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尤之

仇平和皮丹

文 何尤之

1

皮丹来深圳的时候，仇平已经来三年了。皮丹来了，仇平像抓到了把手。他们是同学，从小学到技校，之后进了同一家国企。一人在外独闯不容易，仇平想皮丹来。皮丹是被仇平游说来的。

老板要面试皮丹的身手，让皮丹独立安装一台新进口的自动机。此乃惯例。仇平当初面试的也是这道题。不同的是，仇平面试时，是两人一起安装。皮丹需要独立行动，难度就大了。这么大的设备，这么多的零件，需要高超的技艺缜密的思维。稍有疏忽，哪怕少装个螺丝，设备就无法运转。

皮丹很沉稳，像抚摸一件宝贝，不紧不慢。安装了三个半小时，自动机放声唱歌了，呼呼呼运转了起来。身后传来了掌声，老板一直在微笑。厂里共八位师傅，但无人能独立安装，包括仇平。

仇平知道皮丹的实力。两人在国企共事十来年，彼此间的深深浅浅，就如同熟悉自动机一样。技术方面，仇平自愧弗如。技校毕业进了国企后，仇平从工人干到车间副主任，皮丹从工人干到技术科长。两人产生了差距。但这个差距没有拉开彼此的距离。他们一如既往，形影不离。皮丹做了技术科长，仇平近水楼台，沾了不少光。皮丹的新设计，总是从仇平的车间走向市场。

三年前仇平受了高薪诱惑，来了深圳。两人为此事商量多次。仇平希望皮丹一同来，相互有个帮照。皮丹那时对国有企业还有些眷恋。仇平笑道，我打前锋，你断后。

仇平做了马前卒，先到深圳进了五金厂，年薪十二万。皮丹在国企工资三千多，还常拖欠。国企人际关系复杂，皮丹像颗螺丝钉，牢牢铆在了技术科长位置上。仇平再次伸出橄榄枝，邀请皮丹。三年后皮丹也来了深圳。

2

皮丹进了厂才知道，仇平现在比帝王大厦还风光。五金厂有八位技术精英，被尊称为师傅。师傅是个俗称，但在五金厂很高雅。它是个特殊阶层，高高凌驾在员工之上。他们是开厂元勋，有强大的话语权。员工们都听师傅的，甚至以师傅为偶像。老板也尊重几分，给了师傅们特殊的待遇。高薪不必说了，吃住都享有特权。他们的食堂像麦当劳餐厅，宽敞，整洁，明亮。伙食好得令人垂涎，虾，蟹，鸡，鸭，鱼，鹅，豆浆，油条，煮粥，煲汤，自家伙食也没这么好。员工们享受不到这些。员工从早干到晚，晚上加班到十一二点，吃的是两素一荤。师傅们晚上不用加班，上午和下午还享受十分钟的中场休息。厂里设有师傅专用休息室，中场休息时免费供应咖啡牛奶或甜点。在国企，老总都没这等待遇。

仇平显然是精英中的精英，最有话语权。师傅们的集体心声往往由仇平找老板沟通，个人愿望有时也请他出面。这就是民意，是渐渐形成的，不是仇平能要来的。一个部落会有首领，一支部队会有将领，仇平的突出地位也如沙丘般经历风吹雨打后形成的。皮丹十分惊异。在国企仇平不曾有此番能量。

仇平是A车间经理。五金厂有十个车间，A是最大车间，有二百多号员工，产值占了全厂三分之一。这充分表明，老板对仇平是无比信任的。厂里的大会小会，都有仇平的声音。厂里的这奖那奖，都少不了A车间。

皮丹颇为感慨，感慨世事如棋。当年国企，他比仇平风光，技术也高过仇平。但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仇平先来，根扎得深，没有谁能撼动他。皮丹被安排在A车间任副职，做仇平的副手。皮丹也享受师傅待遇，但有些逊色。仇平说皮丹，给我做副手，委屈你了。皮丹笑道，哪里的话，咱俩谁跟谁啊。

两人作了分工。皮丹负责技术，仇平负责管理。仇平对人员熟，对工厂熟，抓管理合适。仇平十几年都在车间工作，管理车间经验丰富。皮丹抓技术，是毫无疑问的。他做技术科长多年，有许多的革新项目，有成熟的技术图纸。

