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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

2017-09-25陈华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9期
关键词:老寿星豆子小镇

家乡有条逆天的河,它不宽,不急,也不深。河底都是鹅卵石,石缝里挤满了锥螺,也有小鱼。常有人挽着裤腿拿把笊篱下河,晚上用红辣椒、葱花、香菜碎儿爆炒,是下酒的好菜。近年污染严重,很少有人下河了,但它依然温和平缓似一面镜子,闪着光芒抖着落日,贯穿整个镇子一直向西流去。

镇分城镇、乡镇,还有村镇。这个被小河贯穿着的镇是以农业为主的村镇。你或许能想象出它的大小。抓把瓜子嗑一半,到边儿了。收脚往回走,不管你是从东往西,从西往东,还是从镇中间穿过,你都会遇见这条河。如果不用心,你不会注意到这条河的特别,一条河罢了,如果你是细心人,又恰好在日出或者日落的时候站在桥上就会恍惚:是河水扯出了落日,还是初阳吐出了河水?

现在抓一把瓜子,顺着河边,慢慢走。

逆天而流的河没打弯儿,从小镇中间直穿而过。河南岸有条街叫河南街,紧依着小河有条街叫中心街,中心街过去就是河北街了。三条小街呈一个“川”字,“川”字被一座小桥和那条从桥上延伸下来的小路横贯着。街道自东到西,从南到北,倒也齐整。

我们从中心街开始。

下了桥就是街口,桥与路面有个坡度,远远看去,像是一个醉汉站不稳的样子,歪着肩膀。桥头有两棵垂柳,一搂粗了,枝条很长,有几根伸下桥栏杆去。中心街是小镇最繁华的一条街。街口紧挨着桥墩有户人家,前些年没动迁的时候,那棵垂柳的另几根枝条,恰好抚着那家的屋顶。

这里住着一位老寿星,九十八了。有人说:“他呀,去年就说九十八。”这话还没落地立马有人撇嘴:“去年?他前年就九十八了!”好吧,九十八就九十八,谁都知道,哪位老人都不会说自己九十九岁。说三两年九十八,就直接奔一百多去了。为什么呢?因为九是数之极。一个人到了极点,自然就是结束,要死啦。

要是在别处,九十八可能算不上拔尖儿长寿的。可在小镇上却是独一个了。

小镇人口平均寿命不长,尤其近几年,癌症致死率极高。上面派人来化验过:水没问题;空气没问题;土地也没问题。问题出在地栽黑木耳上的程序上。

老寿星家住镇中央,小镇改造动迁后,换回来两间门面两个两居室。老寿星坚决不肯上楼,一个人占着间宽敞的门面房住着。儿孙一大帮绞尽脑汁,诸葛亮的三十六计孙子兵法都搬出来了,没用。老人登上懒汉鞋,装上一锅老旱烟叼在嘴上,眯缝着眼听儿孙算账:一间八十多平米的门面,举架本来就高,下面挖一米,改成小二层就是一百六十平米,这位置,啥也不干出租至少也是这个数。大孙子金聚伸出一只手摇了摇。众人皆配合着:“不止呢!”

老人用浑浊的眼睛瞟一眼大孙子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拐棍戳了戳地面抖着胡子开了口:“我哪儿也不去,从出生到娶老婆子,一辈子就躺在这块儿地上,习惯了,睡觉都稳、踏实。死也要死在这里!上楼?上楼就离开了地面,不接地气咋活人?你们这是盼着我早死!”言罢举起拐棍指了指孙男娣女:“你们再打我的主意,我就把房子都捐敬老院去。”

老寿星一辈子四儿三女七个孩子,到现在,四代人百十口。眼看老寿星发了大火,都立马缩了脖子噤了声。大家都知道老寿星性子,说一不二呢。

老寿星一辈子没离开土地,侍弄庄稼比照看小孩子都用心。可惜子子孙孙一大帮,没有一个像他这般热爱土地。个个都弃了土地另谋生路去了。没动迁的时候老寿星还种着靠近河边那块屁股大的菜园子,动迁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常用拐棍戳着硬邦邦的水泥地面骂娘。儿子女儿曾计划另辟去处寻一个有园子的平房给老寿星住,可是老寿星恋旧恋得厉害,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

这些年,老寿星常醺着眼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今早,孙媳妇给他送饭,咋也找不着,后来端着饭碗找到河边。他头也不回指着刚刚升起的太阳说:“它明白过来了,终于把我的小河给吐出来了!”孙媳妇站在背后:“爷爷,吃饭了,回家吃,还是就坐在这里吃?”老寿星头也没回,依然重复着刚才那句话。孙媳妇蹲下来:“爷爷,回家吧,一大家子都等您,还有事情要商量呢。再过几天就是您一百零二大寿了,我们都在合计給您操办操办呢!”老人浑浊的目光移向河那岸:“要赚钱喽!又要赚钱喽!”孙媳妇再没言语,却红了脸。

