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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绘本

2017-10-19陈绍龙

雨花 2017年10期
关键词:炊烟

陈绍龙

一落笔,葳蕤的烟气便弥散开来。点,点,滴,滴……洇润在故乡这张素笺上,恣意浸渍痕迹里显现出来的,都是乡愁的影子。

晨起,对镜梳妆,梳头,瞧见两边分开一丝不苟的头发,不觉莞尔。你是无论如何也不知道缘由的。

脚踩门框,膝抵门楣,手拉门栓,“咔——咔咔”,然后是“叽——”的一声,接着,整个秋李郢是“叽”声一片。户枢动,门臼声出,打开门,一如踩离合、挂挡、发动车响,这一连串组合的动作中你会发现,每一个日子都叫村民们熟练地驾驭。方向盘硕圆,引擎绯红,启动,上路。

这部上了路的汽车就没有熄火的时候。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朱子家训》也是秋李郢人治家过日子的描红本。横平竖直,钩挑点划,纵是点肥撇瘦,或是捺斜提歪,却也不走大字。我首先听到的声响却是这般的细碎,或者柔软。洒扫庭除用的是鸡毛掸子。掸桌、凳、椅、柜,掸放在家堂厨柜上的老照片。轻描淡写,多数只是这么一描画,有点象征的意味,室内室外,心里心外,便觉得敞亮了许多。其实,我听到最多的是扫帚的声音,是扫帚与地面的窃窃私语。

院不大。门前始,分两边向外扫去。一来,一去,地上写满密密的“人”字。说也奇怪,布满“人”的小院即刻干净了许多;有时,也觉得有点滑稽,甚或可笑,那小扫帚枝条扫过的地面,像是叫梳子梳过的“小分头”,纹路清晰可辨,中间,还有分发的一路白痕。小院一下子变得油头粉面、油光可鉴起来。好些年,每每晨起梳头,还会因着这一莫名的联想,自得其乐。

我这样乱想。这缘由哪有人知!

有院墙的自然是院子,没有院墙的多,门外,比着院子的大小,扎几道篱笆,栽几行冬青或是蔷薇。绿叶是墙,花香也是墙。

哇,下雨啦!

也有说下雪啦的。我妈是我们家天气预报的首席播报员。她早起。几乎在门臼“叽”的瞬间,我妈就报当天的天气了。铁准。门臼的“叽”声像是电台上整点报时的那声“最后一响”。她这么大声说是给自己听的,也是给家里人听的。有时,我睡着了,或是我妈“播报”的声音小,我没听清楚,屋里,我会扯着嗓子喊:妈,外面下雨了没有!

我妈懒得理我。她要去打开鸡圈的门。一院鸡,“咯、咯、咯”地围着讨食。我妈便到土瓮里舀半瓢玉米或是稻子,撒在地上。鸡们“咯、咯、咯”地低头啄食,一会儿的功夫,地上的鸡食便叫鸡吃完了。鸡呢,还围着我妈,咯、咯、咯地撒娇。我妈不会再舍得去舀半瓢粮食的,将瓢翻过来,敲两下,一方面看瓢里是不是粘着一两粒粮食,也像在告诉鸡,没了吧,散了吧!其时,我妈顺手将手里的竹竿向鸡舞过去;鸡也识相得很,竹竿还没落下,一个个便展开翅膀,近乎贴着地面,外出自个儿觅食去了。

猪在哼哼。我妈在转身去舀鸡食的当儿,她已把猪食舀在猪槽里了。猪也像是掐准了时间似的,朝猪圏门不停地用嘴拱。几根竖起的木棂,叫猪拱得圆光溜滑。等到我妈把鸡和猪们伺侯好,她会没好声地唬我:屁股叫太阳晒蔫了才好!