有了皮丹，仇平没了技术之忧，一心抓生产管理了。

皮丹很快便露了头角。他的做法与其他师傅不同。其他师傅要么讲不透，要么留一手。皮丹不。皮丹讲得很到位，很全面，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打消员工所有的不解。像庖丁解牛把技术分析得头头是道，像百家讲坛把原理诠释得娓娓而来。员工们如同分享一餐晚宴，或倾听一段音乐，自然，顺畅，入神。别的师傅只会告诉员工应该这么做，皮丹会告诉员工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能那么做。皮丹像医师解剖自动机，员工像了解自己身体一样，兴趣盎然，不再乏味。

皮丹很有亲和力。他讲解技术不厌其烦，手把手地教员工。他的技术不只员工钦佩，那些师傅也佩服。他的师傅身份也为他增添了魅力。在五金厂，员工们见到师傅都会毕恭毕敬地打招呼，这已成为五金厂不成规矩的规矩。师傅们就是这么优越。

皮丹也有了粉丝。皮丹在国企时没有粉丝，都是主人翁，谁崇拜谁啊，不妒忌就不错了。但在五金厂，他进了特殊阶层，不自觉地被捧高了。技术上令人敬佩，人脉上受人尊重，还有仇平罩着，他赢得了不少粉丝。

皮丹的铁杆粉丝是柯小娟。

柯小娟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A车间文员。车间文员比起车间员工，算是好工种了。不用干粗活，不用围着机器转。车间文员也是辛苦的，要加班加点做报表，要参加各种会议，要传达若干文件。皮丹没来之前，这些工作都是柯小娟的。皮丹来了后，卸去了柯小娟的一些事，柯小娟轻松多了，对皮丹满是感激。柯小娟也全力配合皮丹，做培训，做指导，做记录，很默契。

3

师傅们的住宿条件也比员工好。员工宿舍一间六人或八人，师傅们每人一室一厅。师傅们住厂外，老板出钱租房。每天有保洁员打扫，走道很亮堂。每个房间配有空调洗衣机电视，一应俱有，家一样的温暖。

皮丹住仇平对门。两人朝夕相处，一起上下班。本是老同事，又管同一车间，话题多得去了。谈员工，谈技术，谈产量，谈纪律，谈不完的事。但车间的事，仇平说了算。仇平是经理，资深师傅。皮丹虽然技高一筹，但是副职，资历浅。皮丹懂得适可而止，不同意见点到为止，给足仇平面子。

一些要紧的事儿，一般不在路上谈，更不在公开场合谈，两人到皮丹的房间里谈。这些要紧的事儿，一般涉及工厂大事，或与老板有关，或与师傅有关，或涉及人事变动，也可能是技术机密。两人关上门，一盘米粉，一盘螺蛳，一盘花生米，一盘猪耳，一扎啤酒，边喝边聊。涉及重大机密的，换上方言，任谁听了也不懂。

一些重要的谋划，便是在皮丹的房间里诞生的。比如师傅金龙的工作，就是被他们谋划了的。金龙和仇平同时进厂，技术不相上下。金龙是B车间经理。B车间不比A车间的规模，但也重要。仇平和金龙表面上相安无事，暗地里较着劲儿。金龙性情耿直，恃才傲物，不喜溜须拍马，对仇平心里不服气，却不如仇平在厂里吃香。仇平想是把金龙从B车间拨开，让皮丹顶上。皮丹无意B车间经理一职，只是配合仇平的谋划。后来老板果然听了仇平的建议，做了次大的人事调整，成立培训科，由金龙任科长。抽调几台老式自动机到培训科，专门搞新员工上机培训。金龙被平调，看似重用，新员工很重要，实质上丢了实权。金龙并不看重权力，到了培训科落了个轻松，待遇啥都没变，产量质量技术指标全没了。

这次人事大调整没涉及到皮丹。皮丹入职还没一年，资格尚浅。皮丹也不想趟仇平的浑水。如果皮丹就任B车间经理，金龙肯定起疑。谁都知道，皮丹是仇平的人。

皮丹不去仇平的房间串门，不方便。仇平不是一个人住，还有个女孩，叫雪梅。雪梅是五金厂的英文翻译，脸蛋漂亮，声音悦耳，天真活泼，一度有厂花之称。五金厂有不少国外订单，有欧美客户，雪梅负责翻译。雪梅是东北人，二十六七了，还没结婚，这朵花就被仇平摘了，——两人同居两年了。