孙媳妇在政府机关工作,人脉很广。家里这几十口子有一部分人都还算出息,人脉都很广。要不年年老爷子寿诞咋会那么风光,乡邻、亲戚、同事、朋友,连镇长都亲自来祝贺。饭店门前的小车能排出一条街去,光写礼账的就请了三个。

寿诞日说到就到了。

老人年年这天拗不过子孙,穿上大红褂子坐在铺了红地毯的台子上,台子上高分贝的流行音乐极刺耳,把老人喊得三魂七魄都散了去。流行音乐停了上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主持人,声音比刚才的流行音乐还响。老人耐着性子微微咧着嘴角,做出个“笑”的姿态,眉头却锁起个大疙瘩,使他的表情看上去怪怪的。主持人喋喋不休,翻着兰花舌头练嘴皮子,人世间最好听的祝福全背了一遍,底下掌声也响了几次。主持人才侧了身,这时候老寿星开始接受孝子贤孙的拜贺。拜贺的人以家庭为单位,三鞠躬后接过麦克风说些祝愿的话,再送上礼物或者红包。

大儿媳带着两个孙子、两个孙媳、一个孙女、孙女婿、重孙、重孙媳妇,后面面孔陌生衣着时尚的,是重孙辈的对象之类的,浩浩荡荡。在主持人的口令下三鞠躬完毕,大儿媳亲手给老寿星做了布鞋,孙子辈们手上拿的大都是红包,重孙辈的手里捧着鲜花或者礼盒,礼盒包装很精致,里面的内容谁也看不到。二儿子一家阵容更强大,衣着也鲜亮。主持人清清嗓子又开始重复着刚才的话,一个个家庭轮下来,礼物一个个送上去,不一会儿就堆满了半个台子。

参加宴席的人群发出啧啧赞叹。

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除了大儿媳亲手做的那双懒汉鞋之外,其他和老寿星没啥关系,大都谁拿来的事后谁又拿了回去,走个场子罢了。然而红包以及宾客写在礼账上的数字就不会拿回去,晚上大家聚在一起,细细地分。

拜贺完毕还要照相,四个儿子三个闺女,再加上第三辈第四辈。还有重孙媳妇肚子里揣着的第五辈,人都说是双胞胎呢。拍照的是影楼请回来的,很专业,也很认真。来来去去,闪光灯不停地闪。老寿星的头都晕了,半眯着眼,嘴角挂着一个机械的笑。这时候大儿媳发现老寿星机械般微张的嘴角边有涎水流出来,滴在大红锦缎衣服上,她赶紧找几张面巾纸,用身子挡住宾客和照相机,擦了。endprint

压轴的是副镇长,他最后上台发言,满面红光吐着僵直的舌头说:“等老寿星的第五代孙一出世就题词送块匾额过来,上面就写:五世同堂。”街坊邻居三亲四故又啧啧赞叹:“早先五世同堂的人家是常见。这年头,晚婚、晚育。五世同堂上哪找去?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子骨儿,这满堂孝顺的儿孙,几世修来的?福哇!为了这福泽深厚的老寿星,走一个!”一只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响。响声里夹杂着些口齿不清的祝福:什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什么“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只不过这些话都是自说自话罢了。没人再关注老人了。他像个演出完毕连谢幕都不需要的演员,被子孙搀扶着送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老人性格倔强,从不吃饭店的饭。他常跟孩子们说:“不能吃!谁知道那里面放了些啥!”女婿死后女儿叹着气说:“早该听爹的话,他说得对,这年月,能入口的东西太少了。鸭蛋有苏丹红,、大米有石蜡,白面有滑石粉,谁知道哪道菜是用地沟油炒的!”儿媳也顺着小姑子说:“是啊,从前妹夫体格多好,提了正科后就没见着在家吃过饭。好好个人,说没就没了。”女儿一下就变了脸:“你是说你妹夫腐败了吃死的?”儿媳立马一缩脖噤了声儿。

其实老人说过的话还有很多。比如全镇的人都一窝蜂似的开展种植黑木耳的时候,老人坐在河边垂钓时自言自语地念叨:“钱是身外物,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物本是自然生,咋还人为了呢,违背自然规律,就是逆天了。”

老人离开后,酒店里的热闹才正式开始了,推杯换盏、笑语喧哗,几口酒下肚,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友谊也天长地久了。副镇长终于绷不住和二儿子勾肩搭背起来,二儿子在深圳,是建筑商,回小镇都带着奔驰车和司机。耳鬓厮磨一会儿,感情就升了温,话说得也就顺溜了:“哥哥呀弟弟呀,咱是啥感情!有事儿说话!”

