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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语

2017-11-18句芒云路

民族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手语师傅母亲

句芒云路

人间的诗歌已诵尽

世上的辞话已唱完

我大巫熄灭三堆蜂蜡青烟

我大觋覆盖三锅蜡火雾霭

——苗族巫辞译文

多肉植物与祭师的手势

那天,你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这么多古怪的花钵。

那天之后,你所见到的、听到的事都与你的生活风马牛不相及,遥远得像公元前发生的事情,中间还横亘着无数块磨砂玻璃,以至你后来回想总觉得它们压根没发生过,你只是在梦里自编自导了一部3D电影。

电影的开头是你搭乘一辆车窗全封闭式的白色大巴,风尘仆仆地抵达云贵高原的一座小县城。天色阴柔,雷声像位老人躬身隐于散乱的灰色云朵后面,不时闷闷地咳嗽两声。你刚一走出车站,就有四五个中年男女迅速围攻上来,满脸堆笑问你要不要住宿,要不要吃饭,要不要转车,热情过度的揽客方式让你十分不自在,一律摆手表示拒绝,埋头走进了拥堵的城市深处。

七弯七拐的街道只有四个车道,左右两边被密密匝匝的车辆占据着,实际供行驶的仅剩两个车道。走几步就是一个十字路口,四面八方全是丛生的门面和商品房,面容和其他城镇所见如出一辙。你以不无失望的心情咽下一碗当地的肉末臊子锅巴粉,然后按前些天闺蜜老麻口授的路线边走边问。

终于,你在路人手指处用目光揪出一家门头装修颇有民族风的小店子,与面目灰蒙的城市一河之隔,有意无意地营造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观感。“他们要我用手说出所有的情绪,我的双手举在空中却不能言语……”你穿过车水马龙走到店门时,耳朵稳稳地接住了这句歌词。毫无征兆的,你的心脏痉挛了一下。仰头一看,檀色木质招牌上镌刻着两个字——手语。“手”字的构思和雕工极见功夫,一撇两横一竖勾的简单汉字,脱胎换骨成一只若有所语的手掌,简约而诡异。

天空突然下起蒙蒙细雨,你这才想起自己又习惯性忘带雨伞。顶着细雨,隔着玻璃窗,你打量着店里高低有序的一排排镂空花架。歌声飘在雨里,像牛奶融于咖啡,无形中让你对这家有“手语”控的店子又多生出几分好感。

店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袭藏青色棉麻布裙的身影,一张清水洗尘的圆脸。“进来吧,雨越下越大了。”女孩其实并没有说话,是脸上的笑容在进行传达,她迎请你进店的肢体动作,让你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你想说“我就随便看看,你忙你的……”下一秒,你在白色橡木花架上找到了这些天来令你茶不思饭不想的实物——说来都怪你的闺蜜老麻喜欢卖关子,为了把你这个宅女引诱出门,硬不肯给你看她相机里的照片,说好陪你来这边眼见为实,半路接了个电话,竟就撂下你跑了。

在这个布置得清幽雅致的小店里,靠左边墙体的一片区域,各种肉嘟嘟的青翠植物下面,一律的纯木花钵,而凸显出来的、环抱着花钵的两只手,看上去竟全是手工雕琢!勾、旋、翻、握、屈、拧、伸……运用这些动作组合做出的各种手势,粗粗一看竟有好几十种!你考古似的一钵一钵端起细瞧,再一次被它们深深迷住。事实上,当日听老麻绘声绘色地说起它们后,你接连好几天睡不安稳。漆黑的深夜里,比划着各种古怪手势的两只手清晰无比地悬浮在你身体上方,在它们背后,是一个个隐匿的肉身,它们像被什么东西给缚住了,无法言语,只好用凝滞的手势向你申诉。夜色太深,不管怎么睁大眼睛,你都看不清它们。当你起身抬头问,“老板你好,花钵上面的这些手势都是什么意思?”女孩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摆了摆手,然后微笑着递给你一张黛青色的名片。正面是一些联系方式,背面是一行娟秀的行楷:

“每一种手势都有一个秘密。每一钵多肉都是一个精灵”。

你这下才反应过来:“哦,你……”

女孩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女孩打着手语请你在藤椅上坐下,模样优雅地为你倒了杯苦荞茶,你看不懂她的手语,但感觉她应该会用某种方式为你解惑。

“朋友您好。您是来到我们店里的第一千二百零七位客人。”女孩在一张设计别致的淡蓝色纸笺上填写好一个数字,然后将这段文字呈交给了你。这段文字老麻曾给你描述过,但她没有告诉你,这里的老板是个哑女。

干干净净的藤条茶几上,放着一钵乖萌的多肉植物。你端详了一会儿说:“这花钵的手势应该是佛门里的拈花一笑吧,和那边花架上的是一个系列吗?”

女孩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看你被弄糊涂了,便又微笑着在纸笺上写下一行字,然后从茶几板上推移到你手边:

“左边那排花钵的手势,全部是我们这一带祭师的手诀。具体意思我们不懂,不敢乱解释。”

女孩起身给你的水杯续水。你问,可以拍照吗?女孩打出一个“OK”的手势。“别放下!”你笑着把手机镜头对准眼前明眸善睐的女孩说,你们店里所有的手势中,我看得懂的,也就只有这个手势了。

你注意到,这时店里的背景音乐切换成了周杰伦的《手语》:“看着你我开不了口,就是纯用手语也找不到字句来形容,你的美,太过梦幻,太过迷人……”

圆脸女孩在你的镜头里,恬静得像一钵世界上最美丽的多肉植物。

云朵掉落的村莊

第二天闹钟没闹你就醒了,事实上你一晚上都没法入睡。你原本就认床,加上隔壁不知什么机器发出的声音,还有酒店外面来往穿梭的各种车辆发出的噪声,更让你濒临崩溃。后来你干脆把房间的单人沙发调个背坐下,拉开窗帘,把自己交给阑珊灯火。坐着坐着你又有了一种步入梦境的感觉,雕刻着各种古怪手势的花钵被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挨个移放到灯火之上,如同你昨天在街道两边看到的密密匝匝的车辆,在你行走的方向一钵接一钵无穷无尽地延伸。也许是陌生城市的黑激发了你的第三只眼睛,你突然意识到白天在“手语”店里漏过了一个重要细节:相挨着镌刻在花钵边的两只手,不是来自同一个身体!一只线条较粗、硬、筋骨突出,应该是只男人的手,而另一只相对柔软、匀称,分明属于一个女人!

简单洗漱好你又拎起行李赶赴昨天那座太过热情的车站。勾引你来探寻“手语”秘密,却临阵逃脱的家伙告诉你,唐求福祭师家在县城西部的云落村,没有直达车,得赶早搭乘跑乡镇的中巴车,到乡里后再转一次,时间接得上趟的话一天之内能够到达。到达云落村前要翻过一座大山,当地人管它叫“坳扑西”,由尘土垒起的一座山的意思。祝你满载而归,小心蛇虫和巫婆哦!那家伙,总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都说云贵高原一带雾深瘴重、波诡云谲,这回你算真正领教了。从县城的水泥路,到乡镇的毛坯路,云里雾里的大半天车程,把你颠簸得晕头转向、手脚瘫软,师傅一上车就发了个黑色塑料袋给大家,说想吐就吐在口袋里。你怕一吐更没法收拾,硬生生地憋着。村长老吴在村头接到你时,已是下午六点多钟。你扒拉了几口饭,倒头就睡,第二天在村委会办公室醒转,脑袋和肠胃仍没能从颠簸状态中切换过来,好在屋前屋后簇拥着的野樱花、油菜花,笑脸暖人,给出不少慰藉。