皮丹对深圳还不了解。他想不通，雪梅怎会爱上有夫之妇？仇平四十了，老婆孩子在老家，皮丹都认识，而且很熟。莫不是仇平想离婚再娶？皮丹的思维是内地的，而仇平是深圳思维。仇平说我不会离婚。老婆伺候着一家老小，守住了大后方，我一脚踹了她，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仇平这话说得挺有良心。皮丹说那你怎么对得起雪梅呢？仇平说，这有什么，抱团取暖而已。雪梅孤身在外，需要关心。我长期分居，需要女人。这种事在深圳比比皆是。皮丹哦了一声。仇平说得没错，五金厂的师傅都有情人，都找了厂里的年轻女孩。这些女孩在深圳没个依靠，心里不踏实。一旦有了男人庇护，才有了安全感，经济上也有了依靠。仇平说，我在雪梅身上每月都要花个两三千，女孩不就图个享受嘛。皮丹却觉得仇平有玩弄女性之嫌。话说回来，女性也都是自愿的，异地他乡，举目无亲，她们需要有把伞为她们遮风挡雨。

仇平和雪梅像老夫少妻，晚上手拉手逛街，周末肩并肩购物。仇平鼓动皮丹，你也找一个，四十的人了，别苦了自己。再说，你是自由人，怎么做都不过分。

皮丹四十了，一直没结婚。年轻时谈了个女孩，两人情投意合，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料女孩父母极力反对，理由是皮丹学历太低。女方招婿比考公务员还严格，文凭是硬杠杠。没有文凭，进不了女方的门槛。皮丹没有高学历，只念了个技校，这学历没资格参加公务员考试，更没资格跨准岳父家的门槛。最终，皮丹和女孩分手。女孩不久嫁人，皮丹受了重创，一蹶不振好几年。仇平和老婆桂芳还有其他亲友几次帮皮丹提亲，都被他婉拒。皮丹坚决不混文凭，埋头钻研技术，熬成了国企的技术骨干。婚姻则被一拖再拖，耽搁了下来。

这些年皮丹对爱情很慎重，却没想到在深圳爱情变味了，像快餐想吃就吃。仇平知道皮丹顽固，多次开导他，先把基本的生理需求解决了。至于爱情，是有保鲜期的。过了保鲜期，跟谁不过一辈子。仇平又说到雪梅，说他和雪梅感情很好，像夫妻一样。雪梅当然知道他有老婆孩子，但丝毫不影响两人在一起。我们很和谐。仇平笑着低声说，小丫头的欲望好着呢。

这样的开导，是两人经常性的话题。特别是仇平，开导皮丹的同时，不忘炫耀一下他的性福生活。皮丹知道，若在内地，仇平不会如此滋润。只有深圳，才有这种糜烂生活。临时家庭在深圳无所不在，如动物一样随时交配，随时组建家庭。想合就合，想散就散。

何必苦了自己，仇平经常这么说。渐渐地，这句话入了皮丹的耳。皮丹一直在苦自己，苦了十几年。仇平说四十岁的男人，何必再拿感情当回事。我和雪梅，过得不也很快乐？

皮丹为雪梅惋惜。雪梅若不是跟了仇平，肯定会有很多男孩追她。她怎么就愿意跟了仇平呢？

这个答案后来有了，是柯小娟告诉皮丹的。

4

柯小娟是湖北人，长得像维吾尔人，大眼睛，高鼻梁，瓜子脸，白皮肤。热情大方，开口就笑，很甜美。柯小娟很能干，A车间的文员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A车间堪比一小厂，二百多号员工，各式各样表格雪花似的，还要协助经理抓品质效率，抓劳动纪律，抓车间管理。文员如同车间的总理大臣，什么事都管，什么事都要过问仔细，随时要向经理汇报情况。

皮丹来前，柯小娟的头脑比自动机转得还快，不敢有一丝松懈，否则应付不了应接不暇的工作。皮丹来了，分担了不少工作。柯小娟觉得皮丹和善，容易相处。她愿意和皮丹聊天，开些轻松的玩笑。有时加班太晚，柯小娟就给皮丹买盒河粉，或带份炒饭。皮丹表示感谢。柯小娟说没什么，男人离不开女人。没有女人照顾，男人会过得很累。皮丹觉得这话贴心，柯小娟果然善解人意。皮丹习惯了柯小娟的照顾，倒杯热茶，带份米粉，乃平常之事。柯小娟说你会洗衣服不？不会就拿来。内衣嘛你自己洗好了。柯小娟当玩笑说的，皮丹听了一阵燥热。