太阳越升越高,水面波光粼粼,晃得人睁不开眼。老人又醺了眼,视线里失了颜色,只剩一片血红。血红的颜色里晃动着永远年轻的妻。在河边石板上洗衣,棒槌举得很高,砸碎了潋滟的波光,溅起高高的水花。她不时地抬头搜寻河中挽着裤脚的老寿星,唇边的笑靥里,漾着些羞涩。

老人怕做寿,做一次就折腾得浑身酸疼,仿佛筋骨都断了,需要好些日子才缓过劲来。老人喜欢一个人坐在河边。一个人的时候,妻会来陪他,早走的大儿子也会来。还有好久不见的大闺女、出差的小儿子、出国的小孙女,尽管只看着老寿星笑不说话,但是他们都会来,现在又多了女婿。揉揉眼,老寿星看见他们都站在妻的身后。

老寿星的住处是小镇最繁华的地段,左右全是买卖。美容美发的、卖摩托车的,还有个洗浴中心,洗浴中心过去,门口几棵垂柳,垂柳的绿茵里若隐若现着几家按摩房、足疗屋。厚厚的窗帘子紧闭的门,硕大的牌匾上有个半裸的女人,眼神迷离,微张着猩红的嘴唇,刚吃过活人的样子。过午,满脸倦容的女人穿着细带子睡衣趿拉着拖鞋走出来,猩红的蔻丹上挑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雪白的手臂拂开柳条枝,有小憩的蝴蝶惊飞起来。昏暗的眼神里便有了几丝光彩,提着长长的睡裙追着跑,睡裙领子开得底,半个酥胸颤着。引得过路男人侧目。蝴蝶飞远了,女人站在原地惋惜着,眼睛里那抹亮色也散了去。在街口转一圈手上提了些吃食,边走边往嘴里塞,吃了东西便开始梳洗打扮,粉底胭脂眼影唇膏,浓浓地抹。她们是昼伏夜出的动物,暮色降临的时候就来了精神。大眼睛眨啊眨,眨出万般风情来,有男人猫着腰闪着眼溜进去,后半夜溜出来的时候满面疲惫之色。

常有厉害的角色闪在夜色里,扯着衣衫不整杀猪般嚎叫的男人出来,嘴里祖宗八代地骂着一直扯回家。

隔几日男人又来了。

这里的生意一直红火。人们提起这里会撇着嘴叫这条街的另一个名字:红灯街。

过了中心街就是河北街,十字街口就是张记石磨豆腐。老板叫张诚,到他这里第四代了。豆子前一天晚上泡,凌晨三点准时磨,早年先人磨豆子是捧着磨杆一圈一圈地围着磨道转。现在好了,一按电钮,白浆浆的沫子就流出来了。除了磨豆子,张诚就拒绝电器了。其他工序是省不了力气的,过滤是第一道程序,高密度纱布四角吊在棚顶上,滤除豆腐渣,上锅烧开,点卤,压豆腐,几道工序后就等豆腐出来了。但是每一道工序里的学问可就大了去了。要不豆腐坊好几家,大伙儿咋会一清早的排著队到老张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老张家的豆腐就是不一样,鲜嫩可口、豆香十足。买回家还冒着热气直接装盘,园子里薅几棵小葱、几根香菜切碎了,拌在辣椒油里往白生生的豆腐块上一浇,细细的盐面一撒,最后淋上几滴香油。尤其在这茶不像茶饭不像饭的时代,吃一口老滋味的小葱拌豆腐,一整天胃里都满着呢。

张诚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张建璐,前几年跑去殷实人家做了上门女婿。小儿子叫张建弛,二十郎当岁。这小子书不爱读活不想干,更不爱进豆腐坊,他看不上这营生,撇着嘴角说:“都啥年代了还做这老豆腐!你去酒店点一道三鲜日本豆腐尝尝吧。”张诚还真去了,三鲜日本豆腐呈嫩黄色,嫩得用筷子根本夹不住,有点像自家的豆花儿。配了虾仁、胡萝卜片等溜炒出锅,张诚舀一勺尝了一口,一丝豆腐味儿也没有,就气呼呼地扔了调羹:“挂羊头卖狗肉!这也叫豆腐!”张建弛回嘴:“咋不叫?这叫三鲜日本豆腐!”张诚仰天大笑:“连个正经八百的豆腐都吃不着!怪不得日本人都长得跟小土豆儿似的!”

