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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溜朝廷爷

2017-09-25朱东波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9期
关键词:叶儿蚂蚱

迎着东天的微曦,一条白隐隐的大河,游龙似的盘桓而出。涌流进黄湖县境内,西淝河宛如一个风骚的女人,魅惑地拧了几拧腰,河道两旁便拧出许多的河溜、水洼和湾坑来,大大小小,深浅不一,闪闪烁烁连片地点缀着,积漫成低洼不平的二道河湿地。西淝河水势最盛的地方,在黄湖县境内。就在这大河外弯处,二道河湿地的東北角上,蛰伏着一座极不起眼的小小村落:汪蒲溜。千百年来,汪蒲溜人吐纳着天地智慧,传承着祖辈的手艺,农闲或漫长的冬季里,就以编织蒲蓆、蒲扇、蒲团,或制作土香磨蚀岁月。

惺忪的微明从小木窗外洇进来,汪去水靠在床头上抽旱烟,烟锅一闪一闪的,有红光映他的脸。牛起卧了,在牲口棚里支着两条后腿辟辟拉拉地撒尿。汪去水静静地盯着木窗,嗅着熟悉的土腥味。陈腐的木窗,年纪比他都大,早跟厚厚的土墙灰朽成一色。尿完尿,牛空空地排出几口脏气,院里又静下来。

绰约地,村西,有斑鸠的“波咕”声游过来,勾魂似的飘忽。西屋里悉悉窣窣的,似有了动静。汪去水侧侧耳,西间的后窗外突然地又“波咕”了一声,很近。汪去水笑了,轻声咕噜一句:“乖乖,老斑鸠飞到家后了。”

不大会儿,河盛虚掩了西间的门,鬼影似的晃过当院,去开院门。河盛娘嘴里嘟囔着:“这黑货,又要跑!”翻身要下床去撵;汪去水摆摆手,小声道:“别,别惹他,坐下,听我跟你说。”河盛娘气呼呼地坐回床头:“说,说,就你惯他。明天人家报名就截止了!咋办?大半桩子了,可丑!”汪去水说:“别急,急也没用,明知道他拐孤,你薅住他又能咋样?”“明天是最后一天,他给你又弄个不去咋办?”“不会的。”汪去水说:“他答应我明天去报名,一准去。”

河盛弓腰托起左扇门,一手握住插把,悄悄抽了门插板,然后把门扇无声地移开。蚂蚱眼顶着宽脑袋一闪脸,河盛就一扭腰猫了出去,接着又是一串似是而非的“波咕”哨,悠悠地向南河湾里飘去。

“这黑货都十二了,还不去上学,你就这样惯着他。”河盛娘愁戚戚地瞅着汪去水。汪去水说:“你不懂,龙按龙养,虫照虫喂。”说了,拍拍河盛娘的手,仍旧有滋有味地抽烟。看他不愁不焦的样子,河盛娘把头靠回墙上,无奈地眯了双眼,长长地叹口气怪承道:“要不是那年人家喊他‘地主羔子,惹恼了他,都上五年级了!”“怕啥!”汪去水用后槽牙咬着烟嘴子,笑眯眯地说:“横竖是玩,这几年,我在城里没少给他买画书,几次接他去城里,我又没少教他认字、算数,那几百本画书里的字,他差不多都认得。咱河盛,不笨!”河盛娘揉揉眼,“这些年你不在家,他黑货又拐孤,我是没法子了,总不能就这样叫他信意地玩下去。反正我是不管了,这回回来,你不把他摆置好,你就别想回城里!”

“放心,他明天一准去报名上学。咱河盛我清楚,知子莫若父嘛!”汪去水照床边的大荆条囤上磕磕烟锅,然后拧拧荷包绳子,收了烟袋,早晨起床前的烟瘾算过了。重新瞌上眼,沉浸了一会儿,汪去水才慢悠悠地说:“他娘,我记得我跟你讲过:想当年河盛爷给我起名字的事——又是杀猪、宰羊,又是备席请先生。结果请个先生自以为高明,瞎胡拽,给我起了个‘汪去水,还故作神秘说啥天机不可泄露。结果怎么样?为了救张国华首长,我差点儿去见列宁同志。最后落下这半个脑袋,落下这头疼病。唉,不犯病还像个人,犯病时侯就是废人,比死都难受!进藏不能去,张国华首长把我留在四川干公安,一犯病就误事,误大事;这回到家乡吧,三清市里的领导又让我当厂长,啥都是别人做,有时开个会开半截我就犯病,出洋相……你说,这汪字哪能离了水?离了水就缺了命脉,想称王也得有那个命。所以说,万事不能强求,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你讲的我不明白。”河盛娘嘤嘤地说:“我就知道你回来了,去年底为了河盛的事,区里、公社里、学校里,弄这么大的动静,到老儿,他黑货要再不去,咱多丢人!”

“把心装肚里吧!河盛这孩子有主意,从不说谎话。他既然答应了,就不会有假。”

河盛娘似乎得了安慰,伸伸懒腰,神情也显得轻松了些。静了一会儿,河盛娘突然说:“怪了他爹!今儿个鸡咋不叫了呢?”汪去水神秘地向大门口指指,咂着嘴,品酒似的说:“他娘,你仔细听,有情况呢!”于是,两口子支起耳朵。大门外,先是一连串麻雀的嘈杂:“唧唧啾啾,嘟噜嘟噜踮踮踮——”隔一会儿,又换了白头翁:“牵驴去、牵驴去遛遛,先把磨底捕撸捕撸……”河盛娘说:“这是白老知叫的,真好听!”汪去水很有意思地只是笑,笑过了,小声说:“他娘,你再细听听!”不大会儿,白头翁不叫了,突然地换了大喜鹊,声儿很大,带着愤怒似的“——嘎——咯啦咯啦咯啦!嘎!——咯啦咯啦……”

噗嗤一下,汪去水笑出声来,他拉拉河盛娘,俩人抵着头望向窗外的大门口。“朝大门底下看,东半拉。”

河盛娘说:“咦,小花鞋!是叶儿妮子,这鬼能精。我还以为真是虫翼儿叫呢!”汪去水感叹地挑挑大拇指,“两片小嘴,噙个小薄篾片,能出这么好的鸟音,真不得了!”

叶儿好像按耐不住了,把头伸进大门,朝西屋里望了望,接着一推门扇,大门开了,她噘起嘴翻了翻眼,然后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跑走了。

河盛娘说:“这就奇了怪了!他们一弄动静,鸡就不叫啦?这是啥道理呢?”“跟你说你还不信,万物都有灵性。”汪去水拿手指了指院里,“家里圈养的鸡鸭猪羊,哪一个不是呆头笨脑的,总是被野生的糟害。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还是撒开手,散养的孩子好,聪明,灵透。”

说来也怪,不大会儿,天大放明的时候,各家各户的老公鸡,好像睡过了头,猛然间醒过来,都争着抢着、扯开嗓子亢奋地鸣叫起来。

叶儿穿着小红袄,绿夹裤,慌慌忙忙地从村口的老榆树下跑出来,沿着八亩塘西边的小路,彩流星似的朝南河湾里跑下去。叶儿边跑边东张西望,下了河滩地,身后的庄户就看不见了。快接近二道河的时候,叶儿立住了,她把目光盯在了两行新踩的脚印上,冻了一冬的河滩地,蓬松酥软,两行脚印深得显眼。叶儿挑挑小鼻子,“哼”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别能!跑老鼠窟里我都能找到。”她套着河滩地里的大脚印,迈着夸张的步子,一溜斜歪地追下去。到了老堰埂,脚印消失了,再往前,就都是密密匝匝枯白的芦苇,苇丛里深深浅浅的,是数不清的水洼子。叶儿悄悄蹲下去,一手附耳,贴着水皮子静听,不远处,有几只鹤“咯得得得,咯得得得”地对空鸣叫,那声音一波一波地在远处的天空里回鸣。听到了,叶儿眼角一扬,一屁股坐到老堰埂上,利索地褪掉两只花鞋,掖进胸前的裤腰里,然后挽挽裤脚立立腿,绷着嘴,一双嫩白的小脚丫子,就稀稀拉拉地趟进了冰冷刺骨的水洼子里。endprint

