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美琳

摘要：《列仙传》是我国第一部神仙传记，共载有七十一位仙人，其中六位是女性。女仙数量不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且她們的成仙方式基本上没有摆脱男性的框架。通过分析女仙成仙故事共同呈现出的特点，探究上述现象出现的深层次的原因，可以清晰地看到当时国家政治思想下女性所处的社会地位。

关键词：《列仙传》 女仙 成仙方式

中图分类号：J0-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17）15-0121-03

《列仙传》乃现存问世最早的道教神仙传记专著，旧题西汉刘向撰，第一次在文献资料中提及《列仙传》的是东汉人王逸。《楚辞·天问》云：“鳌戴山抃，何以安之？”王逸注：“《列仙传》曰：有巨灵之鳌……”①另外，东晋人葛洪在其作品中首次提到《列仙传》的作者。《抱朴子内篇·论仙》云：“刘向博学则究微极妙，经深涉远，思理则清澄真伪，研核有无，其所撰《列仙传》，仙人七十有余，诚无其事，妄造何为乎？”②虽说关于《列仙传》的作者及其成书时代一直是学术届悬而未决的难题，但从以上两则史料来看，此书在东汉、晋时已有流传，绝大部分内容应该在两汉时期就已经形成。

在今本《列仙传》中存有七十一位仙人的故事，其中六位是女性神仙，她们分别是：江妃二女、弄玉、钩翼夫人、毛女、女丸。其中江妃二女两人合传，弄玉未单独列传，而是出现在其丈夫萧史的传记中。从她们神仙形象的分类来看，除了郑交甫“不知其神人也”的江妃二女生而为仙外，其余皆是凡人通过各种途径最终成为仙人：弄玉是秦穆公的女儿、钩翼夫人“齐人也，姓赵”是汉武帝的妃子、毛女“自言秦始皇宫人也”、女丸是“陈市上沽酒妇人”。从数量上看，女仙的数量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缘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六位女仙的故事又呈现出怎样的特点呢？

一、毛女

毛女自称是秦始皇的宫女，形体多毛，秦朝灭亡后流落到华阴山入山避难，遇见了道士谷春。谷春教她吃松叶，于是不知饿不知冷，身轻如燕，成仙不死。松子虽说美味可食，但并不属于日常餐桌食物之一，为什么能成为通往仙人世界的“神药”呢？《太平御览》卷九五三引《异苑》曰：“汉末大乱，宫人小黄门上墓树避兵变，食松柏食，遂不腹饥，举体生毛，长尺许。乱离既平，魏武闻而始收养，还食谷米，齿落头白。”③在汉末战乱频繁的时代，松子不仅可以增加饱腹感，还具有重要的医学价值。《神农本草经》中有对松医药价值的表述：“松脂味苦温。主疽恶疮，头疡，白秃，疥瘙风气，安五脏，除热。久服轻生不老延年。”服食松子本身就有益无害，再加上松树是山中常见的植物，流行的服食成仙思想能够很好的与自己的现实生活相契合，无意间宣扬了道教服食法是修仙的重要途径之一，神仙可成，以此吸引更多的凡人入道修行。

二、钩翼夫人

钩翼夫人本是喜好清静，身体比较虚弱的齐地少女，因宫中望气的方士说：“东北方有贵人气”而成为了汉武帝的妃子，这在《史记》《汉书》上均有记载，且故事的大体内容与《列仙传》并无差别。但相比于《汉书·外戚传》仅以一句“钩弋倢伃从幸甘泉，有过见谴，以忧死，因葬云阳”带过，《史记·外戚世家》则详细交代了钩翼夫人的死亡：“后数日，帝谴责钩翼夫人。夫人脱簪珥叩头。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狱。夫人还顾，帝曰：‘趣行，女不得活。夫人死于云阳宫。”《列仙传》中钩翼夫人含冤而死的情节明显受到作者的重视和充分的利用，强调其死因是“武帝害之”，死后“殡尸不冷，而香一月间”。汉昭帝即位后重新安葬他的母亲，开棺发现竟然只有丝鞋一双。在道教的尸解信仰中，“死”是“仙”的前提，“尸解”是死后生命转换的核心，且生前得到他人尊敬的人能够假托一物而遗世。钩翼夫人悲惨的结局让时人哀怜不已，人们愿意相信她已经赫然仙去了。