柯小娟和皮丹说话总是半假半真的。那天又说领导，看场电影如何？皮丹辨不清是真是假，假话好对付，真话不好办，拒绝怕伤了女人的面子。皮丹谈过恋爱，懂得女孩爱面子。柯小娟是结了婚的女人，皮丹不懂她是怎样的心态。皮丹随口应了声好。结果到了周日晚上，柯小娟给皮丹发来信息，说去看电影。两人在电影院见面。皮丹十几年没进影院了。影院像迷宫，柯小娟引着皮丹去取票，取可乐，取爆米花，然后拐了几个电影厅，进了一个小厅。以前都是大剧院，里面满满当当坐了上千号人。柯小娟说现在的影院都这格局，人少，安静。

这场电影开启了皮丹的情感之旅，关闭了十几年的心扉再度敞开了。但这算不算爱情，皮丹很难定义。一场电影浓缩了故事的春夏秋冬，也浓缩了皮丹和柯小娟的爱情故事。从牵手到上床，不过是一个良宵。

爱情是婚姻的黎明，婚姻是爱情的黄昏。皮丹操持的仍是传统观念。而他和柯小娟只有黎明，没有黄昏。他们披上的，是深圳特色的爱情，是爱情的外衣。他一不小心滑进了仇平们的队列。

起初两人是偷偷摸摸的。皮丹不敢公然牵柯小娟的手，偷偷摸摸地约会，偷偷摸摸地开房。皮丹珍藏了四十年的激情，一朝迸发，如大坝决堤。两三天就去开房，享尽鱼水之欢。柯小娟不喜欢偷偷摸摸，也不喜欢去宾馆，想去皮丹宿舍，但皮丹不让。后来有个夜里，皮丹发了高烧，全身无力，起床一点没力气，想喝杯热水都没有。早上口干舌燥，很想喝碗米粥，但没人帮他熬。仇平早上敲了半天的门，才得知皮丹高烧了。仇平急忙把皮丹送去医院，又安排柯小娟来医院陪同。

仇平其实早看出来了，两人关系不一般。仇平在医院当着柯小娟的面，说皮丹，找个女人吧，要不半夜生病都没人照顾。又说，柯小娟服侍得还好吧？皮丹脸红，柯小娟抿嘴笑。

等皮丹出了院，柯小娟堂而皇之地住进了皮丹宿舍。

又一对深圳式夫妻应时而生。他们像仇平雪梅那样同进同出，手拉手去上班，去逛街，去旅游。师傅们不以为怪。哪个师傅金屋没藏娇呢？有多少师傅，身后就有多少女人。这不是男人成功的秘诀，这是成功男人的秘诀。

在同事们眼里，他们俨然就是夫妻。他们在生活中扮演着夫妻的角色，你挑水来我浇园。柯小娟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把房间收拾得井然有序。皮丹的房间再没有了单身汉的紊乱和异味，满屋的温馨和芬芳。皮丹管挣钱，供两个人的吃喝玩乐。有了皮丹这个金库，柯小娟的化妆品和服饰都上了台阶。

皮丹心里还有个疙瘩。皮丹初来时，仇平和他开过玩笑，说要不是泡了雪梅，就泡柯小娟了。柯小娟丰满圆润，不比雪梅这么干巴，比雪梅有味道。仇平这么评价柯小娟。皮丹那时无所谓，现在想来味如嚼蜡了。这个疙瘩很快就释然了。仇平首先祝贺皮丹，还开着玩笑说，这是块好地，好好享受吧。皮丹说可是，柯小娟是有老公的人。仇平说柯小娟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她老公应该感谢你才是，他老婆有你照顾着，多滋润。皮丹觉得仇平这话说得很厚颜无耻。

但皮丹再也高尚不起来。鱼水之欢的初体验，让皮丹沉湎而难自拔。柯小娟对他的关照无微不至，外衣洗内衣也洗。

现在仇平和皮丹有了对等关系，交往方便多了。两对组合一起去钓鱼，去吃烧烤，去看演出。最称心的是打麻将，坐下就开局，不必再为“三缺一”发愁。当然，一些被视为男人重要的事，都会避开女人，去咖啡厅聊。仇平仍想把皮丹扶正，皮丹并不热心。仇平知道皮丹的能量，他的技术无人能及，老板都认可。