趟不多远,水就不觉得那么凉了。叶儿仔细地摸索着水里的老路引,分辨着苇丛中迷宫似的过道,悄悄地,尽量不弄出声音。不大会儿,轻车熟路的叶儿就靠近了苇丛深处的一片空地。空地是高高隆起的土丘,覆盖着厚厚的枯草,一条路从土丘的西边顺下来,曲曲弯弯的,一直顺到水里,顺到叶儿脚下。夏天的时候,河盛带着她跟蚂蚱眼,经常背着大人钻这儿玩。隔着几层苇杆,叶儿撅着小屁股,弯腰探头,偷偷地仰脸看。土丘的顶上,七八只黑尾巴的大白鹤垂着长长的颈,正一替一个,儒雅地吃着红瓦罐里的鱼。一阵风过处,面前的苇杆悉悉窣窣地动,撩得叶儿不耐烦,于是就提着裤边子静静地往前靠,想看得真切。不想,刚一动,就被后边的一双大手钳住了肩头。“别,别——动!”河盛重重地说:“你——穿得那么花,回来吓着我朋友,她们正吃饭呢!”叶儿吓了一跳,有点不服气地嘟起嘴,仰脸说:“你就是个黑乌鬼!几只烂尾巴鸟,还你朋友呢。”“小声点!”河盛生气了,绷着油罐子脸阴阴地说:“你要不听我的,现在我就把你掐回去,你可信?!”叶儿的脸变戏法似的,突然地就笑了,说:“谁说不听你的了!”河盛说:“听我的就躲在我后头,跟我过去看,你穿得太花,只许看,不能说话。”“噢!”叶儿服服帖帖地依在河盛背后。河盛背过一只手,牵着叶儿,无声地打苇丛后面转出来。

土台上的鹤还是被惊动了,长脖子像车胎充气似的,一起警觉地昂了起来。站在土台南边的蚂蚱眼捏着腔儿小声说:“别害怕!快吃吧,快吃吧,是自己人。”那一群鹤把林立的头颈绷直了,看看是河盛。河盛对土台上摆摆手,说:“没事儿,快都吃饭吧!”果然,那群鹤纷纷把脖颈子优美地柔曲下去,嗯嗯啊啊地回应着,继续地相互谦让着、交替着,分享红瓦罐里的鱼。

河盛说:“门楼,马篮子还有多少鱼?”汪门楼是蚂蚱眼的名字,河盛的嘴很尊贵,从不叫别人的外号。蚂蚱眼之所以诨号蚂蚱眼,是因为俩眼之间的距离宽得出奇,又长着脑袋宽下巴尖的倒三角脸,让人一看,就会立即联想到蜻蜓、螳螂、蚂蚱之类的昆虫。蚂蚱眼看看河盛说:“和尚(河盛),还有大半马篮子,足够喂雁的。”河盛绷绷又黑又厚的嘴巴,像是用嘴角和舌根在说话,很费劲:“今……今儿个有……有点儿不对劲,她们咋吃得不甚欢实?”“我没看出来。”蚂蚱眼说。河盛回头看看叶儿,叶儿嘴一噘:“你别怨我,我在你后边一动都没动!”河盛摇摇头说:“我没说怨你,不是你的事儿。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正说着,一只鹤突然仰头一声长鸣,惊得三人一起朝土台上看。河盛认得,那是只领头的当家鹤。接着,所有的鹤都举起头,长嘴剪刀一样岔开,朝向天空响亮而又震撼地鸣叫起来;一番鸣叫过后,所有的鹤都俯下头,乍开宽大的羽翅,在土台上很有节奏扇着,跳着,转着圈地舞蹈起来……

“和尚,她们在干啥?”叶儿小声地问。河盛摸摸黧黑的油罐子脸腮,想了半天,忽然说:“我知道了——她们在给咱唱歌、跳舞呐!爷说的,她们都是仙女变的。”“真好看——”叶儿看得呆了;蚂蚱眼的两只眼也看得鼓突了;河盛心里一沉,突然间就明白了,鹤是该要走了。再抬头时,眼前那群鹤已旋转着向上浮起,巨大的翅膀,扇下一阵阵的清风,清风忽悠在三个人的头上,脸上,迎着那风,三个人的脸越仰越高。鹤们飞高了,却没有离开,而是踅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圆的鹤阵,都垂着铁硬的长腿,“咯咯得得”地鸣叫着。一圈,两圈,三圈,河盛数着,到第七圈的时候,河盛就举起左臂,用嗓子后壁发出憨憨的喉音说:“明年还能见面。要走就走吧!走吧!一路上多小心!”“还有我!别忘了!”蚂蚱眼也举起手,赶紧对着鹤群喊。似乎是听了河盛的话,头鹤冲上高处,耷拉着两条腿,突然转回头“歌——昂——,歌——昂——”地叫了两声,圆圆的鹤阵忽悠悠地,像尾巴一样瞬间甩直,成了一字型的鹤队,向着东南冲天而起,然后陡地打个大弯,一漫东北,不一会儿便成了一溜黑点点……终于,啥都看不见了,只剩下空寥寥的天壁。天壁洁净洁净的,湛莹莹的蓝,蓝得浸润着东天的粉红。

叶儿哭了,眼泪串珠似的滚一脸。“就跟它们玩了这一会会儿,这就走了么?以后再也看不着了么?!”叶儿说着,竟嘤嘤地抽泣起来。河盛用胳肢窝夹了夹叶儿的头,静静地说:“别哭!明年它们还会从这儿过,还会来看咱。”叶儿把泪眼在河盛腋下蹭了蹭,“和尚,你可不许哄人!”河盛搂着叶儿拍拍:“我不哄人,它们都是我朋友。明年正月半头,跟它们还能再见面。”叶儿依旧痴痴地望着东北方的天空,声儿抖抖涩涩地问:“和尚,鹤的家很远吗?”河盛没言语。蚂蚱眼瞅瞅河盛,然后说:“远!和尚说好几千里呢。”“好了,”河盛说:“收拾收拾,去喂雁吧。”说着,河盛就拉着叶儿上了土台子。土台子上的红瓦罐里,剩了不少的鱼。河盛踢了踢罐子,回头朝下喊:“门楼,把绣球网里大一点的鱼都放了吧,用不着了,拎过来朝东湾里放,东湾里水大。”蚂蚱眼应着,下了水洼子,唿唿啦啦地朝西趟过去。“不是还喂雁吗?逮的鱼咋又放了?”叶儿问。河盛说:“鹤走了,雁不吃大鱼,只吃小虾、小鱼渣子。”“噢——”叶儿眨巴眨巴眼,又问:“和尚,你从啥时候来喂的?”“我喂三年了。以前是爷喂,爷死了,我才开始喂的。”“那你咋学会的喂鹤呢?”“过去都是爷带我来,他教的。”“你爹也来喂过鹤吗?”“爹没喂过,爹念书的时候,偷着当兵去打小日本了。我爷说他喂过,我老太喂过,老祖曾祖高祖都喂过。这别鹤亭,也是俺老祖板儿盖的。爹说,俺老祖板儿是个举人。”“啥是别鹤亭?”河盛指着土堆四角凸起的地方说:“这四个角上,原先是四根红漆的明柱,上边有房顶,能避雨,还能乘凉。”

“噢——”叶儿入神地瞪着眼,想象着那亭子该是哪样的模样。

鱼都放了。蚂蚱眼把绣球网重新放回水里,然后把大罾网里的小鱼虾倒进浅瓦盆里说:“拾掇好了,咱过去吧。”河盛说“好吧。”就拎着罐子和叶儿从土台上下来,弯腰将半瓦盆鱼虾都倒进了罐子里,跟着拎起罐绳试了试说:“差不多,够了,咱過去吧。”于是,蚂蚱眼抓起瓦盆,三个人沿着土台北侧的鱼脊小路,粼粼闪闪地又钻进苇丛里。

快到老雁坑的时候,河盛转回身,探着脚在泥洼子里站稳了说:“到前边的旱地上,你俩就别过去了,老雁胆小,就搁那,蹲下也能看见。”叶儿点点头。蚂蚱眼先站到旱地上,伸手去拉叶儿,叶儿甩手哼一声,没让,然后拽住河盛的袄襟子,一块儿出了水洼子。三个人在宣软的枯草皮上拧着腰蹭了一会儿脚,河盛说:“门楼,把乌盆给我。”蚂蚱眼白愣白愣眼,不甘心地试探着问:“和尚,她来了,那我就不管过去了吗?”“我说——不管就不管!”河盛狠狠地看蚂蚱眼,“你就待这跟叶儿一起。”蚂蚱眼低了头,递上乌盆,不言语了。endprint

