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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暮记

2017-11-08铁栗

大理文化 2017年9期
关键词:老姜云海晨光

铁栗

老姜头的老伴儿过世之后,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少,早上6点就得起床。此时的天空还灰朦朦的。整个林场影像微茫,只有东边的山顶透着晨光。有了那缕晨光山就显出了轮廓,只是院子里还在暗着,屋檐、窗户,还有那棵桃树,都还没有醒来。按照以往的惯例,老姜头要劈上一点柴,一点点就够了,现在的林场已不再烧柴,他劈的那点是为了引燃蜂窝煤。

一切准备停当,老姜头将一把锑壶放在水管底下。然后拧开水龙头。水极具力量地往壶里冲着,哗哗的水声在院子里散开。马群似地冲散了黎明的幽寂。以往老姜头也会听到这样的水声,但以往他听到的水声就只是水声,而今天他却从中听出了亢奋。怎么会是这样呢?他惊愣着表情想了想,忽然觉得这是一个白昼的奋力挣扎。这个白昼原本是被黑夜用铁链锁着。现在它看到山顶的晨光露出来了,于是就哗哗地挣脱着身上的铁链。

水已经漫溢出来,老姜头关了水龙头,把锑壶放在窗台上。他知道再过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先把锑壶拎到窗台上放着,照到这里的阳光就会把水慢慢地晒热。到时候他就点燃炉子,只要很少的火力,壶里的水很快就能烧开。其实老姜头不用着急,从现在到太阳出来还有些时间,过早地把壶放上去只会沾上夜露的潮气。可他还是想早点把事情做完,做完了这些他就没事可做了,剩下的时间他就可以用来去看山顶上的晨光。

差不多两年了,老姜头每天清晨都站在院子里,这已成了他心里的情结。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在院子里看看天边的晨光,时间就更容易打发一些。他依然揣着手,远处的亮光晃在他身上,隐约地把他映成黑灰的人影儿。早起的鸟儿以为那是一棵树,只是那树老了,已经落光了身上的枝叶。但他还是傻傻地站着。通过那道晨光的漫溢,他看到的是万物的律动。渐渐地他便体会出来,这景象体现着自然的伟力,隐含着生命的开端和消亡。

想想也真是玄妙啊。就是这一朝一暮的转换,竞能把他强壮的身体变成残损的躯壳。从年轻到衰老,无论怎么想那也是岁月的打磨。但老姜头却总觉得还有别的因素。到现在他依然记得,他老伴儿在世时,像这样的晨光她也爱看。尽管他和她只看过一次,但她说出的话还真是让人回味。她的意思是凡事都有正反两面,像这样的晨光看上去很年轻,实际上它已经老了。反过来也是一样,傍晚的霞晖看上去已经老了,实际上它还在年轻。

那次是老伴儿头晚喝多了水,天还没亮她就出来小解,好半天都没回屋。老姜头担心她在外面会遇到什么事。披上衣服出来找她时,看见她正面对着那道晨光愣神儿。他喊着她的名字走到她的近前,才发现她望着的那个地方就像人的眼睛,颤颤地溢着泪水。此后老姜头就和她一同望着那道晨光,起初看到的是一线颤动的青白,后来又看到了一片淡淡的橙红。

突地一下,一道弓影跃了出来。悄无声息却又幽玄神秘。当时老伴儿仰着脸儿,嘴微张着,看着看着就泪如泉涌。老姜头弄不清她为什么会像这样,他问她咋了,她说是被那景象感动了。

感动了?老姜头满脸疑惑地说,不就是个太阳升起的景象吗,这景象你每天都能看到,至于把你感动成这样?

你不懂,老伴儿说,你又不是女人。那边的山是在分娩呢,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被生出来了,你没见有那么多的血呀?

老姜头惊讶起来,不是因为山顶的那片橙红,而是因为老伴儿的这种表达。分明是一种自然现象,她却愣说那是女人的分娩,还说那片红色是血。

你说那片红色是山的血?