企业不会轻易调整人事。上次五金厂做了大调整，金龙调培训科，又提了几名副经理。仇平推荐皮丹时，老板说空降兵不合适，培养一段时间再说。这个机会错过了，而下次调整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仇平为皮丹急。皮丹有才华，他需要一个施展韬略的舞台。仇平挖空心思，要把皮丹推上去。

仇平分析了，要推皮丹，只有两条路径。一是增设新部门，二是有师傅离职。师傅辞职的可能性不大。拿着高薪，美人在侧，日子舒坦，养尊处优，哪个师傅会晕了头主动辞了高位厚禄。至于新设部门，也没可能。增设培训科已经是两人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了。

仇平急，皮丹不急。皮丹感谢仇平的热心，笑道，在你的大树下我正好乘凉。仇平说乘凉当然好，但待遇地位差了。出来是混钱的，要干就得干经理，你也有这个能力。

5

柯小娟玩麻将是高手，赢多输少。雪梅就嚷着让她请客。柯小娟不小气，说请就请。拉上雪梅买些菜，摆上冷菜，先让两个男人喝着。两人女人围着煤气灶忙乎一会，热菜就端上了。

喝酒时尽聊闲话，东扯西拉。柯小娟叽叽喳喳，嘴巴没个把关的，说你们给我听着，我的菜不是白吃的，我的酒不是白喝的，你们得答应我一件事。雪梅笑，不知柯小娟要爆啥冷门。仇平放下筷子，说，谁白吃白喝了，我们吃的是自己的，不过是换个方式交给你罢了。柯小娟瞪着眼说，我那可是赢的。又道，说件正经事儿。咱这位四十了，还没结婚呢，你们帮着张罗个媳妇。雪梅说，你不就是媳妇么。仇平说是啊，都睡一块儿了。皮丹看着酒杯，不作声。柯小娟摇头，不不不，我是临时补缺的。

这事柯小娟和皮丹提过，他们是临时搭档，各取所需。只要皮丹找了女人，她马上离开。仇平说要不你就离了，咱皮丹哪点不比你老公强？柯小娟笑，你会离了娶雪梅吗？仇平语塞，打着马虎眼说，雪梅黄花大闺女，得有个好归宿，不能缠在我这棵枯枝上。雪梅一把拽住仇平耳朵，谁缠你了？仇平笑着告饶。柯小娟说，咱皮丹真的不错，我老公可不如他。可我有一双儿女，我怎么舍得丢下，我也不舍得他们缺父少母。

这事柯小娟后来提了多次，像生怕挡了皮丹的道似的。仇平问她是不是对皮丹没感情了，柯小娟笑道，你我都是过来人，感情有多重你知道。仇平说也是，找对象就像找工作，初步印象不错就入职了。至于入职后如何，反正合同签了，就凑合着用吧。

或许都是结了婚的缘故，仇平在婚姻家庭方面和柯小娟总能聊成一致，和雪梅却是词不达意。雪梅喜欢耍小女生性子，喜欢被惯着宠着，要不就胡闹一通，弄得仇平哭笑不得，雪梅却梨花带雨地笑了。在家务活上，雪梅更不如柯小娟。柯小娟能把房间收拾丽亮，能做满满一桌菜。雪梅做不来。雪梅不会做菜，不会打扫房间。床上总很凌乱，电脑手机电源线胡乱堆放。仇平教都教不会，不如自己动手。

柯小娟提醒仇平，人家是小女生，你不能总霸着。陪你这些年了，让雪梅嫁人吧。仇平说当然，她有了眉目，我马上放手。柯小娟说她成天和你住一起，上哪有眉目去。仇平说我让她走，她未必走啊。雪梅黏人。

仇平和雪梅正式说了，让雪梅考虑这事。雪梅说父母几次催她回去相亲，可她不喜欢东北。她喜欢深圳，她想找个南方男人嫁了。仇平说那你抓紧找，不然别人骂我是黄世仁霸占喜儿呢。雪梅笑，说那你就娶了我。仇平大惊，说你几时有这想法的？雪梅说，和你睡在一起的时候。仇平说这肯定不行，我有家室，儿子马上读高中了。雪梅说我不管，我就愿意嫁你。仇平板起脸，认真地说，你必须打消这念头。我们就是临时搭伙，迟早要散伙。

