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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嫁歌

2017-11-18潘年英

民族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大妹花果大舅

潘年英

老东把车子停在圭丫村寨子中间的空地上。锁好车子后,他开始爬坡往山上走。那寨子是缘山而建的,清一色的吊脚木楼,从坡脚延伸到山顶,因为坡陡,其实一整匹坡也建不了几栋木楼,他大妹家差不多到山顶上了,这地方视野开阔,空气清新,倒是个很好的养生居所,但要在这里生活,那就还是有诸多的不方便。那年嫁大妹时,这圭丫寨还不通公路,老东来当“皇客”,是走路进来的,后来又走路回去,爬这大坡他出了一身大汗,老东当时就赌咒发誓说,今生今世,就是拿枪逼我,我也不会再来这地方了。

大妹家门前有三棵大松树,妹夫老秀在松树间架设了几块木板,供家人乘凉,因为坡大,山高,来风也大,夏天乘凉,倒的确凉快无比,不注意加衣服还会感冒,但冬天就冷了。不过这天天气晴和,又没有风,松树间的木板上还是坐满了人,有人远远看到老东往山上走,就立即报告了大妹一家,大妹就吩咐女儿花朵和儿子花果出门来迎接大舅。她还特意嘱咐花果要放一挂鞭炮,以示隆重。花果听话,赶紧出门来放鞭炮。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过后,老东出现在松树脚下,花果和花朵奔过来拉住他的手,说我爸和我妈念你几天了,担心你工作忙,来不了。老东说,工作是很忙,但再忙,我花朵的婚礼还是必须出席的。花朵把头依偎在老东怀里,撒娇道:“还是我大舅对我最好。”

猪已经杀过了,有人在猪圈旁边处理猪的尸体。更多人排排坐在大妹家门前的空地上晒太阳。大妹在屋里屋外忙着,妹夫老秀更是忙得打颠倒。他们匆匆跟老东打过招呼之后,又投入了繁忙的活路之中。妹夫的弟弟老向在门口收礼。老东拿了一个大红包交给他,说:“今天你最忙。”大伙就笑着说,他是忙,但他越忙就越喜欢。妹夫弟弟一边给老东登记礼钱数量,一边给老东递烟。老东说,我不抽烟。大伙说,喜烟,抽一杆。老东就接过来了。他没点上。而是转身交给了旁边一个抽烟的人。那人说:“哟,干部不抽烟,少见。”老东虽然在县里只是个副科级干部,但这副局长也当得有二十来年了,县里上下人物跟他都熟悉,在地方上也算是个闻人了,在亲朋好友中更是广有名声。有人听说老东来了,都纷纷来跟他说话聊天,或者跟他合影留念,老东妹妹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拉住老东往里屋火塘间走。“你先来吃饭倒,”大妹说,“你早餐肯定还没吃。”

老东大妹要给老东吃的茶,叫油茶,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茶水,而是侗族的一种特殊食品,主要原料有米豆腐,包谷,炒米,节骨茶,加肉汤做成,这种茶是侗家人的特别喜好,每逢婚丧嫁娶,必然会做来给客人吃,是正餐前的开胃美食。

老东从小爱吃油茶,尤其喜欢吃大妹做的油茶。大妹给他盛了一大碗,老东说,太多了,吃不完。大妹说,吃得,这个米豆腐好消化,一岗岗就饿了,我们还要等蛮久才有饭吃。火塘间也有一些刚到的客人在吃茶,大伙也都称赞这茶味道很好,多吃点没问题,实在不行,饷午饭不吃都可以。老东就不推辞了,端起碗就吃。

“你请了多少桌人,妹?”老东问他大妹。

“晓得他们,大概有20来桌吧。”大妹说。

“现在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村里人不多,能请到20桌人那就很不错了。”有人这样答复老东。

“年边来了,可能有些人也回来了吧?”老东说。

“回来了一些,但我们村是移民村,大多数人都搬到城里去了,在家的没几个。”大妹说。

圭丫是移民村,这个情况老东当然是知道的。地方政府为了实现城镇化和工业化,出台了一系列措施,包括在县城附近修建移民村,实施移民补偿等,总之是用一些优惠政策吸引村民往城市里迁移。当初大妹还想请老东帮忙在县城里搞到一个移民安置房指标,老东说,你那里空气清新,水也干净,有吃有穿,瓦房几大间,根本住不完,何必去操这个心。老东大妹和妹夫觉得老东说的也有道理,就忘了这事。

“莫讲你们村是移民村,我们村不是移民村也没几个人在家了。”老东说。

“就是啊,不晓得咋个做,现在做哪样事情都找不到人手了,死了人,也找不到人抬,想来这社会真是奇怪啊,以前嫌人多,现在又觉得人少了也不是好事,真的不晓得咋个讲。”有人这样附和老东。

“你咋个不带大嫂和小小来?”大妹突然这样问老东。

“她们忙,到年边了,活路多,请不了假。”老东随口撒谎道,他为自己居然能如此自然地撒谎感到吃惊。

“大嫂忙,小小该放假了嘛。”大妹又说。

“她明年就要高考了,在读补习班,更忙,比她妈还忙。”老东说的这个倒是事实,但这事实跟他没一毛钱关系了。他不想再这样跟妹妹扯谎下去,就转换话题,说:“20桌,你一头猪也不够吧?”

“一头哪里够,光今天就杀了三头,现在的人,虽然不像以前那样能吃肉了,但面子越来越大,一桌菜没有摆够18盘,人家就会骂人。”

“面子大,礼性也大,一样的。”有个正在吃茶的大嫂插话说。

老东看着说话的这人,觉得很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就对大妹说,这个嬢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位大嫂说:“我你都认不得了呀老东,你们当干部的记性本差火啊。”大妹介绍说:“這是老秀的叔妈,那年你跟她唱了一晚上的歌你都记不得她啦?”老东这才想起,二十多年前嫁大妹过来时,老东来当“皇客”,正是跟眼前的这位叔妈唱了一晚上的《出嫁酒歌》,虽然那时候跟这位叔妈对唱的主要是老东的堂哥老正,但老东当时现编现唱的几首歌也很令在场的人感叹,说那几首歌唱得实在太好。而老秀的叔妈对答得更好。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得如痴如醉,夸赞这是他们听到的编得最好的《出嫁酒歌》。老东当时对跟他们对唱的这位端庄雅致又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印象非常深刻,很多年里,老东头脑里都始终难以抹去这女人的形象,在老东的内心深处,他其实是很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的,他甚至曾私下里设想过,如果这女人还再年轻一点,他就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她……不过从那以后,老东再也没见过这女人。但他记得这位叔妈的名字,叫做月香。

吃完茶,花朵和花果过来叫老东去帮他们照相。花朵已经打扮一新,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旗袍,头挽高髻,看上去很是美丽可人。老东的眼睛一下子感觉有些湿润。他想起眼前的这两个小孩是他一天天看着长大起来的。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经常跟着妈妈回到盘村去走外婆,老东没少照料他们。好几年的春节里,老东给他们拍照留念,老东头脑里至今都还储存保留着他们穿开裆裤的模样。但是,一转眼,他想不到这两个小孩都长大成人了。尤其是花朵,在老东的记忆里,好像去年她都还是很不起眼的一只灰不溜秋的丑小鸭,谁料她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只光芒四射的白天鹅。

花朵和花果把老东带到屋背后的一片玉米地里,让老东摆布他们照相。一边照,老东就一边想着自己的大儿子。离开他时,他才2岁半,还不到3岁,正是最粘人的时候,那时候老东每次出门上班,那宝贝就哭得呼天抢地的,真叫老东心疼。后来老东跟他母亲闹得不可开交,到了非离不可的程度,老东说他什么也不要,只要这孩子。但他妈妈也说,她也是什么也不要,只要这孩子。后来孩子的妈妈使了点心计,就把孩子的抚养权弄到手了。其实所谓心计,无非一是以死相逼,二是美言诓哄。老东那时年轻,头脑简单了点,就依了她,结果那女人先把孩子送到乡下老家藏起来,后来又带到美国去上学读书,再之后她把孩子户籍、姓名、族别全部都修改了,同时也成功地给孩子灌输了“爸爸是坏爸爸”的观念,老东从此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了……许多年里,老东根本听不得别人家的孩子叫爸爸,每叫一声爸爸,他的心里都会感觉到剧烈的刺痛。后来跟单位里的那个出纳再婚,对方带来一个乖巧女儿,在情感方面多少算是有所弥补,但失去儿子的伤痛始终没有彻底治愈,这也仿佛一道深刻的伤口,先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使得伤口在表面上暂时愈合了,但又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时旧伤复发,到后来那个出纳带着女儿离去,老东人到晚年,竟然落得两手空空,那伤口就仿佛再次化脓了,就连轻微的触碰也不行。