三、女丸

女丸，陈地市上卖酒的妇女。有仙人到她家饮酒，用白绢写的书五卷作为抵押。待客人走后，女丸打开这些书，发现尽是些男女性养生方法，于是私下摘抄文章内容，重新布置房间，接纳年轻小伙子，晚上留他们住下来，喝着美酒，并按照书中的要领行事，“如此三十年，颜色更加二十”。当仙人再次回来时，笑着对她说：“盗窃了道法无所谓偏私，有翅膀为什么不飞呢？”女丸听闻后便舍弃家产追随仙人，不知所踪。《汉书·艺文志》载所谓阴道者也的房中术本是汉以来与服食烧炼同为世人所信仰的道教方术之一，汉代学者董仲舒、班固等也认为房中术是一种以保持内气不泄为目的的养生长寿方法。

四、弄玉

秦穆公时人萧史“善吹箫”，穆公女儿弄玉亦好之，于是穆公将女儿许配给萧史作妻子。在萧史的悉心指导下，夫妻俩每天吹箫学凤凰鸣叫的声音，后在凤凰台升天而去，成为仙人。萧史、弄玉二人的成仙途径应与他们专业技能达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程度息息相关。在这其中，弄玉贵为公主，萧史的地位很难与其相匹敌。弄玉本身也并不是善音之才，男方以音乐为媒介恰巧引起女方的心灵感应并促成和谐的情感交流，最终呈现出夫妻琴瑟和鸣携手成仙遁去的浪漫佳话。

五、江妃二女

江妃二女生而为仙，“出游于江汉之湄”遇到了凡人男子郑交甫。交甫对她们一见倾心，不顾仆人的劝阻向二女索求佩饰。二女解佩相赠，然而“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再回头看二女，忽然间已不见踪迹。作为女仙中两个特殊的存在，她们能够轻松面对凡人男子的爱慕，郑交甫索求佩饰的举动荒唐可笑，言语却文雅得体，二女的善意调弄也让神仙变的颇有人情味。

上述女仙的故事呈现出两个共同的特点：其一，她们的成仙方式多有男性指导，缺乏自主独立性，这一点在毛女、女丸、弄玉的故事中表现得最典型。毛女能够通过服食松叶“不饥寒，身轻如飞”显然归功于仙人谷春的帮助；女丸得到“养性交接之术”是依靠男性仙客留下来的素书，实践书中的要领需要“更设房室，纳诸少年，饮美酒，与止宿”，最后离家也是追随之前的男性仙客；弄玉本身附传于萧史，她吹箫的本领亦是师从萧史，后来又同萧史一道“随凤凰飞去”，可以说萧史是弄玉成仙的引导者、同行者；另外，江妃二女本已是“神女”，不存在需要男性引导成仙。她们是在六位女仙中面对男性最有优势的两位，但还远不够探究女仙是否已经形成了独立于男仙的系统。endprint

其二，她们的成仙方式虽多样化，但这些方法在男仙身上皆有体现。譬如毛女是在谷春的指导下服食松叶成仙不死，而《列仙传》中偓佺、仇生、赤须子、犊子、文宾亦是通过服食松子得道升仙，且不需要他人的指导。“自择日亡，还葬桥山”“山崩，柩空无尸，唯剑舄在焉”的黄帝、“200年而告亡，葬之无尸，《玉钤》六篇在棺中”的吕尚都和钩翼夫人一样，“尸解”升仙离去了。养生方术中，女丸实施的房中术也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同样运用此方法的还有老子“贵接而不施”、涓子“好饵术，接食其精”……弄玉夫妇的成仙方式与他们的爱好或者说安身立命的职业有关，在《列仙传》中，陶安公是“六安铸冶师也”、葛由“好刻木羊卖之”、祝鸡翁则是一位养鸡大王，他们在自身领域不断钻研，不断探索，几十年如一日，精益求精，最终加入了仙人的行列。而男仙拥有的成仙方式很多是女仙不具备的：宁封子“积火自烧，而随烟气上下。视其灰烬，犹有其骨”；方回“为人所劫，闭之室中，从求道，回化而得去。更以方回掩封其户”；邗子“随犬子入山穴”误入仙境，从此得仙家修炼之法……