老伴儿瞅了他一眼说,你什么脑子呀,那是一种霞晖。这种颜色会影响人的视觉,你看着它离你挺近,实际上它离你很远。

时隔两年,老姜头再想起老伴儿的话,觉得老伴儿还真是了不起。人都是通过视觉才形成感觉的。凡是看着十分美好的东西,最不可避免的就是时间的颠覆。那苍苍莽莽的黑白,那幽寂神秘的瑰丽。转眼问就变了原来的形态。这说明天地之间确实存在着魔法,许多本该畅行的规则,只要被它简单地拨弄一下就僵死了。世间的万物是如此,那么人呢?他想人也是被这种魔法拨弄着的,它让你老去你就得老去,一切都在它的程序之中。

一切都在它的程序之中,这已不是老姜头心里的感觉,而是一直处在这个程序里。现在的老姜头已是风烛残年,即使还剩下的这点时间,那也只能用来回想往事。他的往事倒也清晰。起初是一条山路,有许多阳光铺在上面,年轻的老姜头把一双儿女送进了学校。后来是一个小院儿,有许多柔风吹过来,退休后的老姜头和老伴儿度着轻松的时光。这一切都是动态的,当这些画面一幕幕闪过,露出来的现实竟让他目瞪口呆:往日没了,老伴儿没了,那双儿女也没了。

其实老姜头很明白,真正没了的只有老伴儿,往日和儿女都在。那些往日沉入到岁月里,他的年龄增长一岁,往日就离他远了一点。渐渐地。许多在往日里活跳着的记忆,都已变成一域遥远的好梦了。依然清晰着的是那双儿女,但他们同样离他很远,都在城里开着公司呢。老姜头之所以感觉他们没了,那是因为他们已变成了一个个消息,他只能听到却不能看到。

如此老姜头就感慨起来,他觉得亲情也像眼前的这片橙黄,你看着它离你很近,实际上它离你很远。老伴儿原本就是离他最近的,可是现在,她和他已经隔着阴阳两界了。现在,老姜头只能把眼前的晨光当成老伴儿,每到这个时刻,他就站在院子里望着东边的山顶。

10点来钟,老姜头给自己下了一碗面,這一顿就算完事了。下一顿要4点来钟才吃,从现在到下午4点,老姜头的时间是荒疏的。他知道用“荒疏”这个词来说时间并不合适,但他就待在这样的时间里,心里只有这样的感觉。这个家太安静了,每个角落都幽暗着,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嘀嗒地响。

挂钟的声音很单调,老姜头无论怎样去听,都感到那是一个穿着拖鞋的鬼魂在走动。从他老伴过世到现在,这声音就混淆了他的黑夜和白昼,它让他心神不宁又不知所在。但这毕竟是家里唯一的声音啊,在更多的时间里,它会像野地里的风,直接地吹到他的心上。一旦进入心里就再也赶不出去,这样他反倒觉得没有了声音,只有时间的本身在水一样地漫延。endprint

于是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原本是想打开电视的,却莫名地停在那里。该干什么他立马就忘记了,这一恍惚他就无法确定,自己是在站着还是在走着?家突然空阔起来。墙与墙隔得很远,一时半会儿就弄花了眼。他看见自己从沙发前站起来,可刚一起步就隐遁了,一抬头他已站在卧室的床前。接着他又走向厨房,中间还是有一段隐遁,转眼就站在了灶台边上。他觉得这太不可思议,怎么会是这样呢,难道这就是那个穿着拖鞋的鬼魂?