我像是我妈养的另一只鸡,或是另一头猪。

千篇一律的扫帚声响毕竟单调,我妈的“下雨”声也让我兴奋,反复地唤我妈给我穿衣服起床,喜悦之情难以安耐。檐下等雨,雨中捉泥鳅,自然都是乐事,或者,就站在檐下,拿一竹枝,去把雨地上一个个水泡挑破。一地水泡。不出半个时辰,衣湿,鞋湿,笑声湿,整个身子,一如整个小院,都成了落汤鸡,哪还有“小分头”的影子。

一片雨烟。秋李郢很静。

雨滋养水稻、麦,雨让秋李郢这株宿根生的庄稼,浸润在朦胧、神秘的氛围里。

弧形的小瓦,巴掌大,排成的瓦棱隆起一条条的脊。凹槽里是又一路斜躺下的小瓦;四下珠溅的雨在瓦棱欢跳,形成一层薄烟。褐色的小瓦因着雨烟的洗濯,有了黛青的色彩,或是沾了粉白的意蕴;瓦棱上的瓦棱草业已结籽,或是开花,壮实粗矮,雨的浸润并没有让它们有多惊慌,只是在雨中不停地抖动;你只是对着这檐雨发呆。这檐雨没有因为你的关注而有半点停留或是不舍,它们会顺着瓦棱、或是躺着的另一行的凹槽,一点点的,滴落下来。

地上,有一排滴雨石。为防雨水伤墙,屋四周会铺有滴水坡,坡上码有滴雨石。石上,很有規则地排满了蜂窝般大大小小光滑圆润的洞孔。水滴石穿,这些都是雨的力量。

这排滴水坡是村里少有不泥泞的地方。我们会赤着脚在滴水坡上跑来跑去。妈妈在雨日里纳鞋底,或者补衣服。地上放张席子,妈妈席地而坐。或许觉得我们这样跑来跑去热闹,或许觉得老是坐在席子上也乏,妈妈也会站起。其时,妈妈并不老。我看过妈妈在雨日里穿着绣花鞋在滴水坡上走路的身影。妈妈漂亮的身影叫烟雨浸湿。那帧身影真的很美。那双绣花鞋后来我几乎就没有再看妈妈穿过。那双绣花鞋叫妈妈埋在了箱底。箱底还有鞋样,还有为绣花鞋绣花用的花样。鞋样和花样都是纸剪的。

红油纸伞斜靠在墙边,散发出的新的桐油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尽。雨珠从伞骨上滑下来。这个丁香一样的女孩只在雨巷里,在雨巷里倚望,或者彳亍。

这是秋家的老宅。秋李郢少有瓦屋。我住的这座老宅村上人说是我父亲下象棋赢来的!这幢瓦房是秋大家的。秋大喜欢下棋,我父亲也喜欢下棋。秋李郢这俩棋迷各人带一副象棋,走哪下哪。为下棋,打过平伙,赌过香烟,脸上贴过纸条。见面,互损:臭棋篓子!谁都不服谁。因为下棋赌房子这是整个秋李郢人没想到的。总之,我们家住进了秋家的老宅。

烟雨之中,这段往事几乎让我的整个童年没有平复下来,也让秋李郢人跟着好奇。这样的好奇总觉得有点诡异,一如笼罩在瓦棱上的那层雨烟。

雨在下。

雨年年在下。

雨烟散开,这段往事让我的整个成年也没有平复。父亲对着瓦棱草发呆,嘀咕。我在父亲的嘀咕声中拼凑出了这样一个事实:秋大的父亲过去是秋李郢的大地主。秋大继承了这幢老宅。秋大住在往日的房子里,想“复辟”,过大地主的梦想生活。“文化大革命”时秋大每周要在村头跪着“反省”。秋大受不了这份罪。村上没有人敢接手这幢房子。我父亲说我不怕。换房子的时候父亲又悄悄塞给了秋大一笔钱。

这是雨里的故事。这个故事浸有雨。

有雨的时候,我喜欢依在那所老房子的门前,听雨点点滴滴嘀咕。

“呵——”