“你今年几岁了,花朵?”老东问花朵。

“我?22岁了。大舅,你都记不得我几岁了?”花朵说。

“哦。我记得的,我是怕记错了,问你一下。”老东说。

“我小时候的照片你都还保留得有吧,大舅?要是你得空的话,就帮我找出来,然后给我刻录一个光盘好吗?”花朵说。

“可以啊,那要等我得空,我现在实在是太忙了。”

“吔!谢谢大舅!谢谢大舅!”花朵说。

花朵还是像小时候那么可爱,那么粘着大舅,但是,现在的花朵,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喜欢吊在大舅脖子上跟大舅撒娇亲昵了。花果也一样,老东觉得花果小时候亲近自己胜过亲近他爸爸,现在的花果固然也还是很亲近大舅,但跟大舅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至少,老东感觉到,花果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哭喊着要大舅给他买各种礼物了。

“大舅,我要吃果糖。”老东记得这是花果小时候经常跟他说的一句话。他记不起来那时候花果是几岁了,但他忘不了花果总是满脸鼻涕的样子。有一年春节大妹带着花朵和花果来老家盘村拜年,几个孩子正在堂屋里玩耍,突然不知怎么的,花果就口吐白沫,眼白上翻,吓得一家人魂飞魄散,老东把花果抱在怀里,一边给他掐人中,一边大声咒骂鬼神,结果奇迹发生了——花果转危为安,而且从此再也没犯过类似的毛病。大妹和妹夫都说,这崽的命是大舅帮捡来的。

“今天晚上你要唱哭嫁歌不,花朵?”老东一边给花朵拍照,一边问花朵。

“我哪里会唱嘛大舅,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一直在学校读书,从来没学过,不会唱咯。”花朵说。

“不会唱我教你。”老东说。

“现教我哪里记得住嘛大舅,我不唱了,现在我们这一代人都不唱了。”

“原来嫁你妈过来的时候,你妈是唱的,按照我们的老规矩,还是应该唱的。”

“我不会唱咯大舅,晓得早跟你学。”

老东唱:“爹妈盘你得一岁,听你哭喊本心焦。放在家中无人带,背你去坡又怕太阳照。”

唱完,老东问花朵:“好听不花朵?”

“好听。”花朵说。

“要不要我教你嘛?”老东说。

“我唱不来。”花朵说。

老东又唱:“爹妈盘我十八年,离家出嫁在今天。今天日好时也好,不去也难去也难。”

客人陆续到来,鞭炮声不绝于耳。上午的流水席中餐已经开始了。花果和花朵跟大舅照了一会儿相,都重新回到了各自的岗位——花朵负责给客人散烟敬茶,花果则招呼客人到各处就坐。老东被妹夫的几个亲友带到楼上一单独客房喝酒吃饭,他们的意思,是要陪老东大醉。在喝酒方面,老东遗传他父亲,一般很少遇到对手,但他现在上了年纪,也不想多喝了。不过,跟说话投机的人在一起,他也不太拒绝。

妹夫的亲友中,有一个是村委会的主任,另一个是镇上的小学老师,人都很本分,老东很喜欢他们。

酒过三巡之后,他们唱起了酒歌。主人家看来是有所准备的,他们叫来陪老东喝酒的两个人都很能唱,后来又加入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妹夫老秀的堂嫂,一个就是老东熟悉的老秀的叔媽月香,都是很能唱的主儿,唱起来都是一套一套的。大概是妹夫老秀知道老东喜欢这一套,因而刻意安排的。

“你一点儿没变啊老东,看来还是吃国家饭的人命好。”月香说。

“是人哪有不老的,嬢,何况现在吃国家饭也不那么好吃了,活路多,累,还有风险,人也是提心吊胆的。”老东说。

“当干部有哪样风险哟,怕是像人家讲的,好玩死去。”另一位大嫂说。

“没风险?去年县里进去了4个局级干部,3个副县级干部,现在搞哪样没风险,嬢,我老弟去年种那几丘田,全被假种子害了,一颗谷子都没挑到屋,那不也是风险啊!”老东说。

“现在确实也是这样,搞哪样都不容易。”两位男主人附和着说。

“来来来,那就莫管这些,我们唱歌喝酒,得过一天算一天。”月香说。

“那你起头来。”老东说。

“老东你是读书人,你来起头才合适吧,我们书没读过一天,哪敢在老师面前卖乖啊。”月香说。

“我嬢本会讲笑话,哪个不晓得你是我们地方的歌王,快来,莫谦虚了,毛主席讲,过分谦虚就等于骄傲了。”老东说。

老東这话把大伙都逗笑了。

“好,那我就起个头,不礼貌的地方请大舅多包涵啊。”月香说。她随即唱道:“今日开言唱一声,亲朋好友都来听;六亲百客都来到,都来恭贺分花人。”

月香那边声音未落,老东这边的声音立即就起来了:“今日天好分花秧,亲戚朋友聚一堂;歌仙歌师都惊动,为花分去万年长。”

老东的歌声一落,几个吃饭喝酒的,还有挤在门口听歌的,都一齐拍手称赞,说老东唱得好。月香说,这回我“大数”啦,遇到真正的歌师傅了。

月香说的“大数”,是侗语,直译的意思是“断了师傅”,意译就是遇到真正会唱歌的人了,唱不出歌来了。

老东也用侗语说,我嬢要“大数”,那天底下就没人会唱歌了。

果然,月香的反击开始了:“正月栽花十月红,十月怀胎娘心痛;婆家欢喜得花去,婆家屋满娘家空。”

老东说,我这才是真的“大数”了,话虽如此,但歌声也跟着又起来了:“一年栽花十八年红,哪人栽花不心痛;是娘都晓得盘崽苦,是花总会有人谋;谋花的人各料理,几年又转分花来。”

老东和月香就这样一唱一和地对起歌来了。听歌的人也越来越多,差不多把整个二楼的楼道都堵住了。有些听歌的,也不时会帮腔唱上一两句,老东和月香都一一作答。有人就提建议说,这房间太窄狭了,干脆到堂屋里去唱,好让大伙都得听。月香说,这要看大舅的意思,今天是天上雷公最响,地上舅公最大,今天母舅说了算。

老东说,堂屋现在忙进客,不方便,还是在这里唱安静些。大伙觉得老东说的也有道理,就继续在原地喝酒唱歌。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月香的歌声还是那样美,一点没变,这一点让老东十分震惊。但同样令他震惊的,还有她不变的容颜。按辈分推算下来,月香这年的年纪差不多也该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但看上去她还像是50多岁的样子,并不比老东老多少。二十多年前老东来跟月香唱歌的时候,老东不是没有被月香迷人的歌声和容颜感动过,他记得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被她的歌声吸引,甚至都产生过把月香“拐跑”的冲动,他觉得跟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那一定是非常幸福的。当然他也知道这念头只是像火星子那样闪烁跳跃一下而已,不可能变成真正的现实,因为那时候的月香不仅有丈夫有孩子有家庭,而且听堂哥老正说,月香还是老东父亲年轻时候的歌堂伙伴,就算老东思想再怎么解放,他都不可能突破到这一层人伦关系上……但现在不同了,现在老东的父亲去世多年了,老东是单身了,月香也早已是单身了——她丈夫已经病逝多年,她的子女都已经各自成了家,月香其实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的。老东有一次问她,嬢月香你咋个那么会唱歌啊?月香答复说,你不晓得啊东,我一个人在屋,酿得很啊,所以就只有唱歌来打发时间,唱多了,自然就会唱了。月香说的“酿”,是地方汉语方言,“寂寞”的意思。月香这话,差不多等于是说出了老东同样的心声。长年累月里,太多的漫漫长夜,太多的独守空房的日子,老东当然最明白那个“酿”字的真实含义。

唱到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大家也唱累了,两位老年妇女先撤下,说是要回家去带孙崽。另外两位男主人家就要扶老东下楼到客房休息。老东说,不用扶,我没醉。但下楼的时候,脚步还是有些偏偏倒倒的。那位小学老师就大声喊花果,叫花果来扶老东。老东却叫花果去帮他把相机拿来,说要给大伙照相。那些在门口晒太阳的人都看着老东笑,并且夸奖老东的歌唱得好。老东说,讲我唱歌唱得好,那不是事实,我的嗓音跟我爹一样,都是公鸭型的,唱客家歌还勉强可以听得下去,唱侗歌就很不好听,但是,我喜欢唱,我爱唱,这是事实,因为我从小就是听我爹他们唱歌长大的,我老者他们那时候,只要一喝酒就唱歌,他们的嗓子也不好,但他们说,唱歌可以解忧愁,我那时候小,不晓得他们讲的忧愁是哪样,现在我老了,我晓得哪样叫忧愁了……有人就说,你有哪样忧愁嘛老东,你当国家干部,风吹不着你,雨淋不到你,太阳也晒不到你,你忧愁哪样嘛……老东就看着那人,想说点什么,但话将出口之际,他立即打住了,转而满脸堆笑对那人说,今天嫁我花朵,我高兴,所以我唱了几首歌,我高兴……老东大妹和妹夫听到老东的声音,就知道老东确实醉酒了,就亲自过来扶老东去房间休息。老东说,你们不要扶我,我没事。又说,花果,我们去照相去。

花果问去哪里照?