愣了一阵他就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看花了眼,于是就赶紧将眼睛闭上。等他睁开眼睛再看时,哦。这下好了,一切都是原样。可即使已经恢复了原样,他还是觉得过于安静。这样的安静让他心里发颤。要是能有人来个电话就好了,那样就不会发生刚才的怪事,他也不会惧怕这无边的寂静。这么想过他就走到电话机前。用眼睛盯着它。以为它马上就会发出声音。

电话没响,但老姜头分明记得,这电话确实响过。那是半个月以前,老姜头正坐在沙发上打盹,电话突然响了。是城里的小孙子打来的,也没说什么事,只说是想他了,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老姜头简直懵了,他感到这个孙子是站在云端之上,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觉得这孙子就像神一样让他敬畏。之后的老姜头一直被他感动着,他对着电话不停地说着。可从始至终就那么几句:啊!行呵,你放心,我好着呢。大慨也就五六分钟吧,孙子的声音对他形成了浸润,他在这种浸润中无比地欢欣。

那以后的几天,老姜头的家里就不再空荡了。所有的摆设都透着亲切。更主要的是,他好像年轻了,有劲了,干什么都充满信心。他知道这都是孙子的那个电话起到的作用,他想让这样的好心情保持得长久一些,最好是几天之内又能接到儿女的电话。可儿女的电话没有打来,一段时间之后,他又回到了那种寂寞和黯然。对于儿女们的忽略老姜头能够理解。他想儿女们不给他打电话就算了,别人给他打也是一样的。可是,别人又怎么会给他打电话呢?

终于有一天,老姜头跑了十几里山路,到那个小镇上印了一盒名片。名片印得极简单,就写了“老姜头”三个字,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第二天他在林场的生活区里转悠着,想把名片发出去。可路上没人,他朝那些院门里望着,紧张惶恐,却又隐隐地抱有期待。转了好一阵才看到了张明启,当时张明启正在侍弄他家的菜地,他就傻傻地笑着凑到了篱笆墙跟。

明启兄弟呀,老姜头说,我看你比我也小不了几岁,咱们肯定说得来。你过来一下,我送你一样东西。

你要送我东西?张明启一脸疑惑地说。是什么东西?

名片。我才印的。

张明启走过来,接过那张名片看了看,然后侧过头来看着老姜头。他说老姜头你没毛病吧,你送我这么一张纸,什么意思呀?

没什么意思,老姜头说,像咱这年纪都怕孤独,我给你一张名片,你没事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们聊上几句就不孤独了。

我哪有那时间哪,张明启说,你那孙子都上高中了,可我的孙子还小呢。我整天都得带孙子、盘菜地,我哪有那时间哪!

老姜头心里凉凉的,他望着张明启,眼睛一眨一眨地闪着凄哀。但他很快就琢磨过来,这个张明启不是看不起他,他确实要带孙子,也确实要盘菜地,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他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很正常。再者说了。林场里的人一向是沿着固有路子生活的,你忽然搞了张名片发给人家。这本身就让人不能适应。可就算这样,老姜头也还是想把名片发出去,他让张明启先把名片收着。并一遍遍地说明给不给他打电话都没关系。

张明启最终收了那张名片,老姜头的感激满满于心了。此后的老姜头还是走在那些红砖房前,眼睛不时地朝那些院子里张望,脚步就像怕惊了什么似的轻着。总会有人从路上走过来,老姜头颠儿颠儿地跑过去,再举着双手递上自己的名片。通过刚才的张明启他已经懂得了,让别人伸手和向别人伸手是一个意思,所以他递给别人名片时就格外恭敬。多数人接过他的名片都莫名其妙,他们都会像张明启似的说上一句。老姜头你没毛病吧!

不管咋说名片是送出去了。到了他这个年纪还玩了一把浪漫,这已经很了不起。那以后老姜头就在家里等着,他不时地将目光投向那部电话,总感到它马上就会发出声响。可是一连等了几天,那部电话却一次也没响过,它的沉默让他心里更加空荡。那天,老姜头在家里憋闷得厉害,就想着要出去走走。当他走在一条路上的时候,他看见路边有张纸屑,细一看那是他的名片。

是谁这么不长心呢?竟把他的名片给弄丢了。他拾起那张名片再往前走,却又看到一张,接下来他一连看到好几张。起初他還是会把它们拾起来,到后来他就只是低头望着,像是对着另一个自己默哀。这一刻他已分不清哪是自己哪是名片,只觉得自己和名片都飘动起来,游魂似的透着悲凉。