这里是向晚的小院。

西天,那硕红的眸子把云染红,秋李郢安静下来。天空中掠过的羽痕浸满亮光,一晃,便通体着色。这么稳稳地站着。所有的光亮向一个方向倾斜,飘,或是涌动。如果用延时摄像机拍摄下来一定会很有趣。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延时摄像机。都是慢动作。炊烟慢条斯理地向上攀升,走不了几步,便也无力,瘫软下来。烟气贴着地面,飘飘欲仙。下山的水牛更是慢性子。一步三摇,前蹄落地,后蹄抬起,四蹄腾挪间还不时地把脖子仰起,“哞”地一扬角,拉开嗓子,向着西天的那只眸子就是这么一吼。一茎茎的山路是牛踩出来的,又让它近乎踩断。细听,有叽里咕噜的碎响。牛在尿尿。这一点也不影响牛的走路、“哞”叫。大S,小S,丝丝相连,一泡牛尿,能绕秋李郢三圈儿。

没有院墙。院墙隔风,隔阳光,隔亮。竹栅,有晾在竹栅上的梅干菜,还有梅干菜散发出来的干香,透气的院子敞亮。透气的院子鲜活、茁壮。呵气,呵气。我得借着这一天的最后一抹亮光把台灯的灯罩擦干净。

呵气。左手扶罩端,右手堵罩口,端口贴着嘴,将整个鼻孔都罩了进去,我是没法看到我的嘴鼻处会有一圈红色的凹痕的;炊烟,羽痕,彩云,我会把灯罩罩在我的眼上,另一只眼闭上,罩中窥景,装模作样,做着战场上指挥官手拿望远镜察看敌情的假动作。我更没办法看到罩口在我眼圈上留下的另一圈红色的凹痕。

我还没有看到下湖人回家的身影。下地劳作,说着“下湖”。“湖”好,有湿气。田地也是另一片江湖。已有炊烟的影子,有牛的“哞”叫。下湖人很快就会回来的。父亲很快也会回来的。他那基因一样刻在我听觉里的脚步声,熟稔之外,甚或让我有几分恐惧。更多的时候,是他搁镰刀的声音,往墙角放锄头的声音。我要分辨这样的声音的分贝。我根本不会转身去看父亲的脸色,我只是试图从声音揣摩父亲的心情。我甚或以为父亲与我是天生的一对冤家。比如,他常会拿过灯罩,借着亮光,看灯罩颈上有无烟渍,以此来判定我做事是不是认真。

“三岁看大!哼!”

“七岁看老!哼!”

“哼!”

能小小的“嗯”一声,也算是对我最好的褒奖了。现在想想,父亲常常都会用这样“错误”性的逻辑对我进行评判。他的判断和推论我是不敢反驳的。纵使我将灯罩擦得很是干净,在他递给我的时候,不也还是从鼻孔里“哼”一声的么。严父慈母。总是这样。父亲的严苛和无理,或许,便是很多做父亲的人的道理。

“呱——”

“咕——哇!”

坐在那首古诗里听蛙,染了一身稻花香儿。

身居闹村,蛙最欢。押着水韵,打着節拍。连成片,密不透风,像满天的星。晚风吹,夜风吹,整个夜色像是一张摇曳的荷,清香弥漫,星,月,还有这扯上扯下连绵不断的蛙鸣,便是那叶上晶莹透亮的露,或是水滴。近处,响的,清晰可辨,更多的是迷蒙一片,像雾。这些低声部的和弦,成了乡村的底色。

犬吠,只是这底色上缀着的花。狗叫,让人警醒。人们能在狗叫的节律里,分辨徐缓,分辨自己的注意力是不是要“出警”。少有小偷小摸打秋李郢人的主意,打村庄的主意。一狗叫,众狗叫,成团,和鸣,发出撕咬的声音,有狠意,有敌意,小偷哪还不闻风丧胆。胆敢造次,一锣响,众锣鸣,火把映天,就是呼叫声和呐喊声,也能把你吓个半死!夜不闭户常有,纵是外出,闭户,他们也会把钥匙放在门楣的横梁上,伸手可及。家家如是。花非花,雾非雾,都是景。