你来得不巧,答应见你的唐求福师傅临时被人接去城里参加节目彩排,说是农历四月初八那天县里搞节庆活动,要和另外四十八个祭师一起表演“绺巾舞”,估计昨天下午就在某段山路上与你擦肩而过。呆立在求福师傅家门口,一只皮毛黝黑的老土狗夹着尾巴朝你狂吠,瓦解了你想一窥祭师家庭的小图谋。你暗叫再次被老麻忽悠,在心头臭老麻、死老麻地凌迟了千万遍。路途遥远,不可能再坐车返回,即使去了唐師傅也不一定抽得出时间。既来之,则安之,接下来的几天,你没事便在云落村里转悠,逮到人就厚着脸皮搭讪,觉得有意思的就用手机悄悄录下来。

心平气和后,你发现云落村比想象中的要漂亮很多,倚山而驻,也面山而居,以木房居多,边上零星嵌了些新的砖房,鳞次栉比的吊脚楼谈不上气势磅礴,却别有一种恬然闲适的气息。你居住的村委会大楼与云落村相向而建,倚靠在另一座相挨着的山坡上。于是,坐在天楼上与整个云落村对视,成为你每天早起必做的一件事,特别是有云朵在黛青色的瓦檐上栖落或经过时,整个云落村出落得像一幅绢质的中国画。只是这样的中国画显然经不得细看,它和世界上很多正在老去的村庄一样,仅剩些老弱病残留守着,少了生机。

一开始老吴没事还陪你到处串门,后来感觉他滑溜溜的腔调一起来,大家反倒不爱接嘴,就再不要他作陪。反正没什么正事,你走走停停,不时用手机拍下一些静物:比如一座病歪歪的老木房,一面长时间无人问津的镜子,一张晾晒得满身尘土的涤纶脸帕,一根被虫子蛀得到处是窟窿的杉木柱,还有空荡荡的床、堂屋、厨房、猪圈、牛圈……它们都被主人生生遗弃,无处伸冤,也只好一天天荒凉破败下去,厚厚的尘土,纷乱的蛛丝,像日夜堆积的眼泪的残骸。这些年,不时在网络上看到一些关于荒村老屋的图文,眼前景象只是坐实报道而已,让你意外和震撼的是簇拥在房屋周围的各种花木,以一种自我赋予的使命感合力抵挡着丛生的荒草,这里一堆,那里一蓬,开得蓬勃盎然、自由自在。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你在一座长满青苔的水井边遇到一个洗野葱的老人。这几天来,你遇见的基本上是老人。你自然没有放过她,想着办法和她套近乎:“阿婆,忙不?”

“忙哦,天上星星打架都没时间看哩。”

“您老人家应该享清福了,让年轻人忙去。你们村子的名字蛮好听,有什么来由吗?”

“听说和古时候我们村子里走出去的一个英雄有关,具体缘由我说不全,以前我娘家寨子的如河师傅记性好,可以摆个三天三夜。可惜,他早已不在人世,墓里头恐怕连骨头灰灰都没有了。”

老人看上去六十来岁,圆领蓝底碎花上衣,黑色布裤,脸上没有村里其他老人那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悲戚,额头的皱纹线条细柔,像水面上的涟漪,路过的风一旦走远,它们便会顺滑静美下来。老人笑起来就是一脸菊花纹,同时露出两排稀稀落落的牙。老人的开朗和絮叨让你不无欣慰,看来你这个外乡人并没有给她老人家多少陌生感,或者她也正需要一个说话的伴。

你不时把话题往祭师上引,但老人的讲述和村里其他人没有太多不同。看来祭师确实是一种高深的职业或学问,外行人只能看热闹。你有些抓狂,而老人却总爱把话岔到别处,问你城里到底有什么好,城里人为什么结婚快离婚也快等等之类的,你好几次想结束谈话然后逃之大吉,想想还是抑住了。多年的采风经验告诉你,有意思的东西往往是在不经意间冒出来的,所以还是耐着性子守在老人身边,顺着老人的话题聊,并帮老人洗野葱和青菜。发育良好的青菜像一把把芭蕉扇,没一会就洗好了,而细如发线的野葱毫无章法地散在石板上,要将它们排兵布阵似的一根根处理妥当,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老人说准备煮社饭吃,野葱再麻烦也得备齐。

起身要分别时,老人用当地的土话对你说了句什么,你一脸茫然的样子又把老人给逗笑了,“嘿,老毛病了,总是不习惯讲你们城里人的话……听说你想问唐师傅一些手诀的事?”

“是啊,可惜来晚一步,说是要后天才回来。”

“他们祭师的手诀神秘兮兮的,难怪你们城里人好奇。不过唐师傅肯不肯和你细说,有点悬……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大老远跑过来,也不怕万一出个什么事……唉,要问赶紧问吧,现在我们这边做祭师的,老的老,死的死,香火都冷了……”

老人把满满一撮箕的青菜、野葱夹在腰间,邀请你去家里吃晚饭,你原想拒绝的,听到老人家提起一件事后瞬间改变了主意。老人说,她小时候看到吴如河师傅做过一个手势,动作倒是非常简单,但表情非常古怪,这么多年她一直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那个如河师傅,是她儿时伙伴黛玛的父亲,跟你在等的求福师傅是同门师兄弟。

“歪雁蒙”

老人的屋子立在寨子中间,也是一大把年纪,板壁斜歪得厉害,如果不是得后边的房子撑腰,恐怕早已无法苟延残喘。院坝里有一大蓬浅紫色的花开得新鲜热闹,无数小花朵组装成一个大花盘子,色泽明暖动人。你忍不住凑上前细看,没提防被一股怪味袭击到,噎在喉咙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老人家把撮箕放在石磨上,起身看到你一脸中毒的样子,又像初见时笑开了豁牙的嘴,“臭牡丹!在城里没见过吧?”

你笑着说城里没见过臭牡丹,牡丹倒是有,一个个娇气得很,劲头完全不能和云落村的花花草草比。老人走到臭牡丹前,伸出手摸了摸花的叶,目光里的慈爱犹如手掌心下是个孩子的小脑袋:“记得以前如河师傅说过,世上的很多东西都是这样,晓得的是宝,不晓得的是草。他认得的草药多,医术也好,有些人前脚已踏到鬼门关,他一两碗草药汤灌下去,硬把人家从阎王手头夺了回来,还有年全寨子的孩子得急性肝炎,也是亏得他爬坡上坎扯药才躲过。”

“什么药能治急性肝炎?”

“现在哪还记得?只记得其中有种叫刘寄奴,开小白花,全部开的时候像一串串小星星。我家屋背后生得有。”

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居然有种草药取了个人名儿。你想着这次出行又多了一个收获。

“云落村的花草虽然多,但和我娘家那边还是没法比,以前三四月份的时候,整个蓖罢村开成个大花园,香气熏得死人,”老人说,“原先也没那么多,是黛玛母亲嫁来后,没事就邀上一帮人,上坡下坎去挖回家来种,在她的带领下,大家都把自家院坝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这个臭牡丹是黛玛母亲最喜欢的,臭是臭了点,但是能解毒。我嫁过来后,也学她种了一大蓬。闻久了,居然觉得是香的。黛玛他们一家对谁都好,特别是黛玛母亲,走路碰到只蚂蚁都要绕开。唉,世道总是这样,好人命不长……”

老人言归正传回忆如河师傅和他的手势时,依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路:择蒿菜、洗腊肉、剥花生……老人家说过两天寨子里有人要去城里,想抓紧把社饭煮出来,托他们带给她的儿子、媳婦和孙子孙女们。老人讲话方言很重,不时还夹杂一些你听不懂的土话,使你在倾听时不得不老是打断她,请她稍作解释然后继续。

那时候,我好像有七八岁了吧,特别喜欢去如河师傅家找黛玛玩,我父亲死得早,我母亲有羊癫风,村子里就只有黛玛他们一家不嫌弃我。那天我正和黛玛在土墙根下玩“过家家”,突然看到斜对面的臭牡丹丛中有两个人站着一动不动,我们悄悄走到近旁,原来是黛玛母亲正在用块方木板给如河师傅雕画像。如河师傅人高马大,浓眉大眼,穿着他那件做法事时才穿的大红绣花袍子,但没戴冠扎,看上去花里胡哨、不男不女的,差点把我给逗乐了。如河师傅对黛玛母亲笑着说,你看,我现在也成了朵臭牡丹,遭人嫌弃了……一会又说,万一哪天我两眼一闭死了,得辛苦你一个人盘养黛玛。黛玛猛地站起身来,差点跑上前去,被我死死拖住,喊她再躲起听听。