今天还是不会有人给他打电话,工友们不会,儿女们也不会。他想还是出去走走吧,不能老这么待着了,再待下去肯定会憋出病来。

这么想着他就走出了家门。

从生活区到场部。大概的距离是一公里,上下班的人都从这里走。老姜头常去的那个地方是生活区和场部的中间,这里树多,阳光充足,他一直把这儿当成公园。他站在那里“咯儿咔儿”地咳嗽着,用现在的话说,那是在刷存在感。咳了一阵他的喉咙就不那么痒了,这个时候他就朝路的两边望望。两边还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就是因为一个人也没有,老姜头待在这样的地方,同样感觉还是很无聊。他把脸转向路边的树林,先是看到了林子里的阳光桔黄,接着又看到了树枝间的鸟儿。那些鸟儿全身褐黄,它们在树的枝叶问不停地跃动,于是那林子里就有了细微的声响。听到那种声音老姜头就夹紧了腿,他感到膀胱里积满了水,现在他要把那些积水排泄出去。其实他并没感到有多急迫,却故意弄出很着急的样子,觉得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

老姜头撒尿的动作很夸张,胯部向前挺着,想让尿液冲得稍远一些。但他毕竟老了,尿液没能冲得太远。只冲到了路边的落叶上。鸟儿们看到这种情景,全都停在那里,惊恐地盯着老姜头的那个地方。有一只终于看出他在干着什么,尾巴一翘。忽然发出一声惊叫——来人啦!老姜头知道鸟儿不会人语。它喊出声音就是平常的鸟鸣,只是有点像“来人啦”而已。他不相信真的来人了。但就在他一侧脸的瞬间,他看到真是有人走了过来。endprint

走过来的人叫胡云海,也是个退休老头。在胡云海走近之前,老姜头很舒展地笑着,因为笑,他的嘴巴已张成了一个黑洞,有风灌进去,发出丝丝的声响。自己在路边撒尿已经被胡云海看到了,他肯定会说今天的天气很好,把最隐秘的东西拿出来晒一下很有必要。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又该说些什么呢?他打算什么也不说,就让胡云海拿自己调侃一下,然后再和他说些别的。反正也是闲着没事儿,说什么都没关系,能找个事由乐哈一下就行。

这么想着胡云海就走近,老姜头还是那么笑着,那种笑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好看。可胡云海竞没和他说话,他只是随意地看了他一眼,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走过去了。如果是换了别人老姜头也就不会计较,毕竟自己只是个退休老头,别人没有义务要对他敬重。可这胡云海又算什么东西,他年轻时干的那些事简直就没人性呢,老姜头一想起来就伤心得很。再说自己大老远就冲他笑着,这也算是不怨恨他了,他凭什么还牛哄哄的?

老姜头来了脾气,他望着胡云海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忽然就喊了一声:胡云海!胡云海你给我站住!他跑过去横在他的前面,用身体挡着他的去路。让他想走也走不了。胡云海先是一惊,之后又朝路两边望望,似乎弄不明白这老姜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对于胡云海脸上的惊悚老姜头并没多想,他只觉得这胡云海漠视了自己,现在他必须拉开架势和他说出个子丑寅卯。老姜头说,胡云海你有啥可牛逼的,你没看到我呀,和我打个招呼能小了你?

胡云海这才想起来,刚才他确实看到路边站了个人,好像还在那儿撒尿来着。当时他正在想着他家小孙子的事,眼神儿昏茫着,所以他看到的只是个昏茫的影儿。没和老姜头打招呼不是大事,遭到老姜头的纠缠也不是大事,他的大事是要快些把小孙子找回来。上午胡云海的儿子把他孙子给打了,那小家伙一伤心就跑了出去,连午饭也没回来吃。想着自己的孙子胡云海就要走。可老姜头却又将他拦住,非要他说出为什么不理人。胡云海说,老姜头你别拦着我,刚才我是心里有事儿,不是故意不和你打招呼。