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在蛙鸣声中做两件事。一件事是去捉蝈蝈。备一笼。笼是高粱秸做的,拳头大小,四方形,边上有一寸许小门。蝈蝈叫,“啯啯”,它喜欢伏在南瓜叶上。蹑手蹑脚,寻声而去,此时,你是看不到它确切的位置的,只能靠听。手捷手快,“唧—”,收入笼中。我们把装有蝈蝈的笼子吊檐下。有时,檐口下吊有三四只笼子。蛙鸣,鸡鸣,蝈蝈鸣,方觉,乡间一点也不寂寥。另一件事是徒手捉黄鳝。蛙欢黄鳝出。它喜欢夜间觅食。手电照到它,秧田里的黄鳝纹丝不动。你只消伸出中指,作弯钩状,其余四指弯曲收拢,迅即从腰部将黄鳝“锁住”。就在我们手入水的当儿,往往会从秧田里几乎同时跳过几只青蛙。刚刚还在忘情歌唱的蛙,受了惊扰,蛙鸣便戛然而止。这会让人矫情,乡间的小夜曲,与人何干。

青蛙的叫声是“青”——我的亲。

入土三分。乡村,雨有根。

雨,谷雨,谷之雨。雨为庄稼而生。秋李郢是一株庄稼。秋李郢是宿根生的庄稼,人是百年生的庄稼,稻是一年生的庄稼。炊烟呢,炊烟是一日生的庄稼。

大漠孤烟直。秋李郢的炊烟也直。秋李郢在山脚下,向南是山,向东是山,向北也是山。三面环山,形似簸箕,蓄水,为把山雨留住,秋李郢人在山下筑了一个拦水坝,取名簸箕弯。烟直。山为炊烟挡风,炊烟不为风扰。只是,秋李郢的炊烟不是孤烟,炊烟成排,成串,成片。炊烟很茂盛。我以为,山里的雾,天上的云,都是那些没有散去的炊烟。

一片葱绿。一个坑,又一个坑,仿佛在这一群的小坑里,种上一缕阳光,或是一滴露,炊烟便发芽了,迅速上窜,结穗,飘香;汲取稻草的味道,麦秸的味道,干牛粪的味道,散发出菜粥的味道,干烘饼的味道,婆婆菜的味道,妈妈的味道,家的味道。燕就在这炊烟间飞来飞去,绕烟三匝,有枝可依。还有麻雀,喜鹊,斑鸠。它们都是这些烟间不经意洒落的墨点。这些墨点在炊烟间洇润开来,生动,空灵。秋李郢的早晨是一幅画。一幅水墨,或是一幅油画。

草垛,也叫草堆。金黄是它们唯一的色调。金黄的色彩点缀在秋李郢,点缀在乡间,乡村很安静,乡村很温暖,乡村的日子里便有了绵绵的炊烟。草垛是炊烟的根。

为积聚起这只草垛,差不多我要用整个冬天的时间:拾草。田埂上没有更多的草,稻草、麦秸喂不饱一年的炊烟。我便去拾叫风吹落的树枝,去拾秋后的树叶。马尾松叶细如马尾,香,着火带油,火苗好看。只是这马尾如针,捡拾一筐马尾松叶,我的臂膀、手上会叫这些“针”扎出密密麻麻的血点;玉米收割是刀砍的,根在地,多有觊觎。玉米的根我们叫它“玉米疙瘩”。玉米疙瘩比马尾松叶有分量,熬火,只是拾它不易。扒开泥土,再把冻成铁疙瘩的泥土在地上或是锹柄上猛砸。常常因为用力过猛,或是玉米疙瘩上的冻泥过于结实,手把锹柄砸折,或者,虎口处震出血口。我还拾过槐树叶、榆树叶等各式树叶。我奶奶带我到洪泽湖边拾过茅草根。冬后,叫犁铧翻过的黑油油的地上泛有白亮亮的光点,地上布满了蛤类的尸骸,还有一茎茎的茅草根。“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是不理解,为何那些拾来的蓄有汁水的、有淡甜滋味的茅草根没有堆放在草垛上,而是放在了土瓮里,放在了米瓮里。秋李郢人对洪泽湖的野芦苇和臭莆心有敬畏。因为,湖上,总会有人落冰。湖水呜咽,芦花白头,湖风哀号。隔岸,苇成絮,莆如风,冰是一把刀,刈苇,刈莆,飘动的水草是躺着的炊烟,去喂养泽湖里的鱼、虾,等待湖水泛青,期盼一芽绿色。