的确不像豆腐,这年头岂止是豆腐不像豆腐呢,蔬菜像蔬菜么?水果像水果么?猪肉像猪肉么?外观看也许像,但是味道就不好多说了。味道真像的你敢吃么?其实不仅是吃的,现在不像的东西越来越多,比如:冬天不像冬天;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狗不像狗;人不像人。

张诚对小儿子说:“社会再发展,人类再进步,无论发展多快进步成个啥样子,别忘了本。一艺在身走遍天下!这是你爷爷说的。从明天开始,要么你像你哥一样和我脱离父子关系滚蛋,要么跟我学做豆腐,把老祖宗的手艺传承下去!”张建弛晃了一下棕红色的头颅没吱声,闪了。

张诚嘟囔半天回头见没了儿子的踪影,便叹口气捻灭了烟蒂,抄起一只硕大的瓢开始舀豆子,挑豆子。一些往事随着乱跳的豆子浮现在眼前。前些年有人来提过亲的,那人张诚也见过,细眉细眼皮肤白嫩很受端详,她身边偎着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张诚从两个孩子的眼神里看到了敌视和恐惧。叹口气起身就走了。后来又有人提过一个不生养的寡妇,长得粗糙性格泼辣。跟张诚倒是说得上话来,话说得热闹的时候两个儿子不知趣地凑上来,那人眼角就冷冷地扫。看在眼里的张诚心里又叹口气,老辈人常说:“秋风凉秋风凉,天好的后娘不是娘,后娘怀里不撒娇。”转头看看自己那两个自小没娘疼的孩子,就铁了心。自此再不想续弦的事儿,一心一意地当爹又当妈。endprint

張诚将挑好的豆子倒在一口大缸里,放水,泡上。回头想再点一支香烟的时候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饭桌上的烟盒边多了个牛皮纸信封。张诚没碰那信封,抽出一根烟点上,他知道那是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的大儿子偷偷送回来的。这些年每到黑木耳收获后的季节都会送,偷偷送。有时在枕头边,有时在灶台上。张诚知道那里面是一沓或厚或薄的钞票,那些钱张诚一分也没花过,他想着找个时间扔回去,最好扔在他脸上。

张记豆腐往前走是排门面房,蛋糕房、冷饮厅再往后是一串时装店。落地橱窗里一些忸怩作态的光头模特身上挂着几缕布条,这个不看也罢。再往后走左手边是河堤,右侧是农贸市场。农贸市场不分季节地热闹着。民以食为天,谁能不吃不喝呢?市场里有四排直溜溜的长柜台,柜台上面摆着四季不分的蔬菜、琳琅满目的水果、干调、冻货。卖肉的卖鱼的卖菜的,站在柜台后面的大都抄着手,目光如炬盯着过往的行人,见有眼神流连的便叫:美女,买菜啊?帅哥,看看吧,新杀的牛肉。

门口有几个衣着暗淡的人蹲在那里,他们面前是一个个颜色不一的塑料桶,桶里装着虎口长的河鱼。可不能小瞧这河鱼,漆黑的背上有黄豆粒子状的斑点,身子成肉滚滚的圆棍子形,脑袋阔瘪,两根肥嘟嘟的须子比身子都长,这是小镇特产,叫花丽羔子。冷水生冷水长,生长极慢,肉质鲜美嫩滑。从前逆天的河里就有这种鱼,后来河水污染就没了。就有聪明人出了小镇向东远走,把还没流进小镇的河水截流,养殖。它价格是普通鲤鱼的十倍左右,聪明人发了大财。

欢蹦乱跳的林蛙在透着气的网兜里上蹿下跳,怎么挣扎也挣脱不了那网兜,后面坐着的人笃定地笑,她知道,这满市场的东西都剩下了她的林蛙也剩不下,这可是稀罕物。还有一些野鸡、野兔。活着的样子,趴在透明的冰柜里。一拎起来僵直、冰冷,才发现是具尸体。这些东西比里面的海鲜都贵。小家小户掰着手指过日子的人买不起。一斤蛤蟆、一斤野味儿是十几斤猪肉的价儿呢。

农贸市场过去是小吃一条街,终年飘着令人难以忍受的香味儿。衣着光鲜讲究体面的少妇拉着一步三回首的孩子:“不能吃,都是些垃圾食品,你没见电视曝光么?米线是啥做的?胶皮,鞋底子!烤串也不能吃,死耗子肉做的!”正忙着烤串的新疆小伙儿抬起了头,愤怒的眼神砸向女人。女人依然拉着孩子走:“咋就这么馋呢,乱吃东西吃死你!”她没回头,看不见帅气的新疆小伙子眉头拧成的肉疙瘩和突突乱跳的小黑胡。