深入挖掘以上两个特点背后的深层原因，不得不联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汉代女性的社会地位究竟如何？是否如长久以来我们固有的认识一样几千年来女性总是处于一个被压迫、地位极其低下的状态？倘若真是这样，作者为什么还要写六位女仙的故事？干脆直接全部都写男仙是否也可行？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试图从汉代主流政治文化中探求女性的社会生活。

儒家思想自汉武帝时期起一直是国家政治指导思想，这其中提倡和建构的男女尊卑秩序是奠定汉代两性关系的理论基础，也影响着女性日常生活的行为。

董仲舒作为汉代儒学大师，拥有很强大的政治影响力，其思想集中体现在《春秋繁露》中。早在先秦时期，《韩非子·忠孝篇》就提出“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董仲舒对此进一步引申，提出“循三纲五纪，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爱，敦厚而好礼，乃可谓善。此圣人之善也”，将“三纲五纪”系统化、规范化。另外，他特别强化了性别秩序，“天地无常，一阴一阳。阳者天之德也，阴者天之刑也”，将男女尊卑和阴阳五行相结合，阐明了阳尊阴卑的观念。除此之外，儒生言论的集中反映体现在《白虎通义》中，这本书由皇帝下令编纂，目的是通过政治政策向社会各阶层渗透官方思想，以达到教化的目的。其中“子顺父，妻顺夫，臣顺君，何法？法地顺天也”进一步阐明时下男尊女卑、男主女从的思想。对于汉代妇女而言，无论身处哪个阶层，人生角色如何转变，其在性别系统中比男性卑贱的人生基调始终未改变。所以《列仙传》中女仙数量如此之少、且成仙路上总需要男仙助力，方式缺乏自主独立性的原因也就不言而喻了。

但女性也并非毫无地位可言，汉代统治者确立道德表彰制度，树立理想的女性典范主导社会风俗教化，同《列女传》前六篇被当成典范而加以赞美的女性一样，“孝女、贞妇、贤母”始终是所有女性的奋斗目标，这样的女性才会得到世人的尊重。另外，从法律层面看，法律规范也为妇女提供了一定的保障。比如當一个家庭中父亲已故的情况下，作为母亲的女性可获得家庭财产的支配权，而不是“父死从子”，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男尊女卑”的文化原则。

《列仙传》作为我国最早的一部神仙传记，尽管葛洪评价其“殊甚简略，美事不举”，但它短小精炼的文笔下蕴含着丰富的内容，依然为后世所称赞。在这其中的六位女仙，创作原型绝大多数来自民间具体可感的真实人物，神仙的神秘性大大降低，其形象特征完全人类化。虽说成仙方式等仍架构在男性背景之下，但已经告诉世人：神仙实有，神仙可成，无论男女。而后随着时代的更替，社会的进步，道教的发展，女性的地位也悄然发生着改变。在东晋葛洪创作的《神仙传》中，女仙数量明显增多，成仙方法变化无穷，一些人在道术能力上也远远超过了男仙，冲破了以往以男仙为主宰的神仙世界的桎梏，开始变得真正独立。

注释：

①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2页.

②张松辉：《抱朴子内篇》，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1-42页.

③李昉：《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232页.

参考文献：

[1]邱鹤亭.列仙传今译·神仙传今译[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6.

[2]王叔岷.列仙传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07.

[3]顾丽华.汉代妇女生活情态[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endprint