湖水碧绿。湖水荡漾。家乡人叫洪泽湖大湖。渐大,才明白,大湖和海一样,是码放在地上雨的草垛。那些山里的雾,天上的云,与炊烟无关,它们是水的一些枝蔓,雨,才是它们的根。

雨有根,雨也类庄稼,生根,发芽,长大。小雨,长大了呢,叫大雨么。小孩子有乱七八糟的想法。

千格篾窗,木棂,木棂上贴一层篾。篾上编有菱形或方格形的图案。窗子简单,近乎寒酸。我看到的窗外只是屋檐。窗紧挨着檐口。檐茅如睫,檐窗如目。茅房矮。秋李郢人住的多是茅房。这么矮的茅房里似乎没有多少高远的想法。我每一个日子里,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面向小窗。

一瞥而已。

晴,雾,阴,这没什么区别。茅屋依旧暗。地上的湿气重,屋子阴冷里有一丝丝发霉的味道。这样的时候总会有水滴挂在檐口。这些小水滴都依附在茅草的尖上,有阳光照耀,像一串闪烁的珍珠,光闪闪的好看;有时,它们会散缀在巴掌大小的蜘蛛网上,蛛网罩在窗角,或是檐下;或许是体力不支,或许是茅草上积有更多的水、雾、气,凝聚成了又一滴水,这滴水对前面的小水滴有推搡,一滴水,便从茅尖上滴落;抑或,所有的小水滴们,也都想向窗内,向我,一瞥。

小雨,茅草上的小水滴会成串,大雨,水成帘。雨帘一拉,这会儿,你是无论如何看不到窗外更多东西的了。电闪雷鸣,有惊悚大片上映似的,雨倒下来,光压过来。浮云倒影移窗隙,落木回飙动屋山,王安石笔下的窗景没那么野。风劲,这叶窗只是这么牢牢地贴在墙上,怕被狂风吹走似的。外面大响,柳树乖,能弯能屈,迎合风的模样。槐樹、椿树佯装刚直,反而更惨,枝损叶落,甚或干断。“卷我屋上三重茅”,风怒号,在夏天,也在秋天。这会儿,我已拉过被子,复又钻进被窝。

“独卧南窗榻,悠然五六旬”,独卧也对,悠然也对,五六旬也算是吧。我没有王安石说的那么老,只是五六岁的样子。“北窗枕上春风暖,漫读毗耶数卷书”,我也不是像王安石那样窗下读书,我是赖床,对窗发呆。

“复见窗户明”,“已讶衾枕冷”,这为我赖床找到了充分的理由。我妈说,夜雪是偷下的,悄无声息。我会央求我妈把我的棉裤拿到火盆上烤。烤过的棉裤暖和了,在我妈给我穿衣服的时候,我还是会站在床沿边,嘴里嘶嘶啦啦地喘气,上下牙磕碰,抖出响声,极力渲染寒冷的气氛。嘶嘶啦啦喘气用的是嘴,在我烤过的棉裤一抻开的时候,有一股热烘烘的骚味猛地溢出,难闻死了。

如今,我妈真的已老,故乡业已远逝。只是那扇木棂篾窗还时时幻化在我的眼前,让我一瞥。我看到了,在窗子里面,有一个小孩,在向外张望。

窗前的那个小孩,是故乡的小孩。

谁不是故乡的小孩!