老东说,到寨上去。

老东大妹和妹夫看到老东虽然醉酒,但头脑还算清醒,就不再勉强他,只嘱咐花果一定要好好招呼大舅。花果说,我晓得。说完就扶着大舅往山脚下的山谷里走去了。

老东和花果回到圭丫寨子上时,刚好赶得上新郎家人来接亲。他们都是坐车来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车,有好几台,都贴了红色的囍字,整整齐齐摆放在路边,紧挨着老东的车子。然后一大群人拿着各样东西爬坡上山,往大妹家去。

新郎茂盛身穿崭新的西装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手里抱着一束鲜花,后面跟着的人鱼贯而行,因为都是老东的本家,当然都认得老东,就远远地跟老东打招呼。老东因为出门在外多年,认得的人却不多,只能从相貌上猜测到对方可能是某某人的子女。包括茂盛,老东其实也并不认得,但茂盛长得实在太像他爸爸了,所以老东一眼就看出他是学兵的崽。

“大爹!”茂盛跟老东打招呼。

“来啦?”老东说。

“嗯。”茂盛微笑着答应。

“采采采,你长得太像你爸爸了。”老东说。

“哦哦……”茂盛不知道该如何答复老东。

有一个吹唢呐的,一直在使劲地吹,正是哥关,老东跟他招了一下手,哥关也点了个头。跟着鞭炮就激烈地响起来了,浓烟滚滚升腾,声音震耳欲聋,大家都拼命往大门前跑。大门前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安放了一张长凳子,大家都被堵在门外了。屋里有人唱起了拦门歌。门外来接亲的,当然也早有准备,一一以歌对答。如此一番礼仪之后,长凳才被拿开,大伙才从堂屋挤到火塘间去吃油茶。

火炮一直在屋外响个不停,硝烟弥漫,呛得人直咳嗽。老东心想,这么长时间地响着火炮,这得要花多少火钱啊!茂盛父亲去世早,他很小就失了学,后来一直在广东深圳那边打工,他去哪里搞来那么多钱?如果是借钱来撑这个面子,那实在没必要。

唢呐倒是停歇下來了。唢呐有两支。一支是新郎家请来的,吹的人正是哥关。那是地方上最出名的唢呐师了。还有一支是新娘家这边请来的,人老东不熟悉,但他的唢呐也吹得不错。从新郎接亲的人上坡开始,他就一直在吹奏《迎宾曲》,现在也累了,跟哥关一起坐在堂屋大门口歇气。有人给他们端来油茶,他们先是推辞说不想吃,但有人又提醒他们说晚饭还有一岗岗,先吃碗油茶垫垫肚子,他们才接过来吃了。

待屋外的火炮声一停,堂屋里就开始了另外一种仪式,由新郎家代表给新娘家祖宗牌位上香祭拜,这个仪式原先在侗族传统里是没有的,是近年来从别处汉族地方传播过来的。原先侗族地方不仅没有这个仪式,就是祖宗牌位也没有。老东是个比较留恋传统的人,所以他对这一套仪式不感兴趣。不过,当新郎的堂满叔老贵点燃香烛和钱纸的时候,那迷人的光影让老东心动了一下,他想拿起相机拍摄下那一瞬间,但当他打开相机,把感光度调好时,那情景早已消失了。

新娘家的流水席晚宴早已经开始,客人进进出出,一拨又一拨,热闹非凡。有人就来招呼老东去吃饭。老东说,我中午的酒都还没过,晚饭我就不吃了,我想回盘村老家去休息了。那些人就说,你想休息我们这里有的是床铺,但饭还是要吃,酒你可以随意。又说,你走哪样走嘛,等一岗我们还要看人家“画腊扫”。老东说,这个有哪样看的,我们又不是没看到过。那些人说的“画腊扫”,即别处地方说的“打花脸”,就是当新郎家来接亲的人上桌吃饭时,新娘这边的“姨嬢”——即伴娘——们,要用锅烟子涂抹到那些“腊扫”的脸上,说是要给“腊扫”打记号,以便下次路上遇见还认得,其实是相互戏谑,以此娱乐。

大妹听说老东想回盘村老家,就过来问他能开车不?老东说,慢慢开,没事。大妹就说,你要走我也不留你,这里嘈杂得很,我和老秀也没空招呼你,你要走就走吧,你今天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也好,我拿点米豆腐你去吃,还有点菜你拿给妈。老东说,米豆腐你就留着吧,我拿去也没时间做。大妹说,叫大嫂做给你吃。大妹知道老东特别爱吃米豆腐,就坚持要老东带走。却不知道老东又已经离了婚,再没人给他做早餐吃了。

老东拿了大妹送的米豆腐和肉,正准备出门,大妹也在吩咐花果送大舅到坡脚,不料迎面遇着了前来吃饭的月香叔妈。

“咋个?你要走?”月香说。

“今天陪你唱了半天的歌,又跟花果去跑了半天,我也累了,我想回去休息了。”老东说。

“你莫走!”月香说。“先跟我去吃饭,我们再唱几首歌,你要休息,去我那里休息,清静得很,保证你睡到明天中午都醒不来。”

月香的屋不在寨子上,是单独建在寨子背后的山湾里的,20多年前老东和堂哥老正跟着月香去过一次,月香请他们兄弟俩吃饭,饭前月香先端了一碗上楼去喂给瘫痪在床多年的丈夫吃,老东这才知道,月香原来有一个有病的丈夫,他同时也知道了,月香是一个非常温柔贤惠的传统侗族女子。所以月香这一说,老东就立住了脚。老东的脑海里,此时也迅速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他想到月香的家里去住一晚。他倒不是想去唱歌,而是想体验或重温一种久违的温馨生活。

月香拉着老东,上了楼,找一空桌坐下了。

“你还没吃饭吗,东?”月香问。

“没吃,但也不想吃,饱得很。”老东说。

“没吃你就陪我吃点。”月香说。“你们当官的,生活好,天天吃肉,我们农村人一年难得吃几回肉,今天要多吃点。”

又说:“我们也太难得见到你们当官的了,你看一转眼20多年了,我们才又见一回。”

老东说:“我嬢本会笑话我,我算哪样官嘛,在单位里就是个混日子的。”

月香说:“再咋个,也比我们当老百姓的强,何况,你还是个有真本事的官。”

说话间,酒菜已经被人端上来了,摆了满满一席,比中午的分量强很多。这一席,在地方上叫正席,一般都会比中午的那一席丰盛一些。

跟着月香来吃饭的,还有几个人,她招呼大家落座,还没等菜上完,那些人已经把酒斟满了,月香就拿起酒碗先唱了起来。她说:“东啊,以前你爸爸最爱唱这样一首歌着我,我现在唱给你听——你是会栽栽楠竹,我不会栽栽苦竹,你栽楠竹发得远啊,我栽苦竹空费力。”

老东一听就知道她这首歌是自谦和暗喻她的命不及老东父亲好,老东父亲有老东给他争气,而她一辈子辛劳,到头来还是孤独劳苦的结局。老东马上还歌安慰她:“嬢啊,坡上树木有粗细,山中竹子有高低,同在一处吃黄土,个个都是一样的。”

歌一唱起来,马上就有人围过来了,大家一边听歌,一边鼓掌叫好,年轻一些的,还拿出手机来拍照和录音。月香和老东就唱得更加展劲了。

老东大妹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来,说:“你们两个要唱,就不要唱这些口水歌,干脆好好给我唱一夜哭嫁歌。”

月香说:“妹啊,唱哭嫁歌你叫他们年轻人唱,我和你大哥我们像聊天摆门子那样,随便唱几首做玩意算了。”

老东大妹说:“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还有会唱歌的,你们就唱来,让他们也学习学习嘛。”

老东不置可否。但月香坚持说她年纪大了,不适合来唱哭嫁歌。推辞了一阵,突然就听到楼下堂屋间有歌声响起来了。原来是“腊扫”们在吃饭,有“姨嬢”给他们唱歌。本来在听老东和月香唱歌的人,就一哄而散,全部跑到楼下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月香和老东两个,世界顿时安静下来了。

月香在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地选吃桌子上的菜,老东陪她说话。月香又拿起酒碗要敬老东酒,老东说,嬢,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要敬酒,也是我敬你,怎么可以让长辈给晚辈敬酒呢?

