”即《庄子》中的“无别”,体现出圣人的齐物观念。如果“弗无间”即有别了,显然说不通。

综合诸家考释意见,我们可以将简文编连如下:

……□然根远乃近□之圣人字曰□众枉命活□……

魂曰:“乘灵(軨)猎[之]车,驾诱骋之马,摄下(夏)服之筴(箭),载乌嗃之弓,马四扶,车折风,取射千金之童(重)。此天下之至康乐也,夫子复欲驼(驰)邪?”曰:“浸(寝)病未能。”

魂曰:“高堂遂(邃)宇,连徐(除)相注,脩镡曲校,薠壇总雷(罶),斗鸡游庭,骏马盈厩。剑(?)客来□,□□苁苁。寻杖为巧,危冠缥服,榆(揄)袂容与;横流进退,以数相耦。檀木纡棘橜,接措(错)交横。台雷(垒)成,汤(荡)春江。寻(撏)虎狼,挚蜚鸟,道极狗马之材,穷射御之巧。此天下至浩乐也,夫子弗欲过也?”曰:“浸(寝)病未能。”

魂曰:“挂(絓)滂浩之艾,游同庭之薄(浦),临石岸之上,阴(荫)樛杨之下。静居闲坐,观勭(动)静之变,顺风波之理,挟芦竿,垂芳饵,投与浮泛,以骛鲢鲤。此天下至闲乐也,夫子弗欲施也。”曰:“浸(寝)病未能。”

于是处闲静之宫,冠冕以听朝,族天下博彻闲夏(雅)之士,若张义、苏秦、孟柯(轲)、敦(淳)于髡、阳朱、墨翟、子赣、孔穿、屈原、唐革(勒)、宋玉、景琐(差)之偷(倫),观五帝之遗道,明三王之法藉,以下巧(考)诸衰世之成败,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别同异,离坚白,孔老监听,弟子伦属而争。天下至神眇,夫子弗欲口邪?曰:“愿一闻之。”

三、《魂魄赋》命名及篇旨

整理者将简文命名为《反淫》,根据是其编号为简1背书“反淫”二字。但所谓的简1是否属于这篇简文,还有很大的讨论空间。字形固然相近,但字形相近并非归篇的绝对条件。相对而言,内容及书例是更为关键的依据。

根据整理者提供的信息,简1系两端残简拼合而成,拼合后长8.8㎝。其他完整简一般三道编绳契口,上契口大致位于距上端1.4㎝处,中契口大致在14.8㎝处,下期口位于距下端1.4㎝处。根据已发现竹简书写篇名的习惯,其大致位于简的上端。简1上没有契口印痕,我们推测这段简应该位于上契口和中契口中间,也就是一枚完整简的2㎝至14㎝处。但已发现竹简书写篇名或位于第一简简背,如银雀山汉简的《唐勒》;或位于最后一简简背,如清华简第五册《厚父》;或位于简文正文的起始,如郭店简《五行》。如果写有“反淫”的这枚简是这篇简文的第一简,那么这句颇具对话意味的“愿称王乔赤松之道”显然与简序不合。如果这枚简是全篇的最后一枚简,那么显然也和简50内容相冲突。因为简50内容明显标示全篇已经结束,不应再有下文。由此推断,我们认为或是简1不属于这篇简文,而另属他篇。这是我们将这篇简文定名为《魂魄赋》的原因。