什么花都好看。

一阵噼噼叭叭的鞭炮响,是秋李郢夜幕下成串盛开的花。浓浓的药香味让小村迷醉。看新娘子着实让小村乐了。我们只是跟着起哄,钻在人群里看热闹。闹洞房自然是看点。新娘进门就难。第一道门有人把守,用一条长凳子拦着,闹喜人多是三五壮年,牢坐不动。有人把烟叼在嘴上,还有人将食指和中指伸出来,做夹烟动作,把两根手指放在嘴上,佯装吸烟。新娘子明白了,要点火,讨喜烟。这点火也不是一次就能点好的,无奈之下,新娘子只好取了火柴,帮闹喜人点烟。火柴放在烟上,新娘子毕竟慌乱,手有哆嗦,一下子很难把火柴点到烟头上,多数时候,那闹喜人就是不吸,任凭火在烟上烧,烟没着。喝酒人自知喝酒,哪敢吹,故意做假动作,就是没有气。再点。又一根燃着的火柴燃起,复又放在那支烟上,闹喜人呢,只是笑,显然,他拿捏得够可以了,翘起的二郎腿还抖呀抖的,这就更难对着火了。如是者三。这会儿,有人出来拉弯子了,毕竟挡着正门影响出入,媒人或是治客便会悄悄递上烟来,一人两支,好事成双,还要将一支烟插放在那个空手指间。面子足,闹喜者也多会给这个面子,这会儿新娘子再去点烟,也多会配合,猛吸,纵是新娘子手有哆嗦,闹喜人也拿将烟嘴凑过去,点上烟匆匆散去。

不过,这样如此反复刁难新娘子也有风险,遇着烈性子也有人吃过亏。金桂结婚那天,秋大根本已讨了一包烟的,坐着不走,治客复又悄悄将一盒“丰收”香烟塞在他兜里。秋大根喜酒喝大了,让金桂点烟,以歪就歪,头向金桂怀里蹭。金桂本已经气得够呛,早耐不住性子,看秋大根又要向她怀里倒来,她将手上燃着的火柴没头没脑地向秋大根的烟上伸过去,手还不停地在秋大根的嘴角转几下,像是人吸过烟之后,把烟蒂狠狠在烟缸里摁几下一样。这一摁,秋大根“嗷嗷”直叫,燃着的火柴把秋大根嘴角边上的胡子都烧了一撮,边上,至今还留有绿豆粒大的瘢痕。

过了正门还有二门,二门就是洞房的门。花样也不多,多是讨喜烟喜糖。守在洞房门前的多是村上的妇女,讨几块糖后也多是挤进洞房,想看看新娘子的模样。门开,治客的便差人把嫁妆搬进屋来。这些嫁妆多是挑着来的。我看过,大件是箱子、被子,常见的日用品有煤油台灯,热水瓶,镜龛,台灯的灯罩里、镜龛的上面都放上一长条红纸。再细看,处处花开,这样的红纸条每件嫁妆里都有。

“大件!”

“拿大件喽!”

其实,并没有多少的嫁妆,各人也把东西拿齐整,或许是觉着这些许的嫁妆有点寒酸,或是简简单单就这么拎着回了略显冷清,治客的这么猛猛的一嗓子,复又使这喜庆的气氛浓烈了许多。

我搁心里想过,大件,是多大的物件呢。

其实,在闹新娘子的人守着洞房门的时候我们多也外出寻找那嫁妆挑子了。防线已破,二门失守已成定局。我们知道,在嫁妆的被子夹层里有小糖块子,镜龛里也有,塑料脚盆里也有,在金桶里还有叫红墨水染红的花生,还有油炸的油果。

金桶红色,也有紫红色的,像鼓。鼓中门有一腰箍,铁制,上方有一拎手。你想象不出,这金桶只是马桶。

岁月严酷,簇新的马桶在新娘子的手上每天拎来拎去,渐次变色,露出了木头本来的面目。

一家人要是共用这只马桶会有多么不便,甚或尴尬。金桂不这样想。这有什么,吃喝拉撒,一样。金桂公公住西头房,金桂住东头房,金桂公公腿脚不便。偏偏金桂是马大哈,常常把马桶放不到固定的位置,这让夜起的公公不便,找急了便“金桂金桂”地唤。金桂如实相告。“哗哗哗”,金桶夜不消停。夜夜欢歌,你睡得着?那天金桂知道秋大根又想消遣自己,搁秋李郢公公和儿媳妇的床事没到不伦的地步,爬灰,甚至是人们消遣取乐的话题。金桂哪里是什么饶人菩萨,手里的秧把“嗖”地就向秋大根砸了过去,要不是秋大根躲闪得快,正中面颊。再看金桂的手并没缩回,直指秋大根的脸。金桂伸出的手,成了不屈燃着的另一根火柴。

新娘,新娘,新的娘,一朵花儿开,始盛之时,芬芳馥郁。

直至前些日我下乡出礼,才知道“大件”是马桶。

一丁点的自噱,一丁点的隐慧,再加一丁点的自嘲,我只能告诉你,在秋李郢,什么花都很美。

当夜色越来越暗的时候,耳朵便明亮起来。

“小——三——喳——!”