叶儿蹲的这块空地很小,只有两三间屋子的地面,前面隔着两三丛芦苇,苇丛间是两个不大的水洼子,过去就是麦场样的一大片荒草地,草地再往东就没有路了,尽是深不可测的湾坑、水洼子,里面的芦苇、香蒲和各种水草,年年无人触碰,疯狂地乱生横长,枯褐色的枝叶就如烂稻草一样,厚厚地、奇形怪状地搭浮在水面上。那儿就是老雁坑。瞅着老雁坑前的场地,蚂蚱眼不情愿地蹲下了,蹲下了还没忘了斜叶儿一眼,小声嘟噜道:“还不蹲下,都怨你,穿那么花!”叶儿白瞪了蚂蚱眼一眼:“丑斜子,不要你管,我自己会蹲!”河盛一回头,闷闷地说:“你俩不要再吭声了。”蚂蚱眼不敢出声了;叶儿也慌忙低下头,拿小手去摩挲自己的脚丫子。

转出苇丛,河盛把瓦盆放到草地东头临水的苇坑口上,弯腰呼呼啦啦地将罐里的鱼虾倒进瓦盆里,然后拎着罐子远远地退回来,退到草地这头,隔着苇丛,背对着叶儿他俩坐到地上。他先一手罩嘴上:“咕——嘎——,咕——嘎——”地学了两声雁叫,接着就张开厚厚的嘴唇,声音憨憨粗粗地唱起来:“南来的雁,北来的雁,到俺这里够一站,歇歇脚,打打尖,俺来请你们吃顿饭……”唱完,又学了两声雁叫后,便如一尊佛那样地坐着,一动也不动了。

四周静悄悄的,不见有任何动静。这一刻,时间好像过得很慢,叶儿实在忍不住了,就偷偷地朝蚂蚱眼凑过去,很小心地问:“蚂蚱眼,雁会出来吗?”蚂蚱眼仰着头,堵着气离愣了一会儿怪眼,最后还是歪过脸来,肯定地说:“咋会不出来!和尚家喂雁都喂老八辈了。你等一会儿。”叶儿噤了声,又觉得腿有些儿酸,于是就花蛤蟆似的支起两只胳膊肘,轻轻地趴到草地上,草地像被日头晒透了的棉被垫子,发出嘶嘶沙沙的微响。蚂蚱眼见了,一边笑着向叶儿示好,一边翻过身,也并排趴了下去。

不大会儿,只听扑棱一声水响,一只花斑头,蛇一样地举着脑袋,从老雁坑里探出来。叶儿忽闪着俩眼,心想:“这嘴长得又黄又扁,不就跟鸭子一个样吗?”只是那斑头,脑后顶有两道锅黑,毛笔抹的一样。叶儿再看时,只见那雁鼓着小白脸腮,甩着扁嘴,警惕地左右转了转,小眼睛黑蝌蚪似的幽幽放光,接着又将小脑袋歪了两歪,直直地瞅了一会儿河盛。河盛静静地,依旧纹丝不动。花斑头架开翅,只一跳就上了岸,接着又看了河盛几眼,才歪歪跩跩地踱到大瓦盆前,低头快速地歠了两口,又歠了两口,然后瘪着嘴,挺着脖子,瞪着小圆眼,“啊嗯,啊嗯——”很柔和地低吟了两声。老雁坑下立时骚动了,雁们一只接一只地跳出来,瓦盆周围很快就聚了一大片,足有三四十只,除了一只举着头放哨的雁外,所有的雁,都围着瓦盆争抢着突噜起来,一时间,瓦盆被捣得哆哆哆地响。很快,大瓦盆就空了,空得所剩无几。饱餐后的雁们先是快活地奓奓翅膀,跟着,都锄钩一样齐刷刷地扭扭脖颈子,排着队,一只衔一只地出溜回老雁坑里去,只剩下那只哨雁,也不吃,也不动,立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河盛。河盛站起来,挺挺腰,然后径直走向瓦盆。见河盛走过来,那雁并不飞走,只是摇晃着,歪歪地、远远地躲向一边去。河盛蹲下去,瓦盆里亮晃晃的,还剩有两捧鱼虾和着些残留的污水。河盛把盆里剩下的,都倒到草地上,拎着瓦盆慢慢地往西边走回来。等回到苇坑边上,他回头对躲到东南角的那只雁说:“去吃吧,你们要是不走,我明儿个晌午头再来!”也不知听没听懂,东南角的那只雁就那样歪着小脑袋,黑蝌蚪一样的小眼睛,静静地盯住河盛,一动不动。河盛回趟过两片水洼,也没上叶儿趴的那片干草地,而是从南边绕到西边,立在水里说:“你俩都别看了,咱管走了。”叶儿跟蚂蚱眼爬起来,都不时地别回头去,恋恋依依地随河盛趟进苇丛。走了一段距离,叶儿又扒着苇杆回头看,河盛也回过头,看着叶儿笑。叶儿说:“和尚,它还搁那地方站着呢!它真精!”河盛说:“你不懂,它们每年都要飞过很多地方,一路上千里万里的,要不精,不都叫坏人害死啦!”叶儿听懂了,她白瞪白瞪眼,突然说:“人,是哩……人真坏!”“也不能那样说,”河盛说,“人也有好,也有歹,爹说还是好人多。”“和尚,你明天真去报名吗?”叶儿问。“咋不去?你都要上四年级了,我还不去咋弄!我答应爹了。”河盛默默地说。蚂蚱眼猛一抬脸,想抢着说的话好像突然又忘了,于是就斜了叶儿一眼,不甘心地低下头,继续趟水。“和尚,以前你为啥总待家里玩,不去上学呢?”叶儿一手揪着河盛的袄袖子问。“那是因为人家都喊他地主羔子,他心里头烦。”蚂蚱眼终于抢上一句。“就你嘴能!”河盛瞪了蚂蚱眼一眼。“头年里放年假那天开大会,庄校长不是说了吗!你爹是英雄,你是英雄的后代,是革命的后代。任何人都不能再喊你——那……”“嗯,”河盛刚吃了饭似的,拿手背蹭蹭厚嘴唇子,愣着眼神喃喃地说:“庄校长是拍着我的肩膀头说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说爹就选择了革命道路,成了咱全县的大英雄。”“就是!”蚂蚱眼歪歪脸说,“他们懂个熊!”叶儿说:“你是说明天晌午还来喂雁吗?”“明天又不上课,报了名就回来。”河盛说,“爷说过,如果没有受伤生病的,鹤四雁九,够日子就走。明天它们该走了,要不走,就是有原因。”“河盛,你咋懂恁多?”河盛咧咧笃厚的嘴唇说:“这——能算啥。”刚说了,他突然俩手猛一使劲,抓住蚂蚱眼跟叶儿,仰头侧耳,像木桩一样立在水里,不动了。天空上,两只水鸟一前一后,迅疾地鸣叫着,迎着他们,箭一般的划过玫兰色的天幕。“不好了!”河盛顿了顿说,“陈埠口有人过来了。”“是谁到这边来?这么早。”叶儿问。“是阉人。”河盛肯定地说,“他又是来瞄雁的。狗日的!这几天都来。”“你咋知道是閹人?”叶儿扭着脖子问。“刚才那两只芦眉鸟说的。”“你真能听懂鸟说的话吗?”叶儿说。“都别说话了!”河盛说,“咱不能走老堰埂出去,要不多大会儿阉人就能到,他会发现的。咱往南,先上河坝,拦他。”于是,三个人转脸向南,互相牵着手,弓着腰,悉悉窣窣地朝大河坝摸过去。

高高的河坝上,阉人果然远远地出现了,他趿拉双烂棉鞋,腋下托杆长长的霰枪。阉人是河南岸黄石鼓街上的人,整日游手好闲,不是玩鹌鹑,就是逮鸟打兔子,人还有些儿无赖;因为长得白,说话是很尖细的娘娘腔,黄石鼓人就都带着调侃的口气,“尊称”他为阉人。他的真名字,却是很少有人知道。endprint

“站住!你……别往前走了。”

冷不丁的,阉人吓了一跳。他抬头看时,眼前的刺槐林里猛然地蹦出三个人。再看看,是三个孩子,于是就眯起眼,不屑地瞅着他们讪笑。

蚂蚱眼踮着脚尖,把嘴贴着河盛耳边小声说:“和尚,他拿着枪呢!回来开枪打咱咋办?”河盛静静地瞪着不远处的阉人,很泰然地回说:“他那枪只打畜生,不是打人的。他不敢。”听了河盛的话,蚂蚱眼胆子壮起来,他从怀里掏出弹弓,往包皮里裹了砂礓弹。

“我走我的路,又不碍你们的事。”阉人说着,又要往前走。

“你——站住!”河盛闷声闷气儿地说,“你,还往前走,我就叫门楼打你的眼,门楼打弹弓百发百中。”

“他敢!——”阉人突然尖利利地叫嚷道。

蚂蚱眼哆嗦了一下手,但还是拉开了弹弓。

“你瞧我可敢!”河盛说:“在俺家门口,我咋呼一声,就有人来打扁你。不信你就试试。”

阉人歪歪嘴,又亮亮手里的霰枪说:“我的家伙比你的过劲,你不怕?”