“反淫”是具有强烈意义指向的词汇,所以整理者在将“反淫”作为篇名的同时,也将“反淫”视为简文的主旨。如果“反淫”所在的简不属这篇简文,那简文的主旨也需重新讨论。

根据简51,我们推测这篇简文前面当有一部分内容缺失,缺失的内容应关乎魄致病之由,因为它对比了“圣人”和“众”,也提到了“枉命”、“恬”,这类乎枚乘的《七发》开篇。大家对《七发》主旨的讨论多囿于劝谏说,但不管是认为是劝谏吴王刘濞,还是劝谏梁王刘武,都于文无征。若刘勰谓其“戒膏粱子弟”,亦泛泛而论。盖因《七发》的宗旨在反对奢靡淫逸生活的同时,更加强调的是养生之道。《吕氏春秋·本生》“出则以车,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之曰招蹷之机。肥肉厚酒,务以自强,命之曰烂肠之食。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之斧”,但《吕氏春秋》只是借这三种祸患说明“贵富而不知道,适足以为患”的道理,因为“三患者,贵富之所致也”。他甚至说如果富贵而不知“道”,还不如贫贱,而“古之人有不肯贵富者矣,由重生故也;非夸以名也,为其实也。则此论之不可不察也”。凡此种种也都是为了证明养生的道理,以及养生与明道的关系。而《七发》也有“蹷痿之机”、“寒热之媒”、“伐性之斧”、“腐肠之药”的说法,相信枚乘的表达宗旨应该同于《吕氏春秋·本生》。但有一个问题需要解释,即《七发》下文所陈至悲之音、至美之味、至骏之乘、至浩博之乐、至壮之校猎、至怪异之观与开篇所谓“蹷痿之机”、“寒热之媒”、“伐性之斧”、“腐肠之药”是什么关系,与吴客所谓“要言妙道”又是什么关系。我们认为吴客所陈“至悲之音”等应归诸要言妙道,而非“伐性之斧”等消极的定位。首先,养生并不排斥物,正如《吕氏春秋·本生》所说“物也者,所以养性也,非以性养也”。主张物利于性则取之,害于性则舍之。其次,我认为《七发》所陈诸事都已经超越了物质层面和肉体感官的享受追求,而上升到精神层面,因而合乎养生之道。音乐强调师堂、伯牙之琴理,骑射则王良、造父之御道,登览则有博辨闲雅之士原本山川草木,校猎则有毅武孔猛之人贞信形于金石。至于八月观涛,更是“澡概胸中,洒练五藏”,那些“眇小烦懣,酲醲病酒”则不足以言。至于有学者认为吴客前陈几事都不能打动吴太子,所以称不上要言妙道。其实不然,所谓垒台起于尘土、千里始于足下,吴太子之所以能被打动,而前陈几事正是必不可少的铺垫,吴太子的反应便可为证。这正是吴客“世之君子,博见强识,承闲语事,变度易意”之旨,也是战国秦汉以来所主张的养生之道。更何况《七发》中草草罗列几个先秦诸子的名字,并没有什么具体内容,也看不出所谓真正意义上的“要言妙道”。

就上述养生观对于物的态度而言,《魂魄赋》和《七发》是一致的。我们以饮食为例:

就道层面的养生而言,简文有非常充分的展开,而且它的表述和《淮南子》、《庄子》很接近。尤其是《淮南子》,整理者的释文可证。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它的根源就在于《庄子》,因为《淮南子》道与养生的观念即本原于《庄子》。而这恰恰和《魂魄赋》的最后两段简文相吻合。简文倒数第二段列举了一大批名单,涵括纵横家、儒家、墨家、名辨家以及辞赋家,也说到了“孔老览听”。尤其值得注意的还有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道家人物阳朱,盖因阳朱养生只重视形养。这些都是简文作者所不取的,故以“不若”否定上述诸子之说。而诸子中并没有庄子,这也回应了上文它对道游的表述。最后一段有缺文,但“处大廓之究”、“游于至清”等表述使我们大体可以推断它是对简31至简38的回应。

总之,我们认为《魂魄赋》的主旨和“反淫”关系并不大,其重点表现的是去累全德、顺应自然的养生之道。

四、《魂魄赋》与《七发》的关系

无论是主旨还是表述,乃至行文方式,《魂魄赋》与《七发》都具有相似性。缘此,整理者傅刚先生就《七发》与《魂魄赋》的关系进行了讨论。他总的倾向认为,《魂魄赋》和《七发》都是枚乘的作品,而《魂魄赋》类乎《七发》的初稿。我们认为,关于《魂魄赋》与《七发》的关系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

第一,文献记载汉代赋家,至少是西汉赋家有没有打草稿或初稿的现象。司马相如梁王时期作《子虚赋》,后来为汉武帝写《天子游猎赋》,即《子虚上林赋》,整理者认为《子虚上林赋》是在《子虚赋》的基础上改写的。姑且不论《子虚赋》与《子虚上林赋》之间是何关系,比如是否在《子虚上林赋》之外另有《子虚赋》、《上林赋》,抑或今传《子虚上林赋》中的前半段即是原本的《子虚赋》。如果今本《子虚上林赋》之外另有一篇《子虚赋》,则二者互不相干。如今本《子虚上林赋》的前半部分就是原来的《子虚赋》,那也只是续写,和改写、初稿亦无涉。根据文献记载汉武帝阅《子虚赋》而喜的记载,我们猜想司马相如不会另起炉灶重作一篇,更大的可能是是在原本的基础上增加《上林赋》,这样更符合汉武帝的心理。而且如果不是司马相如的处境改变,他也不会在《子虚赋》之外再作一篇《子虚上林赋》。与此同时,我们也要考虑到当时的书写条件,尤其是书写材料。在书于竹简这种极不便利的条件下,作家写初稿或打草稿都是很难实现的,尤其是所谓的大赋。