月香说,我看到你,就想起你爸爸。

月香这样说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

老东虽然知道月香年轻时跟父亲玩过山,唱过歌,但却不知道他们的感情到底发展到哪一步?在侗族地方,在老东父亲他们那一代,年轻人在一起玩山唱歌是很正常的事,个人关系可以发展到相当亲密的程度,摸摸掐掐,拉拉扯扯,这是很正常的事情,送定情物,讲最甜蜜的情话,唱最肉麻的情歌,这都是常有的事情,但关系再好,通常都不会逾越界限,所以当月香突然哽咽着说看到老东就想起他父亲时,老东心里一下子感觉到有些慌乱,不明白她到底什么意思。

老东说:“嬢啊,你还讲你命苦,我爸爸他才真正命苦,他年轻的时候因为阶级成分高,没少挨斗,活得没有尊严,父母又死得早,家里穷,饭都吃不饱,造孽,好不容易熬到改革开放了,生活稍好一点了,他又死了……”

“有你,他值了。”月香说。

“快莫讲我,嬢,我爸爸要是还活到现在,他也会被我活活气死。”老东说。

“你哪里不好嘛,他会气死去?”月香问。

“我实在是一样都不给他争气……”老东本来很想给眼前的这个女人倾吐一下自己心中的苦水,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打住了,毕竟,他跟这女人并不十分熟悉。而且,在这种场合,也不合适倾诉。

老东说:“嬢,我今天喝多了,我想回家去休息去了,改天我来陪你唱歌。”

月香说:“东,你今晚不走了,你跟我去我家住,我一个人住光,清净得很,好不好?”

老东说:“我还是回家住吧,我不习惯在外面住。”

月香说:“你喝了那么多酒,不能走。你要嫌弃我们家,你就到大妹这里住。”

老东说:“醉是有点醉了,但我心里有数,开车是没问题的。”

月香说:“但我还是不放心,我不准你走。”

又说:“你一辈子都难得同嬢坐几回吧,你今晚就去陪我说一夜话好不?我回去煮茶给你醒酒。”

月香这一说,老东头脑里顿时有些乱了。他思忖片刻,然后改口说:“好吧,今晚不回家了,去我嬢那里喝茶去。”

月香就站起身来,要扶老东下楼,老东说:“嬢你莫扶我,我年轻人,怎么能要你老人家扶呢?我能走。”

他们走下楼去,堂屋里“画腊扫”的活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之中,坐在桌子上吃饭的几个年轻后生的脸已经被画得面目全非,但还是很乐于被站在身后的“姨嬢”们“偷袭”,场面显得十分的热闹,氣氛也很融洽。老东借着酒劲,大声呼喊着,要姨嬢们多画些,画得更黑些,越黑越好……有人看到老东和月香来到,就赶紧通知了老东大妹。

“你们不唱歌了?”大妹来到老东面前,问。

“我醉了,我要跟嬢去她家吃茶,摆门子。”老东说。

“醉了就到我楼上睡,你哪里也莫去!”大妹斩钉截铁地说,语气坚硬,表情严肃,似乎这事是不容商量的。她又大声呼喊花果,要花果扶大舅上楼休息。

月香还在喋喋不休给大妹解释说:“我也是劝他,说他喝了那么多酒,就不要开车回家了,在大妹家住也行,到我家住也行。”

大妹没理睬月香。显然,她对月香很有意见。但具体有什么意见,她没说。也许在今天这样的大喜日子里,她不便说出来。但她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花果到来后,老东就被花果扶到楼上客房休息。

“你要去解手不大舅?”花果问老东。

“不解了,我睡觉,你去忙。”老东对花果说。

花果关门出去了。老东倒在床上,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大声叫喊着说:“嬢,麻向嘎!”这是一句侗语,意思是:“嬢,来唱歌。”

他固然是很有些酒意了,但也并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的程度,至少在他躺下的时候,他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他明白月香邀请他去喝茶的意思,也明白大妹不同意他去喝茶的意思。虽然月香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但毕竟是个寡妇,大妹担心他去了之后会给人留下话柄。

花果走之前把一个电筒留给老东,说要是想上厕所就用这个电筒。老东奔忙了一整天,本来很有些困倦了,但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楼下依旧传来“腊扫”和“姨嬢”的打闹声。当中隐隐约约也还能听得到月香说话的声音。这女人对老东来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魔力,使得向来言行谨慎的老东频频失态。“去喝茶?”老东这时候也在心里嘲笑自己了:“你真是想去她家喝茶?”老东在心底里鄙视了一下自己,然后,他又很快肯定了自己:“就是去喝茶,去唱歌,去跟她学歌,怎么啦?不可以吗?”

老东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天,他在心底里强迫自己立即忘记这个女人,但却并不能够。他觉得这女人于他始终是个巨大的谜。首先他不知道她跟他父亲当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其次他不明白一个历经沧桑的七十多岁老人,为什么看起来却只有五六十岁的样子?难道她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留住青春的容颜吗?还是像她说的,因为爱唱歌,所以长生不老?

“不可能。”这是老东在床上翻来覆去思想了大半天之后自己得出的一个结论。他把这话说出口来了,但这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也并不完全清楚。

老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然是睡在盘村老家自己的床上的,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他拍着脑袋仔细回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昨晚是怎么回到家来的。

他开门下楼,到楼下问母亲:“妈,昨晚是哪个送我回家来的?”

他母亲在打扫门前屋后的卫生,见他这话问得稀奇,就说:“哪个送你来的?老平送你来的,你都记不得了?你莫变成你爹吧?”

又说:“昨晚你们到屋的时候,我看你还蛮清楚的,这个时候你反而不记得了?”

老东就再次拍着脑袋回忆,还是想不起来昨晚是怎么回家的。

他走到自己的车子边,打开车,看了看车子的情况,没发现什么异样,而且,他看到车子停放的还蛮好,完全不像是一个醉酒之人停放的车子,他就相信这应该是弟弟老平停的车了。

“老平不会开自动档的车子嘛?”老东对母亲说。

“老平会开哪样档的车我不晓得,我晓得昨天晚上是他送你来的。”老东母亲说。

又说:“才五十多岁,你那脑子就这样不灵醒了,以后少在外面喝点酒。”

又说:“我讲哪样话你们都不爱听,你是这样,老平也是这样,以前你爹也是这样,那时候我劝你爹少喝点,他嫌我啰嗦,骂我,你看,后来他自己钻进酒坛子里去了,还不是自己害了自己?”

“遇到了嬢月香,跟她唱了几首歌……”老东像是给母亲认错,又像是寻找喝酒的理由。

“你去跟那婆娘喝酒!那个人是个妖怪!你迟早要上她的当……很多人都差点上她的当,你爹年轻时候迷她得很,我生了你,他都还跑去找那女人唱歌,后来得你大爹劝他,你大爹不劝他,他就会丢下我们两娘崽去同那婆娘过去了……”

老东不想在这事情上继续跟妈妈纠缠下去。他转移话题,问:“那我们昨晚到屋几点了嘛?”

“几点?大概十点吧,我刚要关门睡觉,你们就来了,我问你醉酒不?你说没醉,我就不管你了。”

“老平呢?”老东问母亲。

“人家早就上去吃茶去了,一家人都去了,他们想喊你,又怕惹你不高兴。”老东母亲说。

老东母亲说的上去吃茶,就是去上寨茂盛家吃茶。这一带侗族地方的习惯,但凡遇到红白事情,都要煮茶待客,所以就说是去吃茶,其实老平一家上去,主要是去帮忙的,因为茂盛和老东这一家,本来是房族宗亲,属于一个“屋山头”。

老东问母亲要不要上去吃茶?他母亲说:“我还能走那么远就好喽,我这脚,你又不是不晓得。”

老东母亲的脚患有风湿病,很多年了,虽然没有严重到瘫痪在床的程度,但的确难走远路,几年前她还可以坚持到菜园子里种点菜什么的,如今她能走上百来米就已经是奇迹。

“你要去我就开车送你去。”老东说。

“我不去。”老东母亲说。“他家那坎子高,我爬不了。”

“你不去你就在家热老妹带来的菜吃,我上去看看。”老东说。

“你去嘛。”老东母亲说。

她一如既往地坐在门口那儿,看着老东从他的车子里拿出相机来,然后磨磨蹭蹭的慢慢往上寨走去。

老东走了几步又回来了,问:“我要不要送礼呀,妈?”