河盛给惹怒了,大声吼叫道:“你再敢朝前来半步,我就下命令了:一——!二——!……”

蚂蚱眼歪眼瞄定了阉人的脸。

阉人见没了办法,撅起的枪头慢慢地垂下去,嘴里咕噜道:“噫噫噫,你们厉害!知道,这是你们的地盘。”

河盛绷得像茄子的脸缓和下来,很大度地说:“好吧,我可是进过城、去过三清市的人,今儿个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你走吧,以后不许再来蒲溜湾。”

“好!好——!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走了,走了,我也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说了,阉人就携起他的霰枪,把头别着劲,往回拧了几拧:“嘿,吹吧!他还去过三清市?!”然后,沿着坝上的林间小路,摇着头,秃噜秃噜地向西走了。

看着阉人走得远了,河盛鼓了鼓胸脯子,笑着摸了摸脸腮。叶儿说:“和尚,阉人就是你说的那种坏人,可对?”“不对。”河盛说。叶儿又不解了:“那他杀生害命,不是坏人是啥?是歹人?”河盛说:“也不算歹人。爹说过,他就是黄石鼓街上的‘街滑子,就是想弄口肉吃,弄点钱花。他最多是个缺了德行的人。爹说,这是有两千多岁的‘神仙老子说的。”“别讲他啦!你看太阳多高啦?”蚂蚱眼说,“咱赶紧回家吧,我都饿了。”“那好吧,”河盛说:“咱先回家吃饭。吃罢饭,回来一起去蒺藜沟。”“去蒺藜沟弄啥?”叶儿问。河盛说:“去蒺藜沟扫两筐干蒺藜,都撒老堰埂上。等着吧,过了晌午,阉人肯定还得来。”

离了蒲溜湾,又转回到陈埠口,阉人并没有过河回家,而是下了大河坝,潜身二道河底,溜边涉沿儿地向西摸寻。阉人向前探着身子,警觉地调动着两只耳朵。深深的老河套里,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响动,他都不会放过。在他前面的荒草丛里,偶尔蹿出一只野兔,惊慌失措地蹦跳着,侧斜着身子,迅疾地翻过河坝逃开去。他本能地顺起枪管,却不去打,心里只惦记着雁。北坝底背阴,很冷,阉人夹紧霰枪,抱着双膀,一张脸以鼻子为中心,各个部位不时地向鼻尖挤压,最终挤出些鼻涕,滴滴拉拉的。“哼!只要扫影让我看见听见,今年十九的会,我可就跩了!”阉人指的是雁声儿,他在寻老雁的宿窝。西淝河流域有个习俗:正月十五后,闺女走娘家,要给母亲送老雁的。一般人家都是送白面蒸的“老雁馍”,真老雁,普通家庭是买不起的,只有那些有钱有势又当官的富裕户才送得起。一只真老雁,贵得吓人。

阉人越想,心里就越是有点发急。不过他很自信,老感觉着,今年肯定能干一窝。这十来天地儿里,他每夜都数星星,黄石鼓的星空里,过了几十阵雁了,其中,有三四阵都没辞河,落这河湾里宿了窝。阉人撵着看,飞快地朝北河湾里奔跑,那几群雁,真真切切地落北河湾里了。不要看阉人长得不咋样,他的耳朵跟眼睛,却超级灵敏。

一路向西,时走时停,阉人囤着烂藻朽泥,艰难地踅摸到老溝口,仍旧一无所获,没听见雁声,也没瞅见一根雁毛。阉人扭头看看,太阳于正南天低低地照着,阳光擦过坝顶,勉强在他脑盖上涂一抹暖意。不能再往前去了,都晌午了,朝西北的大河湾里没有戏,过溝口扎老溝湾里更没指望。阉人想着,对岔向正西的老母猪溝甩下无奈的一瞥,只好有些失意地回过头,两腿酸酸地朝河坝上爬。他的一双破棉鞋极不聽话,不时地打滑,好几次被崴进宣土里。翻过高高的坝顶,朝阳的南面坡暖乎乎的,只是大河道里太过空旷,溜河风有些冷硬。阉人瞅了瞅,他在找那片能遮风的排灌站,一片他熟悉的凹坎。

坐到排灌站旁的河坎里,阉人随手褪下棉鞋,把烂洞里吐出的棉花舌头逐个地塞回去,棉花很污浊,散发着臭猪油一样的气味。收拾好鞋,阉人搓搓手,就从大袄兜里掏出两块合在一起的红芋面馍(锅巴),馍像河泥一样黑,硬如鞋底。阉人饿了,他把两个馍旋转着磨了磨,馍间的一团辣椒和蒜泥就摊匀了,然后眯着眼,美美地嗅了嗅,一股冲人的苦馊面味儿和酸辣的死蒜气息弥漫出来。阉人吸溜吸溜鼻子,就开始大口朵颐。

其实,阉人也是很精明的,他判断,雁肯定在蒲溜湾跟藏马湾那一片儿。妈的!阉人想,咱看谁能精过谁?走着瞧!吃了馍,阉人下到河边,蹲下去,河水清凌凌地明澈,河底的细沙泥上,有小籽鱼儿来来去去地窜游。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又神游了一会儿,突然地就打了个很硬的噎嗝。那噎膈让他赶紧撅起屁股,捧起水,滋溜滋溜地喝了几口,接着又抹拉抹拉嘴,但仍没忘扭头朝东瞄两眼,心里说:管他去,晒晒太阳,先睡一觉再说!

阉人累乏了,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他揉揉糊了黏胶似的双眼,愣愣瞌瞌地坐起来,脑袋木木的,他随手擤了两把鼻子,鼻腔上面的眉头间更木,还酸。我得赶紧过去,他想,不然,又耽误一天。于是就连忙爬起来,夹着枪,弓着腰,急慌慌地向东走。阉人野惯了,从不知道啥叫生病,就如野狗一样皮实。

快到蒲溜湾的时候,为了不被发现,阉人改变了策略。他想起了电影里的侦察兵,就钻进二道河底,潜踪匿形,借树木苇丛隐蔽前进。正走着呢,突然有声音迎头飘落下来,很熟悉又很模糊的声音。阉人不动了,抬头看时,远远的河坝外坡上,河盛跟叶儿正脸对脸地指手画脚,侧面不远处的蚂蚱眼也掐着腰,瞪着怪眼。“妈的!倒霉,又是这几个难缠头。”阉人小声说罢,就悄悄地倚在身旁的老楮树上,不动了。他侧耳细细地听了一会儿,突然地又在心里笑了;他们的话虽然有些儿飘忽,不太清晰,但,阉人还是听出来了,他们在吵架。而接下来的几句对话,却清清楚楚地送进了阉人的耳朵——endprint

“你走吧,以后别跟俺俩玩了!俺不想跟你玩。”河盛的声音。

叶儿掐着腰哼了一声,然后一甩手道:“你俩是个景儿?有啥了不起!”