第二,《魂魄赋》在同于《七发》之外,又有哪些异?先谈主旨。正如上文我们分析的那样,两篇作品的主旨都和养生有关,都关乎到游世与游道的问题,可是在具体表述上都有一定的差别。以游道为例,《魂魄赋》与《七发》不仅有所差别,而且还不小。在《七发》中,枚乘列举的方术之士有资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并说“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而在《魂魄赋》中,简文作者也列举了差不多的人物,亦有“孔老览听,弟子伦属而争”。最关键的是作者没有提及庄子,其原因就在于,无论是简31至简38食精游道还是简48至简50之“游于至清”,都和庄子的思想非常接近。而在《七发》中,提到的诸子都是口诵要言妙道之人,而在《魂魄赋》中,这些诸子都成了被舍弃或被否定的对象,至少不是最高明之人。所以,就诸子之道而言,《魂魄赋》比《七发》指向性更加明确。再看题材。《七发》写了七件事,而《魂魄赋》写十三件事。两相比较,《魂魄赋》与《七发》比,多出燕饮、博戏、垂钓、弋射、交游、仙游、妙道等,少了观涛部分。但其实《魂魄赋》中弋射、燕饮等内容,在《七发》登临部分也有涉及。而且就算是这两篇文章所谓的相同部分,也有详略之别。大体上说,《魂魄赋》涉及的内容较《七发》为广,而《七发》在每个具体的细部方面都比《魂魄赋》要详细得多。所以说,这两篇文章在处理材料的方法方面有很大的差别。最后看行文。《魂魄赋》行文的方式基本上“此天下至×乐,夫子弗欲×邪”,具体的排列即“至忧悲”→“至康乐”→“至浩乐”→“至……”→“至淫乐”→“至靡乐”→“至……”→“至闲乐”→“至虞乐”→“至伉行”→“至道”→“至神妙”。而《七发》则是以“至悲”→“至美”→“至骏”→“至靡丽皓侈广博”→“至壮”→“真喜”→“怪异诡观”→“要言妙道”。而比较可知,《七发》之“至靡丽皓侈广博”关涉的正好是登览,内容涵括《魂魄赋》多项。不知这是一种巧合,还是《魂魄赋》这种“至×”是当时一种惯用的表达方式。而在具体铺陈中,《七发》有意识增加了一些对话情节,如“校猎”和“观涛”都表现了吴太子与吴客之间的对话,似乎吴太子已经迫不及待。这就使得《七发》相对更加紧凑,而《魂魄赋》情节相对松散。总之,从上述三个方面来看,《魂魄赋》和《七发》无论是主旨、选材还是行文结构方式,还是有相当大的差别的。如果认为它们出自一人之手,似乎有点牵强。

第三,再看看《魂魄赋》、《七发》之同。我们以《魂魄赋》中的“逐射”为例:

魂曰:“乘軨猎之车,驾诱骋之马,摄夏服之箭,载乌嗃之弓,马四扶,车折风,取射千金之重。此天下之至康乐也,夫子复欲驰邪?”曰:“寝病未能。”

这段内容在《七发》中被打散了,分属不同的片段。其中“取射千金之重”被置于“逐射”,而“乘軨猎之车”、“摄夏服之箭,载乌嗃之弓”则被置于“校猎”。试想,如果这两篇文章都是枚乘一人所作,当不至于差别如此之大。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是,这些内容都具有很强的知识色彩。它们或者是关乎某种传说,比如夏服之箭关乎夏后氏,乌号之弓则或关乎楚地物产,如应劭注,或关乎黄帝成仙说,如张揖注。或者关乎某种制度,如軨猎之车。或者是见于更早的文本,如“诱骋之马”出于《招魂》。这让我们猜想这样的内容背后隐藏的某种知识传统,属于这个系统的知识可以学而致,无需强调独创。所以即便是属于《魂魄赋》和《七发》共有的材料,也不比一定要和枚乘个人联系起来。这也可能关系到早期赋的创作模式问题,比如所谓的“集成模式”,即不同的描写片段按照一定的序列拼合在一起,从而完成一篇作品的创作问题。在《西京杂记》等文献中记载汉赋作家在创作时表现出速度的差异,比如枚皋作赋的速度要远远快于司马相如,其原因就在于他们或许采取了不同的创作模式。一个是知识片段的拼合,而一个则是劳心费神的创作。因为创作方式不同,他们的作品水准也有差异。枚皋速度快但常有“语病”,司马相如虽慢却被视为“神化”。当然,这一问题非常复杂,所以无法在这篇文章中展开。

综合上述三点,我认为《魂魄赋》和《七发》各自独立,不必一定是初稿和定稿的关系,它也不必出自枚乘之手。如果能剥离它和枚乘的关系,那它所谓的赋史意义也就要重新思考,至少不应该和汉大赋成熟以及七体文学的兴起紧密关联在一起。

责任编辑:程芸

Roam with Dao and Regimen:On Fan-Yin of Bamboo Slips of Han Dynasty

Cao Jianguo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Hubei,China)

There is a literary work of FU which is named Fan-Yin on Bamboo slips of Han Dynasty collected by Peking University.On the basis of the study of the organizers,some problems can continue to be worth exploring,including rhetoric,simple order and articles,naming and other issues,especially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t and the Qi-Fa a prose written by Mei Sheng,a poet of Han Dynasty.and its literary significances.Although words and paragraphs of this article have startling similarity with Qi-Fa,we can not say that the Fan-Yin is draft of Qi-Fa.This phenomenon can only reflect the shared contexts and the integrated creative mode of early creative writing.

Hun Po Fu;Qi-Fa;Roam with Dao;Regimen

曹建国(1967—),男,安徽霍邱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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