“那随你的意。”老东母亲说:“送也可以,不送也可以,送是你的情義,不送的话,你等于是同老弟去吃屋山头,也可以的。”

又说:“要送就按照我们地方的习惯送,你莫照机关的人情来送。”

老东问:“我们地方的人情现在是多少?”

老东母亲说:“一两百块就可以了。”

老东内心惊呼道:“也要一两百了啊!”

他想起30年前他带着第一个婆娘来家乡办酒时,家乡人当时送礼以两三元的居多,最多不过十元。一转眼,这物价不知翻了多少倍了。他更想象不到,如今农村的礼信大得也差不多跟城里一样了。

老东来到茂盛家的时候,看到新娘花朵穿戴一新,正与花果等几个“皇客”和“姨嬢”一起在茂盛家门口用手机玩自拍,个个都是一副欢天喜地的笑容,完全没有出嫁人的陌生感,老东就觉得,这时代真是变了,变得莫名其妙,连他都不认识了。

“大舅!”

他们发现了从大路上走来的老东,就远远地跟老东打招呼。

老东虽然昨晚醉酒失忆,但他知道,按照侗族风俗习惯,新娘应该在今日凌晨被新郎接到了郎家。陪同新娘一起来的,当然还有“皇客”和“姨嬢”。这些人通常都是新娘的至亲,或是自己亲亲的兄弟姊妹,或是房族中的堂兄弟姊妹。老东从远处看,只认得花朵和花果兄妹俩,其余的几个他并不熟悉。

“我来给你们照。”老东说。

茂盛的屋单独建在一处山坡上,从大路走到那房屋需要爬上一个三十来米的石阶,老东母亲说爬不了的坡就是指的这石阶。

老东一步步往上走的时候,也感觉到了气喘,心里就想着,难怪母亲不愿意过来呢,连自己爬起来都那么艰难了。

老东刚拿起相机要给几个年轻的“皇客”和“姨嬢”拍照,就看到茂盛和他母亲从屋里走出来迎接老东。

“大爹来了!”一个身体极为消瘦的中年妇女笑容满面地跟老东打招呼,老东估计这是茂盛的母亲,就答复了一声:“嗯,大嫂辛苦了!”

虽说茂盛的父亲是老东的堂兄,又同路去上学好多年,是小时候的玩伴,但因为老东读书好,就一直在外读书,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一路读上去,直到参加工作,并不经常回老家;而茂盛的父亲却只读到高中,没考上大学,所以老东后来实际上很少见到茂盛父亲,也从没见过茂盛的母亲,就是茂盛,老东也只是偶尔见过一两次,如果不是对方主动打招呼,老东是认不得他们的。

“大妈没同你来?”茂盛的母亲问老东。她是依照儿子的口气来称呼老东的。

“噢,她们没得空。”老东答复说。

有几个日前去老东大妹接当“腊扫”的“关亲客”也都闻讯出门来跟老东打招呼。其中的一个,说话的声音特别大,老东一看,是村长老宽,就说:“噢,二爹亲自来主持这堂好事?”

老宽笑容满面地说:“这堂好事,是亲上加亲,我当然要出面啦。”

又说:“还没得茶吃吧?没吃赶快进屋找茶吃。”

因为起晏了,其实火塘间的茶已经被收起来了,大家都准备吃早饭了,但因为老东是新娘花朵的亲亲大舅,又是盘村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到来了,吃茶的礼节不能免,那几个专门煮茶的妇女赶紧重新把茶锅端到了火塘的三角铁撑架上。

老宽说老东,要不干脆直接搞早饭吧?老东本来喜欢吃茶,昨晚又喝醉了酒,不想吃饭,就说:“一是一,二是二,礼数不能少!”

大伙就笑起来,说老东虽然出门在外这么多年,回到老家来口音一点都没变,生活习惯也还没改。

“有些东西可以改,有些东西不能改。”老东说:“比如我们小时候一年才洗一次澡,这些习惯就要改,以前上厕所用的是竹蔑条揩屁股,这个习惯也没必要保留。”

老东一席话,把整个火塘间里的人都逗笑了。其中的一个中年妇女,笑得身体前仰后合,老东看着非常的面熟,但一时间认不出来,但他很快从那人的貌相中确认了她的身份。

“你是大姐吧?好多年不见了,都认不出来了大姐!”

那个被老东称为大姐的中年妇女说:“我也认不出你来了老东,几十年都没闯遇着了,我们人变得又老又丑,也难怪你认不出来。”

果然是大姐菊花——茂盛的大姑妈,看到这女人,老东头脑里迅速放映过一些褪了色的记忆底片——小时候,在大人的安排下,老东认茂盛的奶奶为干妈,逢年过节都要去拜望和走访,就自然而然地跟茂盛的爸爸走到一起来了,但茂盛的爸爸是个霸王,专爱欺负小朋友,就总是跟老东闹别扭,和平相处不会超过半天,每当老东被茂盛爸爸欺负的时候,大姐就挺身而出,保护老东……这位大姐不仅在茂盛奶奶家保护老东,而且在生活上也处处关照老东,有好几回,老东割田坎草时,草短,捆不起来,怎么捆都会散,最后都是这位大姐来帮老东把草捆好的。

老东一边吃着茶,一边和大姐聊天,有认识老东的亲友,都来跟老东打招呼。其中就有一个中年男人,不停地给老东敬烟,老东说自己不抽烟,就多次拒绝了,但那人还是不停地重复这一举动。老东觉得这人面熟,但一時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就问:“请问你是……”

那人却红了脸,不敢回答老东的问话。老东更加纳闷了。幸好有大姐菊花在旁边回复说:“他是老富啊,东。”

一说到“老富”这名字,老东马上想起来了——这人是茂盛的继父,几年前,老东在哥关家里见过此人一面,当时他们在哥关家吃饭,邀约着要一起去做个什么事情。就在那次见面之后,老东听说了老富和茂盛妈妈的爱情故事——老富一直是个单身,因为偶然结识了丧偶多年的茂盛的妈妈,就有心来上门,要跟这女人好好过完下半辈子,茂盛妈妈当然很喜欢这男人,但却遭到族人的强烈反对,以老宽为首的一伙,多次上门把老富打跑。但是,老富并不畏惧这些人,他跑了又来,来了被打又跑,如此这般折腾了好几年,老富终究还是没被赶跑,那些赶他跑的人也自觉无可奈何了,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老东当时听到这个故事内心十分感动,他觉得当今世界居然还有如此痴情男人,实在堪称奇迹……自那一回见到老富后,老东再也没见过老富,但那次的见面,老富给老东留下了很深刻难忘的印象,他首先觉得这男人勤劳善良,淳朴厚道,又寡言少语,谦逊低调,实在跟村里的这些好吃懒做又华而不实的男人大不一样;其次他觉得这男人在长相上还真是少有的出众——眉清目秀,清爽干净,仿佛戏曲里的白脸书生……因此在老东的想象中,茂盛妈妈应该也是一个貌若天仙般的女人,才能配得上这段惊世骇俗的爱情——但他万万没料到今天第一次见到茂盛妈妈时,看到的却是如此瘦弱和苍老的一个女人……

屋外老宽却已经在吆喝和张罗着要摆宴席来宴请“皇客”和“姨嬢”们了。

老东吃好茶出门,正打算去看望新房里的众“皇客”和“姨嬢”们,老宽就假装客气地对他大声说:“马上吃饭了,莫走哪里了,你要来坐上席。”

老东虽然跟茂盛是一个“屋山头”的,但并不是五服之内的宗亲,所以一般来说不适宜去坐这个上席。当然如果老宽执意要把老东看作是本族中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那么叫他去坐上席其实也是可以的。

问题是老东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他同时是新娘花朵的亲亲大舅。从这层关系上说,他就不适合去坐上席了——他要坐上席的话,就该在花朵的娘家那边坐。所以,他对老宽说:

“你安排好点,莫细细毛毛的。”

老东这话说得不轻不重,但却对老宽有所敲打,使他顿时涨红了脸——老东这话一来像是以兄弟的名分提醒老宽不要随意乱了老祖宗的规矩;二来也是警告老宽应该自重,不要以家族权威自居,目中无人瞎胡来。所以老东这话让老宽有些不爽,但也不便于发作,只红了脸,继续赔笑说:“肯定嘛,肯定嘛,肯定会安排好嘛。”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必须的嘛。”

老东走进新娘新郎的婚房,看到几个“皇客”和“姨嬢”正在打扑克消磨时间。新娘花朵赶紧迎上来招呼他:“大舅!”

花果也在打牌的行列中,抬起头来说:“得吃茶了大舅?”

老东说:“得吃了。”

他环视了一下新房,看到木楼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时髦的铺盖和被条,就说:“妈咦,你们这么多被条怎么用得完唷!”