再往前就是旅店宾馆了。一排一排,门口牌子上写着:二十四小时营业。另有一块小牌子补充着:临时休息,一个小时二十元。有男人进进出出,眼神淡定或东张西望,进去了个把小时就出来了,出来时也是东张西望的,出了门口腰杆子就挺得直直的了,甩开四方步慢慢走。过一会儿门里又闪出个女人来,也在迈出门槛后挺直腰身,高跟鞋有节奏地、淡定地敲着地面。

旅店生意兴旺,南来北往的木耳商多得是,不愁没生意。门口常有些挎筐挑担的,筐里是些时令水果或者干果什么的。称是小杆子称,称称的时候眼睛里警惕着,见了穿制服的,货也不卖了撒腿就跑,跑慢了就完了。

再往那边便是镇政府了,小镇最气派的建筑物。门口广场的石狮子也气派,出出进进的人更气派。

政府过去是几栋住宅楼,住宅楼下的门市房里很多关于汽车的店面,修车的、洗车的、保养的、美容的。

再过去便是公安局法院了,常有闪着警灯的车无视红绿地疾驰而过。这里,不细细地逛了吧。

穿过桥向南便是河南街了,河南街像是“川”字的第一笔,一撇就撇出一片人家来。这里的大都是农民,种植黑木耳的耳农。这些年因为种植黑木耳发了财,小镇也有了些名气,曾有领导亲笔题名:中国黑木耳第一镇。硕大的牌子就立在河南街街口。黑木耳又名黑菜,早年生长在深山老林里腐烂的柞树上,营养价值极高。这些年随着科学的进步,黑菜也就走出了深山变成了地栽。

小镇的农民种田不种庄稼,就种黑菜,也叫摆地栽。效益是种五谷的几十倍呢。山上还有些拳头粗的柞树,粉成锯末子,加豆饼、油糠、麦麸子、石膏、白灰,再加适量的水搅拌,放入特制的大铁锅蒸一个对时。然后装袋,灭菌。灭菌是大事儿,这一年的收成里这是最为关键的一步,灭菌不好出了杂菌就得扔掉。灭菌的主要原料是甲醛熏蒸,或者是喷洒。这几年又加上了紫外线照射。甲醛,不用细说您知道,装修完毕的新楼房不开窗放上个把月谁敢搬进去?近几年,常有癌症病人死去,不分老少。好好个人忽然就浑身不得劲了,去了医院就回不来了,即使回来也是抬着了。瘦成一把骨头,临死恶狠狠地嘱咐家人:把那些家什都砸了,再别种黑菜!黑菜,黑财,拿不得!

这话没啥用,发送了死者,活着的人依然春种秋收,生命和贪婪虽然孪生而来,但很多时候,钱比命重要。

接种后发菌期是马虎不得的,都放在事先盖好的塑料大棚里。菌袋入室之前要先点火,空烧一星期后,湿气没了,温度也够了。菌种是有灵性的东西,你要像侍候婴儿般的好性子。菌丝长好了就开棚,开棚是耳农的大日子,要放鞭炮、上大供,还要请左邻右舍吃饭。吃罢大伙一起动手,将长满菌丝的菌袋摆在靠河边的土地里去。河水也不花钱,想咋浇就咋浇。黑菜离不开水,有了河水的滋润就疯长。疯长着的黑菜需要打药:灭虫的、增厚的、促长的。你要问这些药对人体的影响?管他呢!五谷杂粮水果蔬菜也需要化肥、农药。哪一个不吃?卖菜的吃带石蜡的大米;卖大米的吃有瘦肉精的猪肉;卖猪肉的吃用苏丹红、防腐剂腌制的酱菜、咸鸭蛋;卖酱菜的吃鲜嫩碧绿挂着厚厚的农药和果蜡的水果,就连襁褓中的孩子还在喝三聚氰胺呢。

这是人类的生物链,或者叫生死链。

疯长的黑菜远远地望过去真是美,一大朵一大朵簇拥着,有些争相绽放的感觉,那宽厚的耳瓣儿一层一层叠在一起,像绽放的牡丹花。它的美是含蓄、内敛的,像母亲慈爱的目光。它们肥嘟嘟地在耳农的笑声里颤着。