“就是不想跟你玩!咋着?”蚂蚱眼洋洋得意地抖动着腿脚。

“不玩就不玩!”叶儿气得一跺脚,“一辈子都不跟你们玩了!”说完,就转身气昂昂地向西走了。

阉人瞄了瞄,河盛跟蚂蚱眼也走了,上坝顶反方向进了刺槐林。叶儿低着头,离阉人越来越近。阉人想,“不行,她走坝腰上,会发现我的,那样就毁了事儿了。”阉人赶紧地夹起枪,扭着头向西退,想找个地方先隐隐身。

回走不远,有一大片连着坝腿的高台子,洲子一样,平展展地伸进二道河套里。高台子中间有两个很大的苇垛,苇垛西侧,还有一个苇捆儿搭的三角地庵子,临水的三面,生着十几株弓腰探臂的老柳树,树身异样地嶙峋斑驳,黑黑的,看着煳木炭似的。阉人想了想,赶紧退进高台子,弯腰就躲进了苇庵。庵子里铺着蒲席。阉人放好枪,轻轻坐到蒲席上,抬头一瞅对着庵门的那棵老柳树,竟惬意地笑了。阉人想:庵门朝西,庵子里的人,外面是发现不了的。而南侧往西延伸的大河坝,庵子里的人却能一览无余。阉人越想越得意,真是老天有眼,今晚就睡这儿,后半夜再去蒲溜湾摸老雁窝。等一会儿,天黑了,不信那俩熊孩子不回家!这样想着,不由得一双眼滴溜溜地转着朝河坝上踅摸。要不多久,叶儿就该过去了,他判断着。可是,直到他眼也瞅酸了,心也等焦了,好半天过去了,却仍没见叶儿的影子。阉人等得不耐烦了,就又想,莫不是又转回去了?打东边哪条路回家了罢。管她去,阉人眯了眯有些疲累的眼,把胳膊肘支在腿上,俩手托着刀条儿脸,准备迷瞪一下。于是,就不经意地合拢两根小指,挖挖内眼角的眼屎,挖完了,把眼皮挤了两挤,欲抖落个干净。末了,又拿小指扒扒下眼皮。不想这一扒,阉人竟如施了定身法,愣瞌瞌地不动了——冲着苇庵门的老柳树前,叶儿静静地立着,一双水亮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阉人。阉人吸口凉气,打了个来尿的寒噤——乖乖,这小妮子!咋跟鬼魂样?

“我知道,你是来打雁的!”叶儿说话了。

“啊,不……不是……我,打兔子。”阉人遮遮掩掩地回道。

“你哄不住我!”叶儿绷绷嘴,“打兔子不去趟垡子找寥地,来河湾里弄啥?”

“我,累了,来这里歇歇脚。”

“你不实诚!”叶儿突然憋红了脸说:“不跟我说实话,我就不对你讲老雁窝待哪!反正又不关我的事儿。”

阉人眼睛一亮,本能地问:“老雁窝待哪?”

“你不是说你不打雁吗?说瞎话!”

“好好……好,我刚才说的是瞎话,这晚儿说的是实话,再不哄你!我是来打雁。”

“你打雁你卖钱,跟我没关系。”

“有……有关系,小……小妹妹!有关系。”

“咱又没有亲戚,啥关系?”

“你看——”阉人有些激动地说,“只要你跟我讲,打了雁我送你一只,不,两只!”

“那我咋能信你?空口说白话。”

“你看,我这回说的是真心话。骗你我是四个爪的——王八蛋!”阉人有些儿急。

叶儿说:“那不管。你得发毒誓!”

“好——!”阉人一脸喜色地说,“我要不按说的做,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这回管了吧?”

叶儿又问:“你打老雁,那你可打鹤呢?”

“那不能打!”阉人突然说,“鹤是仙物,打鹤会遭天谴的。”

叶儿点点头,又说:“那你打了雁咋给我?我可是要送给俺姥娘的!”

阉人动动眼珠想了想说:“那还不简单,我把雁就藏这苇垛根下,到时候我插个记号,搬开苇个子就找到了!”

“那好吧,我只要一只。”

阉人连忙哈着腰说:“最少两只!要是打得多,再多给你两只。”

叶儿有些生气,尖尖地叫道:“我就要一只!”

“好——好好,別生气,姑奶奶!一只,一只。”阉人惶惶地赶紧应承,“那你这晚管跟我讲了吧?”

“那你出来。”

阉人打庵子里出来,一直走到叶儿跟前。

叶儿说:“告诉你,你可不能说是我跟你说的!”

“好!我要露一个字,我就是龟孙王八的儿!”

“过来,我是叫你把耳朵伸过来!”

阉人听了,愣了一愣,接着弯下腰,乖乖地递过耳朵。叶儿悄悄地在他耳边说了一会儿,说得阉人的脸越来越好看,最后兴奋得一个劲儿地点头……

约莫三更时分,阉人换了一管头号的霰枪,土炮一样,悄悄背上就出发了。他不再往北走陈埠口,而是出了黄石鼓一漫正东。按照叶儿说的,走东骨堆洼,走教马场、饮马池,下河滩偷偷地解了小埠口渡船的缆绳,捋着过河绳,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过了河。过了河,阉人夜猫一样,走得轻灵又迅疾。接近藏马湾的时候,阉人激动又亢奋地想:这乡下小妮子,咋比我还能。我咋就没想起来走这边绕呢!又近又好走。贴着内河坝,躲过藏马湾北头的老庄户,下了大悲洼,阉人觑觑摸摸地梭巡着。大悲洼下,苇壑森森,冷风浸骨。咸丰年间闹捻军的时候,张乐行就在这大悲洼下,活砍了成千上万的人。每到凄风苦雨之夜,大悲洼总会传出瘆人的鬼音。平常情况下,大白天不结伴人都不敢打这儿过,更何况是一个人,于这阴森可怖的黑夜里。可是,阉人不怕,阉人上天入地都是独来独往。约莫着快到了,他那心也提到嗓子眼了,嘴里不停地默念着:那地方我知道,老炮台,老炮台,老炮台上有棵几百年的老盘龙松。四野里黑黢黢的,借着似是而非的微弱星光,阉人终于摸上了老炮台,并且疑疑乎乎地看到了那棵粗矮的、盘曲如龙的老松树。阉人两手扒着松树,惬意地滑动着手掌摸,乖乖,管坐管倚还管躺着睡,往外探的盘龙丫杈上,架霰枪更合适。一时间,阉人简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摸摸怀里,想卷根老烟吸,因为天尚早,到五更天笼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摸了摸,又作罢,还是忍一忍,不能弄出亮来,他想,那样会坏事。endprint

大凡打雁的老手都知道,一要天微明,瞅准雁窝;二要辨清雁头的朝向;三要惊雁,待雁阵起飞时开枪,霰弹扩散开,才能有大面积的杀伤力,多打雁。阉人是老手,更是烂熟于心。枕着老松树的臂弯,有几次都差点睡着了,阉人不时地甩甩头,揉着眼,耐心地等着夜天启明的那一刻。可是,有时候人对极度的困倦来袭,还是防不胜防的。阉人最终还是打了一个硬盹儿,这个盹儿很沉,直到天将露白的时节点上,还是大悲洼底“嗯——啊——嗯啊”的几声呢喃惊醒了他。他霍地坐起,浑身打个激灵,心想坏了,天都放亮了。他连尿也顾不上尿了,嘴里说“是雁叫!是雁!!” 并且他真真切切瞅见了洼底的乱草滩里,有好大一片麻雁在蠕动。

阉人慌忙架好枪,趴在松树上,开始瞄定洼下的雁窝,另一只手也抓起了早就预备好的大土块子,准备砸下去。谁知万事都有意外,许是冻土的缘故,他用力蹬在干草皮上的后脚,突然地就塌下去。脚一滑,抓土块的手就赶紧撑地,而另一只手就神使鬼差地搂动了扳机。虽然如此,在身子极度倾斜的那一瞬间,他的另一只手,仍没忘了调准射角——霰枪炸响了,从几丈高喷着火焰,精准地对着雁群扩散着喷射下去。一时间,雁群被轰得嘎嘎乱叫着,哀鸣着,炸了锅一样,乱翻乱滚成一团,但却没有一只能够飞起逃走。阉人也被这意外搞懵了。没等缓过神来,洼南面鸭棚里的人就怪叫着、敲着刺耳的镗锣朝老炮台拼命地跑过来,“有人打鸭子了——!快来人呐——!”听着喊声锣声,阉人呆了,待明白过来,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很快,藏马湾的人就把他包围了……