好端端地怎么说这种话啊!黛玛母亲说着,手中的雕刻刀掉到地上,一把抱住了如河师傅。黛玛母亲个子娇小,瑟缩在如河师傅的大红袍子里,只剩下一头乌黑亮滑的长发,像一截遭人掐断的河面。如河师傅的手像只大木梭子,笨拙地却又是非常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穿过它们。我和黛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缩在墙根下又紧张又害怕。

如河师傅再次把黛玛母亲按到画架前,把雕刻刀捡起塞进她手里。那把雕刻刀手柄粗长,刀尖亮晃晃的,样子非常恶狠。如河师傅说,来,我重新给你摆个样子,你把它刻下来,以后想我了,就看看。我清楚地记得,如河师傅慢慢地抬起右手,五个手指紧紧地并靠在一起,把右半边脸严严实实地给蒙住了。黛玛母亲问,你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一个手诀。如河师傅说。什么意思的手诀?黛玛母亲又问,如河师傅笑得像个在玩捉迷藏的孩子,说,你自己猜。

那天,黛玛母亲把如河师傅的样子在木板雕刻出大致轮廓,告诉如河师傅可以把手放下来的时候,如河师傅没有。老人说到这里时,停止了手上的活路,嘴唇微微开阖着,眼睛里流露出一层梦幻而甜蜜的光泽,“如河师傅依旧把半边脸蒙住,调皮地对黛玛母亲大声说:歪雁蒙……”

“歪雁蒙?调皮?”你问。

“歪就是我,蒙就是你,歪雁蒙就是我爱你的意思……当时我和黛玛看得脸都红了。我们农村人的心事一般都像红苕埋在地下,只有歌师例外,他们可以把它编到歌词里面,活灵活现地唱出来,黛玛父母亲那样的恩爱,我活到现在也只见过那么一对。”

“那个手诀怎么做的?”你说着也伸出右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起来。

“手臂提起来一点,手指全部伸直、并拢,往鼻子中间移点,再移一点,恰好一边一半的位置。对!就是这样,整整齐齐地遮住半边脸……样子像了,但表情不对……如河师傅那天笑得特别怪,我从没看到有人像他那样笑过……”

“怎么个笑法?”

“不是一般的笑法,没办法描述……整个人的样子,像个菩萨,又像个阎王……”

“这个手诀确实奇怪,感觉他们说的话、做的事也都怪怪的。”你放下手,顺便悄悄检查了一下手机有没有在正常录音。

“做祭师的人都会好多手诀,一般人学不来,也不可能晓得里面的意思。不过肯定是有想法的,不然干吗要喊黛玛母亲照着雕下来?”

“雕出来了吗?”

“雕出来了,不过我也是两年后才知道,估计一般人都没看到过。那天黛玛抱着它,说要去监狱看她母亲,我还从屋头偷偷拿了床我母亲的花被单,喊她把画像罩起,不要乱让别人看见。黛玛母亲雕的时候给如河师傅头上加了个冠扎,使他看上去更加威武。看着黛玛蔫皮耷拉的样子,我心里难过,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把黛玛也惹哭了。田坎边拖拉机上有个中年男人不断催她,不知道是她的什么亲戚。黛玛面对我倒退着步子走了很久,车上的男人下车来帮她接画像,然后他们就一起坐车走了,再没有回来过。”

“黛玛妈妈怎么了?”

“杀人,判了死刑。”

“啊!为什么?”

“我那时还小,听大人们摆,说是如河师傅胆子大,不听人家打招呼,在做法事时被抓个正着,押进了县城,不知道怎么回事死在了牢房里。黛玛母亲气不过,把那些害过如河师傅的人一个二个都整死了。最后一个死得最惨,心子都被剜了!”

“你不说黛玛妈妈心特别善吗,怎么可能?”

“有时候,心最善的人,也是心最硬的人……”老人把目光移向山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停了许久,才把目光移回,“你说怪不怪,如河师傅死后没多久,我们村接连死了好几个年轻人,有个在犁田的时候,被自家的牛突然发疯顶倒在烂泥田,扑腾半天愣没爬上来。有个上山打野猪,半路踩到毒蛇,被叮死了。还有个是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老婆跟人家偷偷跑后,自己想不开跳了河……后头就有些爱扯是非的人总结,那几个人都得如河师傅帮过忙,其中有个的命还是如河师傅给的,但在如河师傅被抓前后都成了黄眼狗,不是黛玛母亲到阎王地府告阴状找他们偿命还能是谁呢?”

“黛玛应该最清楚前因后果,她和你说过什么吗?”

“打那天走后就再沒见过她人,说不定已经去那边和她父母亲团聚。我们那时候,哪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有福气,手机上左按右按几个小数字,天高路远都能看得见人,说得上话。唉……这些事啊,久得都生芽长霉了,要不是你问起,以后就跟着我一起埋到土里头去啦……”

“阿婆,你娘家离这里有多远,我想去如河师傅家看看,您得空带我去好不好?”

“家?哪还有什么家?”

老人家告诉你,蓖罢村离云落村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如河师傅的家以前立在河边的山崖上,那边阴气重,大白天走进去都阴深深的。前几年山洪爆发,把师傅的家冲得一根木头都没剩。她再三嘱咐你千万不要去,说万一在那边把魂魄给骇失落就不好了,还是耐心等唐师傅回来。

回到村委会临时铺起的床上,天已经黑透了。一大股老鼠的尿屎味冲鼻而来,你赶紧打开窗户,将味道撵出去。你想这几天下来总算有了点收获,虽然和你此行目的无关,但好歹了解些这方水土的人情世故,将来也许派得上用场。让你兴奋莫名的事情,除了手诀,还多听得了另外一个祭师的故事,说不定后者的秘密更多。只是可惜,这些算不上古远的事情,已和生发它们的村子一样破败灰旧,在岁月的消磨中被抛弃,被遗忘。

你把自己扔到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在你的“床边”,是四排铝皮打制的书柜,吴村长将你安置进来的时候,介绍说是上面给建的农家书屋,不过这些书基本没人看,就是拿来摆着接灰尘的。你弯起手当枕头,联想到自己想要访问的事情,何尝不是一本无人问津的书,由着尘土不断累积,也在一点一点地变成尘土。“坳扑西”——你眼前突然冒出这个属于山的名字。当年谁给取的啊?咀嚼着,越发觉得苍凉。有那么一会,你大脑里浮现一把长相凶狠的雕刻刀,在那个笑起来就是一脸菊花纹的阿婆为你描述之前,你似乎就在哪里见到过。

不能说的秘密

农历四月初九下午五点左右,你从蓖罢村回来,在云落村旁一棵被雷电劈出黑洞的古树下歇息的时候,等到了唐求福师傅。确切说,求福师傅下车后应该右拐进入寨子,但他却左拐向你这边走来。你一开始并不知道是他,隔得比较远的时候,你只看到一个身材瘦高的老人披挂着太阳的光辉,移着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步向你走近。你当时满脑子都是如河师傅家那边满地的芭茅草和没有墓碑的娃娃坟,你还以为产生幻觉,如河师傅来见你来了。

“是小龙吧?让你等久了。”唐师傅先向你打的招呼。唐师傅看上去八十岁上下,黑色的家织布对襟衣把他的身子衬得高瘦宽阔,黑色头帕下面,有道疤痕斜切在额头左上角,藏在深刻而绵长的皱纹里,这些信息村长老吴已准确地为你描述过。

“真是不好意思,前些天听说你要来,但答应好的表演又不能耽误。走吧,去我家。对了,吃晚饭了没有?”唐师傅一脸疲惫,话语之间却还是饱含热情,且中气十足。

“谢谢唐师傅,我在村长家吃了的。”