花果边打牌边答复说:“那些都是送来送去的,自己都不会盖的。”

老东心想,花果年纪虽小,却很明白事理,心里对这外甥更加喜欢,就问他:“你们酿得很?”

花果说:“整天吃了坐光,肯定酿嘛。”

老东说:“酿?你们不学唱几首‘酿海歌啊,明天要‘酿海你们咋个搞?”

花果说:“她们姨嬢会唱。”

那两个正在打牌的姨嬢说:“我们不会唱,我们也不想唱。”

老东说:“不唱当然也可以,只是人家拦住门,不让我们走,不唱的话,有点丑而已。”

姨嬢说:“丑也无法了,我们不会唱,现在学也来不及了。”

看到两个姨嬢不慌不忙泰然从容的样子,老东就知道她们其实是早有准备了,就不再跟她们继续打嘴巴仗,转头对花果说:“你们去看看嘎婆嘛。”

“嘎婆”也是本地汉语方言,“外婆”的意思。十多年前,花朵和花果的父母都到城市里去打工谋生,就把他们交给外婆带,他们的童年基本上是在外婆家度过的。

“我正想要去咯。”花朵说。

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姨嬢”用侗语告诉老东,他们一大早就起来嚷嚷着要去看外婆了,但是这里的人很讲客气,留他们又吃甜酒又吃茶,现在又马上喊着要吃饭,时间就耽搁了。

老东说:“忙就不去,这边的事情要紧。”

老东给新娘花朵拍了几张照片,又给大伙拍摄了几张合影,就告辞出门,循着唢呐的声音走到楼上客房去了。

在楼上客房吹唢呐的,依旧是哥关和大妹家请来的那个唢呐师。那个人认得老东,但老东不认识他。老东就请问他的名字。那人扭捏半天不说话,哥关替他答复说,正国,岑卜寨上的。

说到岑卜寨,老东心里就有数了,因为盘村的老祖宗本来是从这个寨子分离出来的,跟盘村同姓同宗,属于本家兄弟。老东说:“哦,那我们是‘解拢了。”

“解拢”是侗语,兄弟的意思。

那个叫正国的人说:“你记不得我们了,但我忘不了你。”

老东说:“怎么?难道我们还是亲戚?”

正国说:“我们是小学同学。”

老东就睁大了眼睛看正国,说:“小学同学?哪一年?在哪个班?”

正国说:“具体哪一年我也记不得了,反正我们肯定同过学,在岑卜小学,那时候你爱打架,经常跟胜卓啦,老宁啦他们打架。”

正国这一说,老东就有那么一点印象了——还在很小年纪的时候,大约七八岁的样子吧,老东到岑卜小学去上学,念三年级,因为年纪小,又是异地求学,所以没少被同学欺负,挨打是经常的,正国说的爱打架,其实对老东来说就是被打架,更准确地说,就是挨打……正国说的胜卓和老宁,都是有名的霸王,其实正国也是。

正聊着,突然窗外传来争吵声,老东就跟两位唢呐师傅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往窗外看,原来是楼下几个人在赌博,争执起来了。很快,争执演变为打斗,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人用铁制火钳狠狠打在一个年轻人头上,顿时鲜血喷涌,场面大乱。

老宽及时出现了。老宽义正严辞呵斥两位打架斗殴的人,说你们在人家搞好事的时候打架,而且还打破了脑壳,流了血,简直没有王法,太不像话了!

又说:“要打,可以,你们到田坝去打,莫来人家门口打。”

老东听出了老宽说话的口气,虽然表面上是各打五十大板,其实是明显偏袒打人者的。因为事情由争吵到动手打人,大家都看到,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打人者是不占理的。

打人者叫老朋,跟老宽他们是一个房族的。被打的叫细银,是另外一个房族的人。

几个劝架的人迅速把当事人强行隔开了,然后把被打的人拖离了现场,留下打人的老朋还在喋喋不休骂骂咧咧。

老东、哥关和正国在楼上看得很清楚,事情的起因是老朋坐庄赌博,一帮无聊的青年人参与,细银也参与其中。但细银老是赢钱,老朋就很不舒服,于是言语挑衅,细银以语言回应,终于惹怒老朋,出手了。

如果仅凭老朋一个人,打架他应该不是细银的对手,毕竟细银年纪比老朋小不止30岁,年轻力壮,且细银从小没爹,很早就在社会上鬼混,见过各种世面,打架更是他的强项。他虽然出生卑微,但平日里却很有礼貌,见人总会主动打招呼,也从不在地方上为非作歹,在寨子上其实是个乖巧人……如果不是众人死死把他抱住,老朋肯定会被他当场撕碎。

老朋的年纪比老东大好几岁,应该差不多上60的人了,跟茂盛的爸爸他们是一班人。也是那个德性,好吃懒做,没教养,老东小时候经常被他莫名其妙的修理。

一群人把细银连拉带拖往外推,往村里的卫生院走去了。老东看到茂盛也在其中。茂盛一个劲给细银说好话,细银却不顾死活地想要挣脱众人的手臂,一心要找老朋拼命。

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老东本来压抑的心情就变得更加压抑了。他也无心再与哥关和正国聊天了,就跟他们告辞下楼,准备径直回家。

“吃饭再走。”哥关送老東到门口。“饭总要吃嘛。”

听说老东要走,茂盛妈妈和姑妈都追出来要留他吃饭,老东说:“才吃茶,饱得很,不饿,不想吃。”

老宽也出面挽留老东,说:“没吃饭就走,那咋个要得,已经安排好了,必须把饭吃了再走。”

他心里很明白老东要走的原因。但他不想点破。

老东说:“确实饱得很,我晚点过来吃。”

老宽就说:“我没是喊你吃饭嘛,我是喊你喝酒嘛。”

这时候老东弟弟和弟媳以及几个堂兄弟过来把老东强行拉回楼上,说:“你莫管那么多,先坐下,吃不吃随你便,坐下了就可以了,你走,就是不给主人家面子了,人家不好想。”

老东就不再说什么了。跟他们坐下来,围了一桌。

吃过饭老东去细银家看细银。

老东从老孔桥那儿走过去,走过一丘弯弯的水田,就来到细银家。

“细银在家吗?”老东老远就喊。

他怕狗,小时候经常被狗欺负,留下了心理阴影。

其实细银家没狗。

屋里有人答复他,问是哪个?

老东说,是我。屋里的人也还是猜不到来者是谁。正要出门来看,老东已经把细银家火塘间的门推开了。

里面的人一看是老东来了,就很是惊讶,赶忙起身让座。

老东认得的人有细银和他母亲,其余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小孩,老东并不认识,细银给他介绍,说是他婆娘和孩子。

他们大概是刚从村里的卫生室包扎回来,一家人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细银头上缠满了绷带,看上去像极了电影里的那些伤残军人。

细银家虽然就在老孔桥对面的山坡脚下,从公路上看得一清二楚,但老东从未去过细银家。说来也奇怪,盘村总共才几十户人家,老东差不多都拜访过了,唯独细银家还是第一次踏足。

其实说起来细银跟老东还有点挂角亲。就是细银的亲姑妈,是老东的大舅妈。细银父亲在世的时候,他跟老东的父亲还经常往来。他父亲也是一个不怕天不怕地的人,爱喝酒,喝了酒就总是爱发酒疯,乱骂人,见谁骂谁,所以从不遭人待见。几年前得病死了,大家心里感觉像是除了一大祸害似的。但其实这个人除了这一缺点,平时并无其他不良嗜好和德性。反倒是在死人的时候,发现少了他,还真是有很多又脏又累的活没人做,极不方便。

细银大概也遗传了他爸爸的一些性格特点,就是一方面不怕天不怕地,什么事情都敢做,什么人都敢于得罪,但也并不总是无端的惹是生非;同时在另一方面,人家有脏活累活,没人愿意做的,也总会来请他去帮忙。

细银的妈妈也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她说这事她绝不能这么算了,她要去找那个老朋讲理,他凭什么把我崽打成这样,他没有崽吗?他不是人养出来的吗?

老东问:“包扎的钱是茂盛出的吗?”

细银说:“是。”

又说:“他还给我了一千块钱,说先用着,不够以后再补。”

老东就说:“那就算了吧,细银,这事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又不是不晓得老朋那德性,他那都是有根的,他们那几家的人从前都是穷棒卵,后来靠打砸抢别人的东西才发起家来的……你明明晓得他们德性不好,又何必去参与他们那些事!”

细银说:“公东,你讲的道理我晓得,但我不会放过他,他太欺负人了——他赢钱的时候他不做声,输了钱就拿我出气,哪有这样的道理。”

老东辈分高,属于细银的爷爷辈,故而他叫老东“公东”,盘村地方,都把爷爷叫“公”。

细银妈也说:“他这是把人往死里打呀,这哪里是打架,明明是杀人呀!”