天亮以后,阉人就被藏马湾的民兵绳捆索绑着,押送去了小子公社。

河盛终于去报名上学了。

汪去水走到大门口就站下了,说:“河盛,到学校,就去庄校长那屋。”河盛说:“我——知道。”汪去水不再说话,咬住个烟袋嘴,觑着河盛的背影笑。

河盛娘一块石头落了地。高兴得眉开眼笑的她,一直把河盛送到家西的大路上,待河盛跟叶儿、蚂蚱眼走远了,转过前面的村子看不见了,河盛娘才揉着眼,从家西转回来。

小子集是个古老的集镇,坐镇区和公社两级政府。集北街的中段,老观音阁院里有口很出名的送子井,据说新娶的媳妇只要喝了井里的水,十有八九都生小子,很灵验的。小子集也因此而名。集上最热闹的正街,是条东西街。从十字口入东西街,西走不多远有座老石桥,过了老石桥,右拐一下路就是中心小学了。中心小学很大,南北分两层院,东西三层院,最西面的院子里,设有初中部,是所“戴帽”中学。

新的学年一开始,学校大门口,心头荒了一个年节的孩子,报名不报名的都来了,出出进进的,很热闹。从街上下路的时候,河盛只说了一句话:“你们俩先去你们班里报名吧,我等一会儿才进去。”蚂蚱眼说声“好!”就朝大门口走。叶儿骨碌骨碌眼,莫名地瞅几眼河盛。河盛绷着嘴,仰着脸,不看她。她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可想了想,又作罢。最后,只好低着头,追着蚂蚱眼进了校门。

河盛立在路半坡上,两手攥着拳,练劲似的鼓胀着两腮。上一回是爹送我来的,河盛想。停了好大一会儿,他才伸了伸脖子,咽口唾液,脚下狠着劲地走向校门。校园里闹闹嚷嚷的,到处童声鼎沸。就在走进校门口的一瞬间,河盛突然觉得头皮一忽闪,喉咙管子一紧,整个人又回到了四年前的状态。

庄校长站在办公室门口,老远就看见了河盛。见他闷声不响的一个人,低着头犹犹豫豫地走来,就接到他跟前笑著说:“汪河盛,你来了,欢迎欢迎!”河盛抬头,见是庄校长,木木地张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庄校长一愣,心想坏了,这孩子咋又哑了!本来,接着他就准备带他去报名的,可看这阵势,庄校长预感到不妙,想了想,就抓起河盛的手,一块儿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进到屋里,庄校长让河盛坐,河盛不坐。庄校长坐了,河盛才坐下。庄校长惊异地点点头,就开始柔声细语地跟河盛叙话。庄校长高高的,白白的,长脖子上的皮泛着浅红。听着他和气好听的问话,河盛心里发急,越急,嗓子就越硬,硬得像凝固的生铁,急很了,就只有点点头回应。观察了一会儿,庄校长看看河盛又高又壮实的个头,一时不得主意,只好走到办公的大案子旁,把一到三年级的教科书都找了来,一边翻着给河盛看,一边不经意地问:“这些书上的字你能认几个?”河盛点点头。“都认得?”河盛又点点头。“会念会写吗?”河盛还是点头。庄校长有些儿晕,他找来本子和笔,让河盛做到大案子旁,然后摊开课本说:“这一课是《乌鸦喝水》,你按照书本上的抄几个字我看看可好?”河盛接了笔,看一眼课本就合上了,然后握着笔,一会儿就把《乌鸦喝水》全默写了下来。庄校长的眼神邪怪怪的,眉头挤了几挤,顺手翻开三年级下册的生字页码,说:“这些字你也能认得?”河盛先点点头,又在本子的角空里写道:你念我也能写。庄校长迟钝了一会儿,说:“好,我念。”于是,庄校长念着,河盛写着,不一会儿又完了。庄校长是边念边偷窥着河盛写完的。看完了,庄校长挠挠头仰着脸说了句:“我的乖!写得真不赖。”紧接着俯下身子又问:“三年级的算术你可会算?”河盛也不点头了,又木讷讷地写了个“会”字,接着又写道:这些课本家里都有,爹都教过。庄校长释然地笑了,且有了主意。他走进里边的隔间里,打开大站柜,找出一张去年三年级期末考试的数学卷子,摊开在河盛面前,笑盈盈地说:“汪河盛,这是三年级的考试题,你看看,会呢,咱就写上,不会咱就跳过去。给你俩小时,等我办了其他的事,再回来带你去报名,可管?”河盛在纸上又写道:那咋能不管!庄校长看了,想笑没笑出来,轻轻摸摸河盛的头,就关上门走了。

快晌午的时候,校园里清静了许多。庄校长领着河盛,笑吟吟地走进大礼堂,大礼堂是老师们的大办公室。进了门,庄校长说:“大家都还记得汪河盛吗?”各班级的老师都转过脸来,纷纷说:“认得!”“咋能不认得!”“这不是汪蒲溜的汪河盛吗!原先在这上过半年的学呢,欢迎欢迎!”庄校长说:“汪河盛能来咱学校报名上学,那是咱中心小学的光荣。至于他该报几年级,一会儿大家讨论。现在,我请各位老师先传阅一下这张卷子纸。”说完,就递给了面前的老师。很快,一到五年级的老师们都传看了一遍。有的说:“想不到,你是不是一直在三清市上学呢?”河盛摇摇头。几个女老师咂着嘴说:“一直没来上学,真是不可思议。”还有许多老师纷纷说:“这哪能从一年级上,得上二年级。”最后看完的那个张老师,摇着手里的卷子纸高声说道:“我看,就凭这,上三年级都呱呱叫!”看着面前的这么多老师在说自己,河盛的脸,早鼓胀成了熟透的高粱头。庄校长摆摆手,想了想说:“大家的意见很难统一,这样吧,咱来征求征求汪河盛自己的意见,看看他愿意上几年级。汪河盛,我们尊重你的愿望。你想上几年级?”老师们都把目光投向了河盛。河盛愣了一会儿,眼皮一塌抹,从胯下伸出了四个手指头。庄校长指了指后面的张老师,哈哈大笑着说:“真不愧是英雄的后代,有气势!好了,就到张老师那里去报名吧,就是最后面那个拿卷子纸的!”endprint

河盛被送到张老师桌子前,报了名。报完名,张老师说:“欢迎你到我的班里上课学习!但是,咱俩有个难题要解决,以后上课要朗读,要提问,还有音乐课要唱歌的。你老是不张嘴、不会说话怎么办?”“不是哩,他会说话!”趴在窗外的蚂蚱眼突然大声说。河盛转头看看,前后的几个大窗户外,趴满了看他风景的学生。登时的工夫,河盛头上就憋出了汗。张老师对着蚂蚱眼说:“我不信,他可能本来就不会说话。”庄校长听了,急得直对张老师丢眼色。不料这时,憋得红头绛脸的河盛,翻着大厚嘴唇子,瓮声瓮气地喷溅着吐沫星子突然地蹦出话来:“谁说我不会说话!”“哗——”一屋子人都爆笑着鼓起掌来。庄校长笑弯了腰,笑得脖子上两根筋鼓胀得像蚯蚓。张老师却不笑,依旧绷着脸说:“乖娘子吆!不得了!汪河盛,你前世里肯定是个朝廷,想让你开金口,真不易唻!”