其实老姜头已经相信,胡云海可能真是迷糊了,不然他不会对自己这么不理不睬。既然是这样。老姜头就没有理由再纠缠下去了,他应当放过胡云海。可是现在他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在操纵着他。逼着他把一个平常的事情看得很严重。他开始历数胡云海在“文革”时期的种种可恶。说完这件又说那件,并且没完没了。一说到“文革”胡云海就没了脾气,他知道那时候他确实伤害过一些人,有些事他也没法解释。可这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林场里的人都把那页翻过去了,这老姜头又翻旧帐也太没道理。

老姜头你别无聊,胡云海说,我真是有事儿,你让我走!

你走不了,老姜头说,用你在“文革”时期的话说你是罪大恶极,我们革命群众绝不放过你。

老姜头越说越来劲,就好像有种光亮从暗夜中透射出来。为他提供了开阔的空间。此后的老姜头就没了定力,他感到自己已不是那个卑微困顿的老人。对胡云海的纠缠也是例行的举动。他接着列举了胡云海的种种可恶。只要胡云海一动他就将他挡住,到最后他竞抓住了胡云海的衣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在自己的声音之外又有了另一种声音,那声音一出现他立时就愣住了。

是胡云海的儿子制止了老姜头的放任。

一开始,胡云海的儿子并没过来,他只是站在那边的岔路口,手里牵着他的儿子朝这边看着。可看着看着他就看不下去了。他一边“嘿嘿”地喊叫着,一边愤怒无比地疾奔而来。他把老姜头的手从他父亲的衣领上扒开,然后指着老姜头说,你凭什么纠缠我爹,你凭什么纠缠我爹。当他说到第三个“你凭什么纠缠我爹”时,他竞突然地推了老姜头一掌。

这一掌那么用力。老姜头受到了冲击就站立不稳,他倒退了几步就坐到了地上。随着他屁股着地时的“噗嗵”一响,他听见他心里的那个“自己”发出一声惨叫,之后就气绝身亡了。在胡云海祖孙三人走出视线之后,老姜头依然坐在路边,他感到自己已变成了那张被人丢弃的名片。

事情的发展是真正的出乎意外,老姜头被一个起因牵引着,一来二去就把事情弄糟了。其实他根本就没想把事情弄成这样,可事情偏偏就变成了这样,不由分说也不可挽回。他站在那儿将事情回想了一遍。心里忽然充斥了倦怠,接着便是黯然和无趣。一开始他还有些抱怨,他觉得胡云海不该对他不理不睬,他的儿子就更不该推他一掌。可稍稍地理性了一下,那份抱怨就破灭了,这一破灭他心里就空得没了边际。

老姜头离开那片小树林,他开始往家的方向走。家离这儿不远,却走了好半天,一抬头他才發现,这路不对。他知道自己还没到不认路的份上,现在他之所以会走到这里,完全是不由自主。好吧好吧,既然已被引到这里,那就再往前走走。他真就接着往前走,只是心情更糟了,竟有点想哭。到现在他已不知道要去哪里,像一枚随风飘起的落叶,就那么毫无目的地飘。

红砖房越来越远,脚下的路开始荒疏,一如他所理解的时间。但是路终归是路,在他这么走着的时候,另一种景致就凭空而来。现在,他看到的是一个废弃的鱼塘,按说到了这里他就该转身了,但他却像突然感受到天地的宽容,之后就停在那里。是什么让自己停住的?他一时想不清楚,只是觉得这里的晚风,这里的寂静,这里的纯性。一切都那么和谐。他以前也来过这里,惟有这一次他才发现,这废弃了的东西好像更贴近人的心灵。

老姜头至今记得,修这个鱼塘的时候他还没有退休。老伴儿也没退休。当时场里的日子还很红火,工人们在山上还有活儿干,修这鱼塘是为了增加工人的福利。但老姜头不懂这些,他认为林场就应该干林场的活儿,修个鱼塘出来那就是不务正业。他把这种想法对老伴儿说了,没想到老伴儿天性顽皮,根本就没和他玩儿正经的。她双手插腰,学着电影里那个将军的语气说:同志,我们现在修筑这个鱼塘,就是为了将来废弃这个鱼塘。