你伸手给唐师傅提他手中胀鼓鼓的红色塑料袋,唐师傅开始说不要,看实在拗不过你,才把袋子交给了你。你无端地联想着,红色塑料袋装的东西,一定是唐师傅参加跳绺巾舞时穿戴的大红绣袍、冠扎以及师刀什么的。看来一退出舞台,他就重新做回了自己。

当太阳的最后一抹光晕消失在云落村的篱笆墙后面,你和唐师傅坐在他家的屋檐下,开始了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谈。唐师傅说到哪你就跟着聊到哪,并不急于直奔主题。一问一答中,唐师傅说到了他两个不成气的儿子,一个在银行自动取款机前抢人家的钱,被判了六年的徒刑,一个已经四十多,媳妇还没个影子;唐师傅也给你说到了他最喜欢的一个徒弟,记性好,教什么说一遍就记得八九不离十,可惜前几年开春的时候也和人家去了深圳打工。也就从那年起,唐师傅再不肯帮人祭祀做法,唐师傅说现在世道好,想多活几年,不敢再熬更打夜。

让你非常开心的是,遭唐师傅几声训斥后,之前对你极为不友善的大黑狗态度180度转弯,你们摆谈的时候它一直趴在你脚边示好,竖起耳朵和你一起当忠实的听众。说话间,唐师傅不时熟稔地把烟叶卷成半个手拇指长,然后插入他那柄摩挲得油光顺滑的水竹烟杆里,点上火,一口一口地往身体里面吞。唐师傅说,烟杆就是那个徒弟在他七十九大寿那天送的。那个家伙,最晓得他爱什么。唐师傅边说边抚着烟杆,像抚着他的第三只手臂。

“手诀的事,你想知道什么?”夜阑人静的时候,唐师傅主动和你提起这个话题。在只有一个白炽灯在柱梁下悬吊的夜色里,你看到唐师傅的侧脸俨如一堵刀砍斧削的土墙。

“哦,是这样的,我喜欢雕塑,偶尔做些民俗文化方面的研究,前些天见到这些花钵特别有意思,朋友介绍我来向您请教,只要和手诀相关的,都行……”你边说边把手机相册打开,将“手语”店里的花钵图案逐张点开,放大给唐师傅看,“就是这些花钵,店老板说,每一种手势都有一个秘密。”

“看上去怎么觉得那么面熟呢?都是我们做法事用的手诀啊,活鲜鲜的,有意思!有意思!”唐师傅细细端详你手机里的图片,好一会才说,“这些手诀图应该是请祭师比划出来,他们照着雕上去的,基本上都全了,不过要说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还真不知道。”

“唐师傅您是不是因为有什么忌讳,或者是我没有拜您为师,没有资格,所以……”

“这些东西是不能乱讲,但也不一定非要拜师不可,只是这些手诀在我看来真没什么多大的秘密,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下其他师傅。”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赶紧连声道歉,还好,唐师傅脸上并没有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实话,如果唐师傅您答应的话,我愿意拜您……”

“没事,女孩子家学这些不好,你想问什么,我能回答的都会照实说,没必要哄你。”

“那太谢谢唐师傅了……我最想知道的是,这些手诀有没有名字?具体怎么用?”

“有的有,有的没有,都是在做法事的时候用。用的时候不光是手诀,还要配合符、法器、咒语这些,什么法事配用什么咒语和手诀,各有各的讲究,一点都错不得。”

“您说的法事是指哪些?”

“那可就多了,我没学全,只會取骇、赎魂、撵煞、还愿这几样简单的,学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反正师傅怎么教,我们做徒弟的就依葫芦画瓢。现在的年轻人都觉得这些东西愚昧得很,姑娘你为什么感兴趣?”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什么人叫我找你们似的,最近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它们,每天折腾到半夜都睡不着——”对话的发展有些出乎你的意料,你不知道是你不会提问题,还是唐师傅不愿意悉数相告,你隐隐感觉在唐师傅身上不会有太大收获,“现在,能不能请唐师傅您详细说一下每个手势的名字?”你指着手机里一个花钵,那上面的雕着两只手,食指都弯曲成90度直角抵在大拇指的指甲边,中指向上翘伸,无名指和小拇指均自然向内弯曲。

“好,开始吧,我说你记啊,只是有些不经常用,好多都退还师傅了,”唐师傅难得地微微笑了一下,竟有不无羞涩和歉疚的感觉,“这个是祖师诀。在法事正式开始前请师傅和各方神灵的时候配合咒语使用。”

“这些呢?”你把手机相册的图片逐一点开、放大,一一请教唐师傅。

“二帝君王诀……”

“大尖刀诀……”

“黄斑卧虎诀……”

唐师傅边说边吧嗒吧嗒抽着烟,末了郑重其事地说,“小龙,你诚心诚意来求解,我也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了,只是这些东西你知道就行,千万不要乱传,弄不好害人害己,我也有罪过。具体原因我就不说了,说了你们年轻人也不一定相信……”

不知怎么,你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有股电流穿过你的身体,从脚尖直到头顶。

被打鸡血的冬天

“唐师傅,真是非常非常谢谢您!最后想再麻烦您告诉我另外一个手诀的意思,不是花钵上的,是这个样子——”你说着抬起右手,遮住了半边脸。

“你、你怎么也知道这个手诀?!”你没被遮住的右眼看到唐师傅神情非常惊愕,然后倏地就黯淡了下来。“很多年以前,也有个人,来问我这个手诀的意思,你是第二个。”

“谁?”

“美镯。”

“美镯?”

“就是蓖罢村如河的女人,哦,也是,大家都不太晓得她的名字,就叫她黛玛的母亲。”

你愣住了。

“村长没给我说,我也知道这几天有人要来找我,”唐师傅狠劲吞了几口草烟,朝夜空吐出一个个不规则的白色烟圈。“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现在大家都不提他们了,我们师兄师弟也尽量避免说起如河的名字,但我只要一穿戴起那套行头,就会马上想起他来,只要一想,心口就绞起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天你们村里的吴老婆婆给我说了一些,没说全。”

“是的,她也是蓖罢村那边的人,那时候她还小,不晓得什么,”你看到唐师傅执着烟杆的手在微微颤抖,上面刻满了灰黑色的疤痕,纹路狂乱,不像岁月刻上去的,更像是人为所致。面对这个对你无问不答的老人,和他脸上突然充盈的难过,你有些后悔刚刚问出的问题,内心却又期望老人能继续和你说下去。

“唉,我继续给你讲,既然都讲到这里了。”唐师傅说,“那天也像今晚上这样乌焦黑的,美镯把如河的画像抱到我家来,请我帮看看如河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就和你刚才做的那个一模一样。”

“您怎么说的?”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个手势具体啥意思。我实打实告诉美镯,师傅教给我们的所有手诀中,没有一个手诀是这样子的,但、但是,我对美镯说了句不该说的话……那时如河刚下葬没几天,我很憋堵,也很难过……我说,如河师弟喊你把他蒙着脸的样子雕下来,恐怕是想告诉后人,他蒙受了不白之冤,他死不瞑目,他一定要睁大眼睛看看,那些害他死的人最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黛玛母亲怎么说?”

“她说她一定会让如河看到,那些害死他的人是什么下场,然后就走了。再后来……蓖罢村接连不断有人出事,因为他们各个都参与祸害过如河师傅,所以大家便在背后悄悄说是被美镯告阴状害死的……”

“告阴状?”

“纯粹瞎说,有些人吃饱了撑得难受就来编聊斋!人在做,天在看,他们是遭了报应!”

“那个在黛玛家被剜了心子的男人,也不是黛玛母亲杀的吗?”

“那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你没见过美镯本人,你如果见到,你就会知道那是一个多么美丽和善的女人……杀人害命的事,美镯绝对做不出来。但有件事一直很让我不安,万一美镯真用什么阴招祸害了人家,我就是个帮凶,我不该那么解释如河的手势,这不是在怂恿美镯给她男人报仇吗,万一如河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呢?唉……”

“如河师傅究竟是怎么死的?”