远远望去,遍地花开,一幅壮锦。

开始收获了,采摘的头遍叫拔大毛。拔完大毛,木耳商就来了,哗哗响的钞票就来了。endprint

河南街的種植大户是孙满堂家。据说孙满堂祖上是大户人家,到了他这一辈人丁不旺,只有他一个男丁。他娶妻兰英,兰英个子不高,是个泼辣能干的女人,是个标准的“精灵鬼儿,透灵贝儿,小金豆子不吃亏儿”的主。计划生育最严的时候她躺在自家炕上连生仨闺女。仨闺女还没来得及长大,孙满堂就死了,癌症。兰英虽然泼辣倒也能干,一个人撑起了家。后来大闺女远嫁,二闺女考大学走了,兰英寻死觅活地留下了三丫头扣儿,老豆腐坊张诚的大儿子张建璐做了她的上门女婿。

为了这,张诚和张建璐断绝了父子关系。

说起兰英小镇没人不知道,刚过门那年,还是个肚子里揣着娃的小媳妇呢,家里丢了一只牡丹红鸡。兰英站在街口破口大骂,内容大约是谁家偷了她的鸡养孩子没屁眼儿,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走路摔死出门车撞死上茅房掉粪坑沁死……这些内容里面夹杂着偷鸡人的祖宗八代。骂街倒也不稀奇,茶余饭后女人叉腰瞪眼骂街也不是新鲜事儿,关键是时间。兰英骂街论天,谁惹了她就胳肢窝夹瓶矿泉水拎个马扎凳坐在人家大门口骂,骂得唾沫星子乱飞嘴角泛白沫,内容都不重样。清早起来就开始骂,一直骂到太阳都口吐鲜血坠下西山。第二天一早又来了,胳肢窝还是夹着矿泉水,手里拎个马扎凳。

兰英的男人不到四十岁,就撇下她和三个闺女走了。人都说兰英的男人是被她咒死的。没见过哪个女人骂自己的男人骂得那么狠,开口便是“天杀的、遭瘟的、早死早投胎的,该死不死的”等等,张口就来。男人不理她若无其事地干活,她就跟在后面骂,骂够为止。骂够了抬头看看西斜的太阳,去河边淘一把河水洗脸,拉着女儿回家,该做饭做饭,该洗衣洗衣。

当年三丫头扣儿和张建璐谈恋爱的时候兰英可没少费心思。自己没儿,张建璐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人也厚实。张诚越反对她就对张建璐越好,一边帮着女儿哄未来的女婿,一边上蹿下跳地挑拨人家的父子关系。

其实张诚和兰英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结,那一年有好心人给两个丧偶的人牵过线,张诚一听兰英的名字头便摆得像拨浪鼓,连声地回绝了。兰英听了好心人的回话,一口唾沫吐到地上又捻了一脚:“臭癞蛤蟆,以为姑奶奶多稀罕你!”也只能这样。只有这件事让兰英觉得窝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平时那样坐在人家门口骂个够的。骂不出来一口气就憋住了,这一憋就憋了十几年。

结婚那天婚礼办得极风光,张诚却没参加,他坐在豆腐坊里听着礼炮声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话:“鞭炮一响,儿子白养!”话还没落地眼泪就下来了。

二十年前,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卖豆腐的媳妇打外面回来,汗水把身上的褂子都湿透了,跑到水缸边舀了一瓢冰凉的井水咕咚咕咚喝下去。转身一打挺仰头倒地,人就没了。

扣儿长得花朵儿般的俊俏,秉性却和她妈如出一辙。张建璐啥也不怕就怕老婆,怕得要死。尤其这几年,离家在外的连襟一个发了财一个升了官后,扣儿骂人的架势越来越像她妈了,有时候会更甚。骂张建璐不仅上下祖宗八代又加上了“窝囊废、吃软饭、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等词汇。兰英偶尔也帮腔:“早知道是个窝囊废,我就是把闺女剁碎了喂鸭子也不给你。”

张建璐自然是不敢接茬的,机械般的在耳地与家的路上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无论怎么忙碌,无论怎样的丰收年景都堵不住媳妇的嘴。谁见过土里刨食发了大财的?张建璐却只会使蛮力。随着扣儿的谩骂,张建璐更沉默了,一天到晚,看不到他脸上一丝晴朗,听不到他嘴里吐出一个字。

张建璐只在菌种开棚的日子说话,几个月没黑没白的忙碌这一天定了输赢。这天一早张建璐会去左邻右舍邀请:“兄弟,来家帮帮忙,今天开棚。”左邻右舍尽管都平日里被兰英骂得不说话不上门,这日子也给面子。张建璐人厚道,平日里谁家需要都伸手,何况开棚是个大日子,没人可不行。张建璐会站在大棚门口,兰英低眉顺眼地焚香、上供。一挂鞭炮响过,张建璐会气运丹田放开嗓子喊出一年到头那唯一一句:“开——棚——了——”