老东说:“如果你们去政府派出所报案,我就不讲哪样了,如果你们是去报复他,我就劝你们不要那样了,因为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们。”

细银突然哭了起来,说:“公东,我们哪晓得派出所的门朝哪边开啊!”

细银被老朋打成那样他不哭,但一说到要去找政府讲理他就哭了,老东心里顿时对细银充满了无限的同情。老东说:

“这样吧,我去帮你报案,好吗?”

但这话一出口,老东就后悔了,他觉得这个事情他不能做,他要去报案,就得罪茂盛那边的人了。他倒不是怕得罪那边的人,只是觉得实在没这个必要。但话已经出口,他只好顺着往下走。

细银和他妈妈及媳妇就一起在老东面前跪下来了,说:“那我们就全靠你了,公。”

老东赶紧把他们扶起来,说:“靠谁都没用,要靠就靠自己,第一,以后别再去参与他们的事了,离他们远点;第二,政府来人了,就实话实说,不夸大,也不缩小。”

细银紧紧抓着老东的手,说:“公,我小时候不听我爸爸的话,不肯读书,到现在来,哪样都不晓得,你要多教我。”

老东说:“好了,我回去了,你自己多保重。”

老东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老东妈妈一个人在家看守小卖铺。没有生意。她在电火桶上打盹。老东刚走拢家门,她就醒来了。她问:“就得吃夜饭来了?”

老东说:“夜饭还没吃,饷午饭倒是吃过了。”

又问:“花果他们来看你了?”

老东妈妈说:“来了。”

又说:“几个都来,送我两百块钱。”

老东笑着说:“彩唷,那你发财了。”

老东妈妈说:“我发财?我倒贴。”

她说她给每个人都打发了一包糖,一包糖的价格是30多块,他们来6个人,算下来我还倒贴了十多块钱。

老东笑着说:“十多块不算倒贴,他们没来吃你一顿饭,你还是赚了。”

老东妈妈说:“你没喝醉吧?”

老东说:“今天没喝,昨天的酒现在都还没过,哪里还敢喝。”

老东妈妈说:“你自己注意点,你爹也是为这口酒,在你这个年纪死的。”

老东说:“我晓得妈,你放心,昨天那是遇到她们唱歌,我一般不会喝那么多酒的。”

老東妈妈说:“你晓得就好。”

又说:“你去细银家搞哪样?”

老东说:“你咋个晓得我去细银家了?”

老东妈妈说:“你大摇大摆走过老孔桥去,哪个没看到啊?是他们跟我讲的。”

老东就把自己去细银家的前后经过跟妈妈复述了一遍。老东妈妈听完之后就不停摆脑袋说:“这个事,你去插手搞哪样嘛!你是吃饱了没事做啊!”

又说:“那个细银,打死活该!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啊,哪里赌宝没有他?!人家早就想敲死他了!”

老东本来后悔插手这件事,现在听妈妈这一说,心里更加懊悔了。又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残局,就自己走上楼去,想到自己的卧室里好好休息一会儿。

他稀里糊涂奔忙了这一整天,的确很是困倦了,尤其昨天酒醉,一直感觉疲惫,此时只想好好清净一下。但是他刚刚在自己的床铺上躺下,腰都还没伸直,楼下立即传来了喊他的声音:“大爹,大爹!”

老东问:“哪个?”

楼下喊他的人答复:“我是茂盛啊大爹,你起来跟我上去吃饭。”

听到是茂盛亲自来喊,老东只好爬起来了。然后慢腾腾走下楼来,跟着茂盛往上寨走去。老东母亲站在门口交代他不要再喝酒了,老东说,我晓得妈,你放心。茂盛说,酒是肯定要喝点的,少喝点,莫喝醉就好。老东母亲说:“一滴都莫要喝了,你看你脸都黑成锅底了,不成人样了。”

十一

老东跟着茂盛来到茂盛家,堂屋里早已摆好了满满一桌酒席,而且也坐满了人,老东一看,坐在席上的人,一半是“姨嬢”和“皇客”,一半是茂盛家里的族人代表。其中,主事的老宽坐在首席位置,正在给大伙筛酒。旁边单单空着一个座位,是留给老东的。

老宽说:“来来来,就差你老人家了,我们等半天了。”

老东说:“我来参加你们吃饭,不合礼吧?”

老宽说:“莫啰嗦了,你不来才不合礼。”

老东坐了下来。他扫了一眼在坐的人,大伙也看着他,朝他频频点头和微笑。老宽把桌子上的酒碗举起来,招呼大伙:

“今天,是茂盛大喜的日子,我们都来祝贺他。同时我们也要感谢新娘,她愿意嫁给我们茂盛,是我们茂盛的福气。这杯酒,大家喝干了,祝贺他们白头到老,天长地久。”

新郎家这边陪吃的,都一齐响应老宽,吆喝一声就把酒全喝干了。但新娘家那边的人都没动静。老东也没喝干,只小小地嘬了一口。老宽和新郎家陪吃的人就开始站起来敦促大伙把酒喝干。新娘家那边的两个“皇客”,年纪都还很轻,还是学生模样,死活不肯喝。老宽就一直在用各种语言来刺激他们。

老东说:“算了二爹,不要管他们,我们自己喝好就行了,他们是学生,按国家规定,是不准喝酒的。”

老东叫老宽“二爹”,是以子女的口气喊他的,这也是当地人的一种习惯。

老宽说:“他们在学校,那是要依照国法来约束他们,但在这里,他们是皇客,是帮我们送新娘过来的亲人,那就得遵守我们地方的规矩。”

两位学生“皇客”还是不肯喝。

老宽又说:“起码,第一轮你们都必须喝了,第二轮再说。”

“皇客”花果就看着老东,意思是征求老东的意见,看看这酒是不是必须喝。老东就对花果摇了摇头。这个动作被老宽看到了,他立即大声说:“你花果咋个跟你大舅用暗号讲话?这里有哪样话是不能公开讲的嘛?你莫信你大舅那一套,他四岁就开始喝酒,他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可以喝五六斤了。”

大伙都在怂恿两位学生“皇客”和几个“姨嬢”喝酒。“皇客”和“姨嬢”们死活不喝,一时间就僵持住了。老东说:“这样,如果要讲规矩,我们就彻底照老规矩来,要照老规矩的话,那就是唱歌喝酒,不会唱歌的喝酒,唱输了的喝酒,你们看怎么样?”

老东这一下,本来是想给花果他们解围的,但想不到却把他们给难住了,因为他们不会唱歌,几个“姨嬢”也不会唱。

但令老东更没想到的是,新郎家这边的也没有人会唱歌,于是把大伙都给难住了。这一下,连老宽都为难了。老宽笑着说:“这个倒是古礼,但我估计除了老东会唱歌,这里恐怕都没人会唱了。”

这时候,屋里传来一个声音,说:“我来唱,你们喝酒。”

大伙回头一看,是茂盛的大姑妈菊花。大伙就使劲拍巴掌表示欢迎。

菊花说唱就唱:“承蒙亲友进茅屋,我把茶壶当酒壶。好像哑巴捡金子,心中高兴说不出。”

老东唱:“千里得听马蹄响,万里得闻桂花香,听说你家有好事,一心来看花朝阳。”

菊花唱:“花都爱红人爱好,家寒人傻怎开交。还望众亲多担待,拉我走过独木桥。”

老东唱:“贵府本是仁义好,才吃晌午又(吃)夜宵。待客样行本周到,山珍海味赛蟠桃。”

……

老东和菊花就这样一唱一和地唱上了。听到歌声响起,茂盛家里里外外远远近近的人都跑过来听歌,不知不觉把整个堂屋挤满了。

老宽也不再吭气,只把脑袋埋在胸前认真听歌。几个“皇客”和“姨嬢”却乘机起身逃脱,回新娘和新郎的房间去了。

唱了半天,还是菊花败下阵来,她笑着说:“背时老东,你小时候爱哭光,从没见你唱过歌,哪晓得长大来你弄个会唱。”

老东说:“大姐故意夸奖我,其实你比我唱得好,我是见子打子,乱唱的,你唱得很规矩,是老人传下来的歌。”

老宽说:“他当干部的,一天到晚没卵事做,只晓得天天听歌光,当然会唱咯,哪像我们,成天做活路,累死累活的,哪个还有心情去唱歌嘞。”

又说:“歌你们也唱够了,皇客姨嬢也跑了,但是,酒,你总要喝一口吧?”

老东说:“酒我就不喝了二家。不过有个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就是中午哥朋打伤细银的事情,我下午去看过了,还真是打得不轻,细银那边还在气头上,我想是不是这样,你们主动上门去看细银一下,给人家当面道个歉……你觉得呢?”