“有人说他是被打死的,有人说他是饿死的,也有人说是他自己撞墙死的,我不在场,确实不知道,但我更相信他是自己撞墙死的,如河是那种扛起棒棒不晓得换肩膀的人……那些年不太平,我们做祭师的,一个个泥菩萨过河,出门都要选个黄道吉日,说他是被整死的也有一定道理,不然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唐师傅抬起头望向夜空,吧嗒吧嗒咂着烟,许久没有说话。大黑狗趴在你们脚边一动不动,整个云落村静悄无声,似乎也在陪着你们一起沉默。你看着唐师傅把他烟杆里的草烟吸得一点气气儿都没有了,正打算起身告辞时,唐师傅却突然开口,与你谈起他和如河师傅最后在一起的时光。

那是个冬天,具体什么时候忘了。只记得老天爷动不动就给人摆脸色,风刮得不像风,雨下得不像雨,你好说歹说求得它开点太阳吧,虚晃一下就闪了。各个地方的大人小孩一个个打鸡血似的,也跟着一样接一样地闹腾,今天捣鼓这里,明天收拾那个,搅得鸡飞狗跳。我们还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火就烧到了我们身上。一开始事情也没闹那么大,只是命令我们把所有做法事的东西交出来,不许再装神弄鬼蛊惑人心。我晓得如河的性子,事发前几天还特意跑到蓖罢村给他打招呼,叫他把该藏的东西藏好起,交点不值价的东西了个事,千万莫鸡蛋碰石头。可他偏改不了那个臭脾气,后来被揪去游街了还大喊大叫:你们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我有哪样罪?我是谋财了还是害命了?我们老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宝贝,你们凭什么糟蹋它,你们就是把我整死,我也不认罪!再后来,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为了让如河求饶,好几个人合力把如河死死地箍住,强行把庆生家“塔昂”时供奉的猪头、公鸡绑到了他脖子上、肩上,整得他一身的猪血和鸡屎。我挤在攒动的人头后面看到,如河把嘴唇都咬破了,他的血和猪头的血流在了一起。他一直僵直着脖子,皮子底下的骨头和筋全部鼓胀了起来,整个游街的过程中,不管人家怎么按压,他硬死活不肯低头,眼珠子瞪得像两座火焰山。有那么一小会,我们的眼神穿过拥挤的人群对上了,他冲着我,艰难地从嘴角边拉扯出一丝笑容,像火焰山上生出的一朵小水花。他大概是想告诉我,他不会轻易就被打败,他还能护住作为一个祭师的尊严。我的泪水一下子涌到了眼角边。我怕人看到,咬着牙齿憋起,后来它们改道从鼻梁根流出来,我才假装当鼻涕擦走。我感觉如河还有话想对我说,但又忍住了,他知道我是胆小如鼠的人。

如河被挟持着继续向前,他的背影在人山人海中就快消失不见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声完全嘶哑得不成声音的怒喊:“抬头——望青天——师傅——在身边——抬头啊——”有种僵硬的东西一下子堵住了我的心口,掐住了我的喉咙,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心想,完了。

果不真,没过几天美镯就来喊我帮忙一起去城里接如河回家,到医院的地下停尸房我们看到,如河干干净净地睡在床架上,手脚已经完全僵硬。我们得到的说法是,如河死于意外。审讯他的时候,他死活不肯认罪,还跑去和人家抢他的法衣,结果用力过猛,法衣被扯烂,如河夺下一截衣袖,跌倒的时候后脑勺不巧撞在柱头的铆钉上,送往医院的路上就断了气。真只是意外吗?鬼扯!如河手上脚上青一块紫一块,明眼人用脚拇指都能看出来他在死前没少遭罪。但话又说回来,看出来又能咋样呢,在阴惨惨的地下停尸房,我们一个个都变哑巴了,咳嗽都不敢放大声,乖乖按照人家的安排办好所有手续,还生怕在那里呆久了也变成僵尸。当时真是惨,美镯死死地拉着如河的手,一路走一路呼天抢地地哭喊,不管我们怎么劝,都没能把他们两个分开。快进村的时候,她才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她说,如河,你看,我们回家了,黛玛还在等我们哩。

“刚才您说的‘他们,是后来不久出事的那几个吗?”你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

“唉,都过去这么多年,就不在背后扯人家的是非了,你说人家糊涂没良心,人家还觉得自己聪明威风呢。就像那些历朝历代的汉奸走狗,可不都是脑壳里安滚珠的?其实……”唐师傅说到这里咬了咬下嘴唇,“我后来一直在想,其实害死如河的人,不只是别人,也包括他自己,他如果想活下去,低头认个罪不就完了?”

“您是说如河师傅早就有死的心了?”

“可能吧,我也只是乱猜。如河的性子,就像说书先生讲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另外,美镯恐怕也祸害了他,她太漂亮了,是个男人都想……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的人有色心没色胆,而有的人就会借刀杀人……”

你被震住了,无数双你刚刚知晓名字但依然不得其解的手诀在你眼前浮现,不断地移动、变幻,最终定格成一只手掌,蒙住一个男人的半边脸,剩下的另外半边脸,笑没笑成形,哭没哭开来,真叫人琢磨不透。

“当时我认为他蠢得老火,这几年才慢慢想透彻,如河和我們不一样,他有自己的主张。”唐师傅似乎准备结束谈话,说出来的话像在给如河师傅盖棺定论似的,“他那样一死,到现在都还活在很多人心里,而我们这些黄土埋到半腰的老崽崽,虽然还死皮赖脸地挂张人皮,三魂六魄早就散了,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你们现在不是很好吗?听我朋友说,现在祭师们非常受人尊敬,名气大的不时还被邀请到国外表演,这次县里举办四月八节庆活动,您也去了呀。”

“你觉得很好就是很好吧。”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河师傅那种做法也不行。从古至今,很多事情都是折腾来折腾去的,要是做祭师的人一个个都像他一样走极端,世上的祭师恐怕早就死绝了。”

“当时我也是这样认为,想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准什么时候人们的看法又变了呢?……只是,现在看来更加糟糕,我们这一代做祭师的,好多都成了光杆司令,现在的年轻人,没几个人愿意拜师习艺……他们甚至不愿意教孩子讲我们本地方的话!依我看,当年我师弟他,怕是白死啦……”唐师傅说完站起身,拎起烟杆和板凳进了屋。唐师傅说晚上山风吹得凶,小心着凉。他嘱咐你不要再打听如河师傅的事,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再翻出来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四无枷考诀

你的寻访再无进展。

悻悻地从云落村回来没多久,你莫名其妙大病一场,到医院检查诊断为急性扁桃体发炎,但打针、输液、喷药,一套一套的医疗程序在你的身上实验和实施,却总是反复高烧。等你出院回家重新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差点以为看到一堆行走的骨灰。

入冬以后,日子慢慢回归往日的轨道和频道,每天上班、下班,朝九晚五,除偶尔会在拥堵的车流人海中怀念云落村的草木和云朵外,你对曾经勾引起你无尽想象的手势,兴趣和灵感全都不复存在。

一个周末的清晨,老麻突兀地敲响了你的房门。

你一直不知道,在你病重期间,老麻特意回了趟云落村,用她后来的话说,你的病是她招惹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经常上山下乡的女人确实非同一般,八层楼的步梯纯粹不在她的话下,你打开门后见到的老麻,腰不弯,气不粗,胸前还抱着个木盒子,一脸的亢奋:“龙,我帮你找到关键人物了!”

你睡眼惺忪,半天没转过弯来,急性子的老麻已换好拖鞋把木盒放在了茶几上,“亲,特意去‘手语店给你买的,先打开看看,我再给你宣布条爆炸性新闻。”

四无枷考诀!打开木盒盖看到手诀花钵的瞬间,你情不自禁叫出了声。

“没想到吧?赶快给个大大的拥抱犒劳一下老麻同志”,老麻边笑边把花钵从木盒子里小心翼翼地端出,“更大的惊喜在后面!”