性子越来越沉闷的张建璐也喜欢上了小河,常在河边痴痴地坐。眼神飘过河望向对岸。河那边,有张记老豆腐坊。张建璐涣散的眼神里不仅有老豆腐坊,还有那条逆天而流的河。他经常看见在河水中扎猛子的自己和弟弟,光着黑黢黢的屁股。一个猛子扎下去,一捧锥螺举上来,娘在河边洗豆腐衣,伸过脸盆将锥螺接过去。看见过去的张建璐常想起娘,多温顺的女人,整天笑呵呵,就没听见和爹吵过嘴。想到这里张建璐会叹气:同样是女人,差别咋这么大。

张建璐从省医院拉回来后他媳妇扣儿就不骂人了,兰英也温顺了许多,一个人伺候着两个上学的外孙吃喝拉撒。伺候完了孩子就一路小跑去木耳地。样子有点像当年她新寡的时候,忙完了耳地忙孩子,忙完了孩子忙家务。像个飞速旋转的陀螺。

正是采摘的日子,肥嘟嘟的黑菜长势喜人,远远望去,又遍地花开了。望着望着,兰英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想起走了的丈夫,临闭眼恶狠狠地吐出的那句话:“黑菜,黑财!要不得!”不仅仅是丈夫,小镇很多故去的耳农临终都说过这句话。她又想起火化后丈夫的骨灰,黑乎乎的。

兰英去了豆腐坊,见张诚在低头挑豆子,讪讪地坐在他身边的马扎凳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偷眼看张诚枯树皮样儿皱纹横生的脸,又看他乱蓬蓬花白的头发,兰英忽然生出许多内疚。她没法开口,怎么告诉他张建璐现在日子不多了想见爹最后一面?当年进你家的时候人家可是个壮得牛犊子样的汉子,才几年呢!张诚也不说话,只在她进门的时候抬了抬头就继续挑豆子。挑半晌豆子,进去拿出几个牛皮纸信封扔在她面前。兰英看了一眼,知道里面装的是啥,更不知道该怎么张口了,只好枯坐着。又半晌,张诚再起身,又拿出个被报纸包裹得厚厚的包扔在兰英面前,继续低头挑豆子。兰英有些坐不住,泪珠子成双成对地落下来。张诚也不抬头,挑豆子的手用了力,有些豆子跳出来,落在兰英脚下。她终于坐不下去,逃也似的起身走了。

兰英走了,张诚停下挑豆子的手,抬起头,一张脸上布满泪水。他忽然起身,恶狠狠地抬起脚踢翻了装豆子的笸箩,又抬起脚踢翻了放牛皮纸信封和报纸包裹的塑料凳。一张张红色的百元大钞散落出来,飘落在满地翻滚着的豆子上。endprint

张诚蹲了下去,双手掩面,从指缝间滑落的泪珠子掉在满地金灿灿的豆子上,也掉在那些百元大钞上。他恶狠狠地骂:“该!短命的,老祖宗的手艺不要,偏往绝路上奔。落在这两个婆娘手里,还有好日子过?早死早享福!”骂到这里,张诚骂不下去,哭出声来。沙哑的声音像晨曦里磨豆子的电磨,轰隆隆响。

此时张建璐已在弥留之际,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迷糊之际只觉得身子飞速向下坠落,无休止、没有底儿地坠落。恍惚中见一个人进来,那不是爹么,笑盈盈地看着他,就像小时候那样。张建璐赶紧挣扎起身,他伸出手叫:“爹,你来了。”扣儿赶紧拉回他的手:“哪里是你爹,是我妈呀。”兰英顿住脚步,她惊恐地发现张建璐不是前几天的张建璐了,五官还是那五官,模样还是那模样,哪里不对了?听说临死前的人魂被收走了就会变样,难道……兰英忽然觉得一丝寒气从脚底冒上来,顺着她的四肢百骸蔓延,她打了个冷战,掉头跑了出去。

黄昏的时候张建弛捧着那堆牛皮纸信封和那个报纸包裹回来了。张诚死死地盯着小儿子的脸,张建弛走过来抢过张诚手里的瓢扔在一边,将张诚揽在怀里。父子俩从不曾这般亲密过,僵着身子的张诚发现,小儿子不知什么时候高出了他大半个脑袋。半天他哽咽着从胸腔子里挤出一句话:“爹,明天开始,我跟你好好学做豆腐。”

老寿星走了。在晨曦里的河边,他什么时候去的河边呢?半夜?凌晨?或者是昨夜就没回来?家人吃早饭找不到他就去了河边,他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晨曦里,微笑着,身子硬了。人都说这是个老神仙呢,只有成佛成仙的才坐化。老寿星这是成仙了。七嘴八舌的声音又响起来:“准备了几十年的棺椁用不上了,要重新打一个坐着的。”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坐着躺着实木棺椁都没啥用,火化后就是一捧灰,一个不足一尺的骨灰盒就够了。”忽然人群里有个高声窜出来:“老寿星为啥长寿?因为人家不种黑菜!想想吧,种黑菜的哪个活过七十?哪个是寿终正寝?黑菜,黑财!不贪财、无欲无求才活得长!”