也就从这天起,河盛扬名了,整个学校无人不晓,汪蒲溜来了个朝廷爷。

不到半晌午,几个庄子上去报名的学生都陆续回来,总不见河盛他仨。河盛娘绕到家西北路口接了好几趟,等得晌午过了,仍不见个影儿。瞅着锅里做好的饭,河盛娘急了:“他爹,这是不是又出啥岔拐了?都这晚了,还不回来?”汪去水拿笤帚头儿拢拢灶门前的柴火,说:“急啥,咱河盛肯定又有故事了!”“故事故事!你又不是没去集上。”河盛娘说:“去了,也不到学校里看看,真放心!”汪去水说:“怕啥,都替他做了,那他还学个啥?河盛大了,得自立。”俩人正说着,河盛“叽扭”一声推开大门晃进院里来。汪去水嘴里说着“看看,看看!”就打厨屋里走出来。河盛娘没出来,赶紧低着头,掀开锅盖盛饭。

“报上了?”河盛站住了,看看爹,回说:“报上了。”汪去水笑了,说:“报上就好!到堂屋里洗洗脸吃饭,你娘都等急了。”“噢。”河盛赶紧进了堂屋。

快吃完饭的时候,汪去水问:“河盛,今儿个天笼明,湾里打雁枪,敲锣,你都听见了?”河盛木愣愣地看看爹,然后低下头继续吃饭,边吃边回说:“听见了。也看见了。离得不远。那一会儿,俺仨就待龙拐头上。”汪去水微笑着看儿子,很着迷的样子,然后突然说:“河盛,你们做得很对!爹还得表扬你呢!不过,这是你们的秘密,没人知道。”河盛兜着一嘴饭,停了咀嚼。爹真厉害!河盛想,他啥都知道。汪去水说:“吃饭。没啥。吃饭。”河盛把嘴里的饭赶紧扁了扁,伸伸脖儿强咽了,突然瞅着爹问:“爹,阉人可得进监牢?”汪去水摆摆筷子:“不会不会,咱公社也都了解,他那个样。死了七八十只鸭子呢,他又没啥赔,给他定了个‘盲目破坏农业生产的错,已经转送给河南岸黄石鼓公社了。回去有民兵看着,强制他劳动改造三个月。”河盛听了,慢慢地坐直了,松快地出了一口长气。

……雁走了。爹也走了,回了三清市。河盛的心静了。心静了,河盛就一门心思上学,读书。在河盛看来,那薄薄的课本很不禁读。没半个月,张老师刚教到第四课,河盛就都读完读熟了,读烂了。有劲儿无处使的河盛,就想起了自己的老乐子来。每天晚上吃罢饭,等娘熄了灯,睡下了,河盛就悄悄掩了院门,溜出去。蚂蚱眼就在村口的老榆树下等他。俩人会合后,沿着西岔路鬼影似的,乘着夜色,闻鼓而趋,不定向地消失在漆黑的原野里。

再上課的时候,河盛就有了状况,课堂上老睡觉。头两天,张老师没去惹他。可他睡得勤了,张老师就被惹生气了。他拿教棍儿“啪啪”敲几下桌子,大声喊:“汪河盛,你醒醒!不能睡了。”同学都在“呲呲嘻嘻”地笑。河盛醒了,“噢”地应一声,揉揉眼坐直了身子;可过不久,又不知不觉地睡去了,歪着头,咧着厚嘴唇,滴沥着口水,而且还扯了很响的齁儿,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张老师火了,大声喝道:“汪河盛,站起来——!”河盛惊得一动,擦擦嘴站起来朝两边看了看,眼神迷迷离离的,好像心神还沉在梦里没有归位。张老师真生气了,说:“你的书你拿起来,把才学的第五课朗读一遍。”“噢——知道了。”河盛又揉揉眼,呜噜说:“要书弄啥?”接着站直了,仰起头,只是挤挤眼皮动动眉头,那第五课的书页,就清晰地回放出来——河盛的声儿嗡嗡的,很粗也很大,不一会儿就背完了。张老师傻了,莫名其妙地也揉揉眼,他有点自己在做梦的感觉,想想,就看着面前的河盛有些诡异。再上课的时候,张老师为了印证这不是梦,就再把河盛叫醒,逼他默写新学的课文。河盛依旧没啥反应,拿黑板擦擦了黑板,出出溜溜地就把新课文默写了出来。写完了,他的记忆里还在翻书似的回放着后面的课文,这使他嘴里不由得又说了一句:“可写了,哪一课都管!”张老师不知道该给河盛一个啥表情,最后只好哭笑不得地说:“啊——你真是一梦神经通!坐下睡吧,接着睡!真的,你睡你的。”

下课张老师就去找了庄校长。庄校长听了也觉得不可思议。张老师说:“不行就叫他去上五年级吧,看来四年级已经盛不下他啦!”庄校长说“别慌别慌,这才开学不到一个月,有时间;先跟他谈谈,你再跟数学老师多辛苦一下,单开小灶教教他,把四年级的全部课程给他捋一遍,他如果真是都会了,看行,就叫他接着跳级!”张老师说:“好!我看能行。”

没过俩星期,庄校长就领着河盛去上了五年级。

五年级的课在河盛心里有了分量,他不再去“夜游”,也不再睡课,而是集中精力、贪婪地对付新课本,转眼两个月就过去了。当学生老师都换上单衣的时候,河盛就觉得不正常了——整个学校,像突然患了重感冒,老师、校长都蔫了,蔫得走路都惊风。

那天下午,校园里闹闹哄哄的,班里的同学跑得还剩十来个。老师正无精打采地讲着课,突然就闯进一个人来。河盛抬头,见是民兵营长汪五香。汪五香也不避讳,进教室就粗声大气地说:“河盛,赶紧回家吧!你爹快不行了。三清城的人,把他撂到区里就走了,区里派人给春明队长送的信儿。队长叫我派几个人把你爹抬回家了。你快回家去看看吧!”说完,汪五香就匆忙走了。

河盛赶到家的时候,庄上来看爹的人都才陆续散去。进了院儿,河盛见娘脸上花花的,地图样抹了一脸的泪痕,眼又红又肿,心里就涌起一阵从没有过的寒荒。娘鬼样地瞅瞅河盛,咕咚一声关了大门,又上了门闩,转回来扯起他的手就朝堂屋里走。转进东间里,河盛错愕着眼站到床前,爹正扬着烟袋冲他笑呢!“你娘俩都坐吧!”汪去水说。河盛娘一屁股砸到床头上,气呼呼地说:“你想吓死我?装疯变邪地弄景!”汪去水咧咧嘴:“他娘,我不想死,那样太屈。我想多活几年,回来陪你们过过人的日子。”endprint

“那你这拼了半辈子,就啥都撇下了?你这不是白转一圈子吗!”河盛娘有些儿不甘心地问。汪去水安安静静地说:“这跟当初可不一样喽!”河盛娘叹口气,又摇摇头:“唉——!也好!回来就回来吧,还是家里太平。”“这就是了!”汪去水点点头:“咱这老河湾里,又荒僻又背静,离是非远,幸亏我还有这样一个家!唉,只是,我亏欠你们、亏欠这个家里太多了……”“不跟你啰嗦!我去做饭啦!”河盛娘又抹抹眼说。汪去水有点儿献媚地笑了,拖着轻软软的口气小声说:“快去做吧!这几个星期都没好好吃顿饭,我都饿飘了。”见河盛娘摇头叹气地出去了,汪去水把一直站着的河盛爱抚地拉坐下,问:“河盛,我这回打城里又回来当农民,你是不是很不痛快?”河盛说:“这是你大人的事,不该我问。”“不管咋着,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河盛说:“爹回来不走了,这回管读《三侠剑》给我听了吧?”汪去水碰着河盛的目光,抿着嘴摇摇头,然后用低低的声音说:“我正要给你说这事呢!咱家里有好多书,这两天,我就都给它砌搁牛槽下边的老萝卜窖里。以后要有外人问,或是借书看,咱就说都烧锅了。”河盛看看爹,眨眨眼,没言声。“明天,你安安泰泰地上你的学,待学校里能学就学,不能学就玩,课回来我帮你补,明年你就上初中了。”汪去水说完,期待地看河盛。“不用你说,我都懂的。你回来了,以后家里的事都你管吧,别叫娘管了,她好瞎操心。”河盛丢下这串话,默默地起身,就去了他的西屋。

这是一个显得格外漫长的春夏季。不上学的那几年,河盛从没有这种感觉。虽说日子仍是那样一天一天地过,可经的事情多了,学的东西多了,日子就沉甸甸地有了分量。五年级的上学期终于结束了,全年级六个班,河盛考了个第一。不单是学习成绩第一,河盛的思想品德、学习雷锋、背诵毛主席语录也是全校第一。光荣榜上放榜的时候,学生们乱跑乱窜地嚷嚷着:“看看,看看,汪蒲溜的朝廷爷,考第一……”