“我的麻大姐,你不会真把黛玛给人肉搜索到了吧?”

“哈哈,那可不,没备好大礼,哪敢登你的三宝殿?其实事情经过一点都不复杂,我就是又去了几趟手语店,然后在哑巴女孩那里求爷爷告奶奶,问得了她们老板的联系方式,哈哈……”

“莫非黛玛才是‘手语店的老板?”你恍然大悟,转了一大圈,原来你想要寻找的谜底就在谜面里。

“哈哈,孺子可教,回答正确!这女人厉害呢,现已经移民到国外去了,是个大学的美术教授。”

花钵近在咫尺,你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上面的多肉和木质手指。老麻选的这盆多肉植物,线条柔软的叶子们层层叠叠地展开,俨然一朵朵青色的莲。实木花钵上凹凸呈现的两只手,右食指轻轻勾连,中指和无名指曲指轻叩,左手大拇指的两个小拇指自然翘起,给你初雪的体温。

老麻走后,你没有马上添加黛玛的QQ,你陷入一种严重的纠结之中。你甚至有些心惊胆战,唐师傅的嘱咐或说告诫还响在你耳朵边,刚刚过去的那场莫名其妙的病,也让你心有余悸。你不能告诉老麻这些,你不想成为唯物主义的闺蜜的笑柄,你也害怕再次重蹈从希望到失望的覆辙。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夜里,你坐在黑着脸的电脑面前发呆,一夜没睡,电脑磁盘的某个位置,收藏着你云落村之行得到的一些图片和文字。花钵的经络顶着你的手,向你提醒着它的存在。昏昏沉沉之中,你所了解到的那个故事片断,像水草在你脑海里游走、招摇,它们明明就在你旁边,但你却怎么都抓不住它们。最后你抓住了花钵上的手,你把你的手完全覆盖在花钵的手指上面,你听到你手下面的手在说话,向你幽幽地叙述它主人一生的悲欢喜乐。一阵颤栗从脚尖发起,像那晚在唐师傅家那样,你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电流穿过你的身体,直抵头皮。

你打开电脑,输入老麻给你的QQ号,申请加为好友。系统显现出一个奇怪的昵称:代码。在你这边是凌晨2点,你不知道地球另一端的她那边是早晨还是黄昏。

她很快加了你,你有些错愕:难道她也一直守在电脑边?你看到她的QQ头像是一只花钵,花纹和你手边的极其相似,只是看上去年岁更大些,颜色也更苍老些。四无枷考诀。你轻声念出了它的名字。不知怎么,你觉得你手边的花钵应该是她QQ头像上那个花钵的后代。

请把我的心养在钵子里

“您好。”

“你好。”

“谢谢老天爷,终于找到您了,非常非常喜欢您家的花钵。”

“谢谢。”

“您店里的手诀花钵全部是您的雕刻作品吗?”

“确切说,是我母亲当年为我父亲雕刻的,我只是把它们仿制了出来,然后寻访了些老祭师,在类别和数目上做了些增补。”

“您怎么想到把它们和多肉结合在一起呢?”

“既然是花钵,总得种点什么。多肉植物命硬,只要有一点点泥土就能生根发芽。所以很自然的,就把它们放在一起了。”

“每一种手势都有一个秘密。这个,是你们的广告词,还是真的有什么秘密?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我。”

“这话是我父亲说的,其实也一直在困扰我。他走得太急了,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传授给我。”

“啊?!”

“父母亲的事对我打击很大,直到前些年爱人对我说,你们的祭师或许和我们的神父一样,在他们身上传承了千百年的东西,实在不应该狭隘地理解,更不该简单粗暴对待。手诀也好,法术法事也好,那些我們暂时无法认知的事物里面,说不定潜藏着高超的智慧!在爱人的鼓励和帮助下,我开始慢慢试着重新认识我父亲以及他们祭师身上背负的东西。再后来,就有了‘手语店。”

“原来您说手势里有秘密,不是您知道了秘密的内容,而是想要人们去探究秘密。”

“确实如此。”

“查资料的时候看到有学者说,所有的手诀包括符、咒、口诀等,都是祭师们在做法事的时候,与天地神灵进行沟通交流的一种语言,所以我做过猜想,这种秘密是不是就像我们现在要进入某种电脑程序或系统前,必须输入的密码?又或说,祭师们通过自我调频,接受了某种看不见的电波?如果那个世界真的存在,您父亲他们凭借这些就能实现沟通交流,那就不是神秘,而是神奇了。”

“这些我也不明白,恐怕祭师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他们如能澄清,很多事情恐怕就不是今天这样了。在我小时候,经常看到父亲用法术给乡亲们治病,不打针也不吃药,你说,最终治愈他们的是什么呢?”

“真可惜,我没能亲身经历这些。看来您父亲他们做的法事也好,法术也好,没有半点欺瞒诈骗,明明都是在救赎啊。千百年了,为什么没有科学家给予关注并进行系统研究,然后用现代科学手段和语汇来为它们洗刷污名呢?”

“急不来,这些没法证实也没法证伪的事情,就交给未来吧。”

“也只能这样了。对了,您做的店子真的挺棒,我想你们以后可以开成连锁店,让世界上每个城市都至少有一家“手语”店,就依照现在的模式,还能同时帮助到一些聋哑人。多好啊!”

“谢谢你的建议,我现在就是这么做的。我聘请的所有员工都是聋哑人。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只有当他没办法言语的时候,才能真正体悟手语的意义。”

“能和我说说您的父母亲吗?对不起,如果这个话题让您不开心的话就不说了。”

“没关系。我们隔着半个地球都能取得联系,想必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愿意把他们的故事交给你,通过你的手变成文字、雕塑、电影,或者其他什么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但请你在转述的时候一定不要添油加醋,就像我父亲当年让我母亲照着刻下他的手语一样,让他人自由理解和看待。”

……

你们的交流很奇怪。你们像相识多年的故人,没有时间差,也没有空间阻隔,你们有很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你把它归功于云落村的阿婆和求福师傅,是阿婆告诉了你非常多的黛玛小时的故事,分享了她们之间不少的小秘密,而求福师傅毫不藏私地带你走进了可能探知手势秘密的大门。黛玛的QQ文字,让你惊异,她书面化的叙述,让你感觉,她不是讲述故事,而是写了篇小说给你读。

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接生婆没办法了,不断逼问我父亲要大人还是要小孩,我父亲不吭声,一直在院坝做法事,挥动绺巾舞蹈了一夜。是父亲祈求老天,赐给我和母亲生命。

父亲九岁半就随着爷爷到处给人做法事,二十出头牵阶,正式成为一名拥有八千神将鬼兵的祭师,后来的生涯中,小到帮孩子取骇祛邪,大到主持然戎、椎牛等祭祀大典,一直被族人当作半人半仙敬奉着。谁都没有想到,我父亲的命运会在他二十九岁那年的冬天,硬生生打了一个暗黑的破折号。

出事的那天傍晚,父亲在庆生叔家给他去世的母亲“塔昂”,寻看老人的亡魂是否已经平安抵达鬼国,落脚在哪里。那段时间禁止做法事的风声已经很紧,但不管母亲怎么劝阻,父亲还是一意孤行。庆生叔来迎请父亲的时候,也当面给母亲发了毒誓,保证一定亲自把完完好好的父亲送回家来。说来也是阴差阳错,父亲藏身躲影去往鬼国折腾了大半夜,老人的亡魂还是不知所踪。在鬼国,我父亲会向他遇到的每个魂灵进行问询,如确定了亡魂的身份,会有一束束电流穿过他的身体,又像千万只蚂蚁在经脉里穿行,父亲的身体会颤抖、发麻,还有那个卦木,也会帮助父亲。

后半夜的时候,事情就突然发生了。门外砰砰砰一阵轰响,一些乱棍打在板壁上,十几个手电筒的光刺破肃穆的夜晚,一刀一刀地晃闪,把围观的乡亲们从古远而美丽的祭辞之中拽回到现实。“搞什么?一个二个在搞什么?反天了你们!”嘈杂声中,鱼贯而入的一大伙人分开人群,手电筒的光全部集中射击在父亲脸上,父亲没法一下子从鬼国返回,双眼紧闭,脸上一片煞白。