雪梅一连几天不和仇平说话。

五金厂每天下午要开办公会，在三楼会议室。各车间汇报当日生产进度。办公会一向是车间经理和文员参加。那天开会，老板表扬了A车间，在技术革新方面取得了突破，改进了工艺，节省了材料。这种表扬在皮丹来了后，不止一次了。会后仇平和柯小娟多聊了会。不聊车间的事，聊雪梅。仇平说雪梅不想回东北了，说东北太冷，想嫁个南方男人。柯小娟说，看吧，被你影响了，你是江苏人，相对东北而言，是南方了。你们江苏男人最懂疼女人了。仇平笑，皮丹没少疼你吧。柯小娟噘了噘嘴，说不会疼女人谁找他呀。旋即又道，皮丹是你朋友，你咋没帮他物色女友呢。仇平说这是敏感话题，两个男人真不好私聊。柯小娟说，皮丹有才，性格儒雅，估计想找个有文化的。仇平说当然，不知他咋想的，是在深圳找，还是回江苏找。柯小娟咂咂嘴，说他似乎没这方面的要求，再说找哪不一样呢，是女人嫁他，不是他嫁女人。仇平说，说的也是。

这样的探讨，仇平和柯小娟交流了很多次。仇平叮嘱柯小娟，我们聊的事，别和皮丹说。柯小娟心直口快，说怕什么，我们是为他好。仇平说，这是尴尬话题，尤其在男人之间。柯小娟笑，搞得跟密谋似的。柯小娟的笑，半涩半甜，颇有几分迷人。仇平盯着她看，看她妩媚的笑。

密谋了两个月，一个羞答答的方案仇平和柯小娟无意中达成了。

6

这事说不出口，但又不能不说。从谁那儿开这个口呢，柯小娟说找雪梅。雪梅是八十年代末出生快九零后的女孩，思想前卫，不把问题往深里想。至于谁找雪梅，柯小娟说她去。她是女人，女人之间沟通容易。仇平去说，雪梅必定胡搅蛮缠，弄不好就僵局了。

方案确定之前，仇平认真地问柯小娟，你真舍得离开皮丹？柯小娟说我舍不得有用么，他迟早属于别的女人。与其给情敌，不如给朋友。

这真是个无私的女人。仇平想，女人在感情方面都是自私的，柯小娟却能如此顾局。柯小娟的取舍是对的，仇平自己也时常被这种取舍折磨。雪梅不属于他，雪梅迟早要离开他。虽然仇平舍不得离开雪梅，虽然他们没有一纸婚书，但他们相濡以沫两年多了，代沟是难免的，但快乐无穷。然而为了雪梅一生的幸福，他必须做出取舍。雪梅太天真，还不懂得考虑这些，她要的只是眼前的幸福。

柯小娟去找雪梅，婉转表达了意思。雪梅笑了半天，说我们这是做游戏，对吗？柯小娟说不是游戏，是认真的。而且完全是站在你们的角度，为你们的未来着想。对你和皮丹来说，再这么拖下去，会误了人生大事。你们需要一个稳定的家，有房有车，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至于你和皮丹是否合适，你自己考虑，我们只是给个建议。雪梅笑着掰手指，说他比我大十三岁，你说合适吗？柯小娟年龄不是问题，关键是脾性合不合得来，能不能擦出火花来。皮丹我是了解的，儒雅，稳重，有才华。这样的男人做老公其实很合适。柯小娟说的是真心话，她觉得除了年龄，皮丹配得上雪梅。

