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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追忆

2017-11-13止庵

特别文摘 2017年18期
关键词:火化骨灰额头

止庵

那个夜里,接着大哥报告母亲病危的电话,我和两个姐姐赶到医院。走进病房,看见母亲在病床上大声捯气,我想到《庄子》讲的:“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可是母亲得不到那个“相与”者了,她独自抵抗不了死亡,呼吸、血压、心跳相继衰竭。我一直握着她的手,她的体温倏忽丧失,手变凉了。我再也没有母亲了。

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亲历一个人从生到死。后来我读内山完造作《临终前的鲁迅先生》,其中写道:“先生的额头摸上去还是温热的,手也是暖的,可是已经没有了呼吸,脉搏也停止了跳动。我一只手握着先生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先生的额头上。渐渐地,我感觉到手下的温暖慢慢地退去了。”不知是否人各有异,但我母亲的确不是这样的死法。

母亲死在2010年11月22日3点44分。11-22-3-44,像是一首素朴极了的曲子,飄逝而去。

两天之后,我们护送母亲的遗体去殡仪馆火化。

遗体火化之后有个“拣骨”仪式,每位亲属用夹子将一块骨灰放进骨灰盒的丝袋里。我的外甥没夹住,骨灰掉在不锈钢盘子里了,啪嗒一声。在白色的骨灰里,有一大块黑色的东西,那是个人工股骨头,是母亲一年前骨折做手术时植入的。不知道它原来就是这种颜色,还是被烧焦了。看见它,比看见母亲的骨灰更让我震撼。原本这是不可能看到的,看到它只能是在母亲死后,甚至是母亲从这世界上消失之后。没有比这更让我确认母亲的死了。看见这个东西,还让人感到是暴露了死者非常隐讳的秘密。殡葬工边用铝勺将骨灰压碎,边说,这人工股骨头不要了罢,我们会深埋处理的。

葬礼——向死者告别。实际上所告别的那个对象已经走了。只要活着,就还是“我们”;死则是死者一个人的事。

世上什么事情都没有结论,唯独死亡是结论。然而死亡本身也许还需要一个结论。

母亲去世不久,圣诞节到了。家里收到一封寄给她的贺卡。信封带点淡淡的黄色,很温馨,上面写了寄信人的地址姓名,是她小时候的一位朋友。我把信封放在母亲的遗像前,没有拆开。几回想到应该去信通知一下,但一直没有写。虽然我也知道,这是很失礼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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