时光闪过了20年,这鱼塘竞真像老伴儿说的那样,随着林场的“转型”而废弃了。从原来的年轻到现在的衰老,其实只是个悄无声息的过程,想来这也是时光的推力吧。时光在编织着万物的故事,平缓起伏,引人入胜,直到进入了另一种情况才让人震惊。这个鱼塘也是如此,20年前它是多么的富有生机,现在却怎么也看不出当年的模样了。这说明它也在接受时光的催化,那种催化让它一点点地破败,最终成了这心魂宁静的样子。endprint

废弃的鱼塘还是鱼塘,就像老姜头感受的时间,荒疏了还是时间。尽管早已经没有人再来管护它,但它还是经历着一个个雨季,到现在还是一片水域。只是那水比以前少了,一些水草裸露出来,成了水鳥的栖息之地。从老姜头的这个角度看,那些荒草还在水里,斜阳一照就成了画的样子。还有水面,那水面还闪着光亮,几只水鸟浮在那里,不时地发出呜叫。

水鸟的叫声有些凄清,却很深情,这是老姜头以他特有的敏锐觉察到的。他感到那声音隐含着迷茫,一声息了一声又起,生命与生命。原来是以这样的方式呼唤着的啊!对老姜头而言,任何来自内心的声音,哪怕只是茫然的叹息,都会对他形成滋润。只是那种声音需要等待。就像是他的儿孙们给他打来的电话,这一次打来了,下一次就不知什么时候。即使是等来了下一次,也是几分钟就过去了,于是就又等待着下一次。

现在老姜头不用等待了,他坐在这鱼塘的边上,水鸟的声音同样可以浸润他的心灵。可是当他抬起头来,一颗心就又荒疏了,刚刚开始的浸润顿时掺进了忧郁。他看见天空中还有一只水鸟,它在黄昏中奋力地扇动着翅膀,似乎总也冲不出叠积的云层。就好像那是忽然蹿出的野种,它的出现让天空多了一个昂扬的音符,但它的孤独也让老姜头感到了一些苍凉。他用目光追随着那只水鸟,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了,两颗泪珠“扑”地落在衣襟上。

渐渐地,那只水鸟飞得低些了,低得可以听到它扇动翅膀的声音。他想听得真切一些,于是就闭上眼睛,宁静中他听出了那声音的激奋、坚韧、轩昂。等他睁开眼睛,云已经集中在西边的山顶,一束阳光从它们的缝隙中透射出来,力道十足地投射在水面上。这时的水面一片通红,虽然还是那么宁静,却如大山的胸襟,无限坦荡又无限洒脱。水面上的水鸟像是被那红色惊到了,它们同时站立起来,忽然就发起了一次冲锋。一道光影嗖地闪过,空中的那只落了下来,它一落下就参与了鸟群的欢腾。

啊——啊——老姜头不禁出声,一只手向前够着,像要融到那水域里去。现在,老姜头的沉暗情绪,还有那些积存的阴郁,瞬息间就透亮起来。这一刻他才发现,刚才水鸟们发起的那次冲锋,其实只是冲出一点点的距离。看到它们仍在继续着悠然的逡巡,老姜头顿时明白过来,它们没想离开这片水域,那种欢腾不过是一种发泄,喧闹过后仍是照常的坚守。或许人也是如此吧,人的大部分时间也是用来守望,可谁又能说他们守望着的不是一份空望?

是不是这样呢?老姜头在努力地想着,想着想着夕阳就沉落了。天空开始昏暗,似有烟霭聚拢过来,暗淡的暮色正在一点点地洇开。他又朝水面上看去,那殷红的流霞消失了,整个水面空旷无物。还是回家去吧,他对自己说,回家之后再给自己做一碗面,吃完睡觉,明天接着去看那缕晨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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