人都愣愣地站著,寂静了。寂静里只剩下这条逆天的河,哗哗地流。

孙媳妇差四天预产期,五世同堂的匾额都做好了。一场好热闹还没开始,老寿星就走了。他的孙男娣女哭得凶极了,大致众口一词:“咋就不等等,这就五世同堂了啊!”

老寿星走的那天中午,张建璐也走了。铁塔似的汉子瘦成一把骨头,支愣着寿衣。扣儿没了往日的威风,戚着脸,眼神茫然空洞。有人劝:“哭出来吧,别憋坏了。”她也不哭,只重复一句:“我对他,是不是太狠了?”两个小身影跪在租来的冰棺前,也不哭。四只眼睛咕噜噜地转,看着身边帮忙的人影来来去去,像是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热闹。

隔日,河南河北两件丧事一起操办起来。

老寿星丧事办得比寿宴都隆重。子孙意见也惊人地一致:什么都要好的!贵的!请的丧事主持人也是远近有名的。声如洪钟,路引念得好:“刘加国老先生,原籍山东省平度市朝阳村,于2015年6月16日寿终正寝、辞阳归西。去往冥府,路程遥远,孝子贤孙有诚孝之心,以重金购得白龙马一匹、马童一名、金童玉女各一名。金童牵引路,引到奈何桥。玉女送西方,送到莲花台。携带大批金银细软,路经山川峡谷、河流险滩、道路桥梁等各处关卡,凶神恶鬼不得阻拦、哄抢。冥有冥规,律有律法,如有阻拦、哄抢者,杀无赦!”冰棺上面盖着块大红布,喜丧呢!红布被来吊唁的人一条一条地扯走,据说拴在腰里辟邪。一块九尺九的大红布一会儿就扯没了,另一块接着盖上来。主持人接着念:“刘加国先生,生于1913年6月16……”很多人开始掰指头了。

念罢路引,要指路了。通常是长子指路。大儿子先他走了,二儿子被搀上了云凳,花白的头发在微风里格外刺眼,他举着扁担颤巍巍地给父亲指路,苍老沙哑的声音也颤抖着:“爹、爹,上西南,大路通天您走中间……”

每一个程序都细化了,百岁的喜丧,小镇头一桩呢。

相对来说,张建璐的丧事就马虎了些。早丧的通常不大办。掐指算,还没过四十岁。灵棚、棺椁、排场,能从简就从简了。十一岁的大儿子给指路,声音稚嫩荒凉,主事的教一句,他学一句,学得含含糊糊。末了,主事的叹口气,亲自烧起了冥纸,边焚烧边念:“老黄牛,弯弯角,一生最爱吃草料,驮着主人往西去,上山你拉车,下山你坐坡。这一路,浑水你趟过,脏水你喝它,主人有罪你跪下……”

念毕,烧光。

这就成了。

那早逝的,也就被定了罪,至于那罪过是前世的还是今生的,丧事主持没说。但是大家都明了,没有罪过,咋会早逝呢!

一把瓜子嗑到这里,不多了,小镇也逛过了。我说过,小镇就这么小。小镇上的人和事儿自然也是简单的。不简单的只有那条河,它自东向西,逆着流。

这时老寿星的孙媳妇生了,一男一女,龙凤胎呢。有人擦着眼睛叹:“哎!要是老爷子能坚持到现在,这就五世同堂了!前后就差这两天呐!咋就不能等等。”

有些事是不能等的,等也等不到。比如,生、死。

一南一北,两行人,护送着两个棺椁,朝着一个方向。

该来的来了,该走的也走了。亘古不变的只有那条河,经年逆天地流淌着小镇的岁月。

作者简介:陈国华,笔名陈华,1971年生人,黑龙江省绥芬河市人。黑龙江省作协会员,绥芬河市作协常务理事,主席团成员,副秘书长。《远东文学》小说编辑,作品散见《北方文学》《青海湖》《威海卫文学》《岁月》等。多次获奖。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赶花人》、散文集《爹娘的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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