皮丹这儿，也只能柯小娟出面。

柯小娟必定要吃闭门羹，这是仇平预料中的事。吃闭门羹算不了什么，到底是为皮丹好。柯小娟相信皮丹慢慢会理解她。她坚持自己的想法，像个教唆犯似的，一次次和皮丹解释。皮丹比较固执，他的思想还停留在了八十年代，停在他风花雪月的年代。他觉得柯小娟不只是品行问题，而且存在严重的道德沦丧。道德是一个人的底线，是做人的起点。人的思维无论如何出格，行动必须在道德之内。道德如同人的外衣，人不能赤裸裸地行迹天涯。失去道德，便失去了一切，美貌，品质，学识，地位，财富，都将不复存在。柯小娟的败坏在于，皮丹把问题提到了道德的高度，她仍以救世者的身份指责皮丹不要执迷不悟。柯小娟的喋喋不休，皮丹选择了沉默。皮丹希望柯小娟能醒悟过来，收回荒谬之言。皮丹想柯小娟在深圳生活久了，除了金钱，对什么都不在乎了。深圳是个让人脱胎换骨的地方，到了深圳观念都会变。包括皮丹自己，苦行僧几十年，到了深圳半年多，也鸳鸯蝴蝶梦了。孤身在外出点情事，尚情有可原。但要把皮丹和雪梅往一块凑合，这事未免太龌龊肮脏了。

柯小娟却咬定青山不放松，她坚持认为她是为雪梅好，为皮丹好。柯小娟的絮絮叨叨，终于让皮丹产生了厌恶。两人闹了分居，皮丹又提出了分手。柯小娟仍是笑，说分手是理应之事。

在柯小娟搬出皮丹宿舍一个月后，雪梅也搬出了仇平的宿舍。雪梅和仇平忽然闹了矛盾，两人分手。

在车间办公室，柯小娟仍和皮丹有说有笑，不提他事。下了班，柯小娟就给皮丹发信息。有时直接去皮丹宿舍找他。柯小娟说你四十了，还有多少女性让你选择？如果没有其他人选，为什么不能考虑雪梅呢？你心里的疙瘩我知道，不就是雪梅和仇平的事么？这有什么呢，何必冥顽不化？你比雪梅大十几岁，人家雪梅哪点配不上你？你若娶了雪梅，你有钱，雪梅会英语，将来生了孩子送国外读书，多好。柯小娟说会笑会，弄得皮丹哭笑不得。

柯小娟不只是游说，还请皮丹吃饭，逛公园。然后雪梅冷不丁冒出来，弄得皮丹不知所措。那次去关内，皮丹上了车才发现雪梅坐在后排。到了关内逛东门，逛了一会，柯小娟不见了。手机也关了。皮丹陪雪梅逛到下午才回去。

其实这是仇平安排的。仇平说一不做，二不休，红娘做到底。柯小娟说人家做媒图个恩情，我做媒快弄出仇了。仇平笑，说促成了，你就恩重如山。

柯小娟想改变皮丹，雪梅想接近皮丹，皮丹想夺路而逃。三人游玩，各揣心思，气氛不免尴尬。好在柯小娟不断地制造机会，制造话题，推动着事态的良性发展。柯小娟对皮丹说，看到了吧，雪梅和仇平彻底断了，和我们一样，各走各路。我们都自由了，谁也不受谁的束缚。你就放下包袱，让自己轻松点吧。都四十岁了，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

柯小娟说得没错，都四十了，还有多少时间等待呢。这句话屡屡触动着皮丹，皮丹不免感慨。十年眨眼就过去了，再等十年已年过半百。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就这十年了，时光在一寸寸缩短，再不抓住太阳就落山了。

皮丹真的有了紧迫感。

7

逆转发生在突然之间。

雪梅发飙了。柯小娟请雪梅和皮丹吃饭，然后去茶社喝茶。喝茶时，柯小娟当着两人的面再提这个话题。皮丹说考虑考虑。皮丹难得有这样的表态。雪梅脸上却挂不住了，眼泪哗哗哗地流。柯小娟刚劝雪梅，雪梅就爆发了。雪梅说皮丹你啥意思，我不就有这么段同居史么，你不也有吗？咱半斤对八两，哪点配不上你了？人家是男追女，我这倒贴了你还拣三挑四的。柯小娟劝雪梅，说好了好了，皮丹在认真考虑呢。雪梅说我不嫌你大我十几岁，你为啥老抓住那点事不放嘛。你去找吧，看哪个女孩没有婚前同居的？皮丹想解释什么，被柯小娟拦住。柯小娟一个劲地劝雪梅，别哭了雪梅，好事多磨嘛，我看皮丹对你蛮有意思的。又不住地朝皮丹挤眼。