他们不由分说就把父亲推搡上车,祭桌上的所有祭品也作为赃物一并打包拖走。在场的乡亲们都惊呆了,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帮忙说句话。自始至终都没有。庆生叔是主人家,“塔昂”的事情最初是他惹起的,大家都指望他能替父亲说点什么,但那个在我母亲面前发过毒誓的人被吓懵了,直到我母亲赶来现场他才如梦初醒,扑通一下跪到了母亲面前。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和求福伯伯还有几个亲戚去了县城,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好不容易等到第三天,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村头等来一支扛着担架的队伍。大家走得从容不迫,担架上的床单干净白亮,母亲面无表情,和离开家的时候一个模样。我当时还以为,父亲只是生病或是累睡着了。直到求福伯伯摸着我的头发,沙哑着声音对我说,黛玛,你以后没得父亲喊了,要坚强啊,我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有天傍晚,我在火坑边给母亲煨药,母亲像坨木蔸蔸一样侧坐在我身边。一阵阵冷空气在门里门外盘旋呼啸,散乱了我下午给母亲梳好的发髻,和药罐底下吞吐着的红色火苗。母亲的白发是一夜之间长起的,父亲入土为安的那一天,她美丽的长发和所有的喧嚣一起粲然归结于死寂。

每到傍晚,母亲都非常安静,她说太阳和月亮换班的时候,是亡魂精灵们最活跃的时候,去了那边的父亲会回来看望我们。

突然,母亲抬起她乳白色的头,指着瓦檐对我说,黛玛,你看,下血了!好多好多血!我吓一大跳,定眼细看,原来是在下雪粒子。我还没说话母亲又叫了起来,黛玛,你看,你父亲在回来的路上了,我这就去接他!然后,一头扎进无序溅落的雪粒子中。母亲身子本来就细弱,很快就融成一团雪粒子看不真切了,把一缕长发剩在虚空中无着无落。

父亲死后,我总担心我和母亲的苦难才刚刚开始。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可恶的疾病,前赴后继地折磨着母亲。睡不着觉的时候,母亲喜欢用桃木板组装成花钵,然后在上面雕出各种各样的手,对,就是你在“手语”店看到的那些。父亲做那把雕刻刀的时候太匆忙,手柄太短而刀刃太长,经常把母亲弄得伤痕累累,但我母亲说,出点血好,雕出来的东西才有灵性。刀用多了会钝,母亲会把它插入棍棍柴里一起烧,棍棍柴燃得最尽兴的时候,母亲便将它从火坑里抽出,迅速浸在水里,哧的一声,火光熄灭,灰烟和水泡同时腾起。专心致志锤炼刀刃的母亲让我十分恐惧,我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灾祸在等着我们。

我把煨好的药端给淋得一头雪粒子的母亲,问母亲天天把父亲的手诀雕到花钵上是有什么打算,我的意思其实是想和母亲探讨一下,日子还得过下去,而我们两个也该有点什么打算。母亲回我说,药太烫了,放一会再喝。等待药冷的时间,母亲给我讲了花钵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穷人家的唱歌郎,晚上没什么事的时候喜欢在河边唱歌,诉说心里的悲欢喜乐。他的歌打动了邻寨一位美丽的姑娘,每月初一和十五,她都会坐在河对岸静静倾听,用心分担他的愁苦。不幸的是,当有天晚上唱歌郎终于鼓起勇气趟过河奔跑到姑娘平时坐的地方,才知道姑娘根本没来,只有一个稻草人,戴着姑娘的帕子,穿着姑娘的衣裳。唱歌郎从此不吃不喝,半年过后消瘦如柴,他对母亲说,阿妈啊,你不要为我悲伤,我虽然人死了,但心不会死,我死后,您就用刀把我的心剜出来,包好,养在钵子里,无论是哪家有红白喜事,您都去,我的心会给他们唱歌,为他们贺喜或解愁,他们就会给您酬谢,您就生活无忧了。在一场热闹非凡的“满月酒”上,老妈妈怀里的心脏歌声一起,便把酒席上所有的人们都吸引住了。员外家的儿媳妇抱着孩子出来,她走到老妈妈身边,细问唱歌的是什么人,老妈妈掏出花钵里那枚已经干枯了的心,细说唱歌郎身死心存的事,员外家的儿媳妇接过花钵,簌簌落下眼泪。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泪水滴进花钵后,里面竟然慢慢生长出一只手臂,抚上员外家儿媳的脸,为她抹去眼泪。唱歌郎那枚已经枯干的心说:终于得到了你用心的回应,我心满意足了。

药汤早已经冷却,母亲忘记喝,我也忘了提醒。我的心脏突兀而慌张地跳动起来,我第一次聽到,人的心脏可以像灵魂一样脱离身体而存在。我同时非常害怕地想到,母亲是不是打算有天也把她的心养在花钵里面?突然,母亲指着父亲的画像对我说,黛玛你看,你父亲用手抚着脸,像不像故事里唱歌郎的手抚摸他恋人的动作?我说像,母亲也说,像!可下一秒母亲却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不!不是!你父亲是想告诉人们,他蒙受了好多好多的冤屈!你看,他一辈子敬天地,敬鬼神,为众生超度了那么多的亡魂,为什么神灵不保佑他,为什么他救过的人们在他有难的时候一个个都不帮他,反倒还要合起伙来害死他!

母亲给父亲雕画像的时候,我也在场,我和我的一个伙伴躲在土墙根下偷看,那时的我们喜欢偷看大人,总觉得他们隐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想和母亲说父亲的手势不一定是这个意思,但我想不出更好的意思,来劝慰我的精神已在崩塌边缘的母亲。

杀人的一定是魔鬼吗

“太晚了,你要休息一下吗?听说你离开我们老家后生了场大病,刚刚出院不久。”

“我不累。您累吗,要不休息吧?”

“真不累?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不是担心我以后不一定肯讲了?”

“呵,被您说中了。”

“以后的某一天,如果因为我父母亲的事牵连出什么麻烦和问题,我可能会后悔今晚给完全陌生的你回忆这些,但现在不会。我继续给你说吧,我父亲母亲的事讲到这,也快完了。”

你无限感激,在QQ表情包里找到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隔屏递了过去。

黛玛给你打来一句突兀的问句:你觉得,杀人的一定是魔鬼吗?

当时是午时。

要是在古代,这是一个杀人的吉时。

母亲被一群身穿着警服的人五花大绑,架出家门,然后推攘上车,警车上的喇叭一直在响,“哇!哇!哇!”像一群鬼怪在惨烈地挣扎。之后大半年,我一个人瑟缩在家里发呆的时候,仍能不时听到这种声音在荒草丛生的山谷里嚎叫。你看我是不是挺惨的?我的父母亲,他们都是被人强行挟持走的,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那天,我母亲头发散乱,衣衫破烂,几近裸身,一身血迹。走的时候,她谁也不看,只看我一个人。

那时的我,紧张地抱着两个空花钵。说实在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很多人向我询问究竟,包括公安的人要我老实交代母亲是怎么杀的人,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都说我母亲杀了人,还不止一个,大家看见的那一个是最后一个,说是被我母亲一刀捅死,然后还残忍地把心剜了出来,而之前死去的几个,是被我母亲用一些神秘手法杀死的。他们怀疑是下毒什么的,但他们没有任何证据,他们猜测的依据仅仅是那几个人都与父亲那天晚上被抓现行有关,而他们都不是正常死亡。他们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的巧合,死都死得前仆后继。

一直以来,对父母亲的话题我都讳莫如深,外人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再说,谁也没办法让我父亲从木板里走出来,还给我一个完好无缺的母亲。