把五好奖状收藏进书包,河盛的脸有些儿发烫,心也跳得格外亢奋。他头一回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也知道了,这就叫“光棍”!班主任最后说:“放暑假了,我希望同学们假期里,帮家里父母多干点活,不要摆治水,不要乱跑,那样不安全。也希望下学期,大家都向汪河盛同学学习,争当五好学生。好了,下课!同学们下学期再见。”班主任携着教具走了,班里的学生像开了圈门的猪羊,嗷嗷叫着,互相冲撞着往外跑,不一会儿,空空的教室只剩下河盛一个。蚂蚱眼跟叶儿早就在班门口等着了。叶儿伸伸头,小声喊:“和尚,还坐那弄啥?出来咱走了!”河盛没抬眼,说:“好,我知道。”然后疑疑迟迟地离开座位走出来,把书包交给蚂蚱眼说:“门楼,你俩待这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说罢,就晃晃地朝后院的大礼堂走。大礼堂的门东首,就是校长室的小门。小门半开着,河盛走到门口,拍拍腿站直了身子,又拿手拽拽褂襟子,然后才走进去。他进屋觑了半晌,才在屋里大教案子后面的角落里发现了庄校长。庄校长坐在一把老旧的、辨不清颜色的破椅子上,怀里的俩手,搂着本红皮的《毛主席语录》。庄校长睡着了,苍白的脸憔悴得有些恐怖。河盛想,庄校长太累了!河盛本来是想,来跟庄校长说一句:放假了,我回家了!可庄校长睡着了,他不能再吵醒了他。于是,河盛就站直了身子,对着庄校长,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集南头,跨过东西大公路,出集的五岔路口上有座向阳桥,那儿是各村的学生集聚的地方。哪村的聚齐了,哪村的先走。河盛他仨快到的时候,二面桥栏上坐的学生,都扭过头朝他们看,还闹哄哄地对河盛指指戳戳。等他们上了桥,两边的学生突然齐刷刷拍着巴掌喊:“朝廷爷!朝廷爷!朝廷爷!……”蚂蚱眼瞪着怪眼,攥着拳头,想发火。河盛甩手拉住他,快速地从桥上走过去。桥上的闹了一会儿,见河盛没反应,走远了,也就各自散开,岔向各自回家的路。这其中有一路是岔向瓜蒌黄的,四个学生拍着书包撵着跑了来,跟河盛只隔着一带窄窄的高粱地,透着绿盈盈闪过的高粱叶杆,都能窥见对方。四个都是男孩子,撵上了,就嘻嘻哈哈地笑着,扭着头,朝这边接着又大喊大叫地连唱起来——

河道歪,

柳树斜,

湾坑溜出了个朝廷爷!

朝廷爷,

开金口,

眼像耧蛋头像斗!

……

声音传得很远,其他村的听见了,也开始连唱同样的歌,连歌飘飘忽忽、起起伏伏的,一波一波地传过来。蚂蚱眼有些烦躁地拉拉河盛说:“都连你呢,都怨狗日的瓜蒌黄的人,过去揍他们!”“咦唏咦唏!”河盛说,“揍啥揍?他们叫爷你揍他弄啥!”叶儿听了,捂着嘴吃吃吃地笑。

走到北地老僧王坟的时候,隐约地,东南角的曹浦台子有大鼓声传来。河盛给蚂蚱眼递个眼神,蚂蚱眼站住了。河盛说:“叶儿,到家了,还有两节地。你先回去吧,俺俩还有事。”“啥事儿?”叶儿翻翻大眼珠子,“我也去!”“不行!”蚂蚱眼说。“你说的不算!”叶儿瞪一眼蚂蚱眼。河盛笑笑说:“因为你是女孩子,所以不管去。你真的不管去。”叶儿噘起了嘴,嘟囔道:“不带不带算,就兴你们去野!哼——”说完一甩书包,转脸就跑了。

西半拉天的色彩,像吃醉酒的人脸,越翻越浓;橙红的黄昏来了,浸染着无边无际的绿,似轻柔的湖水,不一會儿就迷漫了乾坤。背着书包的叶儿,蹦蹦跳跳地唱着歌儿,穿行在迷宫一样的高粱棵里。幽暗的芳草小路,叶儿丢下的歌音脆脆的,像一串串鲜活的鱼儿,灵动地浮游着——

我是公社小社员唻,

手拿小镰刀呀,

身背小竹篮唻,

放学以后去劳动,

快快乐乐拾麦穗,

越唱越喜欢

哎——嗨嗨……

……

等叶儿跑进蒲溜村口的时候,老榆树下已经昏沉沉的,有些迷离了。

蚂蚱眼的娘跟河盛的娘丢了活计,正沉在老榆树下叙话。瞅着叶儿一个人,河盛娘就喊:“哎——叶儿,河盛他俩呢?”叶儿杠着屁股,身子定在那里,只回个脸说:“待北官路撞鬼呢!”河盛娘一跺脚:“去——死妮子!咋说话呢?”endprint

河盛娘本来就悬着个结。她这个做娘的,一直琢磨不透儿子,儿子神魔鬼道的。河盛娘总觉得,儿子就像个影子,她咋抓都抓不住。听了叶儿的话,觉得不吉利,心里老犯膈应,人就老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说:“门楼娘,咱去找找这俩狗日的,不然的话,又弄到黑更半夜不见影。”门楼娘说:“半拉橛子,怕啥!你找你找,别拉着我,我不去。”

河盛娘拍拍屁股,站到西南角最高的庄户台子上,伸长了脖子朝西望望,西天苍苍茫茫的。太阳早已落了,只是砸起的几团云彩还殷着红,映着远村几株高大的赤楝树。赤楝树叶儿小,又疏朗,伞形的树冠印在红霞里,透骨透形的,很翩然的样子。河盛娘入神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转回去对门楼娘说:“你可去?不去,我自己去!”门楼娘抬脸看看她,对她没奈何地说:“去,去,陪你去——!”于是,俩女人一起朝西大路走去。树根上,两只做活的簸箩子,被静静地扔在那儿。

到北地、北官路、老僧王坟,绕了一大圈子,连河盛的影子也没摸着。河盛娘有些急,问门楼娘:“他俩会不会又去湾里了?”门楼娘说:“你想上哪就上哪吧!”河盛娘说:“去喊喊,没有就回来。”于是,俩女人又朝河湾里走。过了八亩塘,一下坡,河盛娘就喊上了:“河盛来——门楼!回家吃饭啦——!河盛来——门楼!……”声儿尖利利的,传得很远。暗橙色的微光退尽了,天全黑下来,除了风刮苇草树木的天音,再没有任何回应。河盛娘心头一阵阵地发紧,她管不住自己胡思乱想的情绪,只想大声地喊。她觉得,每喊一声,她的声音就能撕开沉黑的暮色,撕开一隙微亮,河盛就会从那一隙微亮里晃出来。

站到大河坝顶上,河盛娘又喊了几嗓子,除了空空的回音在旷荡的河道里跌撞着远逝,啥也没有。门楼娘说:“我累了!坐会儿。”河盛娘点点头,也坐下了。门楼娘说:“不叫了!?”河盛娘喘着气说:“不叫了。”

沐着晚风,听着汤汤索索的流水声,河盛娘心里空寥寥的,她抓住门楼娘的手说:“门楼娘,这一节子我老做噩梦,心都快吓成芝麻粒儿了!”

“你怕啥?河盛爹身子也好过来了,河盛又懂事又不招是非。”

“你说他跟门楼,咋老是……就好正晌午顶下这河里闹?谁不说‘晌午顶!鬼露影。凫水就凫水呗,还老扎猛子,扎个猛子,待水底下能憋半天不露影,回回叫人看得提着心。你说,他俩每回去下河吧,他黑货还都跟门楼说啥——‘回水底的老家看看!你说他咋能这样说?他这话是不是有来头?想想我就害怕!”

“别瞎想了,他俩都十二了,过了今年就安泰了。”

“那不是还有半年么?人说要活不过十二岁,就是童子托生的!”

“咱给他俩扎的童子替身不都烧过了么?没事的。”

“可得平平安安過去啊!这下半年……明年就不是童子了。”

“嗯,明年这坎儿就过去了。”

……

作者简介:朱东波,原名朱东坡,笔名六得一;原籍安徽省利辛县,男,1960年生,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协会员;曾获安徽省第二届小说对抗赛铜奖、2016年度《安徽文学》小说年度奖,安徽省签约作家。就职于安徽省阜阳市人民检察院宣传处;现居阜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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