事后，柯小娟又让皮丹主动约雪梅。柯小娟自觉地退了出去。

三个月后，皮丹和雪梅领了结婚证。

皮丹结婚了，并未表现出喜悦来，反而有些郁郁寡欢。他们还住在仇平对面，相互从不串门。雪梅总有种走错门的感觉。雪梅学会了矜持，见了仇平都避开。皮丹上下班独来独往，连雪梅都撇开。仇平稍滞后点，有意和皮丹雪梅错开。皮丹回了宿舍就关门，两耳不闻窗外事，把所有的叽叽喳喳都关在了门外。雪梅也是，有意与仇平拉开距离。

仇平对柯小娟说，尴尬是免不了的，相信这是暂时的。上班时仇平面对皮丹时，只谈工作，简单明了。幸好有柯小娟这个活宝，不时说点俏皮话，用笑容化解无趣。这么过了四个多月，皮丹和仇平又能坦然面对了。

只是，仇平和皮丹，雪梅和柯小娟，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坐到一起，一团和气地喝酒，玩牌，逛街，购物。仇平和柯小娟包括雪梅的心里没多少疙瘩，但皮丹放不下。皮丹把时间用在了技术上，埋头钻研，屡屡创新。

柯小娟和仇平开玩笑，说做媒做成仇人了吧？还恩重如山呢。仇平说，咱这么做，不是为了图报，对吧？

仇平请柯小娟看电影，弥补这件事的缺憾。仇平也很久没进电影院了，他发现看电影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尤其和柯小娟一起。他几乎每周都请柯小娟看电影。他知道柯小娟爱看电影。

时间过得很快，十个月后，皮丹有了儿子。儿子像皮丹一样眉清目秀，皮丹的笑容多了起来。

独在异乡为异客，这个时候最需帮助。不等皮丹开口，仇平主动帮皮丹应付着。柯小娟也很主动，她是过来人，懂得如何照顾产妇，懂得为孩子添置用品。女人的产后护理，月子里的饮食，雪梅完全不懂，全仗柯小娟精心伺候。

有了孩子，就有了话题，有了注意力。四个人围着孩子转，关系一天天在融洽。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柯小娟在车间突然被人抓了脸。听到这个消息，仇平正和师傅们在师傅休息室聊天。

抓柯小娟的是桂芳。桂芳是仇平明媒正娶的妻子。桂芳搅局，地动山摇。

桂芳突然来了深圳，而且直接找到柯小娟，显然是有备而来。

接下来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员工都惊讶，不知咋回事。幸好皮丹在车间里。幸好皮丹和桂芳熟。以前皮丹是单身汉，常在仇平家蹭饭，尝桂芳的手艺。柯小娟被桂芳抓破了脸后，皮丹急忙拉住桂芳，让柯小娟脱了身。桂芳就在车间里破口大骂。

要不是皮丹，柯小娟怕要吃尽苦头了。桂芳那火爆脾气，仇平是知道的。仇平感谢皮丹，桂芳却没放过皮丹。桂芳当着仇平的面怪皮丹，嫂子做的饭菜，你没少吃吧？你就这样报答嫂子的？皮丹满脸愧疚，连说对不起。桂芳说了这一次后，没再多说，算是放过了皮丹。

但桂芳不会放过仇平。桂芳找了老板，说这次要把仇平带走，钱没了事小，家没了事大。又骂柯小娟是狐狸精，勾搭她老公。老板听说仇平要走，慌了手脚。仇平是五金厂的顶梁柱，A车间二百号人都在他的统领之下。仇平走了，五金厂如同得了脑梗，半边身动不了。皮丹劝桂芳，让仇平留下。仇平走了，A车间这副担子谁挑得起？桂芳说，你跟嫂子装蒜呢，你在国企就是技术科长，这车间这担子还不是手到擒来？老板转头看皮丹，似乎没那么紧张了。

一周后，仇平被桂芳押了回去。皮丹夫妇把仇平夫妇送到车站。桂芳说皮丹，你老婆好漂亮！皮丹转头去看检票口。仇平慷慨一笑，说好好干吧皮丹，必将前途无量。皮丹知道仇平的意思。五金厂明年实行股份制，师傅们都将持有干股。仇平不走，肯定拿头筹。仇平辞职前，再次向老板推荐了皮丹。老板惋惜地点了点头。

仇平走后，柯小娟也辞职走了。再天真的女人也在乎颜面。桂芳在车间闹了个底朝天，连雪梅都胆颤心惊，想自己幸亏嫁了皮丹，不然她就是柯小娟这个下场。

一周后，皮丹收到桂芳的信息，还有个握手的表情。皮丹愤愤地吐了句：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