我最后一次在家里看到母亲时,母亲瑟缩在堂屋的一角,温情地抚摩画像里的父亲,似乎想劝说他把凝固在脸上的手臂放下来,好好抱一下她,同时让她看到他的另一只眼睛。我低下头时才发现血流一地,裸着上半身的庆生叔面容狰狞地浸在血泊里,不断有血水从他胸腔下的一个窟窿里汩汩地冒出来,而母亲的右手臂从上肘位置硬生生地断了。我吓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听母亲对我说,妹崽,当年就是这个人故意设的局,然后喊人进城告状,害得你父亲被抓!我用了三年多时间,终于看到害死你父亲的人一个个都死了!你快去院子里帮我找两个花钵,把我的手和他的心分别埋在钵子里面,种上你父亲生前最喜欢的臭牡丹。这只手是干净的,没拿过刀,没杀过人。

我当时惊慌失措,半天挪不动步子,等我好不容易翻找到花钵,返回屋里想去捡母亲的手肘时,警察已经冲进屋来了,他们把我揪住,再不许我靠近母亲。后来,他们清理并封闭现场,把一切都带走了。

母亲的死刑很快判了下来。母亲对一切供认不讳,她说她就是要以牙还牙,让所有害死我父亲的人不得好死。我最后一次在人世看到的母亲,瘦弱的身体被一件极不合身的灰色囚衣套着,右边半支衣袖空荡荡的,看上去像个有体无魂的稻草人。我抱着父亲的木板像走进探视室时,母亲整个人僵尸一样弹跳起来,一下子扑到我面前,手铐撞击在铁栏杆上,丁零咣当直响。我把罩在父亲画像的床单取下,小心翼翼地呈送到母亲面前,母亲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一下子充盈了血色。我就知道,母亲在走之前,一定想再看看这个她倾注全部情和爱雕出来的祭师,我的父亲。

母亲伸出她仅剩的那只手,细细地抚摩了一下画像,想起什么又放下了。黛玛,对不起……母亲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无法辨认的笑,我今天再看你父亲,再看他的手势,突然感觉我以前是不是领会错了?你父亲会不会是想告诉我,世上的事情太复杂险恶了,做人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惜,我没做到。这下,要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个世上了……黛玛,你不用觉得自己是罪犯的女儿,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庆生叔不是我杀死的,他喜欢我,我也喜欢过他,我怎么会剜他的心?是他喝醉酒了,想亲近我,我把他以前给我接好的手臂砍下还给他,宁死都不肯让他摸我一下,他便硬要把他的心剜出来给我看……我辜负他,他害死你父亲。我们谁也不亏欠谁了……你也别怪他,他当初最多只是想让你父亲遭点罪,没想过害死他……

所有这些,母亲是用我们那边寨子的土话和我说的,我不知道旁边的监狱看守人员听不听得懂。母亲不许我告诉任何人,她说她愿意认罪,确实也是她故意刺激他,甚至眼睁睁地看着他剜了自己的心。

我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抓住母亲的手,和她一起看向画像里的父亲。我亲爱的敬爱的父亲凝固在画板上,似乎想大骂,又似乎想大哭,他捂在脸上的右手好像在给右眼擦眼泪,却把微笑着的左眼留给了我和母亲。

我一直觉得自己才应该是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我没能留住母亲的另外一只手,也没能拾起庆生叔的心,把它们真的栽进花钵里养起来,某年某日,它們说不定也能像唱歌郎的心脏一样,能说话,会唱歌。在看守人员把我和母亲拉开之前,母亲的手一直死死地抓着我的手。她不笑,也没哭。

黛玛把这一长串文字一起发给你后,QQ聊天界面上再没有任何动静。你逐字逐句看完,回转头又再细看了一遍。你的眼眶一直湿润着,你无法形容内心的震动,你想象着如果黛玛此刻就在身边的话,你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扑上去拥抱她,用尽你所有的力气。

你最后想问黛玛:您后来调查清楚了吗,您父亲是他杀还是自杀?

你原本已把组合成问题的文字敲打在QQ聊天界面上,轻敲Ctrl+回车键就可以迅速发送到黛玛那一边,但你一会又将它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删了去。你回想起那天求福师傅送你离开云落时说的一段话。

求福师傅说,如果能回到过去,他绝不会再做缩头乌龟,他要和如河一起——

死。

阳光底下的相逢

黎明已至。

城市地平线的太阳血淋淋的,像刚刚挣脱母体胎盘的婴儿。静寂中,你听到老麻送给你的多肉植物在拔节。你想起黛玛曾对你说,当偌大的店子只有她和手诀花钵时,往事就会像无所不在的空气,杂揉在植物香气里一起往她的骨头里浸。她贪恋这种感觉,如同她选择学习雕刻花钵和经营“手语”店一样,她愿意用这种方式和父母亲同在,并以此为他们做点事情。过年过节太想他们的时候,她就把填满腐土的花钵抱在怀中,慢慢闭上眼睛,唱诵父亲当年经常用来哄她睡觉的祭辞:

“此土不是凡土,此土落在空中,空中落在地中,地中落在田中,田中落在钵中,钵中落在弟子手中……”

唱诵起祭辞,黛玛就会看到,花钵里缓缓伸起一只手臂,像她父亲的,又像她母亲的。当那只手臂抚上黛玛的脸,将黛玛右眼蒙住的时候,黛玛体会到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美好,黛玛深信不疑,这种美好一定是当时做着这种手势的父亲也感受到的。

“手语”店开业那天,黛玛端详着店门上自己亲手设计、雕刻并悬挂上去的门牌,突然意识到,原来手语比口语更能表达人的心意,只是对方必须用心灵而不是耳朵来聆听。母亲对她解说的父亲的手语,可能都是母亲站在自己的角度,一厢情愿的揣测。母亲无法接受爱人离开的事实,只能那样思量他的手语。当时光冲蚀了记忆里的伤痛,在现已暮年的黛玛看来,很多年以前,做着这个手势的父亲,大概已预感自己即将离开人世。作为一名祭师,面对这个给他无数欢喜也给他无数伤害的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自以为是的人们,他一点都不生他们的气。他让自己的脸一半隐于黑暗,一半呈于光明,一半清醒一半迷离地享受着那一刻美好,只想传达或掩盖他内心的忧虑,以及深切的怜爱。

应该就是这样,父亲才会在放下手之后对母亲,也对所有有缘听懂他手语的人说——

歪雁蒙。

所以,黛玛现在再瞻仰父亲的遗像时,不再感到恐惧、怨恨、悲伤,她听到了父亲用手说出的话语:不哭,孩子!我就在你身边。我爱你们。你看!我的一只眼睛在这个世界闭上了,但我的另一只眼睛会一直在另外一个世界睁开着,看着你们。

很多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周末没事,你坐在書房喝茶听歌,顺手拿起旁边的一本摄影画册随意翻看。是前段时间老麻的一位“摄鬼”朋友送的,他们参与举办了一个专题摄影大展,有来自上百个不同地域的摄影艺术家参与投稿,收到的精美作品达数万件。后来主办方将部分优秀作品公开展出,最远送到了马来西亚槟城举办的国际摄影大展,世界各地观众不计其数。在一部像3D电影一样至真至美的画册中,你偶然而又必然地看到了这样一幅影像作品:

一位七十岁上下不知名姓的祭师头戴冠扎、肩挑绺巾伫立在茫茫人海前,赤色法衣在太阳底下光艳夺目。那是一件镶裢着许多精美绣片,以及八卦图、圆形镜片的长袍,一些不知其意的符诀在其间或隐或现。衣袖宽大而深邃,在心口系衣带位置附近,分别用紫蓝青黄四色丝线绣着四个小字,右边是“阿弥”,左边是“陀佛”,针脚缜密,筋骨凸显,一丝不苟。正如你从未谋面的如河师傅一样,老人举着一只皮肤皲裂的手掌,五指紧闭,轻轻蒙住了他的右眼睛。他留给镜头和世人的半边额头、半边眉毛、半边眼睛、半边鼻子、半边嘴唇、半边下巴,显现出无边无尽的温和、慈悲、诡秘。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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