一说到这事,老宽的脸顿时拉下来了。他有点不高兴老东插手这件事情。老东下午去看细银的事,他是知道的。盘村总共只有巴掌那么大,谁去了谁家,人都看得见,所以早就有人报告他了。本来,他们晚上也没有喊老东来吃夜筵的打算,就是因为听说老东去了细银家,他们就想知道老东对这事情的态度。但老东这样一说,老宽就有点为难了,因为老宽他们这一房族,目前在盘村是最有势力的,去给细银那样的人道歉,这事情他们连想都没想过……现在大家都看着他,他也不是很好表态的。

老东见他不答复,就说:“我并不认为细银没有错误,但是,不管咋个讲,哥朋用铁火钳打人是不对的,而且,打得那么重,换了你们哪个挨那么一下,你们心里又是咋个想的呢?细银妈本来想要到派出所报案,我说服了他们,暂时不去报了,大家都是一个村的,本来都是房族爷崽,叔伯兄弟,我希望这样的事情我们自己内部消化就算了……”

老东这话讲到这里,老宽就不能不表态了,而且,他也从心底里真正服了老东。他说:“东啊,你这话讲得很好,我同意你的意见,我们去给人家细银当面道歉。这事情我马上安排。下午我本来也想要去看看他的,但这里事情多,你晓得的,不过,细银的医疗费是茂盛给垫的,这个你可能也晓得了,这也算是我们的一个态度吧。”

老东说:“我觉得最好还是你跟哥朋亲自去道歉好一点,毕竟是他把人打伤的嘛……”

“好!要得!这事我们听你的!”老宽大声说,仿佛喝醉了一般,其实整个晚上他还没喝一口酒呢。“这样,我建议,我们都把面前的酒喝干了,好不好?”

老东说:“我昨晚在大妹那里醉老火了,今天实在不想喝了。”

老宽说:“好,把你的酒分一半给我,我帮你点,其余我们在座的,统统有,全部喝干。”

说完,他主动把老东的酒倒了一半过去,然后站起来,对大伙说:“我们这堂好事,要特别感谢老东,第一感谢他当年支持大妹嫁到圭丫,才有今天的花朵回娘头;第二要感谢老东今天代表我们去看望细银……总之一句话,有老东在,我们哪样事情都好办,都摆得平……来,这碗酒我们敬老东,祝老东工作顺利,升官发财!干杯!”

大伙就发一声喊,然后把各自的酒都喝干了。老东当然也喝干了。

喝完酒,夜筵就算散了。但老富却不知道從哪里跑出来,还想邀请老东再喝一口。老东见到是老富,就不推辞,跟他干了一碗。老富想对老东说点什么,但支支吾吾大半天却说不出条理清晰的话来。老东说:“你哪样都不用讲,我全部清楚。”

老宽趁着老富给老东敬酒的时候,赶忙安排人去看细银。老东说,你们走,我也回家去。就站起身来要走。老富挽留老东,说你忙哪样,难得来,再陪我喝一杯酒。老东说,再喝我就又醉了。老富说,醉就醉嘛,你也该醉一回。

十二

老东陪老富在堂屋里喝酒说话,有人就来跟他们协商说,你们能不能移步到火塘间去,这里马上要安排姨嬢去挑水,可能会影响你们。

老富说好好好,没问题,我们到火塘间去。老东本来已经无心再呆下去,但因为他心里敬佩老富这个人,就稀里糊涂地的跟着去了。老东说:“酒不喝了老富,我已经喝醉了,等下还要回县城,开车危险。”

老富说:“你今晚还要回县城?你忙哪样嘛!你今天不走了。你从来不到我们家来过的,今天是第一次,要不是今天花朵嫁来我们家,你恐怕这辈子也不会跨进我们家的门槛。”

老东说:“现在既然是亲戚了,以后肯定会经常往来。”

老富说:“讲是这样讲,但你当干部,平时也没得空来。”

“会来的,你放心。”老东说。

正说着话,哥关和正国也走进火塘间来了。看到他们,老东心里颇感亲切和欣慰。老东说,剛才我和大姐菊花唱歌,你们没来听?

哥关说:“我们听半天了,你唱得本好。”

老富说:“好了,你们两个来就最合我意了。我们也不加菜了,随便将就这点剩菜,大家喝两杯。”

哥关说:“饭我们是早就吃了,但是听到你们两个还到这里摆门子,我们就想来凑个热闹。”

“那你们来得正好。”老富说。

老东这次也不再推辞了,拿起酒碗邀请三位哥哥一起喝。第一碗,全部一口干掉。

第二碗,老东拿起来敬老富,说:“老富,以后我外甥女花朵还得托付你关照啊。来,我敬你一杯。”

老富说,其实我喝不得酒,哥关晓得的,但你老东敬我的酒我必须得喝下去。说着,他也一口干了。

老东当然并不喜欢喝酒,单位上的同事办喜酒他一般都只送礼不出席酒宴,平时应酬他也尽量躲避,或者耍奸打滑逃脱,何况,他昨晚喝的酒一直没过气,胃还在隐隐作痛呢。但是,因早晨老东曾听哥关说过,茂盛这次讨婆娘的费用差不多全都是老富打工挣来的,老东就对这个男人充满了敬意,所以他也就放开来喝了。

接下来老东就分别敬了哥关和正国一碗酒,他顿时就很有酒意了,说话的舌头也不那么灵活了。

就在他们酒兴正高的时候,堂屋里突然传来了女人的哭喊声,大伙赶忙跑到堂屋去看究竟。原来是一个“姨嬢”不肯跟“腊扫”们去挑水,哭了。老东就笑着对那学生“姨嬢”说:“哎呀,你不想去就不去嘛,哭哪样呢!”

“腊扫”叫“姨嬢”去挑水,这本来是当地侗族婚俗中的一项礼仪,“挑水”当然不过是一种文化的象征,并不真的要求“姨嬢”挑一大挑水进家来,只是象征性地去水井里走一圈,然后象征性地挑一点水回家,并用这水煮茶来给大伙吃。这项礼仪在传统的婚礼里,有两层含义,一层是在挑水过程中,通过“腊扫”对“姨嬢”的“折磨”,达到戏谑娱乐的目的;二是通过这样的一个活动,也能增进“腊扫”和“姨嬢”的情谊,往往能促成新的婚姻关系的缔结……也许是“姨嬢”太年轻了,不懂事,怕害羞,所以就哭起来了。

老东对“腊扫”们说:“算了,算了,这个节目就取消了,你们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去。”

然后又回头对那哭着的“姨嬢”说:“你真傻呀姑娘,他们要你去挑水,不是白白挑的,现在我们这地方,挑一挑水,要给几百块钱的红包。”

那哭着的“姨嬢”说:“给一千块我也不去挑!”

有“腊扫”就说:“给一万块呢?去不去?”

那小姑娘说:“不去不去,就不去!”

大伙就笑着散了。

这时,老宽和老朋几个也回来了。老东问情况怎么样?老宽满脸春风地说:“搞定!全部摆平了!你老人家放心吧。”

老东就说:“那就好。”

老东就此跟大伙告辞,然后步行回家。当他走到老孔桥那里时,他特意看了一眼细银家,他看到细银家的窗户透过来明亮的灯光,他心里就感觉踏实了。

到家时,母亲还没睡觉,弟弟和弟媳一家都上楼休息了。他妈妈一看到他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他又醉酒了,就说:“又醉了?”

“没醉,妈,你莫担心我。”

“还没醉?走路都打颠倒了,跟你爹那德性一样。”

“妈你去睡觉吧,我上楼休息一下,等一岗我醒酒来,我还要回县城去。”

“这个样子了你还回县城!你不要命了你!”

“没事,妈,今天我必须回去,我已经来两晚了,明天局里开会,我不到场不行。”

“晓得有事你还喝那么多!”

老东在妈妈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上楼休息。他刚躺下,拿出手机看微信,却发现手机里不仅有几十个没看的微信消息,而且还有十多个未接电话。他选择了几个回拨过去。

老东妈妈在楼下听到老东不知道跟谁屋里哇啦说了半天,最后居然听到他唱起歌来了,而且唱的还是《哭嫁歌》。

“爹妈盘她年十六,你们讲来我心忧。饭也难吃脸难笑,越思越想越忧愁……”

老东妈妈听了几句,就不知不觉地流下眼泪来了。她想起自己在五十多年前嫁来盘村的时候,正是唱着这样的歌跟自己母亲告别的……在后来跟老东爸爸相处的几十年时间里,每当跟老东爸爸闹别扭情绪不好的时候,她就会哼几句《哭嫁歌》……但她万万没想到,老东竟然也会唱这种歌,而且,他还唱得蛮好……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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