“来——弟——喳——!”

唤归声声。妈妈在叫。有的站在村头,有的站在自家的院里。这样的声音能穿越整个村子。

我们多半在乡场上玩,做捞羊、丢荷包、藏猫猫之类的游戏。乡场像一块磁铁,充满磁力,晚饭后,我们便不自觉地被吸了过去。乡场平坦,地上草堆柔软,像地毯。月如水,星如露,蝈蝈鸣,众儿嬉。其实,我看过金桂她们大人也到乡场上玩的,躲在草堆根,说话。说什么呢。不捞羊,不丢荷包,也不藏猫猫。这有什么意思。他们这样两两的说话好像让我觉得发闷,也替他们着急。一天,我悄无声息地绕过草堆,看到金桂跟秋老五倚在草堆边。月暗,待我试图走近看过真切,哪知,金桂耳尖,猛地一个激灵,迅猛转身,分开,他俩几乎同时冲我吼:

“看什么看——毛孩蛋子!”

毛孩蛋子有小的意思。我那时也只是七八岁的样子,自然小。他俩这一吼,我又蒙了,还是没明白,两个人只是倚在草堆上说话有什么意思。不看就不看,有什么看头。我撒腿就跑,跟着秋公社他们玩,继续捞羊,或者丢荷包。

“小——三——喳——!”我们应。我又不是小三,不是叫我的,不是叫我回家的,多少有点自得。我们也只是这样胡乱地应着。要是有路人过,分辨出叫声的,也会寻着一群的孩子问:有小三子么?如有,路人自会急急地吩咐,小三子你还不回,你妈叫你呢,小心她撵来用捶衣棒砸你的腿!“父母唤,应忽缓”,叫你回,你腿脚就要快,好像秋李郢的大人们个个都读过《弟子规》似的。

要是“小——三——喳”的声音还在响,这会让村上的好些人跟着着急。

“小——三——喳——!”

“小——三——喳——!”

发出这样声音的不是小三的媽妈,是村民。有一回,秋老根在乡场上躲猫猫,藏在稻草堆里,为防被人发现,用稻草将自己埋了起来。由于埋得深,他听不到外面人的呼唤,加之自己疯了半夜,累,竟在稻草堆里睡着了。秋老根他娘在村口嗓子喊出了烟。一人喊,多人喊,众人喊。这让秋老根他娘急坏了。最后是近乎全村出动,一人手里拎着一灯盏马灯,找秋老根。直至后半夜,人们才在草堆里找到秋老根。秋老根的耳朵近乎叫他妈拎断。

秋老根,

懒洋洋,

耳垂长挂有二寸长……

这是有典故的呵。二寸长显然有夸张,秋老根的耳朵叫他妈拧过,那是一点不假。秋老根却说,我妈只是发狠,说是要把我耳朵拧断,哪能?她哪里是拧,是摸。每每到此,我们又笑,呵呵,还摸呢。

我们又一路“耳垂挂有二寸长……”各自散去。

妈妈的唤归声,哪天在我们心里息过?

浑浑噩噩如一梦,传来慈母唤儿声。声声似有千钧重,声声铭记在心中。这样的句子感到有点沉重。三九天,好大风,风中有个白头翁。七旬老父虽年迈,依旧为儿去担心。读完《诗词三百首》里《平遥》这首诗,你还会觉得“你妈喊你回家”“无厘头”?

夜醒,我常幻窗外有声,总有一番分辨,略一平复,不禁有所思。故乡村头母亲唤儿的场景让我难忘,这是故乡的呼唤,是家的呼唤,乡愁的呼唤。

我们,都是故乡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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